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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王路:郓哥之佞

热度 4已有 627 次阅读2018-5-2 09:21

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如果有,就一定是陷阱。懂得这个道理,可以避过很多险事。何九叔懂,郓哥也懂,但武大不懂。所以何九叔和郓哥躲过了血光之灾,而武大没躲过。
 
大白天的,什么事也没发生,突然碰到个有钱又体面的人找来,给你拿出十两银子。这种喜事掉到头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麻烦很快要来了。
 
拿别人的好处,鲜有没后患的。何九叔是官场中人,深谙这一点。所以他看到武大的尸体,立刻假装昏厥过去。假装昏厥也是个技术活,两个火家用扇板门,一路把何九叔抬回家,他一路装成不能动弹,到了家里,连老婆都瞒过了,众人走后,才踢老婆说,没事,是装的。

这么细的人,还差点被武松“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为什么呢?因为不够老实。耍猾要看对象。碰见猾不过自己的人,可以糊弄过去,但万一你的段位不够,就会很惨。
 
武松找到何九叔,何九叔先装不知情。虽然他一切证据都备好了,但不到最后一刻,不肯贸然出示。他问武松:“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
 
武松不说,何九叔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一直拣些闲篇扯。武松见何九叔还打算继续装下去,就“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见了刀,何九叔才说“都头息怒”。这么干,不是有意耍猾,而是在官场混久之后的下意识动作。——别人不提,你可千万别自己兜出来。

武松问奸夫是谁,何九叔说:
 
【“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
 
这又是踢皮球。奸夫是西门庆,阳谷县人人皆知。何九叔知道,但他判断不了武松和西门庆谁斗得过谁,就把事往郓哥身上引。
 
武松拉着何九叔去郓哥家,正碰见郓哥买米回来。郓哥说了两句话,武松说了一句话。三句话,定义了什么叫高手过招。
 
武松没有先开口。这种场合,谁先开口谁被动,等于先亮了自己底牌。郓哥也没有先开口。本来是武松和郓哥的事,先开口的却是何九叔。而何九叔,虽然开口了,却等于没开。他说:
 
【“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
 
何九叔不说这是谁,甚至也不问“你认得武都头么”,只问“你认得这位都头么”。这样的开场,不够意思。不过,也是久混衙门的智慧。——讲任何话,透露的信息要尽可能少。如果能绕弯,就不挑明。一旦挑明,就难免得罪人。如果何九叔直接告诉郓哥,这是武二,来问你武大的事,郓哥就会想:这人!明明是你收尸,却要把我拉扯进来!
 
何九叔既不明说,郓哥便不知武松对此事掌握到何种程度,那么,就极有可能像何九叔一样,先装糊涂。如果等武松亮出刀子再说,郓哥就被动了——武大间壁的几位邻居,开银铺的姚文卿、开纸马铺的赵仲铭、卖冷酒店的胡正卿、卖馉饳儿的张公,以及何九叔,还有西门庆药铺的主管,都是如此。唯一的例外,是郓哥。
 
【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你两个寻我做什么?”】
 
郓哥和武松,此前未搭过话,顶多在街上见过武松。换个人,就算见过,也可能先装作没见过,待到何九叔介绍,再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久仰久仰,原来打虎英雄就是您呀!

但这样太蠢。郓哥说,“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这句回答有水平。第一,不能先提武大,别还没弄清人家来意,自己先啥都说了。第二,提“解大虫”,是恭维武松,武松喜欢提这一茬,后来血溅鸳鸯楼时还要自报家门“打虎武松”,这样容易博得武松的好感。
 
东野圭吾《白夜行》里,警察去雪穗家,问昨天是否有人来过,雪穗母亲说没有,但雪穗已瞥见警察发现其人留下的雪糕纸,便否认了母亲的说法。——既然别人已经掌握这个信息,你再装不知情,就不老实了。但也许是紧张,郓哥还是问了一句:“你两个寻我做什么?”
 
这一问,稍露败缺。寻你做什么,你岂能不知道?郓哥甫一说出,立刻察觉到武松的杀机,便不待武松开口,先行把窗纸捅破了:

【“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瞻。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
 
这正是郓哥比何九叔、姚文卿高明的地方。
 
【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道:“郓哥,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
 
后来,武松杀了西门庆,被押解东平府之前,还掏了十二三两银子送给郓哥的老爹。这相当于两人一年的生活费。
 
《水浒》里潘金莲一案,牵扯的所有人中,赢家只有一个,就是郓哥。阳谷县这种地方,如同任何的时代,任何的小城,偷奸之事所在多有,只因郓哥要报复王婆,唆使武大当街捉奸,才闹得满城风雨,但郓哥最终全身而退,不仅什么都不亏,还净得了十七八两银子。
 
若留意琢磨,会发现,郓哥的心机,也许远比我们想象的深。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也颇有些留白之疑:
 
比如,何九叔领着武松去找郓哥,刚好走到郓哥家门口,碰见郓哥买米回来,挽着柳龙栲栳。——分秒不差。
 
是巧合呢,还是郓哥有备而来呢?
 
武松去找何九叔时,天刚明,正是画卯时。同何九叔在酒店里坐了会儿,就去找郓哥,肯定不到中午。郓哥平常卖水果给酒店,他住的巷子不是酒店所在,怎么看,这个点也不是回来的时候。但郓哥出现了,依然挎了柳笼栲栳,但里面装的不是水果,而是新买的米。这事不一般。
 
前一天,“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地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
 
阳谷县不大,这个消息,到晚上,想必已经传到郓哥耳朵里了。
 
武松见到郓哥,尚未开口,郓哥已开门见山:“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
 
武松找过许多人打听,只有郓哥,得到了钱。

郓哥有心,是牵连此案的众多人当中,唯一让武松有好感的。武松带他到饭店,第一句先说:“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
 
后来,李逵遇见李鬼,本来要杀他,只因李鬼说,家有老母无人赡养,就放了他。在江湖漂泊的绿林人,纵然视人命如草芥,却也赞叹养家孝顺的人。更何况武松是孤儿,对孝悌看得极重,抓住孝,就抓住了他的软肋。
 
如何表现孝呢?——拎着半筐米。

或问:米跟孝有什么关系!

试想,如果郓哥拎的不是米,而是一筐猪头肉,半壶酒,武松还会给他钱吗?——看到米,就想到基本的吃饭需求,想到家中老父要赡养,瘦成这样的孩子,拎着米,比拎着水果更容易唤起恻隐心。
 
郓哥家里穷。但无论有钱没钱,一般人家里都有些存粮。米面这种必需品,不像蔬菜不能久放。如果谁家要常常出门买米,不用问,肯定穷得叮当响。
 
也许,郓哥这一天买米,这一刻在家门口碰见武松,真的只是出于巧合。但不得不说,没有另外一种可以预先安排的相遇,可以博得武松更多的同情。如果武松提前走到郓哥家里,就冲撞了乔老汉。如果武松大街上撞见郓哥,就来不及把银子给乔老汉就要去官府了。
  
郓哥骂人,有时候极难听。比如骂武大:“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龟蛇两将,龟在左,左边的,暗喻男子性器。但当着武松的面,郓哥一句骂人的话也没说过——除了骂王婆是老猪狗,而这种骂,又适足增加武松的好感。

武大请郓哥到酒店问话,郓哥吃饱喝足了才开口。武松请他,他说完了才吃。从几月几日说起,有条不紊,要言不繁,郓哥说完,武松就不消再找旁人求证了。

但武松还是问了一句:“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

郓哥该怎么说?

——“小的不敢撒谎。”

——“若有一句不实,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都是蹩脚的小说家水平。一比,就看出《水浒》的高明。武松并不是怕郓哥说谎,武松也有能力判断真话假话,武松怕的是,纵然郓哥说的真话,到了官府,吃不住一吓,突然翻供。那就对自己大不利了。

所以,郓哥没回答是不是属实,只说:“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

武松便放心了:“说得是,兄弟!”

这一回的回目叫,《郓哥大闹授官厅,武松斗杀西门庆》。授官厅,就是官府衙门。但你逐字读去,没有见哪一句讲郓哥如何“大闹”授官厅,所以别的本子也叫《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但我以为,用郓哥的回目,还是更好一些。

为什么呢?因为小说有留白。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在纸面上讲得一清二楚。

第一天,知县说从长计议。当日,西门庆“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第二天,知县说:“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

所谓“外人”,明确指出西门庆是奸夫的人有谁呢?只有郓哥。

再回想郓哥“便到官府,我也只是这般说”,以及“大闹授官厅”的回目,便可以想象了。后来,武松给了郓哥老爹十几两银子,毕竟不亏。

谁说郓哥不是人才呢?
 
郓哥也是个苦命的小孩。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所以叫郓哥。郓哥姓乔。乔本有乔迁的意思,但像郓哥这样流徙他乡的孤儿姓乔,则隐含着一重辛酸。郓哥的早慧,并不源自过人的天资,更源自从小经受太多磨难。郓哥十五六岁,老爹六十岁。连阔如《江湖丛谈》里讲,过去算命,问一个人的娶妻时间,父母年龄的差距,就可约略推知此人家境。家境殷实的人,往往十几岁就娶好了亲,家境贫困的人,往往要到中年之后才有积蓄娶。观郓哥和乔老汉年龄之差距,便可想象乔氏少小充役,家贫晚娶之情状。
 
郓哥自幼失母,却知孝顺老爹。他找西门庆,原是要西门庆照顾生意。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郓哥连日找不到他,就有好事者跟郓哥说他知道。

郓哥说:“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

郓哥说“聒噪阿叔”,是不晓得人家意在戏弄他。人家说:“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儿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旁观者不是好意,是恶肠。有这么一种人,看别人偷情,自己起妒意,却不敢揭发,又期待别人揭发,以解自家之恨。过去的乡下,偷情通奸的人,一经发现,会处以极重的刑罚,村民对这种人恨之入骨,但这样重的嗔恨,有多少来自对败坏风规的失望,又有多少来自对别人偷了自己偷不得之物的嫉恨呢。多少浮华浪子想染指潘金莲,却被西门庆偷了,则旁人对西门庆的忌恨又何如。

虽然如此,郓哥依然答谢人家。
 
【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
 
“迳奔入茶坊里去”,亦因连日生意无人照顾,此刻终起急迫之心。书中屡称郓哥为“小猴子”,不是说郓哥丑,而是说郓哥瘦。为什么瘦?因为穷。
 
郓哥见了王婆,很客气——
 
【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撰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干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
 
郓哥屡翻不说西门庆的名字,也是要留出余地,若是说了,王婆面子上须不好看。但王婆装作不懂,郓哥也不愿离开。
 
【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
 
我每不喜郓哥的狡诈,但读到这里,亦不能不为郓哥心酸。王婆骂他“含鸟猢狲”,他也不恼,只说,“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
 
人不能有倨傲心。王婆和郓哥,同是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都要靠西门庆这种人赏光才能弄点汤汤水水吃。王婆得了机会,轻巧赚了些棺材本,就把郓哥不放在眼里。
 
【婆子便骂道:“你那里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多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了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
 
王婆起初叫他郓哥。后来叫他“小猴子”、“含鸟猢狲”、“小猢狲”,骂到第四次,郓哥忍不住了,至此,两人撕开。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
 
郓哥是被打哭的吗?
 
不是。“凿上两个栗暴”的时候,郓哥没有哭。郓哥哭,是“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城管骂小贩,甚至打小贩几下,小贩也许都还能忍,但掀了小贩的摊子,就不好忍了。郓哥也是一样,雪梨滚到地上,弄脏摔坏,不能要了。这是养家糊口的东西,于是,对王婆的仇恨,便彻底不能消去了。
 
郓哥平日,大概不太吃得上肉。武大请他喝酒,郓哥说,“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先大吃了一通。
 
武松找何九叔时,两人进酒店,武松叫打两角酒。而找郓哥时,武松只叫过卖造三分饭。对何九叔这样的人,只叫饭不叫酒就是侮辱,但对郓哥,有白米饭就够了。
 
当日,武大请郓哥吃了酒饭,又给了郓哥数贯钱,郓哥临走却还拿了几个炊饼。吃酒前郓哥说“炊饼不济事”,这时又拿炊饼干嘛?——带回去给老爹吃。郓哥之贫困,于此可见。
 
郓哥是情商非常高的人,可惜出生在穷蹙的家庭,成长在市井的环境,要费劲心机考虑如何得到一口饭。因为谋食的压力,郓哥不会太分辨是非善恶。别人告诉他西门庆在哪,是想看他的笑话,他为了谋食,就真去了。他恨王婆,也并非因为王婆不道德,只因王婆砸了他的饭碗。其实,十之八九的市井中人,对待生活便是这种态度。在我成长的小县城里,有不少人觉得,如果捡到几百块钱,那就是我的,你丢了,我捡了,钱就该属于我。

在文明程度低的地方,由于资源的匮乏,生存的艰难,许多人把钱看得特别重。为了钱,兄弟失和,父子反目,朋友绝交。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一个成天想着如何赚钱,如何有口饭吃的人,到头也难免受穷;而一个想着迁善改过的人,亦未必不能免于饥寒。

因为谋食,因为忧贫,一个人只好把生命的绝大热情花费在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取悦他人、如何充满心机上。在文明程度高的环境下,生存往往不需要这些,很强的沟通能力和修辞技巧,只是个别职业和岗位才需要的。对普通人来讲,只要有一样技能就足以容身。但在落后的环境里,那些变成了基本的需求。一个大城市的程序员,哪怕特别不会跟人打交道,依然可以只靠写代码就生活得很好。一旦回到老家,因为无法讨各色人的欢喜,便如同低能。于是,创造力最盛时期的年轻人,需要用太多心思学习如何敬酒,如何把话讲圆,乃至如何巧言令色。

孔子说: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水浒》讲市井,虽然把郓哥、何九叔这样的人写得极圆熟极世故,但并没有任何夸张。若到今天的市井中去看,这等人依然不在少数。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依然生活得非常艰难,要为块儿八毛的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太多心力要在这等事情上徒然耗费,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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