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欢歌; b/ E' _$ a2 [2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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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Y2 h8 ]+ y6 j7 }6 z# g% A3 B第一章 金声与谶语, o2 T' @: o' T2 V( g
' H* J. I: T E& q7 {* _恍惚间,那一脚,崔十七用尽了毕生力气。 \ 他不是在踢一块石头,而是在踢走自己的前半生——那个卖不掉的《秋江待渡图》,那个洗不净的砚台,那个挂着“诗书继世”牌匾的破败门庭。石子脱离他那双磨破了的麻鞋,没有如他所愿飞向左侧象征着寻常与未知的土路,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向右的、固执的弧线。 ; Q, v$ U+ ]! h' `' W# V
它飞向了官道旁的一片硬土,那里被车轮碾压得像一块铁。 “铛!” 一声清越的金石之鸣,突兀地在暮色中响起。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笼罩在崔十七心头的混沌与烦躁。他愣住了,那声音不像是石头撞击泥土,倒像是……撞上了什么金属。 好奇心,这人类最古老也最致命的本能,在此刻压倒了饥饿与疲惫。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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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踢石子的地方,泥土被刮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露出一个暗沉沉的角。他蹲下身,用手指抠开周围板结的泥土,一样东西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残片,不知是哪个时代的门环或是车马上的饰件,被岁月和车轮碾压得扭曲不堪,边缘锋利,上面覆盖着一层斑驳的绿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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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把它捡起来,放在手心掂了掂。分量不轻。他用袖口擦去表面的浮土,在昏黄的天光下,依稀能看到几道模糊不清的刻痕。那刻痕杂乱而深刻,盘旋交错,既像是某种凶兽的爪印,又隐约透着一股矫健腾挪的气势。若是硬要说它是什么,倒有几分像是……一条正在深渊中潜藏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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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潦倒的画工,对“形”与“意”有着天生的敏感。在这块无用的废铜上,崔十七没有看到富贵,却看到了一种他苦苦追求而不得的“拙朴之美”。它扭曲,因为它承载了时光的重压;它模糊,因为它洗尽了工巧的浮华。这不就是他那幅《秋江待渡图》里想要表达的意境吗?——一种被世界遗忘、却在遗忘中自我完成的孤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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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荒诞的知己之感,随手将这块废铜揣进了怀里。或许,能把它当块磨墨的镇纸使。 他没注意到,就在他不远处那棵半死的柳树背后,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观察他许久了。 这双眼睛属于一个名叫赵客卿的男人。他面容普通,装扮是寻常商贾,但腰间佩刀的姿态和站立时纹丝不动的身形,都暴露了他不凡的身份——太平公主府的密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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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客卿在此地已经等候了三个时辰,等的不是人,是“天启”。 太平公主,当今圣母神皇最宠爱的女儿,权势熏天,却也如履薄冰。近来朝局诡谲,酷吏横行,连她也感到一丝寒意。昨日,她往白马寺求签,又秘访神都观,最终从一位不出世的道长口中得了一句谶语: “龙门之右,金石为开;枯木逢春,否极泰来。” 赵客卿的任务,就是守在此地,看这句谶语是否会应验。 暮色渐浓,他几乎已经放弃。就在这时,崔十七出现了。 在赵客卿眼中,整个事件的发生如同一幕经过精心编排的神剧: 枯木逢春: 一个衣衫褴褛、气质落拓的异人(崔十七),出现在一株枯柳之下。他不是凡夫俗子,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专注与落寞。 龙门之右: 此地正是龙门古渡,而那异人踢石子的方向,恰恰是官道的右侧。 金石为开: 一脚踢石,竟发出“金石之声”,更从地下“开启”了一件神秘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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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看到崔十七将那块青铜残片捧在手中,用袖口珍而重之地擦拭,脸上露出那种混杂着欣赏与落寞的复杂神情时,赵客卿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在看一块凡铁,而是在与天命通灵。 7 K" ?" C/ R! ~3 S+ v
此人,便是谶语指向的“活神仙”!是为公主殿下破局解困的“天赐之人”! ' i# g8 {9 i8 N
崔十七刚把那块冰凉的废铜揣进怀里,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它硌着肋骨的实在感,就见一个身影从柳树后闪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 “先生,” 赵客卿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到了极点,“我家主人,有请。” 6 _6 Q: A/ b+ `" H1 \
崔十七吓了一跳。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目光如鹰的男人,又看了看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几名彪形大汉,他们虽然穿着便服,但身上那股子官府鹰犬的煞气,隔着三丈远都能闻到。 这是遇上哪路神仙了?敲诈勒索?还是……他猛地想起那些关于神都酷吏的传说,据说他们抓人从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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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双腿开始发软,声音也哆嗦起来:“你……你们是……?” 赵客卿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高深莫测的意味:“先生不必惊慌。您是自己走,还是我们‘请’您走?” “我……我就是个路过的……” “我们知道。” 赵客卿的笑容更笃定了,“公主殿下,等的正是您这位‘路过’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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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潜龙与机锋7 d+ r: b, \! Q1 a
- l, V' N% t; c7 e崔十七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扔进沸水里的黄豆,从里到外都懵了。 $ f0 M6 A0 S3 b( ]3 U; J; s
他被半“请”半“架”地塞进一辆装饰得过分华丽的马车,一路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座朱漆大门前。当他被领进那座府邸时,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上。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他鼻子发痒的熏香,与他身上那股汗水、尘土和宿命混合的酸腐气味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他被带入一间灯火通明的厅堂。主位上,端坐着一位云髻高耸、凤目含威的华服贵妇。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破烂的衣衫,直视他空空如也的胃和同样空空如也的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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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双腿像两根煮过头的面条,几乎就要当场跪下。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 V& w* r' x8 R( w ^: X; W; `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因为“仪容不整,冲撞贵人”而被拖出去杖毙时,那位贵妇——他猜她就是那个什么“公主”——却挥了挥手。几名侍女鱼贯而入,捧上来的不是枷锁,而是堆积如山的珍馐美味。 9 x, l% ~: ~/ o, n- t9 y7 q. y0 g
烤得流油的肥嫩羊羔、晶莹剔透的蟹黄包、浇着蜜汁的乳鸽……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扼住了崔十七的喉咙。他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肚子里那点干饼碎屑早就化作了灼人的酸水。 + p J8 `4 W( d# ?' |+ I) d- e' Z
他的大脑还在试图理解眼前的处境,他的身体却已经做出了最诚实的选择。 他扑了上去 。 在太平公主和她身旁那位山羊胡谋士的注视下,崔十七展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饕餮盛宴。他一手抓着羊腿,一手抓着面点,左右开弓,狼吞虎咽。油渍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沾满了他的胡茬,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贪婪地将食物塞进嘴里,仿佛要将前半生的饥饿都一次性补回来。 厅堂里一片死寂,只有他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响亮得有些刺耳。 8 I/ c5 P5 b2 F6 y% ~& I% t6 \2 f
山羊胡谋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太平公主一个眼神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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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的凤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流露出一种欣赏和了然。她对谋士轻声道:“先生请看。” 9 z* W( f, V8 A# x3 T8 z
谋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崔十七吃得满脸油光,仪态尽失,活像一个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囚犯。谋士皱眉道:“殿下,此人……怕不是个江湖骗子,只是饿急了眼?” # O! c' s J& r
“不。”太平公主缓缓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发现瑰宝的喜悦,“你错了。你看他,眼中只有食物,再无他物。这是何等境界?这叫‘返璞归真’。世人吃饭,想着尊卑,想着礼仪,想着机谋,唯独忘却了吃饭本身。而此人,心无挂碍,行事只凭本心,这正是道家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至高境界。他不是在吃饭,他是在‘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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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士听得一愣一愣的,再看崔十七时,那狼吞虎咽的吃相仿佛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恍然大悟,抚掌赞道:“殿下英明!此人以食喻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我等凡夫俗子,险些错过了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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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对此一无所知。他风卷残云般扫平了面前的食物,直到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才终于感到一丝人间的真实。他用油腻腻的袖口抹了抹嘴,抬起头,看到主位上的公主和旁边的谋士正用一种近乎崇敬的眼神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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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更慌了。这顿饭,怕不是断头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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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太平公主终于开口了,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知先生如何称呼?从何处来?” 崔十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回答:“小……小人姓崔,名十七。博陵人氏,从……从长安来,想在神都讨个生活。” 这段朴实无华的自我介绍,在公主和谋士耳中,却被自动转译成了另一番景象: 姓崔,名十七: 古姓大族,却以数字为名,视名利如浮云,高人风范。 博陵人氏: 点出自己是旧朝士族出身,却沦落至此,暗示看透了世事变迁。 从长安来,想在神都讨个生活: “长安”是旧都,“神都”是新朝。这句话暗喻他抛弃过往,顺应天时,来这天下风云的中心,寻找真正的“道”。这哪里是讨生活,分明是“入世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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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士捻着胡须,赞叹道:“先生寥寥数语,便道尽了枯荣流转之意,佩服,佩服!” / R P" v8 `* P( N! D
崔十七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着。 太平公主的目光落在了他那脏兮兮的怀里,那里,正硌着一块硬物。“先生怀中所藏,想必就是那应了‘金石为开’之谶的圣物吧?可否请出一观?” 崔十七的心猛地一沉。原来是为了这块破铜!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块被他体温捂热的青铜残片,双手奉上。 ; P, v. ]3 G% v6 i e1 o' D
赵客卿接过,呈给公主。 太平公主将铜片托于掌心,细细端详。上面的刻痕在灯火下显得愈发神秘。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崔十七:“敢问先生,依您看,此物之上,画的是何等‘意境’?” ; M8 w) z$ s$ c3 J
完了,考校到他吃饭的本事上了。崔十七的大脑飞速运转。跑是跑不掉了,说不知道,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骗子拖出去。他一生潦倒,唯一的本钱就是对画理的一点点心得和从市井茶馆里听来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玄谈。 事到如今,只能胡编乱造,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眼中刻意流露出一丝落寞与沧桑。这是他卖画时惯用的表情。 “殿下,”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您看错了。” “哦?”太平公主眉毛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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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之上,画的不是龙,也不是任何具体的形象。”崔十七将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对世事无常的感叹,全都倾注到了接下来的话语中,“它画的,是‘龙’这个念头本身。是龙在升上九天之前,于万丈深渊之中,积蓄的全部力量、全部不甘、全部的沉默。您看这扭曲的纹路,是力量在压抑中盘旋;您看这斑驳的绿锈,是时光在沉默中流淌。它无形,故而能容纳万形;它无声,故而能孕育惊雷。此之谓——” 他顿了顿,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周易》里那句最有气势的话,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 0 |/ P9 n* T7 u. o) H" q" S
“潜龙,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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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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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劈中了太平公主的心。 + l- C( }; M o) t7 S. J0 }4 [ \
“潜龙勿用”! 0 Y% k- D {* W7 F4 B
这不正是她眼下处境最精妙的写照吗?她身为公主,权势滔天,却上有母皇威严,旁有酷吏环伺,侄辈李氏宗亲亦虎视眈眈。她空有改变天下的抱负,却只能隐忍蛰伏,等待时机。 # t4 M7 t) s2 F5 X; ]# L
眼前这个看似潦倒的男人,用一块废铜,一句话,便道破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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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凡人,他绝对不是凡人!他是上天派来点化自己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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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手握着那块冰冷的青铜,内心却燃起熊熊烈火。她站起身,第一次走下台阶,亲自走到崔十七面前,深深地一揖。 “先生一言,胜读十年书。”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今日起,您便是我府中上宾。请先生,助我。” 崔十七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位权倾天下的公主对他行此大礼,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我刚才都胡说了些什么? 3 [1 p- C$ ]* f' N1 {1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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