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成功的教育

晨枫

中美教育比较一直是一个热火的话题，焦点无非在用功vs减负、知识vs见识、有用vs素质等。但对于什么是成功的教育，反而不大有人提及。

教育有两个目的：1、修身养性，2、有用技能。这两者又统一，又矛盾，也决定了对教育是否成功的判断。

对于有钱、有闲、不愁前途的人来说，修身养性是教育的主要目的，旧时文人雅士常常就是这样的，读书并不为了致用，只为了好玩。什么好玩，就读什么。早年是哲学、文学这些东西，后来科学成为时髦（尤其在欧洲），弄科学来玩玩也成为时髦事。自己玩不动，把聪明的寒门孩子弄来培养，也是一种玩法。

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读书是有明确目的的，就是改变自己的生活，或者是生活更好。于是读书就不能只顾是不是好玩，还要管用。

这是对个人层面。在国家层面，私立教育各掏各的钱，国家不来管这茬；但公立教育（包括接受国家资助的私立学校，这包括大量的chartered school）就是功利的。修身养性无所谓成功不成功，只有满足不满足。只有有了功利性，才有成功与否。个人教育“成功”与否好比投资，投错了门，学的东西无法致用，这就不能算“成功”。国家对教育的投资只有一个目的：培养能够受到雇佣（不管是公立行业，public sector；还是私人企业，private sector）的。雇主用人不是看修养，而是看技能，包括眼前已经拥有的技能，和容易通过简单培养就能获得的技能。雇主对于负担完整教育是没有兴趣的。

如果以“可雇佣性”作为国家教育是不是成功，那美国中小学教育不能算成功。

除了在麦当劳里翻汉堡包，一般产业没有college教育已经越来越难入门了。化工厂操作工不仅需要4年college的power engineer学位，还要在“外面”（一般是工艺简单的小厂）干过几年，才能应聘。高中毕业在理论上有资格申请，实际上应聘机会为零。仪电工的要求更高，不仅要有4年college的I/E tech，还要作为外包工干过几年，或者在别的类似公司干过几年，否则很难找到“好”的工作。如果这些属于技术工，要求高，那就看理发师吧。大大小小的理发店里，像样一点的话，都是2年college毕业的，否则没牌，人家不要你，哪怕你手艺其实不错。legal secretary、accounting assistant、medical secretary等“低技术”活儿也都是要有2-4年college才有门。干手艺也一样，木匠、电工、水管工，没有个2年college的话，人家不要你，当学徒都没人要。连厨师都要college。

但现实是，加拿大人（美国人相信也一样）普通家庭孩子的高中毕业是大事。这不光是人生一个里程碑，也是非跨过去的一个坎，没有高中毕业文凭，college不收，找个工作都难。对于中国家庭来说，孩子连高中都毕不了业，那是不敢说出去的事情，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对于洋人来说，孩子高中毕业当然也不光荣，但似乎是并不难以启齿的事情，因为这很“正常”。

美国有一个高中，推出一个好办法：高中毕业增加一条要求，要申请college（大学当然更好）。只要你申请了，对方是不是录取都不要紧，就算你完成这一要求了。其实按照规定，高中毕业文凭不能附加这样一个要求，高中自己没有这个自主权。但学校毕业生中进入college的比例竟然大大增加，学区、家长、学生、老师皆大欢喜，这个做法竟然在美国很多高中推广开来，尽管并无法理依据。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大量家庭、学生的“避难”心理，连垂到眼前的果子都懒于采摘。较好的社保体制和较多的机会使得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缺乏危机感。这与中国家庭、学生的饥渴是不能相比的。

回到教育的成功。不学数理化，到麦当劳翻汉堡包、到希尔顿去铺床单，这当然是可以的，这些工作也是需要人做的，也并不底下，但不容否认，这不是国家经济的栋梁。公立教育的主要目的不是培养天才、学术带头人，而是培养最大数量的“可雇佣人才”。在这方面，看到过一个报告，比较中印教育，结论是：印度高等教育比中国优秀（这是10年前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还是这个结论），但中国中小学教育大大超过印度，结果是中国劳动力的可雇佣性（或者掌握操作技术、适应技术更新、产品转换能力）大大超过印度。考虑到美国、加拿大中小学缀学率和基本教育水平，相信这个结论也使用于美国、加拿大。

中国的填鸭式教育、应试教育、模式化教育的弊端不用多说，但中国教育的好处是保证了基本质量，“不许落后”。中国教育或许有抹杀顶尖人才的问题，但底线很高，而且是正态分布，人才质量的均值高、方差小；美国教育正好相反，均值不好说，但方差大得多，而且是Poisson分布，大头集中在低端。中国教育成功吗？应该说，不理想，但是成功的。

随机微分算子

国家对教育的投资，目的并不仅仅一个。培养各行各业堪用的人才，把需要填的坑都用合格的萝卜塞买，这是一个目的，可以认为是教育”效率“的一面。但教育还有”公平“的一面，国家需要借此来维持一个社会阶层间流动的通道，这也是一个重要目的。这两者是有冲突的，需要谨慎的维持一个平衡。

赫然

再补充一点。

把教育的主要责任推给家长的做法说起来是减轻负担和自由抉择，实质上变成孩子的教育是由家长的资源所决定了。这个对贫苦孩子爬社会台阶极端不利，对社会流动性有很大的阻塞。

中国的填鸭和高考至少还是给了寒门子弟一点点希望。

晨枫

随机微分算子 发表于 2014-5-26 18:41
国家对教育的投资，目的并不仅仅一个。培养各行各业堪用的人才，把需要填的坑都用合格的萝卜塞买，这是一个 ...

这两个不矛盾。前者是教育的经济作用，后者是教育的社会作用。可以在做到前者的时候也做到后者。

晨池

赫然 发表于 2014-5-27 08:42
再补充一点。

把教育的主要责任推给家长的做法说起来是减轻负担和自由抉择，实质上变成孩子的教育是由家长 ...

现在也已经开始快乐教育、素质教育和淡化高考了，不知道再过十几年会怎么样呢

鼎革

较好的社保体制和较多的机会使得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缺乏危机感。这与中国家庭、学生的饥渴是不能相比的。

这一点很重要

类反词典

按照马克思的理论，教育的最主要功能是劳动力再生产。在人类劳动还是社会生产的主体的情况下，教育就必须以培养生产人员为主体。精英教育只有在实现了共产主义的社会适用，现在无论中美都是不适用的。

duanjian

整个社会都是在公平和效率之间走跷跷板，教育也不例外，2000年前主要强调公平，2000逐步敲掉效率，感觉比经济的转型要延后10多年，这样看，今后十几年仍然是效率优先。

晨池

学校对孩子影响会这么大吗？刚刚我回忆了一下，小学初中时候，学习好的，往往就是教师子弟、干部子弟、机关单位子弟和工人子弟。而农民子弟当中学习好的或者成绩拔尖的有的，但是很稀少了。商人在我们那里很少，所以不好说如何。而且就我认识的人当中，一般爸妈读书时候成绩好的，子女成绩至少不坏，爸妈读书时候成绩不好的，子女成绩好的就少了。
到了高中，经常考进年级前十名的学生里面连一个农民子弟也没有了。
比较另类的群体是教师子弟，好像就没有学习差的，虽然个人禀赋不同，有的拔尖有的不拔尖，但是排到班级后面三分之一的真想不起来有谁。

更想起一个和我从小学到初中都同班关系很好的同学，他是农民家庭家境贫寒学习用功成绩不错，本来有能力考上重点高中上大学的，但是初中毕业就去上了职业学校。

中学时候政治课讲阶级听的好烦，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沉重的，现在的政治课应该不讲这些了吧

冰蚁

对啊，如你说的，“大量家庭、学生的“避难”心理，连垂到眼前的果子都懒于采摘”，这个是靠学校教育能改过来的吗？

晨枫

冰蚁 发表于 2014-5-26 20:01
对啊，如你说的，“大量家庭、学生的“避难”心理，连垂到眼前的果子都懒于采摘”，这个是靠学校教育能改过 ...

这是社会问题，但社会问题与学校问题是互动的，因为现在的“社会”也是学校教育出来的，而学校教育本身也是社会需要的产物。

晨枫

晨池 发表于 2014-5-26 19:13
学校对孩子影响会这么大吗？刚刚我回忆了一下，小学初中时候，学习好的，往往就是教师子弟、干部子弟、机关 ...

我家LP就是高中老师，她的同事中，有孩子高中毕不了业的，上college读不下来的更多。按照中国人标准“有出息”的不过半。

冰蚁

晨枫 发表于 2014-5-26 21:24
这是社会问题，但社会问题与学校问题是互动的，因为现在的“社会”也是学校教育出来的，而学校教育本身也 ...

你这回答还是空话。谁都知道社会与学校，还有家庭与学校，社会与家庭都有互动呢。怎么个互动，学校在这个三角关系中如何发挥作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等等，不具体挖下去不都是空的么。

美国这套教育体系是美国花费百年时间逐步完善出来的，伴随美国从工业化社会发展到后工业化社会。一个曾在工业化社会里培养出大量人才的系统，按你的说法显然应该是成功的。今天和过去一脉相承，怎么就“失败”了？

至于中国现在的应试教育完全是人祸，是一系列错误政策导致的结果。中国建国后中小学曾经照搬苏联的教育模式，很快就发现这个模式不行，老毛就进行调整，把苏联那套给改了不少。老毛的教育理念其实很大程度都是西洋教育理念的东西。所以那套调整里能看到欧美理念的影子。文革后，不搞阶级斗争为纲了，结果就把文革前的调整的东西都一锅扔了，包括其中好的部分。实际是退回苏联模式。并在一系列错误政策下发展到后来的应试教育。文革前的中小学教育为新中国培养了急需的人才，不是依靠现在的应试教育模式。所以现在这个教育情况不是因为中国什么国情必然的产物。

不爱吱声

中国的填鸭式教育、应试教育、模式化教育的弊端不用多说，但中国教育的好处是保证了基本质量，“不许落后”。中国教育或许有抹杀顶尖人才的问题，但底线很高，而且是正态分布，人才质量的均值高、方差小；

这不见得是好事儿啊。
社会上很多职业是并不需要很高的底线也可以做好的，不举例了，怕被说职业歧视，人才质量的均值高并不一定对社会整体是好事情，这涉及到教育成本的问题，涉及到社会对相应人才需求的问题；对个人也不一定是好事，有些人适合在社会上打拼历练，有些人适合在象牙塔中磨炼。

教育应该允许个性化，也应该允许个体差别，否则同质竞争太激烈也会给社会的和谐带来很大伤害。

duanjian

对中美教育体系的历史不是很了解，但美国现在的社会和教育状况和五六十年代应该是不一样的（正如中国一样），所以我觉得不能简单的以处于上升期的美国经验来替代今天已经跨过巅峰的美国现状，还是需要做深入的具体分析。
以下这段来自《赤色黎明》：
美国50、60年代，是真正光荣的时代。那时候劳动者的地位是很高的，有一份工作，认真干，好好干，那就是社会地位。那年头有钱人的孩子也上公立学校，而且他们从不宣扬自家多有钱，和普通劳动者的子弟一样，他们学习、工作、赚钱、生活。没有工作，光想着投机，那是属于可耻范畴的行为。
这种风气在美国与苏联太空开发竞争的时代达到了顶峰，与太空产业相关的工人与技术人员，下班之后偷偷翻墙回到工厂，根本不要报酬的再继续偷偷工作几个小时。那时候的美国真的够强大，够光荣。
所以美国总统肯尼迪才敢说出那段充满了忽悠，充满了统治阶级让被统治阶级去死的话，而那段话也才能成为美国的名言。
“所以，同胞们：不要问你们的国家能为你们做些什么，而要问你们能为国家做些什么。
全世界的公民：不要问美国愿为你们做些什么，而应问我们在一起能为人类的自由做些什么。
最后，不管你是美国的公民或世界它国的公民，请将我们所要求于你们的有关力量与牺牲的高标准拿来要求我们。我们唯一可靠的报酬是问心无愧，我们行为的最后裁判者是历史，让我们向前引导我们所挚爱的国土，企求上帝的保佑与扶携，但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上帝的任务肯定就是我们自己所应肩负的任务。”

四处张望

马前卒最近的一个演讲有点意思，和你这个有对应之处。

晨枫

duanjian 发表于 2014-5-26 21:23
对中美教育体系的历史不是很了解，但美国现在的社会和教育状况和五六十年代应该是不一样的（正如中国一样） ...

你说的是对的。这也是于时语文章里提到的work ethic的问题。现在北美社会一般认为：现在这一代人的work ethic不如以前。这有可能是“今不如昔”的老调重弹，也可能是有事实在里面。个人感觉：有不少事实成分。不过这个问题在中国人中间同样存在。

晨枫

不爱吱声 发表于 2014-5-26 21:19
这不见得是好事儿啊。
社会上很多职业是并不需要很高的底线也可以做好的，不举例了，怕被说职业歧视，人 ...

二当家啊，这个事情不能这么说。对于一个人来说，现在的底线干现在的活儿可能刚好够，估计这活儿也不会是有多咋地活儿，以后由于技术进步，或者行业变迁，这活儿消失了，要改行，原来底线勉强够用，一改行底线太低的问题就出来了。美国现在中年以上蓝领失业固化就是这个问题：没有技能升级余地。

个人以为：教育最大的作用不是传授知识，而是传授学习的技能。所以底线高一点是好的，否则分布越靠左，一有风吹草动就越没有适应能力。2008年经济危机以后，有过一个统计：高学历的人stay unemplyed的平均时间大大短与低学历的人，我想就是这个道理。

晨枫

冰蚁 发表于 2014-5-26 21:04
你这回答还是空话。谁都知道社会与学校，还有家庭与学校，社会与家庭都有互动呢。怎么个互动，学校在这个 ...

现在的教育模式和苏联没有一毛钱关系，现在的教育模式是科举教育的现代化版。

不爱吱声

晨枫 发表于 2014-5-26 22:03
二当家啊，这个事情不能这么说。对于一个人来说，现在的底线干现在的活儿可能刚好够，估计这活儿也不会是 ...

个人以为：教育最大的作用不是传授知识，而是传授学习的技能。

这点我很同意阿。但是这点正是中国教育不如美国教育之处，却并不能说明中国教育是成功的，而恰恰是相反。

另外，你说的底线，在我看来目前更多是对知识多寡的丈量，很难说是对学习技能的丈量，特别是中国的教育。

大体说来，我所接触的美国普及教育（高中及以下12年级）还是非常注重各种学习技能的教育，而不是知识。例子很多，比如说考试灵活性，对presentation的重视，开放式题目project,对自行查资料自行寻求答案等等基本研究技能的重视，包括他们教材中对critical thinking，而不是纯知识的重视等等。

如果对此有疑问，等我有空写个长点的答复，可以把孩子正在使用的教科书拿来作为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