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骆驼祥子》到老舍之死
热度 47已有 1110 次阅读2014-1-17 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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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 老舍
《骆
驼祥子》是小时候从电台里的小说连续广播节目里就听过了,后来又看了电影,中学语文课本里还学过节选,但直到两年前才通读全文。要说感觉么,那就是除了震
撼还是震撼,可以说此次通读全文彻底颠覆了我对该小说过去的印象。当时就想写点儿东西,可这本小说里提供的信息实在是太多太杂了,再联系作者后来的遭遇,
再加上这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综合到一处,构成了一座庞大纷乱又光怪陆离的谜宫,一时根本理不出头绪,只能等待时机,让情
绪得到沉淀,思想得以整理。
一晃两年过去了,其间祥子也在我的脑子里几进几出,总是不肯久留,直到前天他又一次进到脑子里,被我抓住,趁今夜窗外朔风呼啸,雪色月光,时机正好。
祥子是个抽象的人物。
他是作者综合众多车夫的形象塑造出来的这个一个“理想状态”下的模型,我们只知道祥子是个大高个儿,具体相貌如何,有无口音,父母在否,兄弟姐妹如何,有无亲友,从何而来,一概不知。
祥子被作者简化得只有孑然一身,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一概无有,出场时他正当青春鼎盛,身强力壮,是个极要强的头等体面的车夫。
拉上自己的洋车是祥子的宗教,为了这个他拼死拼活攒了三年的钱终于买了辆新车,可没半年就被大兵给劫走了,人也被抓了当脚夫,好不容易逃出来还顺了两头骆驼,从此有了“骆驼祥子”这个名号。
祥子又重新开始赁车拉,重新开始攒钱买车,可辛辛苦苦攒下的几十块钱又被孙侦探敲诈了去,同时又被“好运”撞了回腰:他被老板刘四爷的女儿虎妞看上,带了几百块钱嫁给了他。
就这样祥子别别拗拗地拉着用虎妞的钱买的车,但没多久这车就被自己生病再加上虎妞难产而死耗掉了,祥子又没了车。
两次从拥有自己的车再失去车教育了祥子,祥子最终变的和其它的车夫一样,不再要强,养成了烟酒等他过去从来不肯沾染的东西,也就让人觉得可以原谅了,所有的恶习似乎都不再像过去那样不可饶恕了。
他抽他嫖,染上了花柳病,身体也一点一点地垮掉了,人的精气神儿也一点一点地倒掉了,生活把他磨砺成了另外一个人——与过去的祥子完全相反的人——他学会
了所有的恶习,学会了和巡警找别扭,学会了保养自己,成了一个混日子的车夫。有时他也曾想过应该好好的生活,可是一想起他自己的经历他就没了信心,要强又
怎样呢,自己过去不也要强过吗,到头来还不是和其他人一样,还不如趁早快乐一天是一天。
最后他喜欢的小福子也死了,他彻底对明天绝望了,他丧失了对于生活的任何乞求和信心,从上进好强而沦为自甘堕落,他开始游戏人生,吃喝嫖赌,彻底堕落为城市的垃圾。
祥子的经历貌似充满了偶然性----如果他的第一辆车没被大兵抢去了呢?如果虎妞没有难产而死呢?如果小福子再忍耐几天等着祥子来接她呢?----但是就
算这样又能如何?人不可能不生病吧?生了病就不能拉车,也就没了进项,甚至还得花钱看病买药,这些都是钱。人总有正常的欲望吧?要么像二强子那样娶个老婆
再生下一大堆孩子,每天为这几张填不饱的嘴而奋斗,临了还得靠卖女儿的钱来买车,要么去嫖,去那最低等的妓院“白房子”里去,然后染上一身花柳病,糟蹋自
己的身子。
退一步讲,就算永远健康不生病,不抽不嫖不赌,不成家不生儿育女,可架不住总有老的那一天吧?
年轻的祥子就像个顽强的神,拼了命地去翻越那座名叫贫穷的山,一次又一次从半山腰上跌倒谷底,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以为只要有力气,要体面,拼命干,再加上
勤俭,生活就没理由不给他好脸色看,可事实上他不懂得在那个社会里他的劳动价值只够在生存线边缘挣扎的,二强子就是到了中年的祥子,而小马儿的爷爷就是到
了老年的祥子,有了这些榜样,祥子懂得了再拼命也是徒劳。
放眼望去,在那个社会里像祥子这样生活在生存线边缘的人还有许多许多,拉车的,做小买卖的,做小手艺的,捡破烂的,撤了职的巡警,等等,这些人的生活系统是如此的脆弱,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变得一贫如洗,变成彻底的无产者。
再放眼望去,乡间田野里有更多破产的和快要破产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是祥子强大的后备军,一场冰雹,一遭蝗灾就能把他们逼向城市,逼向毁灭,他们是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军的主力,也是共产党能够得天下的最根本的原因。
老舍看出了靠个人奋斗的祥子是没有出路的,是注定要被这个黑暗的社会吞噬的,避免的办法嘛,他没想出来-------革命吗?当时的老舍是不信任共产党
的,他笔下的“革命者”阮明根本就是个卖师求荣的卑鄙小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连累祥子被孙侦探敲诈去了他全部积蓄。
阮明是个一直被正统评论家故意忽视的人物,原因么,很简单,如此卑鄙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这简直是对共产党的污蔑,但这个人物确实在小说里活着。
“阮明作了官以后,颇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应该打倒的事。钱会把人引进恶劣的社会中去,把高尚的理想撇开,而甘心走入地狱中去。他穿上华美的洋服,去嫖,
去赌,甚至于吸上口鸦片。当良心发现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万恶的社会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过错;他承认他的行为不对,可是归罪于社会的引诱力太大,他没
法抵抗。一来二去,他的钱不够用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为执行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换点钱来。把思想变成金钱,正如同在读书的时候想
拿对教员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数。懒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并立,一切可以换作金钱的都早晚必被卖出去。他受了津贴。急于宣传革命的机关,不能极谨慎的选
择战士,愿意投来的都是同志。但是,受津贴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绩,不管用什么手段作出的成绩;机关里要的是报告。阮明不能只拿钱不作些事。他参加了组织洋车
夫的工作。祥子呢,已是作摇旗呐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认识了祥子。
阮明为钱,出卖思想;祥子为钱,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了祥子。祥子并没作过这样的打算,可是到时候就这么作了——出卖了阮明。
为金钱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钱;忠诚不立在金钱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谅自己一切的恶劣行为。祥子听着阮明所说的,十分有理,可是看
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羡慕——“我要有更多的钱,我也会快乐几天!跟姓阮的一样!”金钱减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钱闪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卖了六十块钱。阮
明要的是群众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象阮明那样的——享受。阮明的血洒在津贴上,祥子把钞票塞在了腰间。”
老舍不是个佛教徒,但他安排的血汗钱,人命债却通过这白花花的六十块钱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轮回。
祥子拼命干,到头来却连辆自己的车都得不到,这不合理,这个社会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出了毛病,可到底是哪儿不对劲,该怎么改进呢?老舍没有给出答案
----靠那些激烈的思想吗?还有那些美妙的口号?这些都不能填饱肚子,生活自有其本身的逻辑,那便是金钱和欲望,在这两者交织而成的看不见的网络下,无
人能够脱离命运的轨道。
然后呢?
然后就解放了,共产党来了,人民政府来了。
老舍亲眼见着那些身穿灰色列宁装的意气风发的“同志们”关闭了妓院,改造了妓女,抢毙了靠吭蒙拐骗起家的“刘四爷”们,把他们的车场收归政府,祥子们成了工人阶级,靠工资吃饭,生老病死政府都管了,这该不该呢?太应该了!
为了他那些穷朋友们的翻身解放,他打心眼儿里拥护共产党,愿意跟党走,他跟那些出身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同行们还不一样,他出身于城市贫民,一出世就没
了父亲,靠寡母替人浆洗衣物抚养长大,别人需要改造思想,他不需要,本身就出身无产阶级,而且早就同情底层劳动人民,写下大量关于他们的作品。
他就像苏联的高尔基,不,他就是中国的高尔基!
他除了拼命地为这个新社会供献自己的才能还能干嘛呢?为此他写下了为数不少以政治宣传为主题的作品,作为作家他当然明白这些作品的文学价值,但与那些穷朋友们的幸福相比,这点儿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国家和人民也给了他高度的荣誉,称他为“人民艺术家”。
然后呢?
然后就文化大革命了,人民艺术家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人民的敌人。
被批斗,被贴大字报,被用粗鲁的语言辱骂,被半大的孩子用皮带抽。
什么是“革命”?
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背诵这段语录的时候,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跟革命的那个阶级站在一起去革另外那个阶级的命,从来不会想到自己会变成被革掉命的那个阶级。
但是,革命本身会长着眼睛分辨谁是“革命者",谁又是”被革命者“么?
革命者和反革命并没有截然标准,只凭组织上的一句话。
那组织是什么?组织是党,而党则代表了人民。
人民!
这是个挺吓人的名词,一提到这个名词,眼面前好像立刻就出现了一道由宣传画上膀大腰圆浓眉大眼的工人农民们组成的铜墙铁壁,跟宣传画上人物幸福安详的表情不同,他们全都对他怒目而视,眼睛里喷射出的是仇恨的火花。
人民!
那祥子算不算人民呢?-----祥子是无产者,是工人阶级,当然得算!
那小福子呢?那个被两个嗷嗷待哺兄弟逼着去卖肉,被人鄙视,遭人白眼,被像只失了群的小母鸡那样轰来轰去,成天东躲西藏可怜的小女人,她到底算不算人民呢?-----也得算!
还有二强子,她那个没出息的爸,喝醉了酒就会打女人,吃女儿的肉喝女儿的血,却红着眼睛骂女儿是“臭不要脸的”,他算不算人民?-----得算!
二强子的老婆,那个矮小丑陋的女人,一边淌着眼泪,一边穿上卖女儿得来的钱扯上的新蓝布大褂,最后被二强子一拳打死的可怜虫,她算不算?----当然得算!
那个因为冻饿而昏倒在茶馆儿门口,被一碗糖水救过来的老车夫,他更应该算!
大杂院里穷得穿不上裤子而出不了门,窝在炕上猫冬的姑娘们,她们也得算!
这些人啊,他用饱蘸着眼泪写下的人们啊,怎么突然间他就成了他们的敌人了呢?
我,到底算不算人民呢?
这是个可怕的问题,他想起了母亲散乱花白的头发,和堆积如山臭气熏天待洗的破衣烂衫,还有自己,一个矮小瘦弱不招人喜欢的孩子。
-----如果不是刘大善人那天一个心血来潮,把他领进了学堂,那么他可能很快就要挎个篮子去走街串巷卖花生仁儿,或者跟邻人家的孩子一起去捡煤核儿,再过两年大概就会被家人送去学门手艺,或者到店里当学徒,再或者,干脆像祥子那样去拉洋车。
如果那么一路下来的话,那他现在就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当然是人民当中的一员,这会儿可能正光了膀子蹲在家门口的大枣树底下,挑一筷子炸酱面,咬一口顶花带刺儿的黄瓜,又怎么会坐在这湖边想这些没用又沉重的问题呢?
是思想!----一道电光闪过他的脑海。
思想才是真正判别人民和人民敌人的标准。
不错,思想是种有毒的汁液能够侵蚀人的大脑,吞噬健康的细胞,把大脑变成一块腐烂的泥土并播下种子,生根发芽,开出妖冶的花朵,结出更加有毒的果实,再把这些果实播散出去,去毒害侵蚀更多的人-----这便是人民之敌所做的事。
人民也有思想,但他们的思想是纯洁的,光明的,是高山之巅从未受过污染的晶莹的积雪,是实验室试管里无色无味更无毒的蒸馏水。
与人民的思想相比,他的思想是一堆臭狗屎,不,比臭狗屎还不如,是爬满蛆的,腐烂的,散发着恶臭的,让人看一眼就能呕吐不止的。。。一堆不知什么东西。
也许并没那么糟,他的思想是座秘密的森林,白天有阳光照耀,夜晚也有星空笼罩,虽然地上有腐土,枯枝烂叶,也蚂蚁蚯蚓毛毛虫,但更多的是参天的大树,鲜艳
的野花还有葱绿的小草,他每天漫步在这秘密的森林里,贪婪地呼吸着由腐土枯枝与花香树汁混和起来的味道,沐浴在透过树叶倾洒下来星星点点斑斑驳驳的阳光
下,信手攀折几根树枝,再采撷几朵美丽的野花,把它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编织成花环,贡献给世人。
现在,形势迫使他必须毁掉这座秘密森林-----他的精神家园,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他深深地懂得,即便把所有的大树都连根拔起,烧成灰烬,铲除所有的鲜花绿草,甚至掘地三尺运走所有的泥土,把森林变成沙漠,他思想的幼芽仍旧会从沙子里破土而出。
让他停止思想,除非。。。他看了看眼前的那汪浑浊的湖水。
突然间,从那道由横眉立目的人民组成的墙里钻出一个人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不能啊,先生!走!上我那儿去喝两钟儿去!”
祥子,这是祥子!虽然鬓发斑白,风尘满面,但两眼射出的仍旧是热情的精光。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他被祥子拽着,脚不沾地地到了祥子的小屋。就像当年祥子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经历和委曲都倒给他-----曹先生一样,他也把自己的委屈倒给了祥子,祥子陪着他哭,陪着他笑,最后两个人都醉了,抱头大哭。
打了个激灵,祥子不见了,祥子走了,他想,祥子回到人民那边去了,而自己呢,还是人民的敌人。
“人民呵,请你们接纳我,我愿意停止思想,现在--------立刻--------马上-------”
他纵身向前一跃,全身心地投入那道铜墙铁壁之中去。
平静的湖水吃了一惊,尖叫着裂开一道口子,水花四溅,但很快又合上了口子,泛起些来自湖底的淤泥,还漂过来几根零星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