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周邦彦是这么过的

月下

西元十一世纪的某一个晚上，我们的主人公周邦彦大词人满足的舒了口气。他刚刚品尝完一块酥，只觉其色泽金黄香气扑鼻。“果然不愧醍醐之名。”周邦彦——还是叫他美成吧——美成决定写几首诗赞美一下。


一、
邦彦是美成的名，一邦之俊彦也，字为美成，无不成而且美也，可见他父母对他期许之深。他也以此自砺，日日苦读，目不窥园，二十余岁游学帝京，复入太学。可太学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美成固然矫矫不群，却也不是那么好出头的。三十岁头上，苦心孤诣许久，琢磨了一篇《汴都赋》，希望凭此鱼跃龙门，一朝得志，就如杜甫献三大礼赋一般。天从人愿，果然得了神宗的赏识，从太学生一跃而为试太学正。也可算是春风得意了。可没两年神宗驾鹤，自己咣当一下就夕贬潮阳路八千，变成了庐州教授。这一下够狠，直接从北京大学校长变成了职校校长，还不是叫蓝翔的。心里落差贼大啊。幸亏年近四旬又被召回了京都，后来又去了真定府，就是石家庄旁边的正定县。

美成大部分艳词都是三十以前在京都冶游时写的，章台走马，眠花宿柳，本也是许多人都在做的。苏轼送后生小子去京都见世面时还沾沾自喜的臭屁道：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这风流魁首浪子班头的劲头比柳永潇洒多了。可苏轼二十一岁考上进士，前程无忧自然放松，美成不是进士，稍有放松就是不务正业了。

时光眇远，今天已经很难知道美成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这几首诗。以诗意推测，或许是三十岁前他寓居京都时。

那时的他对前程满怀希望，有时也不免惴惴，以不安的目光眺望着将来。所以，他决定去佛前求个签。要说求签问卦，当然要数大相国寺，而且那地他熟啊，北边就是小甜水巷，不对，是小甜水巷南边就是大相国寺，好像也不对……

还是上午，他进的寺来，就有一个面目肥泽的知客僧迎了上来，陪他说话，陪他上香，陪他掣签，又陪他解签。

“不比甜水巷里的龟奴差。”美成轻轻一笑，提笔写下了第一首：

金城良牸不当车，特为人间作好酥。余湩尚供肥犊子，小奁先入太官厨。
邺中鹿尾空名目，吴地莼羹谩僻迂。欲比君家好兄弟，不知谁可作醍醐。


二、
那个贼秃当然没有为人民，不对，是为檀越服务的精神，其实他是个寺庙特产销售员，专门售卖开光灵符，护身玉佩，求子圣水的，当然碰上最后一类顾客时，服务热情最高，往往灵验。如此热情周到的服务，自然是盼着美成慷慨解囊。

美成脸皮还没有被官场摔打过，于是就买了点酥。

“听说这还是祁连山的出产，而且是专门养的母牛！八成是假的。”美成回忆道，“不过味道还不错。”

和尚这么吹也是有缘由的。《西河旧事》云：祁連山，冬夏寒涼，宜牧，牛羊充肥，乳酪好。名牌效应嘛。金城即今兰州，也是西北，去祁连山不算远。牸即牛也。不当车即不拉车专产奶，专业奶牛。

这酪苏的做法也是有讲究的，按《齐民要术》的说法，乃是牛乳熬煮，凉以取皮即为酥。剩下的是熟乳，可以做酪。不过也许有好酪即有好酥，也许酪酥有时不是分那么清，美成用酪的典故来写酥。而那和尚也专业不精，以为取苏之后的熟乳还要喂牛犊。美成写道余湩——即余奶——尚供肥犊子，也是认识错误。美成又想象到，取出的酥这么好吃，要装入小奁，入太官厨，先给皇上吃。

至于河北的鹿尾，江南的莼羹，虽然久复盛名，其实不值一提。鹿尾是凑的，关于莼羹，还有个典故。《郭子》曰：陆机诣王武子，武子有数斛羊酪，指以示陆，卿东吴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未下盐豉。其实美成也是东吴人——他是杭州人，也算东吴地了，心里不一定哪个更好吃，不过写诗嘛……

美成记得当时还调侃了和尚一句：欲比君家好兄弟，不知谁可作醍醐？

醍醐是什么？《大般涅槃经·圣行品》：“譬如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穌，从生穌出熟穌，从熟穌出醍醐。醍醐最上。”美成这是在调侃和尚，那你们这些师兄弟里，谁是醍醐呢？

不知和尚是如何答的。


三、
美成又看向了桌上的据说产自雍州的酥，色泽金黄，好像初生之小鹅。这么好的酥被我这个野人吃到了，想它应该是某个美丽的牧牛女做的吧，包装之后却到了我这。提笔又写道：

浅黄拂拂小鹅雏，色好从来说雍酥。花草偏宜女儿手，缄封枉入野人厨。
细涂麦饼珍无敌，杂炼猪肪术最迂。

这样的酥，应该是细细涂到麦饼上吃的，好比西人涂到面包里。这样的酥，又怎么是猪油能比的？

写到这里，美成不由又想起一件趣闻来。《画墁录》云：相国寺烧朱院。旧日有僧惠明，善庖炙，猪肉尤佳，一顿五觔。杨大年与之往还，多率同舍具飱。一日大年曰：“尔为僧，逺近皆呼烧猪院，安乎？”惠明曰：“奈何？”大年曰：“不若呼烧朱院也。”都人亦自此改呼。

“不改行为只改名，也是有趣。”美成接着写下最后一联：
脔肉便知全鼎味，它时不用识醍醐。

醍醐虽是佳味，终似肉属。一块肉就能知道所有的好味道，何必认识醍醐？


四、
美成又想起一件事。当年大文人梁约写过一篇启，是感谢别人赠他北酥的。《梁沈约谢司徒赐北苏启》曰：旷阻阴山之外，眇绝蒲海之东，自非神力所引，莫或轻至，圣慈普洽，遂遍刍薇，停镳惧喘，既弘道於世务，方驾四衢，又兴言於俗表。

于是接着写下去：
南朝珍馔一时无，尚见休文谢北酥。

休文是沈约的字，他是南北朝之南朝人。

又接着写道：
陶瓮解汤香出屋，铜铛掠面乳供厨。
中都价重无钱买，京兆书迟怪路迂。

想来美成是身在京都，才有这两句。

闻道加餐最肥泽，异时烦与致醍醐。
写如上最后两句时，美成不由想起了和尚那张肥泽的脸，在午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释名》曰：酪，泽也。乳汁所作，使人肥泽也。想来和尚没少吃。


五、
再接再厉，美成又起了个头：
高阳太守有遗书，亲教齐民炼玉酥。

高阳太守即贾思勰也，《齐民要术》作者。齐民，平民也。

欲出浮膏先卧酪，为防馋鼠更薰厨。
看来美成还是知道酥酪不同的。浮膏卧酪已如前述。熏厨以防鼠之法，《齐民要术》中有载。

美成顿笔，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就又回忆起了面目肥泽的和尚。当时他是怎么说的？这些酥是曾经供奉佛祖的？这些酥受过佛光照耀，所以尤为受人欢迎，剩下的不多？哦，对了，他还给我说，这些醍醐，佛祖所爱，最是智慧不过，故有醍醐灌顶之谚。呵呵，当我不明白吗？《艺文类聚》云：吴人至京师，为设食，有酪酥，未知是何物也，强而食之，归吐，遂至困顿。谓其子曰：“与伧人同死，亦无所恨，然故宜慎之。”这吴人厚道，也是怕我不厚道啊。

绝知意重分余弃，渐见诗多入怪迂。
犹恐伧人笑风土，预从贝叶检醍醐。

贝叶，佛经也。此处真是不好，美成自嘲诗入怪迂，写下此句则更怪迂矣。此四首也都有点怪迂。


六、
写罢四诗，美成又想起了自己掣的那一签。签上那二十八个字在斜日的光芒下散发出迷离的斑斓。美成一笑，提笔写下题目：天启惠酥。天启，上天之启示也。惠，赠也。“不过我是给了香油钱的，啧，还不少！”美成还想到，“这样的诗给和尚看，能把他们气成什么样？算了，还是和朋友一起看取个乐吧。”

美成收笔睡觉。

完。

月下

写这个就是写着玩，主要是练笔用。至于我对这四首诗的理解，有意见尽管提。

山菊

好看！

很轻松，也很涨姿势~~~俺来呼唤一下爱美食又比较害羞的@板筐 来发言，免得老师家后院起火：）

龙血树

有趣神作！

山菊

龙血树 发表于 2014-11-24 15:16
有趣神作！

好，那就加盖个图章：）

李根

吃货鉴定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