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
黑暗里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有人正从这间废弃的房间的墙壁上小心地凿着。一阵簌落落沙土掉落的声响后,那人轻轻地从墙上取下几块砖头,然后拖出一个包裹。借着破晓前灰暗的一丝光亮,先是几声铁器轻轻碰撞的声音,然后嗒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扣在一个弹簧上了,再几下动作后,昏暗中的人将手里的完成品掂了掂,拉动拉机柄看了看,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
完成了这一切,许大少从这已经被炮火打塌了半边的楼房四楼里向外张望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地势选得很满意,可以看到小广场的一大半。开了枪就从背后墙上炸开的洞钻出去,扒着后墙排水管一溜,再钻进下水道顺手盖好井盖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小广场上出现了人,是几个士兵在布置什么东西。等他们当官的来再和他们算帐,许大少怕他们发现,没有继续在窗口张望,他倚在窗户根下,怀里抱着枪,熬夜赶路的疲乏开始一点点在他休息下来之后侵蚀他,他掐了几把自己,终于头一歪睡着了。
梦里他又摸到了枪,一个穿军装的人在从卡车上向人们分发武器,“如果你们受到敌人的迫害,就拿起武器来反抗他们!”敌人进城后,许多的枪夜里扔在了街上,可也有许多的枪和这支一样,被藏在塌陷的下水道里、埋在烧毁的公园里、炸断的路灯柱里……
有的人选择了忍耐,有的人选择了战斗。
梦里,又一次被轰炸,汽车在燃烧,他发疯般跑到那一团火焰前面,在那暗红色的火焰中,父母亲一动不动的身影清晰可见,象在水中一样波动着。长长的难民潮又开始前行,他却不知道往何处去。遥望着那陷落的城市,他痛哭失声。
许大少醒了,满身的冷汗,只有握枪的手仍然干燥而有力。他从窗户再望了一下,那里停下了不少车辆,几个背枪的人正从一辆卡车上往下搬着一具具的尸体。他们漫不经心、熟视无睹,尸体对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他们象抛口袋一样拖着那些赤裸的身躯,累了的人就坐在那些僵硬地指向天空的手臂边抽烟。这是枪毙的第十三批反抗者了。
一辆小车进入了广场,许大少凭直觉觉得车里应该是个有头脸的大官,他手指微微抚摩着枪身,感觉着步枪的温度,开始仔细的瞄准。他没有站在窗口,而是后退了几步,虽然视野狭小了很多,但是被人发现的可能也小了不少。
一个身影晃进了他的视野里,瞧那内八字步,一步三晃,可不是先前对街住的胡四吗?自打开战,这小子就买不着海洛因了。过去还能靠当“拆家”(贩毒者将大宗毒品拆散零卖)挣点,这回可没得混了。先年多威风来的,带一伙小混混到处跑,吹嘘自己能把毒品吞到肚子里过警察的关卡,拿砍刀当街和人如何对劈,他还曾经打过许大少一顿,原因是其拦路抢劫时路过的许大少呼了他的小名,不管是一起玩大的街坊朋友,当场叫大少进了医院。现今他可失了势了,就他妹妹还待他好点给点吃的,可惜炸弹不长眼。
等等,胡四来这干什么?
许大少想起来他路上似乎总觉得有人盯梢,后脊背的寒毛一下子竖起来了,他别过耳朵听了听,不放心伸头往楼梯看了看,那里他用木片支了一个倒立的酒瓶,如果有人进来,再小心也会发出声响。
他又回到窗前端起枪,决定一看见胡四朝这边比划,就一枪先打死他,街坊的交情顾不得了。
就在他移开这一会,胡四已经和那些士兵说上了话,从老式步枪的照门里看过去,胡四拍拍胸脯又指指那些尸体,那些士兵突然退后一步端起了枪,然后一个人上来给胡四戴上了手铐,金属的闪光在初升的太阳下清晰可见,然后两个人把胡四从头到脚摸来摸去。
“他们到底还是不信你,小子。”许大少把准星移向那个正在听士兵说话的军官,他听完了汇报,大步走向胡四,许大少呼吸紧张起来,手指扣上了扳机,他以前没杀过人,他必须酝酿情绪。
胡四却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举起手,似乎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好象是在抬头,虽然听不见,但许大少知道那是胡四在放声大笑,他扑向了那个军官,几个士兵匆忙用枪托砸他,试图把他们分开。
一声巨响,胡四的身体消失了,那里只剩下一团血雾,士兵和军官都飞了出去。眼见是不活了。
许大少懵了一会,他想不出来,在昨晚那一片沉闷的令人发疯的黑暗中,胡四是如何把炸药用塑料纸包成一个个小块,连着导线一点点吞下肚去,又一步三晃的走过来的。
“兄弟!”他发蒙中听到自己的声音,然后感到步枪的后坐力,一个士兵倒了下去,其他士兵匆忙地卧倒或是找掩护,许大少打出几个点射,又一个士兵双手一扬翻倒在地,这时各种武器全打了过来,小楼上尘灰四溅。
在纷飞的弹片和砖瓦中,许大少忘记了他完美的撤退计划,他的眼睛被灰土激得流下了眼泪,打湿了枪托,只记得瞄准,击发,转移,再瞄准,无数的火线飞向这座塌了一半的小楼,夹杂着火箭筒尖利的枭叫和战车炮沉闷的低吼,而那支还击的枪却一直朝广场上几乎毫无可躲的士兵们喷吐着死亡的火舌。
冲到楼下的士兵把手榴弹朝楼上扔去,一声声巨响后,在战场那短暂的沉寂后,那些异国的士兵们,听到了一个沙哑的破锣嗓子,高着声音在唱:
爷本是梁山泊一条好汉哪——
赤条条来去在天地间——
替天行道——哎——哪怕他恶豺…………
声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