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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那只绿色的鹦鹉----评王蒙小说《活动变人形》(下)

热度 21已有 1217 次阅读2021-5-31 05:12

46年失了业的倪吾诚回到北平,找不到稳定工作而去了解放区,他对人家讲,我要去看看。他们反对剥削,反对封建我赞成。他们斗争地主,我也赞成。我就是从地主家庭出来的,我认为对待地主的斗争,怎么残酷也不算过分。特别是那些地主婆娘,就是要狠狠地惩治她们。当时的国民党统治区散播着各种关于土改的谣言。最可怕的一种是说农民斗地主婆娘时把一只猫放到地主婆的裤裆里。倪吾诚听了以后兴奋地说,对待有些个地主婆娘,就欠用这种办法收拾,他拍手称快。中国这个国家,不这样就翻不过一个个来。大家都劳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更赞成……

49年革命胜利倪吾诚穿着灰布干部服回到了北平,但没入党,也没当上大官,只在一个革命大学里任职,但很快跑到私立大学里教书,事实证明他没有讲课的能力,既没自己观点,又不肯照本宣科,只能去搞所谓研究工作。

在儿子的努力下倪吾诚终于离了婚,离婚过程颇为动人,跟前妻和仨孩子合影,还跟前妻单独合影,然后就是再婚,没多久又离婚。

解放后倪吾诚有一次差点儿就在某大报上发表哲学文章----一篇批判资产阶级实用主义的文章,改了两次样稿之后被通知取消。。。满腔忿懑转化为无穷无尽的牢骚,对着自己的儿女发作,搞得儿子烦不胜烦,小女儿干脆跟他一刀两段。

他只有两个爱好,吃馆子和游泳,为吃趟俄式西餐能骑车10公里,在寒风中等上俩钟头,一到夏天就每天游泳晒得漆黑。

下乡劳动嘴上吹得好,坐地头连抽五支烟都不动一动,要么发高烧下地没20分钟就跌到在水田里,让人哭笑不得。

一方面是对具体处境的无比怨毒的牢骚,一方面是数十年如一日矢志不渝的对党对马列主义对毛泽东思想的始终如一的歌颂。不论在会上会下,公事场合私人场合,他声明说,他绝对不会因为个人受到了“凌辱”就动摇对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信念,对于伟大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信念。后面的这几句话,还有他经常不忘记说的类似的话保佑他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九五七年。

一九六○年食品供应的困难使倪吾诚失魂落魄。他躺在床上不起,呻吟,声言自己要饿死了。一九六一年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在高价的高级饭馆吃饭。他吃了又吃,吃了又吃,吃了又吃。当晚得了十二指肠溃疡。腹外科手术后他又老了许多。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到处讲,他认为这才是最深刻最彻底的一次革命。他早就盼望着、要求着、准备着这样一次大革命了。这是类似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绝对精神”的一次革命。就是要大树特树绝对权威。不敢绝对,正是所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致命弱点。他表示了对文化革命的领导人的敬意。其中当然包括“敬爱的”江青“同志”。他毕恭毕敬地颇有情感地、小心翼翼地吐出了这个名字。当他提到他拥护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四旧”的时候,他激动得使声带的震动发生了变异,发出了一种相当奇特的有感染力的含泪的声音。显然他准备与“四旧”决一死战,他是“四旧”的永不妥协的敌人。他说只有毛泽东共产党才可能发出这样伟大的号召,向万恶的“四旧”宣战。我也是“四旧”,我身上浸透了“四旧”的东西,陷入“四旧”,为之痛不欲生却又不能自拔。“四旧”害死人!“四旧”使中国陷入变“修”变色,亡国灭种的危险之中!如果破“四旧”时需要把我破除或者肉体消灭,我举双手赞成!求仁得仁,死而无憾,誓死捍卫,坚决拥护,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九七八年以后,大女儿倪萍嘲笑已经基本上双目失明的倪吾诚在文化革命初期的极左言论,说他真是个小丑。倪吾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我拥护破“四旧”,真的,今天仍然希望能真正做到破“四旧”。我感到遗憾的恰恰是我们并没能真正把“四旧”破除掉。

说公平话,倪吾诚的“要求进步”不仅在于他的惊人的革命言论。他也还是花了许多力气读马列的书。其中他读的最认真的是列宁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与《哲学笔记》。他几次读《资本论》,似乎始终没有钻进去。但对列宁的哲学著作,他是认真研读,认真吟味,通篇通篇地画红线、画勾画圈、加眉批、加惊叹号,自觉热情无尽,快乐无穷。而且只要他读了一点,自以为体会了一点,高兴了一点,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有时为这专门花四分钱去打公用电话,告诉他的为数不多的友人他读马列有了新收获。见到孩子乃至偶尔一来、多年未见的乡亲也是不问寒暖,但谈马列。有一次给正在紧张地开会的倪藻打电话,说是我今天度过了最高兴的一天,因为再次读了列宁对于“物理唯心主义”的批判,而这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对于他来说,这是个激动人心的、具有安身立命的意义的问题。孔夫子就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他今天再一次“闻道”了,他很高兴,他希望本周以内和倪藻一起去康乐餐馆吃一次“赛螃蟹”。然后他大骂他心目中的王胡、小D一类人物,他们居然著书立说大谈马列主义,这些人从前都是宣传程朱理学、贝克莱主教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嘛,以他们的品质、他们的低能——他们连游泳都不会嘛,他们懂什么马列主义?

刚到“五•七”干校以后不久,发现了他的严重的白内障与青光眼症。需要做手术。县医院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手术。那时是赤脚医生在占领医疗阵地。倪吾诚突然表示了态度,他声称他坚决热情地支持赤脚医生这一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他准备用他的一双眼球来支持。他的这种热情支持甚至使对他进行监督改造和群众专政的“左”派们也目瞪口呆。按照“公安六条”的规定,不得参加文化革命的倪吾诚“左”起来竟能使真正的理直气壮的红“左”派黯然失色。而后他基本上丧失了视力。你又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眼睛如果不交给赤脚医生,就一定能够得救呢?倪吾诚雄辩地反驳埋怨赤脚医生也埋怨他的轻信的亲友。

解放后静宜参加了工作,离了婚,也远离了“地主分子”的寡母和寡姐,大女儿一解放就参加了革命,然后过着并不轻松且毫不浪漫的生活,小女儿是解放以后才上小学的。她不会说家乡的方言,而是一口的北京话。她没有跟姨姨学说过家乡的童谣。父亲也好,姥姥和姨也好,始终没在她的生活里取得过位置。他们对于她是太陌生,太格格不入了。而后她自觉地为保卫自己而拒他们于千里之外。

她天生嗓子好,实现了她父亲对于姐姐的一切期望,爱美,爱唱,小小年纪昂首挺胸站到舞台上去高歌一曲,受到北京市长的接见,她活泼大方,待人热情,后来学了理工,嫁了一个同样学理工的丈夫。

文革开始,倪藻的姥姥姜赵氏被红卫兵强迫喝自己的洗脚水喝死了,之后倪藻就把姨姨静珍接到新疆,自己劳动改造的地方帮忙照料家务,旅途到了最后一天,汽车走在深山密林之中,草地峡谷之旁,一路上雪峰、云杉、羊群、木屋、湖泊、涧泉、马匹、牧人……都令人心旷神怡。“忒痛快了!太豁亮了!别提多好了,我是太高兴了,别提多自在了。实在是没承望姨老了老了还能出这么远的门,还能到你那里……你说我现在还有什么指望?还有什么惦记?还有什么活头?还怎么活?没承望就在这个时候你给我来了信,看我这一辈子苦命傻命最后还真有个好命呢……”却之激动地一次又一次地说。她又说:“多远的地方!多高的山!多清的湖呀!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呀!这次我也下了决心了,我再不留恋家乡了。乡下也好,北京也好,还有我的吗呀?走吧,走吧,走得愈远愈好,过去的事忘得愈干净愈好。从打我出世,哪儿碰见过一件好事?这回算是碰见了,我跟着我外甥来他个远走高飞,天之涯兮海之角。这西北边疆,就是我老婆子的终老之地了……”她说得兴奋得眉飞色舞起来。

到了家没几天静珍就死于脑出血,她终于走出了自已逼窄的生活空间,走出了悲惨的命运,看到了广阔的天地,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畅亮和快乐,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样一个颇具才情的女子,如果不是被旧道德旧信念蒙蔽了心智,早些走出封闭的四合院,不论独立谋生,还是再嫁人,都不至于落得因无聊和压抑而崩发出来的怨毒与凶狠,她在无知中被旧文化伤害,同时也伤害周围的人,如果不是革命,不是解放了,她万无可能跑到新疆边境小城,在生命的终点见识这天地间的美好。

倪吾诚也死了,死前几个月被承认离休老干部,此时双目几近失明,小腿肌肉痿缩,外加消化道出血,死前终于不再发牢骚,而是满口感谢,尸体像一只吐尽丝的蚕蛹。

而倪藻则是脱茧而出的蝴蝶,彼时他四,五十岁了,年富力强,跟团到欧洲访问,与该国的汉学家们相谈甚欢,不卑不亢,风度翩翩,喝着从小习惯了的黑咖啡,拜访父亲老友史福岗的家,问候他的太太,看到了父亲当年送给史先生的郑板桥“难得糊涂”的条幅,回想起了童年往事。

夏天的海滨城市,倪藻和朋友在大海里游泳,奋力往大海深处游去,一游就是几个小时,他既不疲惫也不自傲,还问朋友对国家发动禁止随地吐痰的运动怎么看。

晚间他们去跳舞,倪藻的舞姿吸引了在场很多中国人和外国人的目光,倪藻告诉朋 友,自己的父亲很爱跳舞。

倪吾诚梦中的那只说着外语的绿色鹦鹉,终于跨过半本书,穿越半个世纪的时光,化作舞曲陪伴着倪藻的舞步。

倪藻说:我特别喜欢你,去年夏天。



2

膜拜

鸡蛋
14

鲜花

路过

雷人

开心
5

感动

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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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9 个评论)

回复 石璧 2021-5-31 06:39
解放后静宜参加工作,是跟大雄离的婚吗   
回复 平沙落雁 2021-5-31 06:43
石璧: 解放后静宜参加工作,是跟大雄离的婚吗    
   当然是跟男主倪吾诚离的婚啦
回复 石璧 2021-5-31 06:47
平沙落雁:    当然是跟男主倪吾诚离的婚啦
那倪萍是怎样去的中央台
回复 平沙落雁 2021-5-31 06:49
石璧: 那倪萍是怎样去的中央台
    
回复 石璧 2021-5-31 06:52
平沙落雁:      
虽然是开玩笑,但老王如果知道倪萍,又故意不回避这个名字,那就是别有用心   
回复 平沙落雁 2021-5-31 06:56
石璧: 虽然是开玩笑,但老王如果知道倪萍,又故意不回避这个名字,那就是别有用心    
王蒙不知道倪萍,这本书写于1985年,彼时倪萍还没出名呢
回复 平沙落雁 2021-5-31 07:04
我觉得中国人对于哲学学者过分苛责了一点,哲学学者在西方本来就是穷困潦倒的一群人(参见马克思的经历哈,如果没恩格斯资助,他不就是个有点儿才华的倪吾诚吗?),另外一部份哲学家则依靠家里有矿,不愁吃喝。

这个行当本身就不挣钱,老骂男主没养家能力,还穷矫情,有点儿不公平,能写出让大报有意刊登的哲学文章的,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回复 石璧 2021-5-31 09:27
平沙落雁: 王蒙不知道倪萍,这本书写于1985年,彼时倪萍还没出名呢
原来成名赶不上   
回复 平沙落雁 2021-5-31 20:35
石璧: 原来成名赶不上    
王蒙在原配死后续弦不到10年,再婚妻子是资深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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