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留意到龚夫人的故事,是在高阳的《清末四公子》中,当时便觉惊艳。2011年1月的《万象》上刊登了一篇《终古佳人去不还》,对龚夫人情事的来龙去脉,做了一番相对详实的钩沉,作者刘衍文堪称我的同好,这里不妨再补充几句,算是对笔者阅读兴趣的一个总结。
根
据传统习俗,龚夫人本该被称为梁夫人,因为她是清末翰林梁鼎芬的发妻,两人明媒正娶于1880年,其婚礼在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中有明确记载,龚夫人是
湖南名士王先谦的外甥女,龚是父姓,李慈铭说她“美而能诗”,嫁给梁鼎芬这样的才子,本应琴瑟和调,不料在数年后,龚夫人却转投梁鼎芬的好友,另一位清末
才子文廷式的怀抱。奇就奇在,龚夫人既不跟前者离婚,也不跟后者结婚,而是径自追随文廷式去了他的故乡江西,还为文廷式生了三个儿子,同时,她也没有放弃
自己的文学爱好,终生读书治史,心平气和地度过了独特而又相对平安的一生。
因为她没有离婚也没有再婚,所以我们难以称她是梁夫人或文夫
人,只好以龚夫人作为她唯一的名号。三茶六礼聘娶来的大家闺秀,跟随夫君的好友私奔,还为后者传宗接代,风平浪静地度过余生,这在礼教森严的晚清,恐怕是
绝无仅有的了。尤其是,虽有夺妻之情节,梁鼎芬和文廷式却终身为友,龚夫人跟梁鼎芬也并无冲突,似乎三人之间有一种高层次的精神上的默契。刘体智在《异辞
录》中讥讽道,“于晦若侍郎,文芸阁学士,梁星海京堂,少时至京居同寓,卧同一土炕……侍郎夫人早死,京卿夫人终身居学士家。盖三人者皆文学侍从之臣,礼
教非为吾辈设也。”其中的“京卿夫人终身居学士家”即指龚夫人的情事,讥讽归讥讽,然而“礼教非为吾辈设也”倒是实话,既然当事人三方能够互谅和共存,外
人也就无从置喙了。
根据中国的婚嫁传统,文廷式当时早已使君有妇,他因教过珍妃而闻名于晚清政坛,还是清末变法的主要旗手之一,这已为众
人皆知。至于梁鼎芬,笔者少年时代最早是从《我的前半生》中读到这个人,他是宣统的老师,以光绪陵前植松而出名,还在光绪和隆裕的奉安大典上痛斥过民国外
交总长孙宝琦。当时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近乎辜鸿铭一流的顽固派,却怎知他的情史倒如此超前,他们这段“毁三观”的三角恋,恐怕让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也望尘莫
及。旧书中多认为梁鼎芬是天阉,龚夫人因此离他而去,刘衍文考证此事不实,梁鼎芬有妾且有子女。据说文廷式于1904年去世之后,龚夫人还前去向梁鼎芬求
贷,梁鼎芬“辄有所赠”,此事记载甚多,但没有确证,不过,以梁鼎芬的性情,这种事情是做得出来的,而且至少有若干附证表明,这场三角恋爱中的三方始终关
系良好。龚夫人私奔后,梁鼎芬跟文廷式之间仍有多次往来酬酢,后来梁鼎芬成了张之洞的干将,居武昌时曾撰有一幅著名的对联:“零落雨中花,旧梦难寻栖凤
宅;绸缪天下事,壮心销尽食鱼斋”,其中的“旧梦难寻栖凤宅”即指他跟龚夫人年轻时在北京的旧居,分明蕴含了他对这位才女发妻的忆念。
文
廷式死于1904年,梁鼎芬死于1919年,龚夫人的卒年不详,根据刘衍文的考证,应在1929年之后,她1880年结婚时约在20岁上下,所以估计是活
到了古稀之年。她的儿子中有一个也喜好文墨,留下了龚夫人晚年的若干珍贵事迹。龚夫人为文廷式生子三人,但刘衍文在《终古佳人去不还》中并没有考证出三个
儿子的姓名,只考证出(据《文廷式年谱》)第三子名克俭,字公直,第二子名公毅。倒是笔者今年偶然在网上发现一则文氏宗亲的寻亲启事,文中清楚罗列出了三
子的姓名:
文廷式去逝后,他的后裔曾为其立了一块花岗石墓铭,上面刻下的名字是“永誉、永谐、永诚、
永谛率孙彧徨、彰循、德徵、徕徵等谨立”。四位儿子永誉是结发妻陈氏所生,其余三位均系
龚夫人所出。永誉只生二位女儿,因此,四位孙子也是龚子之后。龚夫人所生的三位儿子中有
一位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军事史学家、小说家文公直,字克俭,后两位孙子(德徵、徕徵,估计
是公直之子)其一位兄名公毅,字克勤,曾为其弟的小说做过校对工作。
(见
http://www.wxzqw.cn/portal.php?mod=view&aid=1117)
根
据这则墓铭,则龚夫人三子的学名应该是永谐、永诚、永谛,其永谛恐怕就是公直,即那个喜好文墨的儿子。寻亲启事跟刘衍文的考证略有不同,公直应为名,克俭
应为字,否则,他二兄名公毅,他名克俭,不符合中国人的取名习惯。公直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到了龚夫人晚年治史的情节,“时母方注《道德经》毕,从事于《明史
正误》……”,“跟着唯一爱我的慈母读史……”,而且母子兄弟关系孝友双全,公直因被人陷害而入狱,“母慈兄友,为之向戚旧假得敝书一箧,以金餂狱吏,乃
得入。直深感母兄之挚爱,一一捡而读之……”
或许跟治史有关,龚夫人不但处事明决,而且气量恢宏,不拘小节,不然她无法在晚清宗法社会的
罗网中生存。公直曾提到,作为私生子,他的童年毕竟遭受了不可避免的歧视,“余生乃为家族所歧视。在宗法社会之高压下,历尽难言之惨苦。”只有从这句话
中,我们才略微窥见了龚夫人毅然私奔之后的苦楚,在恶劣而保守的社会环境中追求爱情,养育三个私生子,并能安心治学,终老于民间,龚夫人恐怕是深谙《道德
经》的精髓了。
笔者曾经花多年时间研究徐志摩和陆小曼的民国情史,结论是两人的后期冲突主要源自两人离婚前后的高调表现,激起了传统社会
和家庭内外的普遍反感,成了顽固派的现成靶子,两人间的差异因此被放大。而与之相比,早在四、五十年前的晚清时代,在那更为严酷的礼教封锁下,龚夫人却依
靠自己的明智和低调,自己对道家精神的活学活用,默默完成了一桩堪称完美的婚姻越狱行动。
萧易,2013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