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困局与若干迷思（三）

晨枫

中国不会坐以待毙。美国的暗算迫使中国公司在继续以中马悲壮地拼上马的同时，加紧研发关键技术，争取早日培养出自己的上马。这引出迷思之三：在技术链的顶端，中国现在的差距太大了，错失了先机，还赶得上吗？

科技不是巫术，也不靠灵机一动。拓展前沿的科技发展另当别论，但就追赶前沿的科技发展而言，是可能靠短期内密集投入和高强度实践而迅速缩小差距的。“制造巨人、创造侏儒”是暂时的。

美国是飞机的发明地，但在航空技术方面很快被老牌的欧洲国家超越，以至于二战爆发时，美国战斗机水平落后于欧洲，甚至拼不过日本“零”式。1942年才开始使用（实际大量使用要到1943年）的最优秀的美国战斗机P-51“野马”直到换用英国罗尔斯-罗伊斯“墨林”发动机才真正闪光，最初的美国喷气发动机也来自英国。

但在战后的1945年到1955年10年里，在大量投入和战时积攒起来的巨大工程研发和制造能力促进下，道格拉斯研制了8种战斗机，格鲁曼6种，洛克希德8种，麦克唐纳12种，北美20种，诺斯洛普6种，共和7种，沃特3种。这些都是投产的型号和主要亚型，下马的也只有已经试飞的才计入。正是这样的密集投入和强大制造业基础导致了美国航空科技在50年代的爆发性发展和此后的一骑绝尘，而不是什么被俘德国人才或者投奔优裕生活的英国人才的金手指。这是短期内密集投入和高强度实践而迅速缩小差距的一个例子。

中国航空科技在近20年里取得迅速发展，也是密集投入、接力研发的结果。相反，美国由于种种原因，近20年来军工科研的速度显著放慢，项目稀疏，除了常见的进度拖延、预算超支、性能缩水外，还不时出低级错误，恰成对照。

在更一般的层面上，技术研发只有在领先“现实”一步的时候，才有生命力，才有自持力。脱离实际的过度超前只是沙中楼阁，有成为先驱的，但更多的是先烈。个人可以人穷志高，但国家民族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

贴近实际、领先实际，有助于把技术迅速转化为产品，形成盈利，实现自我再生循环，促进下一步的发展。

这里有两个“实际”，一是技术水平，二是市场需求。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中国的技术水平已经得到极大的提高。这不仅体现在硬科技，也体现在供应链、项目管理和投资渠道等软的方面。只要有利可图，引导得力，不仅国家资金大量迅速到位，民间资金更是蜂拥而至。项目的组织管理也不在话下。

同样重要的是需求端。仅在当前热议的芯片行业，在2017年，高通的市场有69%在中国，英伟达是56%，镁光55%，博通54%，德州仪表45%，英特尔40%。人们常提的ARM和苹果的市场也有25%在中国。这是巨大而现实存在于眼皮底下的市场。

多年来，这些外国公司赚取了巨大的利润，但中国也在此过程中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即使薄利，多销后还是聚沙成塔的。现在中国要把流走的利润拿回来一些。是时候了。

中国从低端做起，从材料部件到制造装备的进口替代做起，逐渐形成了完整的中低端装配业和装备制造体系。这不仅是深度方向的垂直完整，也是行业方向的水平完整。这样的宽广密实的制造业和科技基础使得向高端产业的进攻是排山倒海的海啸，而不是孤军突进的高压水龙。

中国制造2025锁定航空航天、信息技术、新能源、新材料、生物工程等高新领域，为中国经济提高新的生长点，已有的宽厚基础则为中国制造提供肥沃的土壤，大量的实践则是水分和空气，在政府强力引导的阳光下，种子不是问题，森林还会遥远吗？

在过去，中国也自主研发过不少高新技术，有时由于更加先进可靠的引进技术的存在而得不到用户支持，最终夭折。怪罪于用户不支持是不对的，用户也需要以最好的价格提供最好的产品。这和开拓新前沿还不一样，最新产品的本身就代表着最好的价格，因为这是先行者，也是独行者，事实上垄断着市场。

后来者不仅在性能、可靠性方面落后一步，在成本（而不一定是价格）上都可能落后，因为先行者也在努力降低成本，已经走上正轨的生产过程和规模经济进一步有利于先行者。后来者即使以低价努力挤进市场，也会遇到先行者的降价狙击。超薄的利润则限制了后来者进一步投入以加速追赶的能力。要打破这样的鸡与蛋的循环，后来者要么小宇宙大爆发，突然开金手指或者发力赶上并超过先行者，要么由于美国拒绝令那样的外力突然把先行者排除出开放市场，事实上把市场为后来者保护起来。

诚然，中国在很多关键技术方面还落后于世界领先水平，但在宽厚密实的基础上，在众多而且反复的实践基础上，这样的差距不是不可弥补的。这不是一厢情愿，西方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而不是被开金手指一步跳到这里的。更重要的是，过去中国对高科技的攻关好比小学生靠自学就开始攻研究生课题，现在则是大学毕业了，而且已经有一段工作经验了，带着新鲜的经验和问题，再来攻研究生课题。这是完全不同的起点，也是完全不同的可持续发展的潜力。

封闭市场提供了必要的时间，大量的现实需求则加速培育出不断的进步。追赶总是比开拓更快，这是后发优势。相反，脱离了中国这个最大的市场，西方最先进技术减少了实践的机会，也丢失了反哺，发展反而可能减速。

另一个特殊情况是先行者的贪婪，滥用竞争优势和定价权，攫取暴利。如果中国的相关技术和制造能力已经达到门槛程度，市场上的高价反而制造了适当的盈利空间，帮助渡过原始积累阶段。但先行者这种短视的高价不仅是情不自禁的，更是必不得已的。在中国从量大利薄的中端制造全面围剿西方先行者的时代，先行者只有向高端退守，只有通过竞争优势和定价权从高价攫取足够的利润总量。用薄利扼杀后来者只有在质和量两头通吃才能做到，在中国制造的围追堵截中，这已经越来越难做到了。

但即使在这个过程中，引进依然是不能排除的，也是有利的。改变的是引进与自主的再分配，但只要引进是有利的，是可行的，就还是要坚持开放，大胆引进。

科技发展的现状也有利于中国弯道超车。数字技术革命发展至今，正在进入知识驱动的时代。比如说，现代雷达技术早已超过单纯依靠发射功率和信噪比来提高探测距离和分辨率的境界了，数字信号处理成为雷达性能的关键，在反隐身时代，数字信号处理更是从貌似杂乱无章的电磁环境里抓出目标的特征性信息的关键。

如果用古时候的城门捕快做比喻，非隐身目标好比在赶集人群里骑着大象的贼人，远远就能看到。隐身之后，贼人不骑大象了，而是混在赶集的人里面。但要是有办法一竿子扫过去，迫使闲杂人等低头卧倒，唯独贼人还站着，那又容易抓出来了。在数字信号处理中，这相当于滤波。另一个办法是弄到贼人的画像，一张一张脸比较，又能抓出贼人了。眼力好的，可以远远从人群里抓出贼人；眼力差的，到了跟前总能抓住。这对应于模式识别。

如何在一竿子扫过去的时候，不使贼人也低头卧倒；如何在海量闲杂人等中对脸，这涉及到很多“领域知识”（domain expertise），最终以算法体现。更精妙的算法而不是更快的速度或者更大的内存，正在成为数字化、软件化雷达提高性能的关键。

这对一般意义上的数字技术也是一样，单靠芯片更快、摄像头更多，这对手机已经不够了，更优秀的应用才使得手机发挥更大的效用。也就是说，硬件甚至软件应用环境都可能不再是发展的主要动力，理念和算法越来越决定系统性能。但这一点经常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随着芯片集成度越来越高，硬件的绝对性能增长有减速的趋势，操作系统和通用软件平台的也是一样，人工智能、大数据正在成为新的动力。人工智能在本质上是数学，大数据更是数学。中国人的数学从来不弱于任何人，这是弯道超车的机会。当然，机会不等于成功，机会只是成功之母，但还需要产业生态和用户群这个成功之父。

美国拥有大量先进技术，但美国不垄断先进技术。中国不仅有其他合作发展的对象，中国也在部分关键技术超过了门槛阶段，成为对等合作伙伴，而不单是“技术受援国”。李克强与默克尔达成的若干协议说明的正是这个问题。德国的汽车、机械工业水平肯定高于中国，也居于世界领先地位。但中国的数字技术水平已经超过德国，尤其是大数据、物联网、人工智能、芯片、超级计算机等方面。中德互补，联手推动工业4.0，有望打造新的发展模式，积极推动互利共赢，而不是消极打造反制机制。这不是说说而已，宁德时代在德国投资2.4亿欧元建立电池制造基地和研发中心，宝马将从宁德购买40亿欧元的电池，其中15亿来自图林根，宁德时代的电池还将驱动奔驰甚至大众的电动汽车。

同样的合作机会也存在于中日之间，日本的芯片和精密制造设备技术依然领先于中国，但芯片制造业已经衰退了，在应用层面的数字技术也落后了。

当然，德国、日本与中国的想法不会完全一致，合作中有坎坷是正常的，曲折后回到合作也是可以预期的。理性和利益最终会压倒感性和猜疑。

还有一个问题是技术经济生态。诚然，很多关键技术和关键经济运作方式是西方主导的，这是先发优势，后来者一方面享受不走弯路的好处，另一方面也受到不利规则的掣肘。在中国经济体形成自我发展的动势的情况下，在中国科技圈已经跨过门槛的情况下，通过封锁和隔离可以阻碍但不能阻止中国的发展，但对西方的代价是失去从这个最有活力的市场获得造血能力的机会。一旦中国形成独立的技术经济生态，西方的先发优势就可能走向死路。英特尔在美国政府压力下，拒售中国用于超算的Xeon Phi芯片，结果中国独立研发，续创辉煌，而Xeon Phi的路则越走越窄，最后黯然退场。这就是一个例子。

技术从来不是独立于经济现实的，只有技术先进性与商业优越性相结合，才是成功的技术。中国制造已经接近于美国、德国、日本的总和，在可预见的将来可达美国、欧盟和日本的总和，澳大利亚、加拿大这些就忽略不计了，商业成功离不开中国这一点不难看见。

重要的是，正面赶超也好，弯道超车也好，都是为了经济和科技的可持续的大幅度发展，为国争光、不受制于人等都是次要动力。

liuqing098

市场需求与技术迭代发展，是中国科技发展的正解。就是这个意思。

五月

晨大好文！

技术进步需要阳光、土壤、水分、种子、肥料。

技术进步需要堆“人·年”。“人年”到了，差不多就突破了。

技术进步有越来越快的特性。

比如，我老妈是大型国企的工程师，曾经带领一个团队山寨国外的一个零件。这个零件的发明大约是100年前了。我老妈山寨了10年，到退休时也才初具规模。还是团队其他人再接再厉，终于山寨成功，也商品化成功，最后赚了不少钱。

后来才知道原来在我老妈接到这个山寨任务之前，兄弟厂家已经干了差不多也有10年。他们觉得没信心了，才把资料封存起来。后来在一个巧合之下又交给我老妈她们继续山寨。生生不息，寨寨不止。

但是现在看来，我觉得如果我组个团队，大概3年能搞定。甚至一两年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呢？工具、工业装备极大进步了。

那时候老妈拿到国外的样品，测绘全凭卷尺游标卡尺螺旋测微器。碰到非圆的弧度和滚道就晕菜。后来又是一个巧合，才知道世界上有三坐标测量仪这种“黑科技”。千辛万苦，写了十几封信，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才联系上一个军工企业答应给咱用一下。到了大山沟里，人家测量的时候还不准老妈她们看，说是仪器保密。测了一上午，扔出来一张纸。回去还得把纸上的原始数据凑成公式。凑成公式后还得画图。到现在车间的生产图纸上还有老妈的大名。

现在想来好笑，那么落后的黑科技还保密，美帝苏修欧懒不是笑掉大牙？难道对黑叔叔保密？

而现在，各种激光测量仪，CAD，3D打印，估计三天就能出图。出了图加工中心随便就加工出来毛胚了。老妈那时候别说加工中心，连数控机床都是极其稀罕的东西。现在随便一个乡镇企业加工中心也有几台放着。

现在我预计三年时间主要是考虑制造工艺的摸索还是得靠一点试错。比如热处理，表面磨削，砂轮的配方，磨削液的选择，还有必不可少的中试，客户那里的试用期。等等，两三年应该是比较宽裕的。如果用碧桂园或者华为的强度，一年之内也不是没可能。

后来这个零件也用在了99式主战坦克，功能远超毛熊原来的设计。

有空我把老妈的故事写出来，作为天朝复兴的一朵小浪花。

料理鼠王

五月 发表于 2018-8-8 23:32
晨大好文！

技术进步需要阳光、土壤、水分、种子、肥料。

机械还是吃设备的。

qyangroo

五月 发表于 2018-8-8 23:32
晨大好文！

技术进步需要阳光、土壤、水分、种子、肥料。

如果零件的材料没有达到自主生产，山寨十年都不一定能达到同样性能。比如舰壳或者航母的甲板之类。
材料是基础，其次是生产工艺。现在已有各种测绘技术和精密制造装备，山寨外形是最容易的。

江城如画里

Xeon Phi的事儿，纯是美国政府自己作死坑了INTEL。2016年INTEL自己订的Xeon PHI销售目标也才是一年10万颗，然而天河2号本身就用了4万8千颗，也就是说如果当时不禁运，天河三升个级，INTEL起码能完成这个数字的一大半吧。这一禁运，国内三大家（天河团队、曙光团队、神威团队）齐涮涮的拒了INTEL的方案，不出三年，INTEL这条产品线就挂了。
而且最搞笑的是，美国自己的E级超算，Aurora，本来也是计划用Xeon Phi的，结果INTEL一停产，美国队友也被坑了，可能会改方案改成IBM Power9处理器和Nvidia Tesla加速器。
当然现在看复盘，感觉美商务部这种出昏招的事儿还真不是Trumph时代开始的，只是变本加厉了而已

晨枫

江城如画里 发表于 2018-8-8 22:29
Xeon Phi的事儿，纯是美国政府自己作死坑了INTEL。2016年INTEL自己订的Xeon PHI销售目标也才是一年10万颗， ...

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有。中国如果还在临界线一下，封锁是有用的。现在已经晚了。但问题也在于：没有到太晚，谁都还不当回事。如果中国现在收购库卡，可能就黄了。

花眼

清理门户

lorry

顶上去顶上去

得大自在

晨枫 发表于 2018-8-9 12:34
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有。中国如果还在临界线一下，封锁是有用的。现在已经晚了。但问题也在于：没有到太晚 ...

绝对要黄。
现在连澳大利亚搞5G也拒绝华为和中兴的设备了，
买或卖都在堵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