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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晨枫 于 2016-12-30 14:56 编辑
12月23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2334号决议,除了美国弃权,其他14个国家(包括4个常任理事国)全票通过,要求以色列立刻停止在约旦河西岸和东耶路撒冷的非法定居点建设,并且谴责以色列阻碍中东和平努力。这是历史上美国第一次没有对以色列不利的安理会议案动用否决权。美国国务卿克里事后发表75分钟的长篇讲话,声称议案符合美国的价值理念。以色列总理内坦亚胡强烈反弹,愤怒指责美国,招来12国大使训斥,并断绝与这12个国家和联合国的外交合作。特朗普则要以色列“挺住”,等他1月20日上台,“一切都会好起来”。
联大谴责以色列,这是家常便饭。但联大决议没有约束力,只有在当事方接受的情况下才有执行力。安理会决议可是有约束力的。朝鲜战争授权就是安理会决议,不是联大决议。以色列的建立是181号联大决议所提议的,尽管遭到阿拉伯国家的拒绝,但为巴勒斯坦犹太人委员会所接手,尤其是为实际管辖巴勒斯坦的英国托管当局所接受,这就是执行力的所在。安理会2334号决议将导致什么样的执行力,现在还不清楚。但在道义上为以色列带上一道沉重的枷锁,而这不是特朗普拍胸脯就能改变的。美国有否决权,但没有否决已经通过的安理会提案的权力,已经通过了就是已经通过了。这是奥巴马的小动作,但这不是奥巴马的兴致所至,而是美国政治精英蓄谋已久、郁积于心的,现在只是最方便出手的时候,奥巴马依然是总统,但已经没有了国会和国内国际政治的牵制。
按照以色列宪法,以色列是一个Jewish State,但犹太人的犹太性是种族、宗教、文化的三位合一体。换句话说,以色列不仅是犹太人聚居的地方,其疆界也由犹太教和犹太文化传统规定。这也是当年要在乌干达或者巴拉圭建立犹太人国家的企图很快就不了了之的最大原因。在历史上,犹太人的地方比现代以色列更大,肯定包括加沙、约旦河西岸,更不用说东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对犹太人就像西安、开封、洛阳、杭州、北京、南京加起来对中华文明的作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则好比中原和吴越。从犹太人的建国理念而言,不包括约旦河西岸、加沙和东耶路撒冷的以色列是不可思议的。不管有没有政府的批准和支持,犹太人顽强地在约旦河西岸和东耶路撒冷扩建定居点,只有加沙除外,那里已经挤满了阿拉伯人,插针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些在以色列法制框架下合法与非法的定居点挤占了阿拉伯人的生存空间,带来全世界的谴责,给以色列政府也带来很大的难题:既不能顶着强烈的民意反对而硬性拆除,又不能听任居民安全受到威胁,连切断经济来源都不管用,这些定居者得到海外犹太人的大力支持,根本不在乎政府的这点小钱。但他们居住在巴勒斯坦当局管辖的地区,到底是用以色列法律还是巴勒斯坦法律都是一个问题。
联大181号决议根据当时聚居地规定了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的区域划分,耶路撒冷则单独列为国际共管区。由于犹太人聚居地主要集中在沿海和南方无人的内格夫沙漠,犹太区的形状像哑铃一样,中间最窄的地方只有20多公里宽,既不利于防守,也不利于国家发展。犹太人从一开始就把联大决议当作圈地的许可证,没有不属于犹太人的地方,只有犹太人战靴踏不到的地方。独立战争结束时,犹太区已经大大超越181号决议的授权,但国际社会接受了既成事实。在1967年的六天战争中,以色列进一步占领了约旦河西岸、加沙和整个耶路撒冷(东耶路撒冷常被认作约旦河西岸的一部分),但这一占领始终不被国际社会所承认。以色列还在战争中占领了整个西奈,不过以色列从来没有试图把西奈纳入以色列的疆界,这也是埃以和平协议中归还西奈的法律基础。在战争刚结束的1967年11月,安理会通过了英国提案,要求以色列撤出被占领土地,同时要求地区各国达成和平,还承认各国拥有安全边界的权力。
对于242号决议,各方有不同的解读。阿拉伯人认为,以色列必须撤出所有被占领土地;以色列认为,决议不要求撤出“所有”被占领土地,而且把撤出与和平协议挂钩。在这样的僵持下,犹太人继续在得到和无视政府支持的情况下,在西岸定居,定居点散布在“绿线”(1967年前边界)到约旦河的整个西岸地区。以色列自认为这是符合242号决议的。
联合国181号决议的以巴分划,浅色为犹太区,深色为巴勒斯坦区,白色为耶路撒冷
1948年独立战争结束到1967年战争前的以色列疆界,紫色为以色列,浅色为约旦控制
犹太人定居点,紫色为政府批准的,橙色为没有得到政府批准的
以色列是美国在大中东最核心的盟国,但也越来越成为战略负担。历年在安理会否决本已高票通过的议案,使得美国付出巨大的政治和道德透支。老布什曾因为东耶路撒冷定居点问题而切断对以色列的援助,美国战略思想界更是不乏认识到这一问题的人。威望仅次于亨廷顿的米尔斯海默就提出,犹太游说集团不顾美国利益,左右美国外交和安全政策。以色列对美国已经不是战略资产,而是战略负担。美国的大中东政策被以色列绑架,伊朗核问题原本不必是美国的问题。米尔斯海默还指出,以色列的民主和人权并不是美国人所理解的那样,其种族隔离的作法是违背任何民主和人权国家的宗旨的。这是一个被有意忽略的问题,但只要按下按钮,随时可以成为大炸弹。
从某种意义上说,以色列是现代政教合一的国家,犹太教义融入以色列政治,犹太性规定了以色列的国家行为。这与西方理念的“住民自决”和平等权利是相抵触的。以色列宪法规定,以色列是犹太人的国家,换句话说,阿拉伯人是二等公民,这是种族主义,但又是符合以色列建国理念的。作为“犹太人的最后家园”,以色列《回归法》规定,全世界任何犹太人只要有要求,都有权定居以色列。但这不包括被驱离自己家园的巴勒斯坦人,相反,《反渗透法》规定,擅自回归家园的巴勒斯坦难民作为渗透的敌对分子处理。另外,《无主土地法》规定,政府可以将无主土地和房屋收归国有,并分配给犹太移民。这样一来,大量被驱赶出去的难民的房屋和土地就“自动”成为无主财产,被分配给犹太人了。50年代有1/3犹太人居住在这样的“无主土地”上。以色列的土地80%归国家所有,15%归犹太人民族基金会(Jewish National Foundation,简称JNF)所有,剩下的私有。犹太人民族基金会的土地明文规定不准出售给阿拉伯人(包括以色列籍的阿拉伯公民),国有土地在事实上也不出售或租赁给阿拉伯人。虽然在理论上国有土地是可以出租给非犹太人的,也有出租土地给贝都因人放牧的事情,但这些与其说是普遍的事实,不如说是装点门面的个例。这是一片干旱的土地,水源意味着生存。在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人主要靠地下水,但这也是以色列的重要水源,所以以色列严格限制巴勒斯坦人钻水井,用水不得超过1968年的水平,不得新开灌溉地;但在同时,却容许犹太人定居点钻更深的水井,用更强力的水泵。80%的地下水资源都被犹太人占有,而与巴勒斯坦人无缘。犹太人可以自由出入巴勒斯坦区,巴勒斯坦人则必须获得批准才能在犹太区出入,尽管犹太人定居点把巴勒斯坦去分割得支离破碎,巴勒斯坦人只是从巴勒斯坦区的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要穿过犹太人定居点控制区,也必须通过道道关卡。
以色列还面临一个尴尬的法律问题:如果永久性霸占约旦河西岸,就必须给现有阿拉伯居民与以色列公民权,那现在以色列已经犹太人占少数了,国将不国;如果永久性拒绝给以现有阿拉伯居民公民权,就不能继续霸占西岸。在种种压力下,以色列被迫同意“两国制”,在西岸(和加沙)推动巴勒斯坦自治,最终走向独立国家。但以色列一万个不情愿西岸变成一个独立国家,这几乎肯定将变成一个敌对国家,1967年战争就白打了,而且犹太人将永远告别西岸,这还不算已经定居西岸的70万犹太人,他们不可能遗留在巴勒斯坦国里,他们也不可能融入巴勒斯坦国。因此以色列一直对两国制拖延,并继续向西岸扩建定居点,试图把西岸变成犹太人聚居区,制造既成事实。
2443号决议明确了绿线作为巴勒斯坦区的边界,这把以色列推上十分困难的国际法地位。欧盟已经规定,所有在欧盟国家出售的来自绿线“另一侧”的产品必须清楚标注,变相否认以色列对约旦河西岸的主权。欧洲也有一些机构、公司、大学抵制与以色列的往来。巴勒斯坦则很有可能以此为国际法依据,将以色列告上国际法庭,以色列将很难为自己辩护。法国将在1月主持中东和平会议,以色列拒绝参加,但克里将在会上推出和平倡议的新框架,考虑到2443号决议中展现的动向,克里很可能提出一些对以色列不利的提议,而联合国有可能在1月20日前将新框架固化为决议。这才是内坦亚胡气急败坏的最大原因。
奥巴马上台后,力图推动中东和平进程,但在共和党保守派和以色列右派的夹击下寸步难行。另一方面,特朗普上台对美国政治精英是一副苦药,苦不堪言,但还不得不吞下。特朗普将在很多方面根本性的威胁美国政治精英的世界观,以色列政策是其中一个方面。只有现在利用奥巴马手里还拥有不久的权力,将以色列一军,也将特朗普一军,至少给特朗普带上套子,还是解不脱的桃子。外交是总统的权限,不需要国会支持。但联合国又超出美国总统的权限,要否决安理会决议,只有安理会能做到。特朗普或许会推动更改2443号决议,但慢说10个非常任理事国,还有英法中俄四个常任理事国,这些都不支持以色列对约旦河西岸的占领,都是在2443号决议里头赞成票的。特朗普要突破这四重封锁,难上加难。另外,以色列的多行不义在美国是政治不正确的话题,多提不宜。现在捅开了,反而难以掩盖了。形成可观的公众和舆论压力,可以对共和党保守派的亲以色列政策形成制约。克里的话难得地明确了美国政治精英的立场:If the choice is one state, Israel can either be Jewish or democratic. It cannot be both。特朗普喜欢玩揭盖子的游戏,这游戏也可以反制其身的。
奥巴马将特朗普的另外一军是对俄罗斯的制裁。俄罗斯对美国的网络间谍和黑客攻击到底如何,这是说不清楚的事情。低层次的行动肯定有,但是否对美国大选有大动作,至少奥巴马没有拿出强有力的证据,对特朗普当选更是难说到底有多大影响。特朗普对俄罗斯展示友善,未必是他特别喜欢普京,或者在俄罗斯有商业利益,或者受了普京多少好处,而是有拉俄罗斯打压中国的用意,正如当年尼克松拉中国打压苏联。但美国公众对俄罗斯有根深蒂固的敌视,奥巴马宣布制裁,特朗普还真是有权动用总统特权逆转,但他就要对公众解释为什么对“邪恶”的俄罗斯和“独裁”的普京特别友善了,就怕越描越黑。奥巴马还会给特朗普下多少套子,现在还不清楚,这也是另外一个话题。
内坦亚胡指责奥巴马无视巴勒斯坦人拒绝承认以色列生存权,但巴勒斯坦人是承认过以色列生存权的,只是在自己生存权继续被以色列无视甚至剥夺后,才转变到另一个极端的。以色列前总理果尔达•梅厄说过,这是A land without people for a people without land,彻底无视了居住在这里2000年的巴勒斯坦人。事实上,巴勒斯坦人的民族性正是在近70年以色列压迫中形成的,就像犹太人的犹太性是在两千年反犹主义的压迫中形成的一样。对于以色列,这是一个被压迫民族寻找家园的痛苦故事,这也是一个在国际社会同情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国家。但现代以色列从被压迫者变为迫害者,这不仅是巴勒斯坦人的悲剧,也是犹太人的悲剧。2443号决议或许能成为纠正历史错误的开始,迫使以色列正视自己的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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