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杜诗的章法

鹤梦白云上

律诗的章法，说的就是结构，即起承转合。起承转合，金圣叹就特别重视。金圣叹将杜诗集奉为第四才子书，其中一个原因就和杜诗重章法有关。当然了，这并非说杜诗只重章法，也并非说作诗唯重章法。艺术是多方面的。如果没有章法取胜，那么好诗就应有另外的长处。气象、风骨、神韵，等等等等。一首好诗必须要有风格，所有艺术都必须具有风格。我们都说杜诗沉郁顿挫，那么沉郁顿挫如何来的呢？音调固然是一方面，但章法是更重要的原因。杜甫擅律诗，李白不擅律诗，杜诗沉郁顿挫，李白飘逸，其实这里面都是有关联的。飘逸的风格，总的来讲，不适合律诗，也就是说，律诗尤其适合那种跌宕起伏的风格。有人会说，李商隐如何？锦瑟一诗如何以章法取胜？我觉得李商隐不是以章法取胜，他在律诗上相对于杜甫正是学习而后有突破，从而产生自己的风格的。李商隐是秾丽、缠绵悱恻，胜在造境，而杜甫，即便写律诗，也更为写实一些，属写境，造境写境是王国维的分法。

以上乃是说艺术没有固定的规范，但是诗人必须有自己的风格。那么作为学习者的后人又当如何？有天赋的自然要突破古人，形成自己的风格，自成一家，那么没有那么大天才，学习古人，也很正常。那么你学习古人，学什么呢？章法是很值得考虑的一个方面，这是普通人可以采用的一条路。天才，有天才的路，常人，有常人的路。但是常人，如果写律诗，只重格律，以合律为目标，那么写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村学究。立意、章法、句法、字法，都是需要考虑的地方。

下面就欣赏律诗宗师杜甫的几个范例。

春日怀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这篇，倘若没有颈联那一转，那也平平。首联和颔联只是对李白的诗歌风格作一个概括，讲他无敌、飘然、清新、俊逸，这些都是点中要害了，但是却也不怎么出奇。然后颈联突然就冒出“春天树”和“日暮云”来！什么叫天才，这就叫天才，什么叫想像力，这就叫想像力，什么叫诗人，这才叫诗人，什么叫情感，这也正是情感的流露。一般人，在第三联那里，会怎样絮叨我就不去想了。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这就是杜诗的魅力。我们说读诗为什么有趣？这就是有趣的地方。那种聪明劲儿，那种智力的迸发，那种天才的绽放，这就是魅力所在。想像力在科幻小说中？才不是，想像力在艺术中！

再看：

九日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这篇也是，头两联好象也是娓娓道来，说点家常，忽然“啪”地一声，给你一个“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什么叫奇峰突起，这就叫奇峰突起，什么叫神来之笔，这叫神来之笔，什么叫有劲，这就叫有劲，什么叫境界，这就叫境界。

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是欣赏杜诗不可缺少的两种基本条件。一个读者脑子如果没有这种条件反射，那么很难体会杜诗的妙处。而杜诗，经常就在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上进行腾挪，进行转合，进行张力。

再看：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衮衮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篇为什么搁这里讲？这篇和上一篇可以类比的。上一篇的“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好比这篇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衮衮来。”一篇是先写人事，后写景，再合在人事上；一篇呢，是先写景，后写人事。这里就是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的对话，拿这两个意识作文章。起承转合的那个转是怎么转的，在杜诗里，就常常体现在这两种意识之间的转接。当然了，这是章法的一种，不代表全部，法无定法嘛。

再看：

旅夜抒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你不觉得《旅夜抒怀》和《登高》如出一辙吗？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啊。他还是两联写景，啪地第三联回到自己的生命意识上来，这就是一转，跌宕了不是？顿挫了不是？沉郁了不是？你再看他怎么合的？“飘飘”这个词，需要结合到头两联写的那个境中去想像，是在一个“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一个宇宙中“飘飘”的，这就是一个作品的有机整体感，完整，统一，和谐，起承转合，完美无缺。

文勖

不错，学着！

云平

老杜章法严谨，其实没什么可多讲的，一招一式明明白白，倒是李义山的章法更值得咀嚼。

另，太白只是不擅七律，五律并不逊色于老杜。

鹤梦白云上

云平 发表于 2014-9-18 17:11
老杜章法严谨，其实没什么可多讲的，一招一式明明白白，倒是李义山的章法更值得咀嚼。

另，太白只是不擅七 ...

对啊。

老杜章法初阶，一招一式，明明白白；
义山章法中阶，使暗器招式；
云平章法高阶，无招胜有招。

假如十八

鹤梦白云上 发表于 2014-9-18 17:53
对啊。

老杜章法初阶，一招一式，明明白白；

嘴
太
毒

海外逸士

請深解為什么頸聯與懷李白產生關係。

山菊

假如十八 发表于 2014-9-18 07:56
嘴
太
毒

哈，如果偶是云平，就不会这么想~~~拿俺的习作跟老杜小李相提并论啊，且偷着乐去吧

山菊

以上乃是说艺术没有固定的规范，但是诗人必须有自己的风格。那么作为学习者的后人又当如何？有天赋的自然要突破古人，形成自己的风格，自成一家，那么没有那么大天才，学习古人，也很正常。那么你学习古人，学什么呢？章法是很值得考虑的一个方面，这是普通人可以采用的一条路。天才，有天才的路，常人，有常人的路。但是常人，如果写律诗，只重格律，以合律为目标，那么写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村学究。立意、章法、句法、字法，都是需要考虑的地方。

大鼎这一段！

仁

不错， 多谢，多写些吧。

鹤梦白云上

海外逸士 发表于 2014-9-19 02:48
請深解為什么頸聯與懷李白產生關係。

杜在渭北，李在江东，互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