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于“全美”:胡应麟《诗薮》论七言律诗之一(总论及唐前)
胡应麟,明代杰出的文学理论家与目录学家,在其巨著《诗薮》中,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各类体裁均有精辟论述。其中,《内编·卷五·近体中·七言》一篇,集中体现了他对七言律诗(简称“七律”)的深刻洞见。胡应麟不仅将七律推崇为“近体之妙始穷”的巅峰体式,更指出了其创作的极端难度,并高屋建瓴地描绘了七律臻于“全美”所应具备的多重艺术境界。但这本书本身流传不广,在清代又被钱谦益所诋毁。书本身的卷帙浩繁,且用词多华丽且用典(相当于现在玩梗),再加上称呼古代诗人多是名、号而同朝诗人更是直接用字,这些都导致了阅读的门槛很高,且很难找到其中的古代文人论诗的那种韵味感觉。但这本书对于尝试创作写七律的人来说,又是绝对的圭臬级指南。这么说吧,如果想摆脱今人写古诗的窠臼,就得从这本书中找答案。我尝试将诗薮的七律部分论述扒出来,重新编辑,然后分部分解说。但愿能给喜好此道的朋友一点帮助吧。
一、 七言律诗,格律的极致与创作的挑战
胡应麟首先确立了七律在格律诗体系中的崇高地位。他认为,相较于五言律诗在音韵节奏上尚有“宫商甫协,节奏未舒”的局限,七言律诗因字句的扩展,得以实现“畅达悠扬,纡徐委折”的艺术效果,从而穷尽了近体诗的精妙。然而,这种艺术潜能的充分发挥,对创作者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胡应麟敏锐地指出一个看似矛盾的现象:七言古诗较五言古诗更易“发舒”,但七言律诗却远比五言律诗“顾难”。其症结在于,五律“规模简重”,即便才情中等者也较易把握其结构;而七律则因“字句繁靡”,即便是“才具宏者”,也需在“推敲”上煞费苦心,方能“难合”。 因此,胡应麟断言:“古诗之难,莫难于五言古;近体之难,莫难于七言律。”他将理想的七律比作“意若贯珠,言如合璧”,要求其意脉如“夜光走盘”般流转自如,结构如“玉匣有盖”般严丝合缝。在创作过程中,诗人必须巧妙地平衡诸多对立因素:思想深邃而不晦涩,情感缠绵而不放纵;内容(肉)与风骨(骨)相称,文辞(词)与气韵(气)协调。这种种高标准,使得七律创作成为一项艰巨的艺术工程;但也成为了古今文人趋之若鹜的诗之正道。
二、 “全美”之境:七言律诗的六种理想向度
胡应麟认为,一首堪称“全美”的七言律诗,并非单一风格的极致,而应是多种艺术特质的有机融合。他具体阐述了六种理想的境界,它们如同构成完美整体的必要维度。而在胡应麟构建这六种理想向度之前,晚唐的司空图在其《二十四诗品》中,已用更为意象化、感性化的笔触描绘了诗歌的多种审美风貌。虽然《二十四诗品》并非专论七律,其境界也更侧重于诗歌整体的意境和神韵,但胡应麟的“六境说”无疑在审美追求上与司空图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和传承。我们可以将胡应麟的“六境”视为在七律这一特定体裁中,对《诗品》所揭示的某些美学原则更为聚焦和具体的阐发与升华。 例如,“雄大”可与《诗品》中的“雄浑”、“豪放”相呼应;“高华”则与“高古”、“典雅”意趣相通;“圆畅”暗合“自然”、“流动”之妙;“沉著”亦可在“劲健”、“实境”中找到影子;“庄严”则与“精神”、“高古”所追求的格调相契;而“变幻”则体现了《诗品》中对“委曲”、“流动”乃至“旷达”等多种动态意境的综合追求。对于今日习作古诗者而言,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如同一幅广阔的审美星图,指引着诗人涵养多样的艺术气质与情怀;而胡应麟的“六境说”,则像是针对七律这座险峰精雕细琢的攀登路径图,为写作者在格律的约束中追求“全美”提供了更为明确的参照与目标。 由《诗品》的广博意境陶冶,再入胡氏“六境”的精微法门,不失为一条传承有序、由博返约的习诗进阶之路。: - “庄严则清庙明堂”:
- 阐释:“清庙”指古代帝王祭祀祖先的宗庙,“明堂”是帝王布政、祭祀、教学等活动的场所。两者皆为国家礼制重地,象征着肃穆、神圣与典重。
- 诗境:此境界要求诗歌具有一种崇高感和严肃性。在特定内容上要适当的涉及国家兴亡、历史反思、典礼盛况或高尚的道德情操;风格上则表现为典雅、凝重、不苟嬉笑,能予人以精神上的敬畏与提升。其气象宏大,格调高古,如同置身于庄重的礼仪场合,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尊严。
- “沉著则万钧九鼎”:
- 阐释:“万钧”形容极重,“九鼎”为古代象征国家政权的宝器,相传夏禹铸九鼎,代表九州,后世视为国之重器,分量非凡。
- 诗境:此境界强调诗歌内在的力量感和稳定性。它要求诗歌意蕴深厚,情感饱满而内敛,不轻易浮露。如同万钧之重物或九鼎之稳固,诗歌的内涵经得起反复品味,其情感和思想具有穿透力和持久力,给人以坚实、稳健、不可动摇之感。这种沉著非死板,而是举重若轻,力能扛鼎的气度。
- “高华则朗月繁星”:
- 阐释:“朗月”指明亮的月亮,“繁星”指满天的星辰。月朗星繁的夜空,清澈、明丽、高远而富有美感。
- 诗境:此境界追求诗歌语言的华美与意境的高远。它要求诗歌辞藻精丽而不堆砌,意象鲜明而富有光彩,格调清新高雅。如同仰望秋夜的星空,月华如水,星光璀璨,既令人心旷神怡,又引人无限遐思。这种高华之美,是清朗的、纯净的,而非浓艳的、媚俗的。
- “雄大则泰山乔岳”:
- 阐释:“泰山”为五岳之首,雄峙东方;“乔岳”泛指高大的山岳。泰山乔岳皆以其巍峨、雄伟、博大著称。
- 诗境:此境界指诗歌具有宏伟的气魄和博大的胸襟。内容上可表现山河壮丽、英雄业绩、宇宙浩渺等;风格上则气势磅礴,笔力千钧,视野开阔。读之如登泰山而小天下,感受到一种压倒性的力量和崇高感。这种雄大,是内在精神的外化,是诗人豪迈情怀与广阔视野的体现。
- “圆畅则流水行云”:
- 阐释:“流水行云”比喻自然流畅,不受阻滞。水之流动,云之飘行,皆形态万千而舒卷自如。
- 诗境:此境界强调诗歌在音韵、格律、章法、语脉上的自然流畅与圆融无碍。它要求诗歌的声调和谐悦耳,对仗工整而不刻板,转承启合自然灵活,文气贯通,一气呵成。读来如行云流水,毫无斧凿之痕,给人以舒畅、快意的审美感受。这种圆畅,是高度技巧的自然化,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境界。
- “变幻则凄风急雨”:
- 阐释:“凄风急雨”描绘了风雨交加、急遽变化的自然景象,象征着动态、突变与不可预测。
- 诗境:此境界指诗歌具有丰富的变化和动态的美感。它可以体现在情感的跌宕起伏、意象的快速切换、节奏的急缓交错、或叙事的多重转折。如同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能迅速抓住读者的心神,带来强烈的冲击力和新鲜感。这种变幻,使诗歌避免了平铺直叙和单调乏味,充满了生机与张力。
胡应麟强调,“一篇之中,必数者兼备,乃称全美。”这表明他并非要求一首诗单独具备某一种境界,而是倡导一种综合之美,是这些不同向度的艺术特质在特定作品中的高度融合与平衡。
三、 臻境之路,靠的是才情、学养与对仗的锤炼
要达到上述“全美”的境界,自然绝非易事。而且胡应麟还贴心的指出了七律创作中常见的偏失:“壮伟者易粗豪,和平者易卑弱,深厚者易晦涩,浓丽者易繁芜。”这警示创作者必须在各种风格的追求中把握分寸,避免走向极端。他提出的理想是“寓古雅于精工,发神奇于典则,镕天然于百炼,操独得于千钧”,这需要诗人既有深厚的古典学养,又有精湛的锤炼功夫,既能遵循格律法度,又能从中生发出独特的创造力。
特别是在七律核心的对仗问题上,胡应麟提出了极高的标准:“二联之中,必使极精切而极浑成,极工密而极古雅,极整严而极流动,乃为上则。”这种对仗,既要做到词性、意义的精准对应,又要显得自然天成;既要结构工巧细密,又要不失古朴典雅的风韵;既要句式整齐严谨,又要文气生动流畅。这本身就是一组组看似矛盾实则相成的要求,非“荡思八荒,游神万古,功深百炼,才具千钧”者,难以企及。
在总论的最后,胡应麟以“余尝谓七言律如果位菩萨,三十二相,百宝璎珞,庄严妙丽,种种天然,而广大神通,在在具足,乃为最上一乘”这段精妙绝伦的譬喻,将七言律诗的艺术成就推向了极致。他将一首完美的七律比作一位已证得崇高“果位”的菩萨,这一定位首先便赋予了七律在诗歌体裁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象征其历经发展与锤炼后达到的成熟圆满之境,如同菩萨在修行道上的辉煌成就。紧接着,“三十二相”的引入,巧妙地对应了七律在字数、句数、平仄、对仗、押韵等格律上的严谨与完美,每一处都合乎法度,共同构成了诗歌和谐统一的整体美感,正如菩萨的殊胜相好是其内在功德圆满的外在彰显,也暗示了七律艺术表现的丰富性与多面性。而“百宝璎珞”则生动描绘了七律语言的华美丰赡与意象的璀璨夺目,如同菩萨身上由无数珍宝串成的饰品,诗中的精美词语、典雅意象、巧妙修辞共同织就了其外在的绚丽光彩,却又与整体的“庄严妙丽”相得益彰,而非流于浮华。“庄严妙丽”四个字更是点睛之笔,概括了理想七律应兼具的双重审美特质:既要有思想内容的深刻、情感格调的高尚所带来的“庄严”之感,令人肃然起敬;又要有艺术形式的精致、语言意境的优美所呈现的“妙丽”之姿,令人赏心悦目,这恰如菩萨既神圣庄重又慈悲美丽的形象。尤为关键的是“种种天然”的境界,它强调尽管七律的创作遵循着极其严格的格律(如同“三十二相”是自然显现),但其最高成就却在于不露斧凿痕迹的自然天成,诗人将“百炼”的艰辛内化,使作品呈现出仿佛毫不费力的挥洒自如,格律的束缚化为自由的表达,意脉贯通,情感流泻,达到“镕天然于百炼”的化境。最终,“而广大神通,在在具足”则将七律的艺术能量提升到神妙的层面,比喻一首完美的七律所具有的强大艺术感染力与无穷表现力,它能在有限的篇幅内容纳广阔意境,抒发复杂情感,引发深刻共鸣,其概括力、穿透力、表现力与化境力无处不在,遍布诗歌的每一个角落,如同菩萨无远弗届、无所不能的“广大神通”。基于以上种种特质的完美融合,胡应麟才断言这样的七言律诗“乃为最上一乘”,即诗歌艺术中最高超、最究竟、最能承载和实现圆满艺术理想的法门。这个恢弘的比喻,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不仅形象地展现了七律形式之美、内容之深、境界之高,更深刻揭示了胡应麟对于诗歌艺术极致境界的向往与评判标准。 在追溯七律起源时,胡应麟亦展现了其严谨的学术态度。他考辨杨慎所列举的七律之祖,认为其“皆杂五言体,殊不尽合”,并根据自己的研究,举出庾信《促柱调弦》、陈子良《我家吴会》以及隋炀帝《江都宫乐歌》中的某些篇章作为更早或更符合七律体式的作品。这种求实精神,也为其诗学理论增添了说服力。老实说,后世对于七律的发端做了更深层次的研究,也是穷经皓首,引经据典;倒还不如胡应麟这三言两语说的简明扼要。很多上溯的七律形式,仅仅是形似,在神似之上却还是他举的这几首贴切。有机会的话我单独讲讲这几首诗,这里就不岔开了。
综合来看,胡应麟在《诗薮》中对七言律诗的论述,不仅深刻揭示了其体式特征与创作难度,更通过“六种境界”的阐发,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七律艺术“全美”的理想图景。这六种境界——庄严、沉著、高华、雄大、圆畅、变幻——共同构成了胡应麟诗学思想中关于七律审美标准的丰富内涵,至今仍对我们理解和欣赏七言律诗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另:
这是一个系列,我学诗就是从诗薮开始,后来也读了不少诗话,也有不少精巧灵动让人耳目一新的言论。但作为一个总体的诗论来说。胡的这本书还真的是个大成之作。后面我至少会把内编之中的七律部分解析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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