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匆匆写了篇《张孝祥、赵彦端、辛弃疾》,联系赵彦端“眇视寰瀛一粟”,推测“眇视万里一毫端”,大概意谓“视万里江山如一毫端”,而非“万里之外的细微景物也能看得很清楚”,之后觉得还不太踏实。晚饭后上全唐诗全宋词检索“眇”字,大体把这句话弄清楚了。
唐诗中,眇字一般作“远”解,但张词中眇视,其实并非远视,而是小视、轻视。因此唐诗和宋词中的眇字用法存在一个转变(宋词中眇字自然也有作远解的)。
首先要交待一个楔子,就是苏轼的《前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当然此渺非彼眇,《汉语大词典》说此眇可通彼渺,算有一定的联系吧。此外,沧海一粟,类似赵彦端“寰瀛一粟”。苏轼这两句可谓开了一个滥觞、先河。我们来看看后人都是怎么跟帖的。
第二个出场的是王之道《水调歌头》:
败屋拥破衲,惊飙漫飕颸。不离当处人见,操慧上蓝游。弹指九州四海,浪说其来云聚,其去等风休。莫作袈裟看,吾道惯聃丘。齐死生,同宠辱,泯春秋。高名厚利,眇若天地一蜉蝣。闲举前人公案,试问把锄空手,何似步骑牛。会得个中语,净土在阎浮。
苏轼那两句是讲人的渺小和人生的短暂,如同天地间的蜉蝣和沧海一粟,王之道用法有变,不再说人本身小,而说高名厚利是眇小的。其理论依据是老庄子提出的齐死生、同宠辱、泯春秋。
第三个出场的就是赵彦端《念奴娇》:
姮娥万古,算清光常共、水清山绿。我欲蓬莱风露顶,眇视寰瀛一粟。携手群仙,广寒游戏,玉砌琉璃屋。归来一笑,葛陂还访骑竹。此夕纵饮清欢,吸寒辉万丈、快如飞瀑。倾倒银河斟斗杓,莫问人间荣辱。独倚阑干,浩歌长啸,惊堕云飞鹄。乱呼蟾兔,捣霜为驻颜玉。
倘若没有王之道那个铺垫,赵彦端这句其实有点费解,不管是眇视寰瀛里的一粟,还是视寰瀛如一粟,都觉得很突兀,不自然。只有在王之道的铺垫下,才能理解赵彦端意思是,眇视高名厚利,若寰瀛一粟,或者直接说眇视寰瀛如一粟,注意他这里不再用天地蜉蝣了,而去化用沧海一粟了。王之道和赵彦端的手法其实很能代表诗词是怎样发展变化的,后人如果对学诗学词有兴趣,这些都是案例。
下来就是张孝祥《水调歌头》:
江山自雄丽,风露与高寒。寄声月姊,借我玉鉴此中看。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摇动,海气夜漫漫。涌起白银阕,危驻紫金山。表独立,飞霞佩,切云冠。漱水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回首三山何处,闻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还。挥手从此去,翳风更骖鸾。
有前面铺垫,这里肯定不能解作“眇视万里外的一个毫端”了,这里万里借代首句江山(张这首词有多处呼应,江山、万里前后呼应就是一例,一般人都不会注意到这种文字细节,但是这种文章织理上的细节对于一个作品的整体和统一性是很重要的),而江山又借代社稷,指的是上层建筑,以及依附其上的高名厚利,而非物质上的万里江山,或者这样理解:眇(高名厚利),视若万里一毫端。所以张孝祥的意思和前面王之道、赵彦端其实是一样的,但是天地蜉蝣、沧海一粟都叫前人用了,他怎么办呢,他改用万里一毫端,这总不算抄袭吧。另外要说明的是,释家所谓“一毫端现宝王刹”与此还是有区别的,释家重佛理,包括布莱克一沙一世界都是一种哲理,这里的宋词诸公则是基于老庄,实际上表达的只是一种情绪。
张孝祥挺喜欢这个调调,另有一篇《水调歌头》:
问人间荣事。海内高名,似今谁比。脱屣归来,眇浮云富贵。致远钩深,乐天知命,且从容阅世。火候周天,金文满义,从来活计。有酒一尊,有棋一局,少日亲朋,旧家邻里。世故纷纭,但蚊虻过耳。解愠薰风,做凉梅雨,又一般天气。曲几蒲团,纶巾羽扇,年年如是。
苏轼《巫山》:贫贱尔何忧,弃去如脱屣。脱屣本身就是“看得很轻”,眇浮云富贵,更直言看轻富贵,视之如浮云,进一步佐证眇视万里一毫端。
最后李昴英还有一个《水调歌头》:
野趣在城市,崛起此台高。谁移蓬岛,冯夷夜半策灵鳌。十万人家甃碧,四面峰峦涌翠,远岫拍银涛。插汉笔双塔,簸两叶轻舠。我乘风,时一到,共嬉遨。江山无复偃蹇,弹压有诗豪。宝剑孤横星动,铁笛一声云裂,寒月冰宫袍。沧海一杯酒,世界眇鸿毛。
这位不用毫端,稍变一下,改用鸿毛了,还是那一套嘛,换个马甲就不认识你了?
古人作诗作词,他们记忆库比我们今人大得多得多,我们现在的小孩要学多少门课,古人就学语文,那个背得的诗文不是一般的多,即使背不得,过目多少也可想而知,所以他们作诗作词信手拈来都有所本。而且同是一个时代/朝代的人,对语言的感觉也类似,不像现代人,看到“眇视万里一毫端”,就觉得是眇视万里外的一个毫端,语感完全错误,专业的学者都是如此。所以无论看网上的资料还是书籍,都须多个心眼。需要稍加细想,看看这样讲通不通。尽管个人通过福柯,横生一个现代性的诠释,自觉倒也能自圆其说,但这不是作者原意,也是很显然的,在此作个补充说明。
汉语的趣味,或者说语言的趣味,就在于每一个字都会有一个故事,前世今生。以上还只是对眇字略加推演,一个字不只有一个故事,一个字简直代表一个世界。
没想到饭后,训了个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