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什么痛恨白左

晨枫

据说白左（英文里就是baizuo，有时候也用white leftist）已经成为中文互联网发明但在国际上形成影响的新词。

白左与美英一些自称white progressives who care about social justice在定义上相当符合，但褒贬正好相反。

白左在美英也讨嫌，但主要是在蓝领或者右翼群体中。但在中国，白左几乎普遍讨嫌，而不论阶层。这是挺有意思的文化现象。

白左源于精英主义。他们自以为是，热心推动社会正义，促进社会进步，自认为具有天然的道德正当性。他们集中在中产和上层中，富于同情心、正义感，推动社会更加包容（对不同的性取向者），更加悲悯（对走投无路的非法移民），更加着眼人类未来和生态危机（如气候暖化和生存受到威胁的北极熊）。他们支持全球化（尤其在文化意义上），接纳和欣赏外国文化。他们容易出自好莱坞明星、大学教授等养尊处优的有闲阶级群体。他们也确实以白人为主。

中国人对白左的鄙夷和仇视具体体现在：

1.     对非法移民的纵容

2.     支持名校录取中对非洲裔和拉丁裔的倾斜

3.     对性别议题和同性恋议题的偏执和纵容

4.     对与日常生活和社会安定无关议题的无病呻吟和圣母心泛滥，如气候暖化、动物权益、海洋塑料等

说起来有意思，这些问题对海外华人有切身影响，对生活在国内的中国人没有影响，但不妨碍所有中国人对白左的同仇敌忾。白左这个名称还是在国内互联网上发明的，不是在海外华人中发明的。

白左的“罪名”之一就是对与日常生活和社会安定无关议题的无病呻吟和圣母心泛滥，在这一点上，生活在国内的中国人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起来，中国人对白左的痛恨来自价值观念的差异，而不仅是具体作为对个人利益的损害。

中国人在本质上信奉英才主义（meritocracy）。这与精英主义（elitism）有本质差别。

Meritocracy这词还没有看到精准的翻译，这里自说自话翻译成英才主义，欢迎有更加准确的翻译。也可翻译成精英优先主义，但太容易与精英主义混淆。还见到翻译成精英政治、绩效至上主义等，都只反应了某个层面，但不能完整地反映meritocracy的含义。

Merit有优点、绩效等意思。Meritocracy是以merit为基础的社会秩序。或者说“一种权力和晋升归于才智优越者而不是血统或者财富拥有者的社会体制”（a form of social system in which power and advancements go to those with superior intellects and not because of their wealth or birth）。唯才是用可能最接近meritocracy的含义，但严格来说，唯才是用只针对上级提拔下级人才，与meritocracy“容许自推和公选”还是有点差别。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是meritocracy的呼声，科举制是官员产生中meritocracy的实施。至今人们坚信，尽管有种种弊端，高考是最公平的，面试制、加分制是腐败和不公之源。与其让伯乐来相马，不如让马跑出一个高下。

寒门贵子也是meritocracy的一种体现。

欧洲尽管首先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理念，英国人实际上信奉精英主义，美国人接过了衣钵。精英主义是精英主导的社会秩序，精英就是被认为具有内在高贵品质、才智、财富、权势、名望、特殊技能或经验的小群体（a select group of people perceived as having an intrinsic quality, high intellect, wealth, power, notability, special skills, or experience）。精英主义则是“精英对社会更加具有建设性，因此应该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影响和权威的理念”（the belief or notion that individuals who form an elite are more likely to be constructive to society as a whole, and therefore deserve influence or authority greater than others）。

在英美语境里，权贵是人际关系中的精英，知识分子是思想文化上的精英，美英这些国家就是国际关系中的精英。

精英主义有可能也与基督教传统有关，“上帝的子民”（尽管严格来说，英国人顶多是“上帝的外戚”）就是“内在高贵的品质”。大英帝国在征服世界的过程中，也给世界带去工业文明和现代科技，使得英国人自认为高人一等。在1897年维多利亚女王登基60周年的庆典上，英国诗人吉卜林献上一首诗《白人的重担》（The white man’s burden），成为英国人自我定位的终极写照：

白人的重担

吉卜林诗，企鹅君译

肩负起白人的重担——

派出你们最优秀的后代——

捆绑起你们的子孙，流放

去服侍你手下俘虏的需要；

在沉重的马具中等待，

那些急躁而野蛮的，

刚被你抓住的阴沉的人，

他们半是恶魔，半是孩童。



肩负起白人的重担——

耐心而顺从他们，

别使用恐怖的威胁，

也不要展现出骄傲；

用公开而简单的语言，

不惜重复百遍地说清，

为他们的利益而寻觅，

为他们的收获而工作。



肩负起白人的重担——

平息野蛮人的战争——

填饱苦受饥荒的嘴，

倾资使瘟疫平息；

当你的目标即将实现

为他人的工作将结束

小心懒惰，或愚昧的异教徒

使你所有的希望化为乌有。



肩负起白人的重担——

不能靠庸俗的国王统治

而要靠农奴和清道夫的辛劳——

最普通的事情能创造传说。

那些港口你永无机会进入，

那些道路你永无机会踏上，

用你的毕生将它们建造，

用你的死亡为它们标记。



肩负起白人的重担——

获得那古老的回报；

那些不如你们的人的责怪，

那些你们守护的人的厌恶——

你们用生命保护的人群，

（啊，慢慢地！）朝光明呼喊：——

“干嘛要把我们从束缚中解放，

我们所爱的埃及式的黑暗？”



肩负起白人的重担——

你们不能向低等屈尊——

别怕大声呼唤自由，

掩盖起你的疲惫厌倦；

因为你的每一声呼喊或低语，

你留下的一切，你做的全部

那些沉默，阴郁的人由此

将衡量你所信的上帝和你。



肩负起白人的重担——

童真的日子已经过去——

轻轻松松，有人递上桂冠，

简简单单，不是抱怨而是赞美。

来吧，唤起你的男子汉气概

度过那些得不到感谢的年头，

忍受寒冷和痛苦中的教训，

你终将得到同辈的公允判断！



这个译本其实不大好，个人认为好几个地方可以商榷。原文的表现力也要好得多：



THE WHITE MAN'S BURDEN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Send forth the best ye breed—

Go bind your sons to exile

To serve your captives' need;

To wait in heavy harness,

On fluttered folk and wild—

Your new-caught, sullen peoples,

Half-devil and half-child.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In patience to abide,

To veil the threat of terror

And check the show of pride;

By open speech and simple,

A hundred times made plain,

To seek another's profit,

And work another's gain.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The savage wars of peace—

Fill full the mouth of Famine

And bid the sickness cease;

And when your goal is nearest

The end for others sought,

Watch Sloth and heathen Folly

Bring all your hope to nought.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No tawdry rule of kings,

But toil of serf and sweeper—

The tale of common things.

The ports ye shall not enter,

The roads ye shall not tread,

Go make them with your living,

And mark them with your dead.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And reap his old reward:

The blame of those ye better,

The hate of those ye guard—

The cry of hosts ye humour

(Ah, slowly!) toward the light:—

"Why brought ye us from bondage,

Our loved Egyptian night?"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Ye dare not stoop to less—

Nor call too loud on Freedom

To cloak your weariness;

By all ye cry or whisper,

By all ye leave or do,

The silent, sullen peoples

Shall weigh your Gods and you.



Take up the White Man's burden—

Have done with childish days—

The lightly proffered laurel,

The easy, ungrudged praise.

Comes now, to search your manhood

Through all the thankless years,

Cold, edged with dear-bought wisdom,

The judgment of your peers!



从文学价值来看，不愧为英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手笔，很有维多利亚诗人的恢宏和浪漫，而维多利亚诗对英国文学的作用或许堪比宋词对中国文学，坦尼生、布朗宁夫妇、王尔德都是这个时代的，拜伦、雪莱、布莱克的时代更早一些。

1899年，美国在美西战争中取得胜利，菲律宾成为美国殖民地。吉卜林将《白人的重负》改写，把美国人也加了进去。

在吉卜林看来，白人发动殖民主义战争不是为了权力和财富，而是因为教化和保护野蛮人的责任所在。白人派出最优秀的子孙，不辞辛苦、忍辱负重，征服世界，主宰世界。这是白人因为天责而咬牙背负的重担。白人不顾抵制、不解和愚昧，教化和保护下等的野蛮人，最终将赢得世界的赞美。

吉卜林为极盛时代的英美殖民主义绘上道德和浪漫的外衣，非常有影响。尽管吉卜林著作等身，而这首《白人的重负》现在被斥之为种族主义的自恋和傲慢，这首诗在英美民间还是得到悄悄的赞赏和缅怀。

白左会激烈地反对这首诗的内容，但他们所持的其实是同样的情怀。白左坚信有义务将道德主义、泛爱主义、绝对平等主义贯彻到全世界，不管人们是否愿意。

但从华人看来，这是对英才主义的否定，是对奋斗的否定，是对寒门贵子的否定，这是不可接受的。

寒门贵子从来有很多层面。首先有个人层面，海外华人大多缺乏在居住国的背景和根基，在陌生的国家是妥妥的寒门；其次有族群层面，华裔在欧美是少数族群，也是弱势族群，是族群中的寒门；再次有国家层面，中国从积贫积弱中走出不久，在世界上依然是寒门。

中国人信奉的第二大原则是人类第一、生存第一、自然秩序第一。“别扯没用的”，别扯反自然的（同性恋是反自然的，但“人定胜天”不是，很好玩的思维方式，这是另外的话题）。

中国人从来重视天人合一，行天道，尽人事。保护自然是为了保护人类，而不是反过来。为了自然保护而损害人的生存，这是忤逆天道、不尽人事，不可取。反过来，白左要是首先关注普通人的生计、安全，而不是北极熊的保护，可能会赢的更多的认同。

白左把少数人的问题作为多数人的问题强加于人，也是非常讨嫌的。同性恋议题只涉及少数人，世界上大部分人还是异性恋的。把同性恋作为人类、人性的头等大事，就像非要在素食者面前端上一大碗红烧蹄胖一样烦人。歧视不好，但尊重选择是双向的。

保护弱势群体是好事，但以损害主流群体的利益来保护弱势群体，势必得到主流群体的反弹。权力都是同等的，不存在一些人的权力高于另一些人的问题。

性别议题只涉及女性面临挑战的一小部分，女性面临的大部分挑战和男性没有本质不同，白左用性别议题跳动性别对立也是非常不智的。

中国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好吃懒做和不接地气。白左未必好吃懒做，但否定meritocracy有纵容好吃懒做的嫌疑；白左肯定不接地气。

白左以追求平等的名义认为制造和强加不平等，中国人最痛恨不平等。

难怪中国人对白左充满鄙夷和仇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