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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乙口中那个“烟火气最足的画室”,竟然就是“半两食铺龙门店”的后院。 穿过那个人声鼎沸、热气蒸腾的堂屋,绕过那口永远咕嘟咕嘟冒着香气的大汤锅,掀开一道半旧的蓝布帘子,后面就是一个不大的、堆满了杂物的小院。院子里,靠墙码着半人高的劈柴,角落里扔着几个空酒瓮,还有一架用来晾晒干菜的竹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安逸的味道:羊汤的浓香、劈柴的木香、还有泥土和阳光的气息。 院子尽头,有一间小小的、勉强能称之为屋子的厢房。那屋子,原本是老王用来堆放杂粮和备用桌凳的仓库。 当小乙领着阿萦,第一次站在这间所谓的“画室”里时,阿萦几乎有些哭笑不得。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糊着油纸的窗户。墙角结着蛛网,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与其说是画室,不如说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储藏间。 “就这里?”阿萦环顾四周,眼中满是怀疑。 “就这里。”小乙却显得兴致勃勃。他像一阵风似的,把屋里的杂物三下五除二地搬了出去,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破扫帚,呼呼喝喝地,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又变戏法似的,从后门拖进来一张巨大而厚实的旧门板,用两条长凳架起来,成了一张宽大的、足以铺开巨幅画卷的画案。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脸上却是心满意足的笑容:“怎么样?收拾一下,不也挺像回事儿?” 阿萦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他那件被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蓝色短衫,心里某个地方,被一种温热的东西,悄悄地填满了。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身形微胖,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她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整齐的发髻,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和善而明亮,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温暖的智慧。 这便是“半两食铺龙门店”如今真正的主心骨,王大娘。也是小乙口中那个“比谁都懂道理”的人。 老王就是那个憨厚实在的胖大叔,孟津白鹤镇铁谢村人,安排的一手好汤水。三年前,因为王大娘积劳成疾,到神都求医;阴差阳错的盘缠耗尽还欠了利钱,带着王大娘困在积善坊中。半两食铺以韦掌柜为首的众人搭救脱难。老王带着王大娘不敢还乡,只能在这洛南的龙门半是感恩半是借名,顶着半两食铺龙门店的招牌开了生意糊口。没曾想,王大娘的身体好起来不久,老王却急病而去。这家铺子原本是她和她丈夫老王一起开的。所有人都以为,这间小小的食铺,怕是开不下去了。没想到,王大娘一个人,硬是把这铺子撑了下来。汤,还是老王留下的方子,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熬。待客,比老王在时,更多了几分女人的细致和温情。来吃汤的,还是那些熟客。他们敬重这位坚韧的妇人,都尊称她一声“大娘”。久而久之,这间食铺,反倒比从前,更像一个家了。 “小乙,你这孩子,又瞎折腾什么呢?”王大娘的声音,洪亮而爽利,带着一种母亲般的嗔怪,“这位就是阿萦姑娘吧?快,快坐下,喝碗热汤暖暖身子。瞧这小脸白的,在山上受委屈了吧?” 她不由分说地,将手里的汤碗,塞进了阿萦的手中。那是一碗新熬好的羊肉汤,汤色奶白,上面只撒了几粒翠绿的葱花,没有放任何辛辣的调料,温润醇厚,最是养人。 阿萦捧着那碗温热的汤,看着眼前这位素未谋面、却亲切得像是认识了许久的妇人,眼眶一热,险些又掉下泪来。 “大娘……” “哎,什么都别说。”王大娘摆了摆手,在那张临时搭成的“画案”边坐下,看着小乙,眼神里满是慈爱,“这小子,都跟我说了。他说,有个天仙一样的姑娘,画的画,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却被一帮有眼无珠的官老爷给欺负了。他要帮这姑娘,讨个公道。” 她转过头,看着阿萦,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在端详自家的女儿:“姑娘,大娘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叫画。但我知道一个理儿,能把咱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画得活灵活现的,那就是好画。别怕,你想画什么,就在这儿画。有大娘在,天塌不下来。谁敢来找你麻烦,先问问我手里这把汤勺答不答应!” 说着,她扬了扬手中那把用了多年、被磨得油光发亮的、沉甸甸的大铁勺,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阿萦的心,彻底地,被这碗汤,和这番话,暖透了。 从那一天起,这间堆满了柴火和杂物的后院,就成了阿萦的秘密基地。 而小乙,也真的给她弄来了一张巨大的、他口中“不怕风吹雨打”的画布。那是一张旧的船帆。不知是从哪艘退役的货船上拆下来的。帆布质地粗糙,厚实,带着一股子被河水浸泡、被日光暴晒后留下的、独特的咸腥味和岁月感。上面甚至还有一些修补过的、深色的补丁和磨损的痕迹。 “这玩意儿,比那什么素绫,结实多了。”小乙得意地说,“它自己身上,就带着故事。” 阿萦抚摸着那张粗糙的帆布,感受着它凹凸不平的肌理。她忽然觉得,小乙说得对。这样一张历经了风浪的帆布,才是承载这人间烟火,最合适的载体。 她没有再画之前那幅《神都烟火图》。 她要画一幅全新的。 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偷偷摸摸的记录者。她就生活在这烟火气的中心。 每天清晨,她被食铺里传来的第一阵剁肉声唤醒。白天,她就在那间小小的厢房里作画。画案上,铺着巨大的帆布。她的颜料碟,就摆在旁边。那块晕金石,被她重新取出,这一次,她心中再无杂念。她想着王大娘熬汤时那专注的神情,想着小乙为她搭画案时那额上的汗水,想着门外那些食客们热闹的呼噜声。她手下的石杵,变得沉稳而有力。 她磨出的赤金颜料,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而厚重的光泽。那光泽,不再是神佛脸上那清冷的、高高在上的金光,而是带着人间温度的、夕阳一般的光辉。 她画画的时候,不再屏息凝神,如履薄冰。她可以听见院子里王大娘和邻居们的说笑声,可以闻到从堂屋飘来的、霸道的羊汤香气。有时候,小乙会端一碗刚做好的饭菜进来,不由分说地按她坐下,看着她吃完,才许她继续画。他们的对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今天码头上又来了艘大船,从江南运来的丝绸,那颜色,啧啧,跟天上的云霞似的。” “隔壁张二哥家的胡饼,今天又涨价了,一个要多加一文钱。” “听说了吗?城西那个耍猴的老头,他那只老猴子,学会给人算命了,准得很。” 阿萦一边听着,一边画着。她把这些琐碎的、鲜活的、带着生活温度的一切,都揉进了自己的笔墨里。 她的画室,也渐渐地,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那些来食铺吃汤的熟客们,都知道了后院里,住着一位会画画的“神仙姑娘”。他们好奇,却又不敢轻易打扰。只是偶尔,会从门帘的缝隙里,偷偷地朝里张望。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那个总在码头拉货的、名叫“铁牛”的壮汉。他那天多喝了两碗酒,胆子大了些,端着汤碗就闯了进来。他本想看看热闹,却在看到那幅巨大的画时,愣住了。 阿萦正在画伊水边的纤夫。画中,一个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汉子,正弓着背,将一根粗大的纤绳,深深地勒进自己的肩胛。他的脸,被风霜刻满了沟壑,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毕露。那是一种与命运搏斗时,最原始、最顽固的姿态。 铁牛看着那画中的人,看着那熟悉的纤绳和码头,眼眶,竟慢慢地红了。 “这……这不是老周吗?”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去年冬天,为了多挣几个钱给娃儿买件新衣裳,掉进冰窟窿里,没上来那个……” 阿萦停下了笔。她看着这个满脸横肉、一身酒气的壮汉,此刻脸上那悲伤而怀念的神情,心中一动。 从那天起,这间小小的画室,变得热闹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会端着碗,好奇地走进来。他们在阿萦的画布上,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 “哎呀!这不是东街卖豆腐的孙寡妇吗?瞧这眉眼,一模一样!” “大娘,您快看,姑娘把您熬汤的样子也画上去了!真神了!” “小乙哥,你看,这不是你吗?躲在槐树底下偷懒的样子!” 他们成了阿萦最好的模特,也是她最真诚的观众。他们会告诉她,那个补鞋匠的背,应该再驼一点;那个卖花女的篮子里,春天应该是牡丹,秋天就该是菊花了。他们还会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一篮刚摘的鲜果,几条新钓的活鱼,或是一块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炊饼。 阿萦的画,就在这片嘈杂、温暖、充满了人情味的烟火气中,一点点地,生长起来。它像一棵树,根,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枝叶,则吸取着这最真实的人间气,舒展,繁茂。 她画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自由。 她用最粗犷的线条,去勾勒那些纤夫和石匠饱经风霜的轮廓。又用最细腻的笔触,去描绘孩童脸上那柔软的、吹弹可破的肌肤。 她用那珍贵的晕金石颜料,毫不吝惜地,去渲染夕阳下每一片瓦片的余晖,去点缀老王家汤锅里升腾的、金色的热气,去描画每一个劳作者身上,那被汗水浸润后,在阳光下闪烁的、健康的光泽。 那金色,不再冰冷,不再神圣。它属于人间,属于每一个在尘世中努力活着的、平凡的生命。 而小乙,始终是她最沉默,也最坚实的守护者。 他会在她颜料用尽时,跑遍全城,为她寻来最好的石青和藤黄。他会在她疲惫时,不由分说地夺下她的画笔,拉着她去集市上听一场热闹的百戏。他会默默地,修好她那间漏风的屋顶,为她那张冰冷的床铺,换上一床温暖的新棉被。 他从不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从不问她,画这幅画,将来要如何。 他只是用他的方式,为她撑起了一片,可以让她安心沉浸、自由呼吸的天地。 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像王大娘那锅文火慢炖的汤。没有惊心动魄的开始,也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相伴中,在无数个共享的、盛着羊肉汤的黄昏里,将彼此的味道,一点点地,熬进了自己的生命。那滋味,醇厚,绵长,暖到骨子里去。 秋去冬来,春暖花开。 整整一年的时间,那张巨大的、承载了无数人故事的船帆,终于被色彩和生命,彻底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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