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草纹

文/木遥
http://site.douban.com/106407/widget/notes/335509/note/261819739/

一、

入职以来我常常被问到自己究竟在工作上从事什么任务。被问的次数多了，我已经形成了一套固定的答案，每次都会讲出下面这段话来：

你平时访问纽约时报之类的网站，有没有注意过他们网站上所显示的广告？那些广告并不是在网页上固定好的。事实上，当你打开网站的那一瞬间，那里其实是一片空白。网站得知你正在浏览这个网页，就把你这个浏览者的信息，包括你上网的地址，使用的浏览器，你以前是不是看过或点击过相同的广告，你正在浏览的页面的内容，还有许多其他类似的数据都整理出来——所有这些信息事实上已经可以用来对你这个人的特征做出一个相当准确的刻画了——发送到我们的服务器上，我们根据这个信息推断出你可能会对哪些广告感兴趣，然后联系这些广告的代理商们，告诉他们有这么一个人此刻正在看的网页上有一个广告栏位，问他们愿意付多少钱来张贴自己的广告，等他们一一报价之后，我们把报价最高的那则广告贴到网页上的那个空白栏位上。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几百个毫秒的一瞬间，等你作为用户看到那个广告的时候，不会意识到所有这一切，只会以为那个广告一开始就在那里。而事实上它是为你定制的。

这就是我的工作。

一般来说听者都会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话题也就可以结束了。但是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多问一句对方：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很可怕？

我所指的并不是关于隐私权之类的陈词滥调，而是 Cass Sunstein 在 Republic。com 这本书里谈论过的那个话题：让每个人只看到为他的偏好所定制的世界，会不会导致社会的分崩离析？他的论点是：社会的整体自由依赖于一个公共的讨论平台的存在。对每个人来说，他们都需要在这个公共的环境里接受别人的讯息，这些声音也许刺耳，也许粗糙，但是这个彼此磨砺的过程是维系社会的必要条件。在传统社会里，尽管每个人的观念不同，但大家看到的世界至少还是同一个模样，这逼着大家学会忍耐这个世界里和自己的观念不符的部分。而一旦每个人可以定制自己的视野，他就会放弃倾听、宽容和讨论的责任，只是躲在自己的天地里任性地选择自己喜欢的声音。长此以往，每个人都会沿着自己的方向走向极端，他把这个过程称之为社会的极化（group polarization）。

他写这本书是在 2001 年，那时的互联网世界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还只是一片荒芜。那时还没有订制广告的商业模式，也还没有订制的网络电台和订制的搜索结果页面，没有占据社会中心地位的社交网络平台，「拉黑」这个词还不不存在。

而今天所有这些都有了。

二、

去年年底美国最大的新闻之一是康州的校园枪杀案。那段时间所有的电视台都被这一事件所覆盖，话题不外乎是枪支管制与宪法规定的持枪权的争论。每家电视台差不多都有自己的立场，但是出于平衡报道的义务，他们至少也都也会邀请不同立场的嘉宾来发言，虽然最后往往演变成主持人和嘉宾的口角。

我自己是坚定的禁枪派，但是在这些节目里，我也听到了不少拥枪派的声音。最大的感受有两点：

第一、无论在我看来对拥枪派怎样有力的责难，对方都能从逻辑上抵挡得住。这其实并不奇怪，两派声音已经争执了几代人，要是有任何一方有明显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这争论早就该结束了。一种意识形态的辩论持续了这么久的结果是今天电视上所有的论证、辩难、攻击、防守，事实上都早已经被前人演练过无数次了。

第二、尽管我努力说服自己倾听不同意见是公民的义务，我发现我还是很难心平气和地听进去拥枪派的声音。我会抗拒，会排斥，会换台，而且尽管我听了很多诸如 NRA（美国步枪协会）这样的极端拥枪组织的声音，却并没改变对他们的观念，或者确切的说，对他们的厌恶。

我想这是人之常情。无论道理怎么说，毕竟没有人会喜欢听和自己格格不入的声音。我会尽量关注各种不同类型的友邻，但是终究不会去关注那些在我看来是成天胡扯八道的人。我很喜欢看乌有之乡，但那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儿，并且他们不正常的程度保证了他们事实上不会对我的信仰构成任何挑战。换成环球时报，我就绝不会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宽容之所以是一种美德，就是因为它实际上极难做到。「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源。」「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这些都是很好的观念，但总是需要一点克己复礼的勇气才能实践。何况，如果社会大趋势真的是分崩离析，那作为社会里的一个原子，所能做的事似乎也相当有限。

三、

关于美国的立宪会议有一个著名的传说：富兰克林曾经建议请一位牧师每天带领大家祷告「请放弃唯我正确」，以求得彼此的妥协。我相当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过它听起来确实很动人。

问题在于，放弃相信自己必然正确，作为一种观念并不难理解，可是它在逻辑上终究有点麻烦。对一个笃行这一观念的人来说，当他说「我认为？？」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相信一件事，又容许它是错误的可能性，但是还是相信它是对的。他愿意聆听相反的意见，但聆听之后他终究还是要有一个自己的意见。是的，他表现的当然比自始至终就坚持己见并且坚信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都是蠢猪要好很多，可是他终究还是要归结在某个结论上并且相信它。也许这里的本质区别仅仅在于他对不同的意见更礼貌，不声称对方是蠢猪？

这并不是咬文嚼字。事实上，我常常困惑于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来寻找这个介于自我信念和异质世界之间的界限。有时候我会清晰地意识到，随着年龄渐长，某种曾经勇敢的、开放的、让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和逻辑在推搡中型塑自己的心态似乎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仍然愿意坦然承认自己在很多问题上并无意见，但在自己有意见的那部分——也许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要说服自己接受外来的挑战开始逐渐变成了一件越来越辛苦的事。一个时常游荡在耳边的声音说：何苦呢？反正你最终也还是会落脚于相信某些事，为什么不就相信你现在相信的事情呢？

于是一切渐渐定型，好恶取代了茫然，观念取代了迷惑，安全感取代了好奇心，总有志同道合的人能带来温暖，总有自己喜欢的世界的面目对自己绽放微笑。人生并不长，有这些已经很好了。

只有在某些不期而遇的时刻，在朋友们酒桌上眼花耳热渐渐不知所云的议论途中，在阅读并无预料的陌生文字的片刻，在午夜寂静的纵容下陷入自我怀疑的时间碎片里，那帷幕的一角才会偶然被风掀起，黑暗里放佛闪现出一点又熟悉又陌生的火光，但是伸手要去触摸的时候，又再也找不到了。

到处停留的叶子

山菊 发表于 2013-2-14 11:39
想起俺以前的一句话：当思想苏醒的时候，寂寞也就跟着来了：）

姐姐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以前，我年轻时就很喜欢的讨论，关于孤独感的升起。
孤独感的升起是思想的涅槃。看蓝天，看星空，偶然也会给人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充实的孤独感，整个世界，自由自在，只有你的思想和天空的对话。

今天看你转载的文字，我想这个孤独感，应该是你说的Aloneness。而寂寞，更妥贴的英文词应该是Loneliness
所以姐姐的话，应该说，当思想苏醒的时候，孤独感就升起了～～

节日快乐！

山菊

草纹 发表于 2013-2-13 09:46
呵呵，偶尔思考下还是比较锻炼脑细胞。

想起俺以前的一句话：当思想苏醒的时候，寂寞也就跟着来了：）


@到处停留的叶子  

ameng8000

喜欢这句  “只有在某些不期而遇的时刻，在朋友们酒桌上眼花耳热渐渐不知所云的议论途中，在阅读并无预料的陌生文字的片刻，在午夜寂静的纵容下陷入自我怀疑的时间碎片里，那帷幕的一角才会偶然被风掀起，黑暗里放佛闪现出一点又熟悉又陌生的火光，但是伸手要去触摸的时候，又再也找不到了。”

草纹

到处停留的叶子 发表于 2013-2-13 21:37
其实我本来是特别喜欢参与这样可以讨论可以看到各种见解的话题的～～呵呵，这些年，或许年纪大了，或许发 ...

呵呵，偶尔思考下还是比较锻炼脑细胞。

爱，安全感和美感，有时候你会发现也是不同的呢！很有可能你身边某个认识的人，还不如你家梨本和你有共鸣

可能，梨本是小母猫。

到处停留的叶子

草纹 发表于 2013-2-13 06:31
谢谢叶子参与，原本没打算过年讨论这么严肃主题，恰巧看到这篇文章，觉得心有戚戚就转过来了。

对这个世 ...

其实我本来是特别喜欢参与这样可以讨论可以看到各种见解的话题的～～呵呵，这些年，或许年纪大了，或许发现网上的争论太多了？知道有些所谓的讨论还是不参加的好。

真的，因为是你的话题我才进来看的。看了么，自然忍不住要说话啦。

你的标题还真的很吸引人的。

对世界的看法，是我们人生的积累，所以肯定会有不同，同时代的人更容易有共鸣，但由于不同的家庭教育背景和生活方式，也会有很大差异。以去年初韩寒和方舟子的大闹剧为例，据说夫妻反目的都不少。

爱，安全感和美感，有时候你会发现也是不同的呢！很有可能你身边某个认识的人，还不如你家梨本和你有共鸣

草纹

到处停留的叶子 发表于 2013-2-13 11:19
本来对这么严肃的话题，想绕着走的，可是天性里面，总是关心，更何况是草纹的帖子。

我看了大家的讨论，总 ...

谢谢叶子参与，原本没打算过年讨论这么严肃主题，恰巧看到这篇文章，觉得心有戚戚就转过来了。

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一些基本的东西是共同的，比如爱，安全感，美感。和我家猫猫相处，我神奇地感受到了这些共同。这大约是千百年存活下来的物种DNA里共同的东西。

在基础之上大约就如MM所言各种群体的统一意见。记得很久以前看过的《与狼共舞》一篇，自己所归属的群体，一方面是来自自己选择，另一方面来自命运不可预知之手。

人一生也只能如此了，无可避免会有盲点，只是知道自己盲点存在，有健康的怀疑主义，也是我们这个小小论坛健康发展的条件了。

草纹

sylvia 发表于 2013-2-13 01:01
如果没有了这堆事，你会觉得更没意思呢。我总觉得肯定有别的原因影响着我们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感觉。 ...

随着时间的流逝，想象的部分生活被现实取代，个性不够的会被条条框框所管制，可幻想部分慢慢减少，也许这样就会觉得没意思吧。
我倒是觉得还蛮有意思。

云淡风轻

到处停留的叶子 发表于 2013-2-13 11:54
遇到这样的情况，MM会怎么办呢？

我现在很少去参加不怎么熟悉个性的人们之间的讨论，因为那样更容易误解 ...

文字和语言比我们想象中更加不靠谱，能够在陌生人面前把自己从头到尾解释清楚的人绝对是天才。

叶子mm 所说极是。表达准确是一个很难的事情，尤其是中文。每个人的表达方式及知识结构都有很大的不同
要正确理解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所以，遇见争吵的争论我基本上都是保持沉默。这个世界上我们知道的东西太有限，多看少说，遇见合适的讨论才开口。

到处停留的叶子

茉莉 发表于 2013-2-12 14:38
很少有人喜欢争论吧，一般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当遇到别人试图说服你的时候你怎么应对呢 ...

遇到这样的情况，MM会怎么办呢？

我现在很少去参加不怎么熟悉个性的人们之间的讨论，因为那样更容易误解。文字和语言比我们想象中更加不靠谱，能够在陌生人面前把自己从头到尾解释清楚的人绝对是天才。

如果是比较熟悉的朋友之间，只需要认真听对方的话，然后认真说明自己的观点。基本上这样就可以了。所以，在讨论严肃问题之前互相熟悉很重要。

比如，我这次参合到这个话题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看到发帖和说话的都是好友。

lihbalps

Highway 发表于 2013-2-12 13:53
你的这些问题我也在常常思考，有时候也很困惑。很多问题其实是会越想越头疼的，尤其是在美国这个空前自由的 ...

这就是那个经典的问题：我是谁？？

到处停留的叶子

本来对这么严肃的话题，想绕着走的，可是天性里面，总是关心，更何况是草纹的帖子。

我看了大家的讨论，总体是比较同意楼上Dracula的观点。

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只有不同群体的统一意见。对个人比较重要的，是找到自己归属的那个群落，并为之努力。当面临外部挑战的时候，内部的矛盾就会暂时熄火。这也是政府经常利用来解决国家问题的手段，让民众很是恼火。但是恼火归恼火。

Dracula说的健康的怀疑主义，我原则上特别赞同。自然，必须是在国家政治或者公众大事的层面上来说。这也是为何我特别注重强调个人的观点，即我所代表的，永远只是自己的观点，我们可以不同意，但至少要能够容忍每个人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不同的观点。
在这里论坛上，即使有些人的观点或言行让我不舒服，我一般也就是略过而已。我不认为我们有理由谴责厌恶这些人。
说远一点，我觉得论坛的健康，也需要这种健康的主义。

“对异端的不容忍，对自己意见的过分坚信，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我觉得，“言论自由，容忍保护少数意见，哪怕是我们认为荒谬的意见”，也是保证我们论坛这个小社会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

糊里糊涂

很哲学啊。

人生最后总是悲剧，想太多这个那个意义的没啥意义，想想怎么活得有意思还有点意思。

MacArthur

Dracula 发表于 2013-2-12 15:30
我们对世界看法不同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我们掌握的事实信息不同，这个在原则上是可以通过讨论交流解决分歧。 ...

老话一句“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就全裹进去了。。。


这事儿要认真起来就扯到哲学上了，到底啥是“真理”？“绝对真理”到底存不存在？所谓“坚信真理”与“偏执”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全然放弃自我立场，否定“唯我正确”也不是个办法，“我的想法”就像一棵树，时时有风吹日晒，冰霜雪雨的浇灌，反而能长得更匀称、坚强。。。 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么。。。 偶尔听听Rush Limbaugh之类的言论，遇上好笑的笑一笑；听多了，还是能接触到一些不同于NPR之流的论调。。。

Dracula

我们对世界看法不同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我们掌握的事实信息不同，这个在原则上是可以通过讨论交流解决分歧。一个是我们的本身的偏好不同，这个不是能够通过辩论解决的。比如禁枪问题，私人合法持有枪支，增加了我们可能遭到袭击的可能，但是也加强了我们对自己和家人保护的自由，对两者的取舍的不同，来自于我们的社会背景，文化等的不同，比如城市和乡村的人的看法就有很大分歧，这些分歧同事实无关，并没有什么唯一正确的答案。要取得统一意见，得等到基本的社会文化因素改变或趋同。

富兰克林那句话，是健康的怀疑主义，是接受过科学训练的人都应该采取的态度。我们目前的看法是在有限的事实和信息下作出的最好结论，因此当然有可能是错误的。因此如果其他不同看法的人是有新的信息和事实，我们当然应该欢迎，并且在新的信息的基础上得出新的结论。这种健康的怀疑主义可能会让一些人觉得不舒服，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永远不能确信掌握了绝对的真理，因为我们掌握的数据知识永远是有限的。对于更倾向于宗教，spiritual思考的人来说，这可能特别不能接受。但是历史上有太多的教训，对异端的不容忍，对自己意见的过分坚信，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从中世纪宗教迫害，到20世纪，共产主义的集权统治都是很好的例子。这也是为什么言论自由，容忍保护少数意见（哪怕我们觉得是荒谬的意见），是保证现代社会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之一。

茉莉

sylvia 发表于 2013-2-12 11:27
如果不同的声音说服了你，那倒也是个收获，学到了不同的东西。
如果没说服你，倒是听到自己想听的声音比 ...

很少有人喜欢争论吧，一般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当遇到别人试图说服你的时候你怎么应对呢

老兵帅客

sylvia 发表于 2013-2-12 12:33
当诸国多美好幻灭之后，你没找到替代品？比如不看国，看人，最猥琐的人有时也会做出让你触动的举动。。。 ...

当然有了，例如咱们这里某位神侃，长长的文字号称涉及中国古代史，却没有一个自然段是对的，让我不知道是该把他打成筛子还是当做笑话读过了事。此人（他的一个朋友也一样，和我辩论明史却连明朝皇帝的庙号与年号关系都搞不明白，还自认为掌握了学界公论，最后让我打得满地打滚做滚刀肉）道貌岸然，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却给大家精确定义了猥琐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为此，我很感激这两位，真的，真的耶。

sylvia

老兵帅客 发表于 2013-2-12 12:18
既然你这么问，那我就好好说一下吧。

咱们这些人，包括咱们这些中国人和各国的本地人，小时候受的教育都 ...

当诸国多美好幻灭之后，你没找到替代品？比如不看国，看人，最猥琐的人有时也会做出让你触动的举动。。。
凡事没有很绝对的，换个角度想想就不同了。。。

sylvia

茉莉 发表于 2013-2-12 12:11
人啊，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声音
最近论坛上的争论到最后，我就总结出这一条，想想大家都这样，也就释然了， ...

如果不同的声音说服了你，那倒也是个收获，学到了不同的东西。
如果没说服你，倒是听到自己想听的声音比较好，起码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另类，有时觉得有支持多温暖。。。
问题是，我不喜欢和习惯和人争论，觉得没意思，所以从来不会为此而激动，是不是挺没劲的？

山菊

草纹 发表于 2013-2-12 04:15
总感觉人的一生实质是一个修养自我的过程。

或者说是一个认识‘真我‘的过程~~~要从家庭和社会打小儿就开始的熏陶里走出来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