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 发表于 2015-5-17 08:12:49


2-14,晏殊和 Wordsworth
         

偶然读到 Wordsworth 的 Splendor in The Grass,不觉心头一动, 因为诗意,和诗意的似曾相识。 青春不再,教人珍惜眼前和将来。一种人人能够体会的忠厚, 成熟, 和美人迟暮的伤感。 我想起了晏殊的那首浣溪沙,对照了读, 不同的文化背景, 诗人的情怀竟如此相似:

【Splendor in The Grass】

What though the radiance which was once so bright
Be now for ever taken from my sight,
Though nothing can bring back the hour
Of splendor in the grass, of glory in the flower
We will grieve not, rather find
Strength in what remains behind;
In the primal sympathy
Which having been must ever be;
In the soothing thoughts that spring
Out of human suffering;
In the faith that looks through death,
In years that bring the philosophic mind.

(William Wordsworth )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 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


顺便看了看英文诗的用韵, 开始两句两句押韵,挺规矩的。但是最后的mind 隔了六行和behind挂上钩, 把一大段说理包容进来, 中间又嵌了两个小韵:


In the primal sympathy
Which having been must ever be;
In the soothing thoughts that spring
Out of human suffering;


用心良苦,也是为内容服务吧。


山菊 发表于 2015-5-17 08:22:04


2-15,唐诗英译仍以西人所译为佳
      汉诗英译,第一看本人诗的水平,第二看本人英文水平,第三才看本人的中文水平。所以译得好的一定是英美人。我绝对相信。以今日之学术资料的丰富,对所译诗找到准确解释并不难,难在用另一种文字作出诗的表达。不懂中文的英美人靠别人帮助也能译出好诗。不懂英文你就绝对是“死蟹一只。”相反,如果英诗中译,一定是中国人译得好。
      
所引三种译文,格译最好,能接受。其余两种不能接受。格氏说不能让华人译唐诗,是至理名言。
      
黄许的译本,首先输在不懂诗,其次输在英文欠纯,这两条弱点共同表现在不是向读者传达原诗的精华,韵味,而是企图告诉读者他们本人对李商隐诗的理解而非李的原诗。误矣,误矣,媒人岂宜大做媚眼,只须引见一下新娘子就行也。逐句看看:


昨夜星辰昨夜风,
格译:Last night's stars, last night's winds,
黄译:For the stars, for the wind, last night we met
许译:As last night twinkle stars, as last night blows the breeze

首句即见水平高低。格译看似简单,从内容到韵味都忠于原作。回译成中文白话, 为:“昨夜的星星啊,昨夜的风。”多好。黄许二位都在改作,面目全非,直是胡闹。不知诗的要义在简单。许以“last night”为主语,极生造。


画楼西畔桂堂东。
格译:By the West wall of the painted house,East of the hall of cassia.
黄译:East of cassia hall, west of bower of art.
许译:West of the painted bower,east of Cassia Hall.


格译的“By”加得好,有空间感。筋斗云兄说:“这一句有一点,三文均未表现出来:原文第一二句有空间的对应关系。第一句先远目的星辰,后近感觉的风;第二句画楼也是远景,外观特色。”我以为有点穿凿。画楼,桂堂当是作者很熟悉的地方,未必有这些远近的讲究。格译加了“wall”是高明处,“West wall of the painted house,”较具体,比West of the painted house好。


身无彩凤双飞翼,
格译:For bodies no fluttering side by side of splendid phoenix wings,
黄译:We have no wings to fly side by side. Yet 
许译:Having no wings, I can’t fly to you as I please;


心有灵犀一点通。
格译:For hearts the one minute thread from root to tip of the magic horn.
黄译:One sharp arrow wounded yours and my heart.
许译:Our hearts at one, your ears can hear my inner call.
      
这两句,黄许都阉割了原诗文字的美,自己在哼爱情小调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格译对“彩凤双飞”,“灵犀一点”都作了极忠实,精心的表现。令人感佩;

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
格译:At separate tables, played hook-in-the-palm. The wine of spring warmed.Teamed as rivals, guessed what the cup hid. The candle flame reddened.
黄译:Warmer than spring wine, you hint how to bet. Burning like candle fire, I guessed truly smart.  
许译:Maybe you’re playing hook-in-palm and dringking wine. Or guessing what the cup hides under candle red.
      
黄许译均不堪读。格译中间两联均保持了文字的对仗美。见其英文功力,非黄许可比。

嗟余听鼓应官去, 走马兰台类转蓬。
格译:Alas, I hear the drum, must go where office summons, Ride my horse to the Orchid Terrace, the wind-uprooted weed my likeness.
黄译:Alas, called morning drums. Stumbling on street, To duty at Royal Library, was this torn sheet.
许译:Alas! I hear the drum call me to duties mine, Like rootless weed to Orchid Hall I ride ahead.


格译的长句其实读来很有韵味,通篇也整齐。黄许的短句很急促,士大夫的风度失尽。格译非但忠实于原著,而且表达得干净。听鼓应官去,(I hear the drum, must go where office summons),类转蓬(the wind-uprooted weed my likeness.)英文的精练妥贴。水平黄许远不可及。


听说许某自诩:“汉诗英译第一人”, 中国人牛皮多, 此一例也。



山菊 发表于 2015-5-20 05:19:48


2-16,读启功
         

四月份回国, 妹妹送了我一套《启功书法集》, 是书店里的最后一套。 她见我喜欢,就替我买了。书分上下册, 收了启功历年的重要墨迹, 也有画, 以书法为主。
         
启功的字非常好看,清瘦秀媚。但是他不一味清瘦, 浓淡相杂, 端庄中见奔放, 奔放中能端庄。正如他自己说的:“行书宜当楷书写”,“楷书宜当行书写”, 是经验独到之谈, 然而谈何容易。他确也是这样实践,其不少七言联,读来真有仪态万方之感。
读启功的书法, 同时享受的是文字的内容。包括他自己的作品, 或别人前人的诗文。有兴致为之挥毫, 一定是他为之得意的文字。诗句和书法一起飞舞。我读了,也就一同得意。


如唐人句:
汉国山河在,秦陵草树深。暮云千里色,何处不伤心。

如自作诗:
白露横江晓月孤,篷窗断梦醒来初。 荷香十里清难写,昨夜沉吟记已无。

末一句无中生有, 添了许多回味。这首诗启功在不少场合反复写过, 显然是他的偏爱。
         
有一段说诗的文字, 看一遍就不会忘记。他说: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 唐人的诗是嚷出来的, 宋人的诗是想出来的, 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长,嚷, 想,仿,四字不仅押韵,而且声调一样,都是上声,读来妙趣横生。无论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得之, 非声韵烂熟的人不能也。而四字之精当,够别人写一篇博士论文。
         
读启功书法, 同时还读启功这个人。他是个风趣幽默的好人。我用了好人这个通俗的字眼, 因为实在是个极通俗的人, 有别于文人学士。搞旧学的人, 不嚼古董,真象古董一样稀少了。 书中个人文字, 多写切身喜痛。 其悼念亡妻的痛心篇,刻骨伤心之处,令人不堪卒读。 如:

结婚四十年, 从来无吵闹。 白头老夫妻, 相爱如年少。
相依四十年, 半贫半多病。 虽然两个人, 只有一条命。

妇病已经难保,气弱如丝微袅。 执我手腕低言:把你折腾瘦了。


启功六十三岁丧妻, 至九十三岁去世,三十年间,正象他诗中说的:

君今撒手一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

      
我们常常抱怨当代没有大师。 也有几个所谓旧学泰斗, 被捧得令人敬畏。启功是个平凡人,然而一出手一挥笔就是大师气象。 他的书法首先是美丽,耐看。只教你喜爱。最近每晚读启功,觉都睡得舒坦了。 好东西不敢自专,悦目赏心之余, 爰为之记。


山菊 发表于 2015-5-20 05:25:21


2-17,《满庭芳·明刊【薛涛集】为乙庵题》

词曰:
万里桥边, 枇杷花底, 闭门消尽炉香。
孤鸾一世, 无福学鸳鸯。
十一西川节度, 谁能舍, 女校书郎。
门前井, 碧桐一树, 七十五年霜。

琳琅。词半卷, 元明枣本, 佳语如簧。
自微之吟玩, 持付东阳。
恨不红笺小字, 桃红色, 自写斜行。
碑铭事, 昌黎不用, 还用段文昌。

         
词如题, 是为朋友题所收藏的明刊【薛涛集】的。上片写薛涛生平, 分从四个不同角度, 如四段歌词。读来丝毫不觉重复, 唯觉各具风情,互相映照,反复咏叹, 至“七十五年霜”句,真教人废书唏嘘不已。盖薛涛寿七十五岁也。史籍载薛涛 终身未嫁。流寓成都, 入乐籍, 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作者运用史实, 手段乾净利落,精当如此。
         
下片跳出琳琅二字, 如珠如玉,是写书。从版本, 到内容,复叙其流传过程。沈约曾为东阳令, 此处借指藏书者乙庵(沈曾植)。因薛涛曾制“浣花笺纸桃花色”(李商隐诗), 作者进而联想到:“恨不红笺小字, 桃红色, 自写斜行。”因有“薛涛笺”的史实打底, 这枝蔓生得好, 有根有据,平添许多色彩暇想。末句如神龙甩尾,回过来写人。用西川节度段文昌为薛涛作墓志的故事, 收得稳当庄重。韩愈曾撰平淮西碑, 后铲去不用, 另由段文昌制。此处移花接木,以示为薛涛制墓志之重要。

又,唐王建有绝句《寄蜀中薛涛校书》可与同读:

万里桥边女校书, 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 管领春风总不如。

又又,《满庭芳》这个词牌, 我觉得 有一种特别的从容淡定,韵味悠长。


(词作者樊增祥, 光绪三年进士,著有《樊山词》)



山菊 发表于 2015-5-26 05:18:56


2-18,乘鸾来去, 人在清凉国
         

中秋快了。把全宋词有关中秋的作品搜索了一下: 很多。但是, 也没有惊人的发现。优美动人的还是平日熟悉的那几首。有点意外的是: 中秋作品强调节令, 感慨人生,驰骋想象比较多,而于合家团圆的主题并不很多提及。下面选几首和大家共赏。都是百读不厌的佳作。“明月几时有”就不提了, 太有名了。而且被流行歌手唱俗了。 请读东坡的另外一首《念奴娇》: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都说东坡有仙气, 词中可见。《念奴娇》是一个豪放的词牌, 最宜表现飞扬奋发的情怀。东坡的“大江东去”, 毛泽东的“横空出世”也都填的《念奴娇》, 可见一斑。
         
第二首是辛弃疾的《木兰花慢》,词前有小序说:“中秋饮酒将旦, 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 无送月者, 因用天问体赋”。于是, 他就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可爱的月亮你悠悠的向哪儿去?是不是有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这儿月亮落了, 那边月亮刚刚爬上东山? 月亮象面镜子,需要不需要绳子系着? 嫦娥老是不出嫁怎么成?说月亮是海里升起来的, 海里的大鲸鱼会不会触翻了月宫的玉殿琼楼? 蛤蟆固然会游水, 可兔子怎么办呢?(传说月中有蟾蜍和玉兔) 要说一切都好, 那月亮怎么渐渐瘦成钩子一样了?
         
一千多年以前, 诗人不羁的想象已经揭示了月球环绕地球的运行。词明白如话,读来妙趣横生: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沈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最后来读张孝祥, 也是《念奴娇》 :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写的是中秋在洞庭湖上泛舟。先写天地湖山之清澈, 之广阔,个人之渺小。进而写个人襟怀之宽广,高洁, 凌驾于天地万物之上,啸傲于天地之间,唯我独尊,以万象为宾客。如此江山, 如此人物,如此作品,怎不教人心驰神往, 拍案叫绝,叹息不可复得也。 (9/23/2007)



山菊 发表于 2015-5-26 05:21:32



2-19,一件小事, 在纽约
          在曼哈顿的一家画廊,老美经营的,都是西洋画。楼上居然有一幅中文书法, 写的是刘禹锡的《陋室铭》, 横幅直写,, 镶在很大的镜框里。镜框却被竖放着。 我和朋友正议论,, 画廊主人带了个人上来,直奔这幅书法。见我们在看, 就问: 这镜框该怎么放? 我们告诉他该横放,他很高兴,,马上纠正过来。又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从中国收购来的。于是给他解释书法内容:: 山不在高, 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当说完”斯是陋室”一句时, 画廊主人以手抚胸脱口而出道:“Because I am here。”周围的人立时都会心大笑, 击节赞赏不已。 古人和今人,中国人和外国人之间的鸿沟一下子荡然无存。这就是文学艺术的力量了。
         
后来离开画廊之前, 我在门口又流连翻阅画廊的样本, 主人说:“喜欢吗? 拿去。”我正捉摸他什么意思,他头也没抬,又说:“谢谢你们刚才的解释。” 我拿了样本,说了声谢谢。 让我珍惜的更是样本以外的东西。(9/28/2005)


山菊 发表于 2015-5-26 05:23:09


2-20,七绝。 游击队之歌
      七绝需要一定的材料,便可以量体裁衣。下面这首阿尔巴尼亚歌曲就是很好的实例,可以使人悟到一点诀窍:


击掌相邀意气投,
同登绝顶海风秋。
军旗猎猎松涛语,
笑指山鹰志未酬。


原作:阿尔巴尼亚歌曲《游击队之歌》:


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
我们攀登高高的山顶。
那里有我们,驻地和营房,
我们是, 游击队之鹰。



山菊 发表于 2015-5-26 05:47:10



2-21,点评明人朱正初的几首诗

这一组诗显然是前人所作。前到何时暂时不得而知。(点评时还不知道是明诗) 起码上百年以前吧。各首互有长短, 还不很精致,但都得七律之风韵。不象今人之七律多干巴凶狠。其中有些明显错字,我自说自话把它纠正了,括弧里的是原版,可以对照。下面先看第一首:

(一)无题
长干车马少年同,此夕翻疑似梦中。杨柳有声吹作笛,梅花无数落随风。
春山尚斗颦间翠,夜月都消枕上红。惆怅当时歌舞处,夕阳犹照小桥东。


一篇主题是写“惆怅当时歌舞处”, 旧地重来。风光与少年时一样,对景伤怀,疑是梦中。 
         
颌联“杨柳有声吹作笛,梅花无数落随风”,柳叶是可以作叶笛的, 如果是这样,不如直写“柳叶有声吹作笛,梅花无数落随风”。梅花无数,对仗不很好。但是柳叶能吹作笛的时候, 梅花早无踪影了。只能说是写了两个季节。这一联写当时风物,环境。 颈联刻划甚深, 宜细细咀嚼。春山尚斗颦间翠,说的是美人画眉,美人争艳,把双眉斗画长的意思。颦是状态,用颦间似有不确,不如直说眉间。夜月都消枕上红。夜月, 暗写春宵的流逝。这句朦胧又艳绝,象枕上一滩胭脂红。
         
尾联收得平稳, 见主人此时心态不复从前。全篇是很好的,也继承了无题诗写绮怀传统。 细节处尚可推敲。


(二)无题 
长堤曲曲石粼粼,柳色参差接望春。烟锁禁中疑作雨,风过湖上不生尘。
翠微悬瀑穿云白,绿渺平芜入涨新。随处青旗能醉客,肯妩身世是沈沦。


石粼粼, 不是石嶙嶙,也不是水粼粼。也许是石在水中的倒影吧。表面看一篇全是景。“烟锁禁中疑作雨,风过湖上不生尘。”五湖野虾兄说有忧谗畏讥之意,不失为好的解读。前句写心忧庙堂, 后句写人在江湖。也为后面的消极沉沦开了“方便之门”。颈联“翠微悬瀑穿云白,绿渺平芜入涨新”立意新颖而句不甚工。 “肯妩”费解,可能有误。


(三)赠李岳州
垂杨高处且凭栏,此地逢君兴颇欢。出守即看符是竹,触邪会许豸为冠。
窗含远岫清湘雨,湖绕春城白石寒。政暇定知支手板,遥瞻紫气满长安。


似乎是故友相逢,同游,岳州可能是官名。他反正是做官的。獬豸是传说中的异兽,人家争斗, 獬豸会用角去触无理一方。所以法官的帽子称獬豸冠。“出守即看符是竹,触邪会许豸为冠。”符节多用竹, 竹又正直,这里双关, 大致写李君为官象竹, 象獬豸一样公平正直。颈联以清白之景衬托。结尾写其恪尽职守, 而心在长安的忠诚。从一篇来说, 也比较融成一气。


(四)送莫观察入秦中
只旌万里入函关,怅望星轺不可攀。此别秦中榆渐落,应逢塞下雁初还。
玉门霜积天连汉,青海春深雪满山。行部赋成烦远寄,西京遽尔一开颜。


观察是官名,因朝代不同官位有大小。官大一点的可以双旌双节。这里用“只旌”, 是说他孤单入秦。象是左迁。诗中情绪比较消极。所以说“星轺不可攀”。中间两联景象都是负面的: 榆渐落见萧瑟,雁初还而人不得还,玉门霜积连天,青海春深还满山。 都是苦日子。行部费解,大概说有什么好奏章不妨远远的寄回来, 或许能博得圣上片刻高兴,让你回来呢。中间四句全写景物,当然也无不可,但是如介入一点个人感慨或许更好看些。


(五)同征甫宿碧云寺寄怀彭城公
满寺泉声入夜听,重来一宿万缘清。星当座上偏疑客,月照帘前可是卿?
结社偶随猿鹤侣,裁书还隔凤凰城。争看白傅新题在,错讶香山是洛京。

这首干净, 欢快,流畅。 旧说欢娱之词难工,上一首写愁苦, 却不及这首。首句起, 二句承。三四拉开,五六递进,七句才远远拉了回来,应是以彭城公比白居易,所以才有“新题”,也许当时彭城公人在洛阳。说是把北京当成洛阳了。人际关系只有作者明白,但是诗友之间明月清风般的友情,是跃然纸上的:


(六)夜宿金山寺呈同游黎惟敬因读黎所题碑文
寺僻藏幽胜,烟霞满榻生。窗窥远湖白,钟响出云清。
夜自传灯寂,心将听偈明。看君题石处,共起薜萝情。


写山寺幽胜。全从自我出发, 所见, 所闻,所思,所感。 最后才点题中和友人同读碑文事。 窗窥远湖白,白字好,因远而白。曾见王维有“日落江湖白”句, 为之沉吟。钟响出云清。出字特别,入就俗套了。通篇一气浑成,最后以“共起薜萝情”收拢。


总体说, 这一组诗,篇比句好,比较清浅明朗。笔随情景往返,不避重复, 不用心刻意雕琢字句,而见真情实景。
         
后来据诗友鱼儿和渔夫介绍: 诗作者朱正初, 明人。家境富裕,交友甚广。所以他的作品很大一部分是应酬之作。我们这里大约三国时期,由长江的淤泥慢慢冲积而成,那时四面环水,潮起潮落,很不稳定。所以建县时间很短。元,明,清三代,本地一百多位文人共印有250多部文集,但保存下来的很少。在本地县志上,只留有一代一代传抄的书目。只有朱正初的作品,通过与他交好的众多文人,化整为零的留传下来。他的第一首《无题》入选钱谦益的《列朝诗集》,这也是唯一一首入选的本地文人的作品。
      
这组诗其实很有明诗的特点。韵不及唐, 理不及宋。但是不强求, 倒落得清新随意。到了清诗,同样韵不及唐, 理不及宋, 但是勉力为之,虽有所振作,总显得生硬刻板。





山菊 发表于 2015-5-28 03:08:05


2-22,白居易的白头发
         

偶尔翻白居易的诗,发现他这个人有点琐碎, 常常喜欢拿白头发说事,絮絮叨叨,说个不休。他头上有第一根白发就“有诗为证”:

白发生一茎,朝来明镜里。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
青山方远别,黄绶初从仕。未料容鬓间,蹉跎忽如此。【初见白发】


那时人还年轻, 大概二十来岁,刚刚出道, 准备干一番事业,从一茎白发, 便想到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很有点丧气的样子。事实也是如此, 有了一根白发,接着就有了第二第三根,也是“有诗为证”:

年来白发两三茎,忆别君时髭未生。惆怅料君应满鬓,当初是我十年兄。【寄陈式五兄】

诗是寄给朋友的。人家比他大十岁,从前分手的时候白老弟还没长胡子呢。 由己及人, 自己有了两三根白发, 推想人家应该是满鬓如霜了。还为人家“惆怅”一下。白发后来真就渐渐有了燎原之势。有一回镜子新磨了,照镜子吓一跳:“一与清光对, 方知白发多。”从此, 老白就把白发和事业挂上了钩, 发现白发和官运好比龟兔赛跑, 当然白头发是兔子,诗曰:

白发生头速,青云入手迟。【闻新蝉赠刘二十八】
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劝酒十四首何处难忘酒七首】

头发白得快, 升官来得慢。是时不我待的意思。四十岁, 他已经头发白到可以和白鹭比了:

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白鹭】

后来,等到真的满头堆雪, 他也就习惯了:


不觉流年过,亦任白发生。【咏怀】。


看到年轻人, 他会调侃:

顾我长年头似雪,饶君壮岁气如云。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戏答诸少年】

别看你们现在年轻神气, 将来逃不了也要老的。
左邻右舍死了人,死者居然都比他年轻。他这才发觉自己活着的可贵, 甚至沾沾自喜起来, 再不为一头白发伤感了:

昨日南邻哭,哭声一何苦。云是妻哭夫,夫年二十五。
今朝北里哭,哭声又何切。云是母哭儿,儿年十七八。
四邻尚如此,天下多夭折。乃知浮世人,少得垂白发。
余今过四十,念彼聊自悦。从此明镜中,不嫌头似雪。【闻哭者】

古人短寿, 似乎是一例证。后来白先生就越来越豁达了,春天了, 他还会晃着白花花的脑袋, 倚着盛开的樱桃树,攀着枝条作姿态, 可惜那时候照相机还没有发明,但是诗比照片还要传神:

逐处花皆好,随年貌自衰。红樱满眼日,白发半头时。
倚树无言久,攀条欲放迟。临风两堪叹,如雪复如丝。【樱桃花下叹白发】

倚树无言久,攀条欲放迟。真小资得可以。 这意境照片是拍不下来的。他后来真的白发满头了:“白发生来三十年,而今须鬓尽皤然。【白发】”“白发万茎何所怪”。满不在乎。

五十八岁,官三品。上朝的时候“拖紫垂白发”。紫, 应指官袍。他似乎嫌官小,说那些出将入相的人“未必方寸间,得如吾快活。”
六十五岁, 每年还忙急乎乎的赶着去春游, 说如果能活到七十岁, 也不过还能玩五回了。诗是这样的:

上马临出门,出门复逡巡。回头问妻子,应怪春游频。
诚知春游频,其奈老大身。朱颜去复去,白发新更新。
请君屈十指,为我数交亲。大限年百岁,几人及七旬。
我今六十五,走若下坂轮。假使得七十,只有五度春。
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春游】

行乐须及春。白居易身体力行。他后来活了七十四岁。


山菊 发表于 2015-5-28 03:15:57


2-23,韩愈的牙齿
    韩愈的牙齿很不好。这一点我早知道。小时候家里有一套古文观止, 上下册。 没书看只好翻它。 因此我就知道韩愈的牙齿不好。他“年未四十, 而视茫茫, 而发苍苍, 而齿牙摇动。” 这是他在那篇【祭十二郎文】里写的。后来又读到他的一首诗【落齿】 , 好笑极了,真能把人大牙笑掉。 有趣的倒不在于堂堂国子监博士缺了几颗牙齿, 而是老人家的心态。诗是这样的: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余存二十余,次第知落矣。
倘常岁落一,自足支两纪。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水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持用诧妻子。 【落齿】

用白话说就是:“去年落了颗牙,今年又落了颗。转眼掉了六七颗了,看样子没完没了啦。没掉的都摇动。落光了才能停吧。 当初第一次落牙, 只以为豁牙难看可耻,到掉了两三颗, 觉得这是衰老的迹象。从此每一颗牙要落, 就胆战心惊。 缺牙影响吃东西, 漱口心里都怕。牙齿都要舍我而去, 真象是山崩一般啊。 如今落牙落惯了, 每回也差不多。还在的二十几颗, 挨次序都要走的。 如果一年落一颗, 还可以支撑二十来年。如果一下落光了, 和渐渐落光也一样。人家说落牙齿可以看出命理, 我看也未必。 人生有涯, 早晚都是死。牙齿豁了, 有些人大惊小怪来看,我持老庄的观点,各有各的欢喜。说话漏风少说几句就是,不能嚼了尽吃软的也挺美。因此哼哼唧唧写了首诗, 用来吓唬吓唬老伴儿呢。
   
韩愈这么说, 心里也是无可奈何。 他四十五岁有一首送朋友的诗, 就夸人家一口好牙。 诗里说:”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立(臲)。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咽(呞)。。。。。。” 这里的“立” 和“咽”原来是两个怪字, 字库没有, 俺就随手补了。 包括诗的白话文也都是随手为之, 博雅君子, 不要和俺顶真才是。韩愈活了56岁, 不知道还剩了几颗牙否。杜甫牙齿也不好, 有诗说:“牙齿半落左耳聋。”也只活了五十来岁吧。
   
牙齿的要领: 美观耐用。 愿大家珍惜好牙齿:)


山菊 发表于 2015-5-28 03:23:36


2-24,当代农民诗人程坚甫
    几天前写了段【韩愈的牙齿】, 朋友在留言里提到程坚甫的“一笑唇开有剩牙。”我不知程为何人,然而一句诗就很见功力, 于是去找程的诗集, 一口气轻车快马的读了百余首。说是轻车快马, 并非我走马观花,读得马虎,而是说诗好,读来不滞重,令人赏心悦目。他是个农民, 为人家称肥料,即屎尿之类。 他又是诗人, 守着他那一小块天地,凡人俗事, 由他说出来就成了诗。而老农本色, 随处流露。 作品杜绝陈言, 颇多新句,不怨不怒,得诗家之正。 诗以五七言律为多,五律时有老杜情韵。
      
选录几首, 以见一斑:
      
春日写意二首
                其一
东风良不恶,吹绿到蓬茅。老讳言春恨;贫将绝旧交。
山围城似斗;树绕宅如巢。早识文章贱,无心赋解嘲。

                其二
及时且行乐,春色满郊圩。桃李花争发;江山画不如。
未因穷变节;那恨出无车!搁却吟哦事,临渊暂羡鱼。

送侄女归阳春二首
                其一
后会知何日?凄凄送远行。相看俱欲泪;话别不成声。
拱木将吾待;移根祝你荣。阳春路修阻,且莫误归程。

                其二
是处多鱼雁,毋悭别后书!残年犹见你;歧路最愁予。
云淡重山远;花开二月初。叮咛惟一语:贫莫厌耕锄。
 
寄怀二首
                        其一
桑榆暮矣复何求?与世将如风马牛。惊梦恰嫌今夜雨;畏寒犹似去年秋。
誊诗有稿存箱底,买酒无钱挂杖头。几日入城心意懒,闲寻野渡看横舟。

                        其二
愿同山水结芳邻,清福能消亦夙因。寻醉欲瞒黄脸妇;游春忘是白头人。
食无兼味那云饱?诗有微名未当真。但得一壶春茗在,世间犹有葛天民。

早春寄怀
桃符换映几人家,满眼芳菲竞岁华。正好炰羔陪柏酒;未妨偕鹤守梅花。
廿年事往难回首;一笑唇开有剩牙。六十七年林下叟,诗情犹在尽堪夸。

有寄
半世奔驰觅斗升,年来心似玉壶冰。得鱼至竟归谁有?乞解鸬鸶颈上绳。

梦见邝熙甫先生
金风玉露微,七月夜初五。倚枕方入梦,忽闻人敲户。
起问客谁来?云是邝熙甫。惊闻是先生,眉色俱飞舞。
久欲登龙门,惟恨云山阻!今夕复何夕,高轩见枉顾。
天或假之缘,吹来黄叔度。先生不多言,一声谓久慕。
携手入室坐,坐无咫尺距。端详先生貌,须眉苍然古。
面颊略清癯,衣冠殊朴素。老未至龙钟,年约六十许。
笑谈至欢洽,有如水投乳。所愧仓卒间,鸡黍无从具。
清夜静沉沉,清谈正缕缕。时有数邻人,环立窗如堵。
谓两老人家,即今之李杜。相逢不说诗,定是论典故。
吾曹宜静听,胜读十年苦。我笑谢邻人,君等来意误。
我辈初相逢,说不尽情愫。胸中虽有书,守口未遑吐。
君等盍归休,勿劳久延伫!回头见谭享,木立如傀儡。
庞然披大褛,俯首无一语。方向问何来,倏已遽然寤。
一豆灯犹明,四更闻谯鼓。情景皆历历,闭目犹可睹。
窃惟公与我,诗来唱酬互。神交六七年,古道照肺腑。
惟悭一面缘,惆怅朝复暮。梦中一相见,缺憾差可补。
但与公生平,未尝一把晤。既非坐上客,那识孔文举。
何况隔黄泉,公来焉识路。可信古人言,幻境由心做。
聊复剔残灯,纪之以诗句。
         
据说程为人口吃, 口齿不清, 然而内涵丰富,有一肚子好诗在翻滚。他乐此不疲, 直到临终。诗人没有子女,诗伴他终生, 且传之后世。

程坚甫(1899 – 1988)


山菊 发表于 2015-5-28 03:27:30


2-25,我问你爱她有多深

她是谁? 是诗词。爹妈没有, 学校也没有教你, 你就谈起了朋友, 那是因为爱。 诗词也是靠爱发端, 维持, 并且推动向较高层次发展的。这个爱,比爱情的萌发还早。 文字使人着迷, 是很奇妙的事。 那么几个字凑在一起, 其内涵, 形体, 声韵, 就让你觉得妙不可言,浑身舒坦。“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念着就有一种翩翩起舞的感觉。 “大漠风尘日色昏, 红旗半卷出辕门。”读这样的诗句,毫无战争经验的少年,心中会油然升起一种威武雄壮。冰心年轻时病中住院, 心中默念:“到死未消兰气息, 他生宜护玉精神。”“消受白莲花世界, 风来四面卧当中。” 那种在今天说来有点小资的自怜自伤,我一读就不能忘怀, 许多年之后才知道是谁写的。千千万万汉字中抖落出来那么十几个字,就会叫你一辈子刻骨铭心, 那就是诗。
   
对诗词的爱是一种天赋。 好的诗你会过目不忘, 或者很快记下。你会在生活的某一时刻, 某一场景心中蹦出一句前人的诗句;或者, 你会烦躁不安,直到用一组文字把这种烦躁不安解脱: 你写诗了。如果真的爱诗, 你应该熟悉许多古今诗词, 通过各种渠道。 家里没有一本诗词的书, 你也会满肚子诗词。因为你喜欢。哪怕寻常阅读小说散文, 书中冒一句诗词出来, 你会为之瞩目, 想一想。 我读李自成, 看到书中牛金星写的诗就会想:牛金星也是个秀才, 怎么这诗格律都不对?如果你跑到超市, 马上分门别类知道各种品牌货物的优劣,对诗词起码也该有这样的了解吧?你应该不会被包装的花里胡哨所蒙蔽, 被商品介绍的说词说左右。要不, 怎么能说你喜欢诗词?                                                                                                                  
   
真正喜欢诗词的人, 从喜欢到会写不过是隔了一层窗户纸, 一捅就破的。 胡乔木在1964 年之前没写过诗词, 到杭州疗养得空, 一下就写了那么多, 那么好, 让毛泽东终日把玩, 替他修改。 聂绀弩也是六七十岁从北大荒回到北京,才一家伙写了那么多旧体诗。因为他们有从小喜欢诗词的底子在。 早就憋着想走路,放到地上撒腿就跑了。 因为喜欢, 你会留意, 比较, 记住,尝试。诗词的规则并不复杂, 象围棋那样, 但是变化很多。因为变化多, 才招人爱, 爱一辈子。由古至今。







山菊 发表于 2015-5-29 02:34:03



第3辑:先求平正



3-1, 写诗三要
         
第一, 要言之有物, 有意思。 空洞, 枯燥的东西和诗无缘。 诗和美人一样, 要好看, 耐看。 看了教人喜爱, 怀想。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两种情况写诗时都会碰到。 其共同条件是: 有东西在。
      
第二, 要有诗的表达。好东西叫人喜欢, 要写出喜欢的感觉来。可以比, 可以兴,可以赋。讲究次序, 讲究铺垫。精练固然好, 铺张也不错。表达之好, 是没有止境的, 是个无穷大量。 所谓妙不可言。
      
第三, 要有韵律。 我不说格律,格是用来管人的, 韵是给人欣赏的。 韵律可以在格律之中, 也可以在格律之外。当然, 你也可以不求韵律。意思照样到位。但韵律是文字的属性,就象色盲的人看彩电,自以为是一切都看到了。一辈子不知世间有色彩一说, 终是憾事。
      
举个例子: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第一句出时令,环境。二句内容来了, 朋友远别。三四句写我很想他, 不直说,而借月亮来说, 这就是诗的表达。至于韵律, 一读就能感受, 越读越能感受, 如歌如诉,余韵不绝如缕。





山菊 发表于 2015-5-29 02:37:17


3-2,诗词二忌

诗词一忌生造,二忌酸腐。不生造,不酸腐然后才可以论好坏。

写作就是写话,诗词不过是话的一种特殊形式。话的第一特点就是意思明白,让人懂,才像话。不知道什么原因,阿夏有时候觉得越是近代人的诗词越难懂,新诗有时候又比旧体诗词难懂。诗词就这样被往死胡同里赶。
      
陶渊明距离现在有两千年了吧?他写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深意,欲辨已忘言。”多么明白自然。唐人诗:“平章宅里一阑花,临到开时不在家。”多亏想到了“临到开时不在家。”这层意思,干干净净说出来就是诗。如果想文字雕琢一下,越打扮就越难看。
      
白乐天诗老妪也听得懂。有些人的诗诗人(除了他自己)也听不懂,甚至看不懂。因为生造。字粘不成词,词粘不成句, 句子没有意思,或意思不妥贴。自己觉得豪情万丈,或是柔情万种,一落笔就走样,不知所云。读这种诗好比吃夹生饭,老嗑牙齿,不好受。
      
酸腐比生造更可怕。夹生饭起码还是米做的,有点新鲜东西;酸腐多是陈词烂调。诗词写到酸腐的田地就没救了。








山菊 发表于 2015-5-29 02:40:48


3-3,作诗二耻

完成一首诗, 第一读者是诗人自己。好比晨起对镜, 自我端详。这时候, 最怕的是诗中没有自己。 自己的哀愁, 心曲,人生某一瞬感受到的风情,景物,心灵的触动,在诗句中, 有强烈或微弱的回响, 折射,印证。于是感慨,宽慰,以致小小的欣喜。这是作诗的乐趣。如果对镜的结果, 花花绿绿,一片模糊;诗中尽说不相干的事,学着别人的腔调,象古人, 象洋人,象当代名人,就是找不到自己, 那真是奇耻大辱。好比早上照镜子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岂不咄咄怪哉。又好比老婆生下孩子不象你, 某个环节上一定出了问题。
      
诗写出来, 迟早会给人看。白居易读诗给厨房里的老妈妈听, 因此就传为佳话。这一点确实了不起。我虽不能象香山先生那样, 比如, 把诗读给出租车司机 听。但是, 如果一般有高中文化的人读不懂我的诗,那绝对是我的羞耻。因为国家教育部那么多专家, 制定了一整套教育计划, 结果学了十二年中文的人居然读不懂和他在同一爿店吃馄饨的阿夏我写的诗。如果教育部长不因此引咎辞职的话, 那只能归结为我的错。作诗是一种表达, 如同说话。为什么我说话人家不懂,面对自己的同胞, 而不是太平洋某个小岛上的土著居民?最难堪的是别人读你的诗, 你在边上唠唠叨叨一个劲儿解释。还写什么诗啊。
      
但是,当阿夏读不懂, 读不通别人的诗词的时候, 我不以为耻。我坦然。因为我觉得自己读屈原, 陶潜,李白, 杜甫都那样亲切,明白,偏偏读不懂阿猫阿狗你的诗,一定不是我的问题。诗人说: 我没有义务教你读懂我的诗。我说: 我有权利不读。





山菊 发表于 2015-5-29 02:43:55


3-4,学习郑板桥
      
这里不谈郑板桥生前就被称为三绝的诗书画,而是说要学他做人的明白。在文学史上,郑并没有多高的地位。但在当时,他也算一代名流了。问题是:一代名流怎么看自己?在他被看作一代名流的日子里。

郑第一次刻印自己诗集时这样说:

“余诗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气息。二三知己,屡诟病之。好事者又促余付梓。自度后来未必能进,姑从谀而背直。惭愧汗下,如何可言。板桥自题。”

在为自己的词抄作序时,郑这样说:

“燮年三十至四十,气盛而学勤,阅前作辄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觉得前作好。至五十外,读一过,便大得意。可知其心力日浅,学殖日退,忘己丑而信前是,其无成断断矣。”

嗟夫,我们真该向板桥前辈学习啊。

第一要记住,要感谢:那老爱挑我诗词毛病的,是我的好朋友。

第二条:忘己丑之日,便是完蛋之时。如果开始对着旧作沾沾自喜,恐怕就危险了呢。忘己丑越早,便越见可悲。切记,切记。


山菊 发表于 2015-5-29 02:45:32


3-5,心意
      
回头看看, 觉得写诗词是一份心意。对于周围的环境,人和事, 忽然充满了感情: 一种欣赏和享受,一份爱恋, 眷顾,不舍,或是无形的忧虑。要把这份心意端出来, 最好的盛器就是诗词了。激烈的伤痛和愤怒于诗词则不宜。正如鲁迅说的: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如今许多人都在说鲁老爷子的不是了。我总觉得, 他的一句话, 常常够我们用一辈子。 而这样的话他不只说了一句, 而是许多。

3-6,唐人气象

生平不喜欢清诗。总觉得清诗多如江湖艺人,功夫不深而动静很大, 全无唐人气象。 何谓唐人气象?人朝那儿一站, 是美人未笑而百媚生, 是英雄不语自虎虎生威矣。

山菊 发表于 2015-5-29 02:50:39


3-7,入门

以诗词示人,有经验的人一看便知道:这人会写,或不会写。这里的会或不会,指的是入门了没有。“有经验的人”自己并不一定会写,但是他会看,看得出门道。看也有个入门问题,但是比写作容易入门。听戏,观棋,看球赛,看多了自会得奥妙于心。一辈子没写过诗的人可以很懂诗。不过真懂诗的人一般熬不住不写。

一个还不很入门的作者拿诗词给一个不很入门的读者看,误会常常闹得教旁人笑煞,急煞,气煞。但是他们自己感觉很好,以为可以和李白,苏轼,柳永称兄道弟了,只恨生不同时耳。网上诗词论坛见得多的是这种现象。只见热闹,不见门道。
      
何谓入门,门在哪儿?入门不要求有佳构,不要求有佳句。每首诗都味同嚼蜡,无句无篇,照样毕业。比之说话,只要口齿清楚,意思明白。比之唱歌,只要不走调,节拍大体上对。比之下棋,只要懂基本规则。因为这是入门,不犯规就行。
      
诗词的入门其实很简单。门开着,但是有人不肯跨这道门槛。他要爬窗,或者拆屋顶进去,然后登堂入室,甚至想南面称王。可是他压根儿没入过门。音阶还唱不准,偏要唱花腔女高音。自以为是诗坛祭酒,其实还在门外。
      
由古以来,难的是写好诗,不是入门。入门之难,在于人不肯。好比娃儿读书,他不肯学,奈何?


没事哼两句 发表于 2015-5-29 18:42:45

这几节不错,当为之击节!

山菊 发表于 2015-5-30 04:50:19


3-8,傻钓

钓鱼要用钓饵,钓饵以鲜活生物为最佳。小时候钓青蛙, 总是挖一条肥壮的青蚓。在美国钓螃蟹,用鱼头。新鲜的最好,冰冻鱼头,效果就大为逊色。由此联想到写诗。诗要想有人看,也得放点儿鲜活的诱饵,读者才会上钩,才会品尝。倘无鲜活内容,弃之不足惜也。
      
阿夏曾去黄石公园,那儿规定钓鱼不得用鲜活生物。商店有五彩斑斓的塑料钓饵出售,据说此类钓饵用特殊香料处理过,色香味俱全,最能引鱼上钩。阿夏游园一周,用塑料钓饵垂钓多回,从无上钩者,也从未见别人钓着鱼。有一回,在桥边清浅水中,见大鱼尺许,悠闲游曳。阿夏忙施钓饵,远近前后相诱。鱼不少理会。阿夏终于明白:鱼非傻鱼,我在傻钓也。
      
写诗,其有傻钓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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