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顿伪证案（四）

Dracula

1998年1月17日在琼斯性骚扰案deposition作证结束，克林顿回到白宫后，越琢磨越觉得情况不对，开始担心自己会面临伪证罪的调查。第二天他把他的贴身秘书Betty Currie叫到他的办公室，提到自己在deposition上的证词，然后说“我和莱温斯基从来没单独在一起过”，“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能看到听到一切”，“是莱温斯基主动，我从来没碰过他，这是对的吧？”，“是她想跟我发生性关系，但我不能那么干”，用意可能是她将来作证的话会帮自己圆谎。这里前两句话完全是说谎，后两句是否是真的Betty Currie无从得知。几天后克林顿同Betty Currie之间又有一次类似的谈话。斯塔尔后来认为这是克林顿在教唆Betty Currie作伪证，犯了妨碍司法公正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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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tty Currie）

于此同时，独立检察官斯塔尔全面开始了对克林顿作伪证，妨碍司法公正的调查。在这之前斯塔尔已经查了白水门3年半。他认为克林顿夫妇不干净，但就是抓不住确实的证据。尤其是Webster Hubbell那件事，让他非常恼怒，认为是克林顿在收买证人妨碍司法公正。现在从Linda Tripp那儿拿到录音带后，觉得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而且Webster Hubbell的顾问合同和莱温斯基在Revlon的工作，他觉得有很多相似之处，莱温斯基同Tripp的电话交谈中也曾经表达过担心别人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莱温斯基还给了Tripp 一份3页的talking points，希望Tripp在她的affidavit照这个说，这3页纸在法律上表达的很严谨，斯塔尔认为莱温斯基自己写不出来，很可能是直接出自白宫。

斯塔尔的调查从小鱼入手。莱温斯基在她的书面证词里做了伪证，她还想教唆Linda Tripp做伪证，已经犯了罪。而且斯塔尔手里掌握着Linda Tripp的那些录音带，证明这些没有任何问题。Linda Tripp将她们的谈话录音，违反了马里兰州的法律，但是斯塔尔调查的是联邦罪，这些录音并没有违反联邦法律，作为证据使用没有法律问题。1月17日，斯塔尔派他的手下找到了莱温斯基，指出她已经犯了罪，而且独立检察官办公室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想让她合作，尤其是问她能不能把她给克林顿和Vernon Jordan的对话录下来（华盛顿特区的法律是one party consent，即使对方不知情录音也是合法）。但是被莱温斯基当场拒绝。

/ t  t1 o7 q1 |; S接下来的几天里调查没有大的发展。1月21日，华盛顿邮报率先刊登了克林顿同莱温斯基之间性关系，他作伪证，独立检察官办公室对其展开调查这些爆炸性新闻，消息来源我猜是琼斯的律师。这件事立刻得到美国乃至世界各大媒体和公众的强烈关注。白宫的发言人发布了一系列声明对克林顿同莱温斯基之间的关系进行否认。但是媒体对这件事的兴趣反而越来越高，要求克林顿本人对这件事做出解释。1月26日，克林顿举行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希拉里就站在他的身边，他在声明里进行了斩钉截铁式的否认。

Now, I have to go back to work on my State of the Union speech. And I worked on it until pretty late last night. But I want to say one thing to the American people. I want you to listen to me. I'm going to say this again: I did not have sexual relations with that woman, Miss Lewinsky. I never told anybody to lie, not a single time; never. These allegations are false. And I need to go back to work for the American people. Thank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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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X3 U% Q5 T" |+ U- g  p这段话尤其是我加重的那句，后来成了政客不怕鼻子变长，公开说起慌来没有廉耻的典型例子。

希拉里这时是否知道真相我们不清楚。我觉得即使克林顿这时没有向她完全坦白，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她却选择stand by her man，接受各大媒体采访，全力支持克林顿。她认为这些虚假的谣言包括独立检察官办公室的调查都是保守派右派阴谋的一部分，目的就是搞掉自由派的总统。希拉里选择在克林顿最困难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全力支持他，在当时得到好多钦佩，加上对她遭遇的同情，她在公众中的形象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变得非常正面。对她后来从政，竞选纽约参议员有不小的帮助。但是美国的文化在过去十几年里有不小的变化，现在的年轻人不少觉得stand by her man是反女权主义的做法。现在她竞选总统在年轻人中的支持率不高，这也或许也有一丁点的影响。

克林顿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仅在公开的声明里否认他和莱温斯基之间的关系，而且在私下对他的手下、对他的朋友、对他的内阁部长、对他政治上的盟友民主党的议员等也都是多次明确坚决的否认。克林顿的手下在媒体上也展开了对莱温斯基的攻击，称她为stalker，她说的和克林顿之间的关系都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斯塔尔也是他们攻击的重要目标，称他是右派阴谋的一部分，称他是sex-crazed。斯塔尔没有进行公开回击，但是这些都让他更加愤怒，让他更有动力对这件事进行彻查。这时莱温斯基还一直没有松口，他调查的主要方法是使用在调查白水门事件时召集起的大陪审团，发传票让跟案子有一点点关系的人，包括白宫的工作人员作证。尤其是克林顿保镖都确认克林顿和莱温斯基关系的证词，让斯塔尔的case是越来越强。

接下来我稍微岔一下题，谈一下伪证罪的法律定义。按照美国的法律，在宣誓下的不实的证词不一定就是做伪证。这些不实证词必须要是deliberate的，也就是说是有意的说谎，而不能仅仅只是无意识的错误。这时的克林顿还没得老年痴呆症，他对于是否和莱温斯基发生过性关系这件事不可能记错，因此他没法借这条辩护。第二个条件是这些证词必须是虚假的，而不能仅仅是误导。这个要求来自于最高法院在1974年Bronston这个案子的判决。在那个案子里，检察官问被告现在有没有瑞士银行账户，他回答没有，这个回答是事实。然后又问他以前是否有过，事实上他有，但他却答非所问，说他们公司以前在瑞士有过一个账户，给人的印象好像是他本人没有，但是话里没这么说。后来检察官因为这一点告他伪证罪，陪审团也发现他有罪。但是最高法院推翻了这个判决，认为要达到伪证罪的标准，仅仅是misleading还不够。后来克林顿和他的支持者对他的辩护就是他在deposition上的证词都是属于这个类型，尽管是misleading，但都是literally true。琼斯律师在提问题的时候确实很多地方不严谨，克林顿好多模棱两可的回答都可以从这个loophole钻过去。但是就克林顿和莱温斯基是否曾经单独在一起，是否发生过性关系这两个问题上，他的回答还是很难摆脱伪证罪的指控。克林顿后来说因为隔壁办公室里有人，因此他和莱温斯基不算单独在一起，他没在这一点说谎，我觉得是正常人就无法接受这个解释。克林顿还辩解莱温斯基为他口交，他是完全的被动在那儿，因此可以说莱温斯基和他发生性关系，但不能说他和莱温斯基发生性关系。如果是强奸，或者莱温斯基用药将他迷倒的话，这个解释或许还能说得通，但是很明显这和他的情况根本不沾边。

伪证罪还有一个要求是说谎涉及的信息必须是material，和涉及的案情要有一定的关系。Harmless lies不算伪证。美国法律这么规定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隐私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如果这些谎话同案情没有关系，对法庭审判没有影响的话，法律就不应该进行追究。克林顿说的慌和性骚扰案的案情不算直接相关，还是能扯上一丁点关系。琼斯是阿肯色州的公务员，她控告克林顿当州长的时候把裤子脱了，让她口交。而莱温斯基是白宫的公务员，这两个事件有一些相似之处。如果陪审团知道克林顿和莱温斯基之间有性关系的话，有可能会更相信琼斯的证词。当然这两个事件也有很大不同，克林顿和莱温斯基之间不是性骚扰，反而是她主动，不过Richard Posner还是认为这是能满足being material这个条件。

8 w  G+ T4 i5 D) g0 P: n! F0 B/ T不过尽管在技术上克林顿是犯了伪证罪，如果他不是总统，如果不是斯塔尔紧盯着他，希望在别的地方寻找突破口的话，他还是很可能不会因为在deposition上说谎而被起诉。现实中的美国人也不都是那么诚实，在法庭作证时说谎的也是比比皆是。但是因为做伪证而被刑事起诉的事例却很少，部分原因是按照美国法律，达到伪证罪的标准很高，我提到的那几个条件都满足beyond reasonable doubts不是很容易。而且正因为说谎挺普遍，检察官一般不觉得在民事案件里说谎是特别严重的事情，尤其是琼斯性骚扰案本身并不是多么大的案子，她没有多少damages，就是赢了官司也拿不着多少钱。而检察官的预算人力有限，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兼顾到，很可能会选择prosecutorial discretion，不会去管。而且克林顿是关于性、个人隐私问题的说谎，一般会觉得是人之常情，更有可能被忽略掉。Richard Posner做过调查，从1992年到1999年，全美国在民事案件因为性的问题说谎而被起诉伪证罪的只有两起。在这一点上克林顿不幸运的是，斯塔尔独立检察官办公室在资源人力上没有任何限制，能够不在乎花费，彻查同伪证案有关的每一点微小的证据，将克林顿同莱温斯基性关系每一点微小的细节都搞得特别清楚。Richard Posner在他的书里对斯塔尔的评价还是比较正面，但还是觉得他这些做法有些过分，很难认为是纳税人钱的正确的有效率的使用。在弹劾案事后，好多人对这件事的总结就是独立检察官这个职位的权力太大，像当年Athony Scalia当年警告的那样，会有很多unintended consequences。

回到我们的故事。一直到7月，莱温斯基都是守口如瓶，没有当控告克林顿的污点证人。部分原因我猜是她对克林顿还有感情，部分原因是她这时的律师是当初Vernon Jordan替她雇的，有可能偏袒克林顿而不是只考虑她的利益，暗中建议她不要和斯塔尔做交易。随着克林顿的亲信在媒体上对她的攻击，而且骂得越来越难听，我估计她对克林顿的心也有点死了，而且在她家人的建议下，她换了律师。7月28日，她和独立检察官办公室签署了赦免协议，只要她作证，将一切都说出来的话，斯塔尔保证不对她进行起诉。接下来的10几天里斯塔尔和他的手下对莱温斯基进行了非常详细的盘问，她的证词被斯塔尔已经收集的大量证据所证实，包括她的电子邮件，Linda Tripp的录音带，她的朋友、亲戚尤其是她母亲的证词，莱温斯基曾经对他们提到过自己和克林顿的关系，克林顿的保镖、他身边的人尤其是Betty Currie的证词。最重要的是莱温斯基交出了她保存的沾有克林顿精液的那件蓝色外衣，经测试和克林顿的DNA吻合。可以说斯塔尔搜集的证据已经大大超过beyond reasonable doubts的标准，克林顿同莱温斯基发生过性关系这一点没有任何的疑问。

6 m! R/ ?* F4 A$ I8月17日，克林顿在斯塔尔的大陪审团作证，在这么强大的证据面前，他也不得不改变策略，承认他和莱温斯基有过不正当的和性有关的关系，他拒绝在细节上多说，但实际上是默认了莱温斯基对他有过口交。克林顿在他的证词对自己进行了强烈的辩护，否认他在deposition的时候说过谎，理由是口交不算发生性关系。他否认当他说自己没和莱温斯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是说谎，因为当时隔壁的办公室有人。他否认派过Betty Currie到莱温斯基家取走那些礼物说那是Betty Currie自己的主意，否认曾经建议莱温斯基在她的书面证词里说谎，否认他在1月18日和Betty Currie的那一番话是为了影响她的证词。这些根据斯塔尔收集的证据，都能证明同事实不符，也就是说克林顿在大陪审团的证词里，又多次说了谎，做了伪证。而按照美国的法律，在大陪审团作伪证要比在deposition做伪证来的更严重。而且克林顿属于连续犯罪，再加上他教唆别人做伪证，妨碍司法公正，Richard Posner认为一般的检察官在掌握了斯塔尔收集的这么丰富的证据后，这时都会提起起诉。

; N6 q3 }# e) h- {8 d" N( V2 Y当天晚上，克林顿向全国进行了一个4分钟的电视讲话，在里面他承认自己和莱温斯基有不正当的性关系，但是坚持他在deposition上的证词在技术上不是说谎。这个讲话在媒体和公众中的反应很不好。几天后，克林顿下令对在阿富汗和苏丹的恐怖主义营地进行导弹攻击。结果媒体公众的普遍意见是他这么做是为了转移视线，国防部和军方马上出来否认，说他们本来就计划这么做。4个月后，当众议院开始对他的弹劾后，克林顿又下令对伊拉克进行空袭，这个决定掀起的疑问更大，就是军方出来否认也没什么作用，克林顿的形象反而更受到打击。在911发生后，有一些反思认为伪证弹劾案牵扯了克林顿很大一部分精力，而且让他对动用武力变得很犹豫。如果没有这些事的话，或许他能对塔利班，Al Qaeda提前进行有力的打击，911或许也能由此避免掉。

9月初，斯塔尔完成了他的调查，公布了其对众议院的报告，被称为斯塔尔报告。报告很长，有500多页，外加8000多页的附录，详细列出了他收集到的各项证据证词。在报告里他认为克林顿在deposition和大陪审团的证词里犯了伪证罪，他还教唆莱温斯基，Betty Currie等做伪证，试图用工作收买莱温斯基，这些都是妨碍司法公正罪。斯塔尔在他的报告结尾建议众议院对是否弹劾克林顿这个问题上进行调查。对这个报告的主要批评是，里面关于性的细节太多。斯塔尔对克林顿是否同莱温斯基发生性关系这件事进行调查，报告里势必要涉及到性，但是不需要有那么多细节，而且像雪茄烟那样的，属于gratuitous，不应该给包括进去。我估计斯塔尔在承受了克林顿的支持者在媒体上那么多人身攻击后，内心一定是越来越愤怒，下笔的时候偏见就会不自觉的流露出来。这个报告后来对他的声誉有一定的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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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这个报告，众议院开始了对克林顿弹劾的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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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群组: 酒庄

的名

期待下文。

鳕鱼邪恶

南京老萝卜

关于伪证和misleading，让我想到了唐骏。

唐骏他自己，从来没说过“我是加州理工的博士”，但是在别人当面介绍他，比如介绍给第三方，说，这位是唐总，加州理工的博士，的时候，明明他听到了，明明他知道这个是不实的，但是从来也不反驳。所以第三方肯定以为他是加州理工的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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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技术上，唐骏没有说谎，你其他人misleading是你自己的事。而且他自己不是加州理工的博士，连他的传记作者都不知道，还是他自己一点一点修改的。

唐骏可以说得到了克林顿这个钻空子的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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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后文， 另 唐骏的哪个例子 说的也是不要不要的

光头佬

精彩啊，当年看这事是通过新闻联播，纯粹看热闹，今天终于来龙去脉搞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