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8-7 18:5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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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数志已经是两篇了,烟火志也不能只有一篇,半两食铺之外,神都的烟火如斯绽放……! n- m+ H- m2 ]: `" }- t;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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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7 w# G6 Y) F/ q( G神都烟火志之点绛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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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6 E3 @( k: v, m5 U/ c$ B! {$ C阿萦觉得,龙门山的石头是有气味的。 这气味不属于山上终年缭绕的香火。那气味太过郑重,是无数信众将沉甸甸的祈愿与希冀,揉碎了、点燃了,化作的一缕缕青烟,闻久了,心会跟着变得不轻省。这气味也不属于络绎不绝的香客游人带来的人间气。那气味是浮动的,混杂着汗、衣料、脂粉与各色香料,像一阵忽然而至的热风,喧闹是喧闹,吹过了无痕,反倒衬得山更空寂。 石头的气味,是它自己的。是亘古的、沉默的、不与人言说的。 清晨,天还未亮透,是一日之中山最静的时刻。伊水上的雾气便浩浩荡荡地漫上山腰,无声无息,像一大块浸透了清寒的生宣,将山峦树木都洇染成深浅不一的墨色。石头在这雾里,便像一块刚从深井里捞出来的冬瓜,触手生凉,带着一股子最原始的、未曾被人间烟火侵扰的生涩。阿萦卯时起身,提着空木桶去涧边汲水,赤足走在冰凉的石阶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空,空,空,像时间在叩问,又像一颗孤独的心跳。她呼出的白气和山间的雾融在一起,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了一块吸饱了水汽、内里却冰冷的石头。 到了晌午,尤其在夏秋之交,日头便毒辣起来。阳光没有丝毫遮拦地泼洒下来,山道上蒸腾起白花花的热浪,看久了,眼睛都会被晃得发花。石头被晒得滚烫,你若是不小心用手背碰一下,能激得人一哆嗦,像是碰到了烧红的烙铁。这时候,石头的气味就变了。那是一种极其干燥、极其古老的气息,仿佛把千百年来吸收的每一缕日光,都在此刻浓缩、蒸馏,再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固执的方式,缓缓地释放出来。那气味有点像药铺里陈年的药材,又有点像被反复翻晒过的旧书卷,沉郁,安静,带着一股子让人不得不肃穆下来的力量。阿萦常常坐在师父为她搭的脚手架上,背对着烈日,给佛像描摹衣纹,汗水顺着发际线往下淌,淌到脖颈,痒痒的,像小虫在爬。她闻着那股子味道,人会不自觉地变得安静,心里那些浮躁的、杂乱的念头,也像是被这烈日下的老石给镇住了,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一个很深、很静的地方。 她在这儿,已经待了五年。 五年前的洛阳城,刚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饥荒。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据说能埋住半截坊墙。她还不叫阿萦,没有名字,只是南市饥民里一个面黄肌瘦、头发枯黄得像一团乱草的丫头,每天想的,就是如何从别人指缝里多抠出一点吃食,好让自己活过明天。那天,她正为了半块发了霉的干馍,和一個比她高半个头的半大小子打得头破血流。那馍是她从一条野狗嘴里抢来的,上面还带着狗的唾沫。她把那小子咬了,自己也被抓得满脸花。她死死地护着那块馍,那是她三天的口粮,是命。就在那时,一双纤尘不染的皂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逆着灰白色的天光,看见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中年人。那人身形清瘦,留着三绺打理得极其整齐的胡须,眉头微微皱着,眼神却很亮,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石子。他没有看她的脸,也没有看她怀里那块脏污的馍,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她那双紧紧攥着干馍、指甲缝里全是泥污的手上。那是一双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青筋毕露,却异常的稳。 “你这双手,”他说,声音不高,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工匠用锤子敲在石头上,清脆,坚实,“天生是握笔的。” 她那时哪里懂得什么是握笔,她只觉得这人身上的皂角味真好闻,干净,清爽,像雨后山里的青草,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她也看见,这人身后的随从,手里提着一个描金的食盒。她盯着那食盒,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响。 这人,便是她后来的师父,将作监从九品画官,王道玄。 师父专管皇家在龙门山督造佛窟的“点绛唇”一事。所谓“点绛唇”,就是在雕凿好的佛像上敷彩、开光。师父说,这不是画画,这是修行。给佛妆金身,是一桩能泽被子孙的天大功德。因此,手要净,心更要净。心里但凡有一丝杂念,笔下的佛,就睁不开眼,渡不了人。 阿萦每天都在“修行”。她的工作,是研磨颜料。这活计看似简单,却是“点绛唇”工序里最基础,也最考验心性的一环。她调的颜料,是天下最好的。石青、石绿,得上好的阿富汗青金石、波斯孔雀石,先用铁杵捣成粗砂,再用最细的绢筛筛去杂质,然后加进按秘方熬好的鹿角胶,倒进一只厚重的石钵里,拿着光滑的石杵,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细细研磨。 这活计,急不得,也缓不得。快了,胶会发热,颜色就“死”了,失去温润的光泽。慢了,胶会凝固,颜料便不匀,画出来的色彩会有滞涩感。你得用一种恒定的、不疾不徐的力道,手腕带动着石杵,在石钵里画着一个又一个圆。日复一日,从日出到日落,胳膊酸得像是要断掉,腰也直不起来。有时候磨得久了,她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不是在磨颜料,而是在磨时间,磨自己。把那些属于山下饥民的、野狗一样的记忆,连同那些坚硬的矿石,一同磨成最细腻的粉末。 可当你把最后磨好的颜料倒出来,看着它们在蚌壳里呈现出那种如膏脂般细腻、如宝石般温润的光泽时,心里又会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用这样的颜料点染出来的菩萨,衣袂能临风飘动,眼神能含波流水。 这天,她正在修补的是宾阳中洞的一尊胁侍菩萨。这尊菩萨的面相最是慈悲,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悲悯又温柔。可历经百十年风雨,伊水湿气的侵蚀,那点笑意有些斑驳了。嘴角的朱砂淡了,像说了太多无声的法,有些疲惫。脸颊上的金色也脱落了几处,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胎,平添了几分沧桑。师父让她来补,说她的心最细,手最稳,整个画坊的弟子里,只有她,能还原这尊菩萨最初的神韵。 阿萦坐在一个半人高的木制脚手架上,这是她自己搭的,用卯榫结构,结实,稳当,没有用一根钉子。她左手手腕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篮,篮里放着几只充作调色盘的蚌壳。蚌壳里是朱砂、赭石、藤黄,还有用鱼鳔胶新调的金粉。山风顺着洞口灌进来,凉飕飕的,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飘动,也吹得篮边一盏防风油灯的火苗,一下一下地晃,将她的影子,和菩萨的影子,投在石壁上,交叠在一起。 她屏住呼吸,右手悬腕,用一支师父赏的“叶筋笔”——笔锋是用上好的黄鼠狼尾尖的毛做的,细韧有弹性,宜画线条——蘸了饱满的朱砂,朝那菩萨的嘴唇,极慢、极稳地,点了下去。 这一笔,叫“点绛唇”。是为佛像开脸的最后一笔,也是最关键的一笔。这一笔下去,佛,就活了。 她离佛很近,近得能数清他脸上石质细微的纹理,能看见他眼角那一粒不知停留了多少年的尘埃。她甚至能想象出百年前那位无名石匠,是如何一锤一锤,将这份慈悲从坚硬的石头里,解放出来。他或许也曾像她一样,为了一顿饱饭而挣扎过吧? 可她又觉得,佛离她很远。 她看着这尊含笑的菩萨,心里想的,却是山下那个热闹的集市。 那个集市有个雅号,叫“静心斋”,可卖的东西,却没一样能让人静心。阿萦想的是集市口那家“半两食铺龙门店”。铺子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叔,叫老王,永远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肚子挺得像尊弥勒佛。他家的羊肉汤是一绝。用大骨熬足了四个时辰,汤色奶白,浓而不腻。点一碗汤,老板会麻利地切上几片烫得恰到好处的薄羊肉,再抓上一大把碧绿的芫荽,末了,再淋上一小勺自家炼的羊油辣子。那香味,霸道,直接,能顺着风飘出半里地,勾得人心里的馋虫直打滚。 若能就着这么一碗滚烫的羊肉汤,再来一个刚出炉的胡饼…… 她想起那胡饼。是隔壁张二哥的摊子卖的。那胡饼,用的是最古老的吊炉,炉膛深,火力猛。贴进去的饼,一面烤得焦黄酥脆,另一面却依旧柔软。饼上洒满了脱了壳的白芝麻,烤得香气四溢。趁热掰开,一股麦香混着葱油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用那饼,蘸着羊肉汤吃,那滋味…… 阿萦手里的笔,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坏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赶紧收回笔。定睛看去,菩萨嘴角的笑意,似乎僵硬了一瞬。那点刚刚补上去的朱砂,好像也比旁边的旧色,深了那么一星半点,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赶紧收回笔,在蚌壳里重新润了润。心里一遍遍地念叨:佛祖莫怪,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再也不敢了。 可她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给奉先寺那尊卢舍那大佛的面颊敷金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上元节时洛阳城里的灯。天津桥上,火树银花,龙灯、凤灯、走马灯、兔子灯……满城流光溢彩,像天上的银河落到了人间。那光,比她手上调和的金粉,要亮得多,也暖得多。金粉是冷的,是属于佛的;灯火是暖的,是属于人的。 她给潜溪寺那些金刚力士的臂膀描绘肌肉线条时,她想的,是伊水边上那些光着膀子拉船的纤夫。他们的脊背被毒日头晒成油亮的古铜色,肌肉像石头一样一块块坟起。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在阳光下闪着光。纤绳深深地勒进他们的肩胛,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泥泞里,口中喊着苍凉而有力的号子。那才是真正的力量,是与天争、与水斗的、活生生的力量。比起这些,石窟里这些摆着固定姿势的力士,未免太干净,也太寂寞了。 师父说她,“身在佛国,心无敬畏”。这话,说对了一半。她不是没有敬畏。她敬畏每一块石头,敬畏每一位将毕生心血凿进这石壁的无名匠人。她只是……更惦记那些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佛国太静了,太干净了,连风都是寂寞的。而人间,哪怕是吵闹的,脏污的,都有一种让人心里踏实的暖意。那种暖意,是实实在在的,能吃进肚子里,能穿在身上,能听在耳朵里。 她有一个秘密。 在她床铺底下的一只小木箱里,锁着一卷素绫。那素绫,她轻易不示人,连最要好的师姐妹都没见过。那上面,没有一尊佛,没有一朵莲花,没有一片象征祥瑞的云彩。 她画的是她五年来,每一次下山采买物料时,偷眼看来的市井百态。 有当垆卖酒的妇人,丰满的胳膊搭在酒瓮上,眼神懒洋洋的,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有街角斗鸡的闲汉,为了几个铜板,争得面红耳赤,输了钱的那个,气得脖子都粗了。有捏糖人的老汉,吹一口气,一个半透明的孙猴子便活灵活现地成了型。还有坐在“半两食铺龙门店”门口,埋头呼噜呼噜喝羊肉汤的脚夫,他的草鞋沾满了泥,额上的汗珠,混着汤的热气,一颗颗往下掉。 她给这幅长卷起了个名字,叫《神都烟火图》。 只是这幅图,还缺了许多颜色。画人容易,画出那股子活色生香的“气”来,难。她总觉得,自己画出的人物,皮肤、衣衫,都少了一种被日光、风尘和岁月浸润过的质感。那是一种温暖的、厚重的、带着生命光泽的颜色。 她需要一种特殊的颜料。 那颜料来自一种矿石,叫“晕金石”。师父的藏珍阁里,有那么一小块,是早年西域进贡的。石质是沉郁的赭红色,像黄昏时分的火烧云,又像凝固的牛血。但在那一片沉静的赭色深处,又蕴藏着无数点点碎金。日光下看,那些金点会像活了一样,在赭色里流转游走,变幻出迷离的光晕。 师父说,此石有灵,非画神佛不可用。用它磨成粉,调出来的颜色,既有泥土的厚重,又有黄金的华彩。用来画菩萨的肌肤,或是佛陀背后那圈最神圣的头光,最是传神。 可阿萦想的,却是用它来画夕阳下里坊的瓦片,画烤胡饼时那焦黄的表皮,画那个拉船纤夫古铜色的脊背。她觉得,那种颜色,才是晕金石真正的归宿。 师父库房里那块,是御赐之物,她想都不敢想。她只能自己去寻。 她曾托下山采买的师兄打听过。整个龙门山下的集市,乃至洛阳城里,卖这种稀罕矿石的,只有一家。就在“静心斋”集市的尽头,一棵大槐树底下。铺子没有正经的门脸,主人是个叫小乙的年轻人。 补好了菩萨的唇,她仔仔细细地收拾好工具。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从洞口斜斜地照进来,给佛像们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它们依旧沉默着,用千百年不变的姿态,俯瞰着洞外那片慢慢被暮色笼罩的红尘。 阿萦背起沉甸甸的画具箱,走出石窟。山风迎面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和伊水的水气。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中的烦闷,消散了不少。 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明天,她要告一天假。 下山去。 去那个吵闹的、不安静的“静心斋”,去寻找她的“晕金石”,也去寻找她画卷里,欠缺的那一抹人间真色。 + A* e# [; Z- w3 A% ?" L7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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