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相对自私,工人则豁达得多。这当然也是不同的工作方式所造成的。知识分子多数不关心他人之事,有时这是好事,但更多让人有冷漠感。工人却不。他们对朋友很仗义,江湖气比较重。他们活得有强度也韧性,扛得住人生的艰辛劳苦。知识分子眼里的苦难,在他们那里可能什么都不是。他们没有那么矫情,表现得很自然,很放松,很坦荡。
我写过不少底层人物,像《万箭穿心》的李宝莉,她是我很喜欢的人物。她大大咧咧的,粗糙而没文化,但遇到大事却不糊涂,能扛得住事。在这点上,我是像她的。我遇事不会害怕,不会退缩,典型吃软不吃硬的那种人。年轻时我也很冲。1982年我还在上大学,一次诗会上,老诗人让我这个在场唯一的大学生发言。我说,很多老诗人已经写不出诗来了,可他们还在使劲写,这是很悲哀的事;更悲哀的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诗已经没人读了(大意)。那时太年轻,说话太不客气,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结果被批了很久,吓得我好几年开会都不敢发言。其实不过是说了真话罢了。
我说话向来直率,时间一长,大家也习惯了,有时候还笑我“童言无忌”。至少在湖北,我的坦率直接是很有名的。自然有人会不高兴,不过我想,你不高兴也不关我的事。我其实多是对事不对人。我也认真思考过:是改变自己性格的难度大呢,还是扛住别人、尤其是上级的厌烦难度大?后来想,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烦我,又怎么样?谁想烦就让他烦好了。多大个事呢?
如果一个人无所求,就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和说话,没什么可以畏惧的。我可以扛住我自己所作的任何选择,以及性格带给我的所有:幸和不幸。
当下的知识分子圈比起从前严重退步
在我看来,在对一件事情或一个人的判断上,伪知识分子多以对自己有利无利为标准,真知识分子则站在一个健康社会共同认定的价值标准上进行判断。当下的知识分子圈比起从前严重退步,知识分子从未像现在这样堕落。
我写过一篇小说,《惟妙惟肖的爱情》,谈到父子两代知识分子。前一代人虽然也有问题——比方被各种运动折腾得精神畸形,但到底有底线。他们至少尊重知识,尊重规则以及尊重大学。现在却是无底线的为所欲为时代。官本位的学校已没有大学的尊严,没有学术自由的空气。大量知识分子迅速向权贵靠拢以及尽可能谄媚,尽可能为己谋利。说退步,还太温和了,知识分子一直都在退步,而现在,用堕落一词更准确一点。
我家的人都对政治不感兴趣。文坛有很多派,但我不属于任何一派。我也曾有机会当官,三十几岁时被选去当省人大常委。大家告诉我,这是要培养你了,但我就是没兴趣。我这辈子就是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作家,这是我最大的欢喜。但我也不算特别叛逆的人。比方让我当省作协主席,我也不想当,但同事们希望我不要拒绝,我想,只要能让我继续写作,当也可,不当也可。多大个事呢?
像我这样的作协主席不是公务员,不是党员,基本也不管事。但这个身份还是会影响我说话的尺度。我认为自己只代表个人,但人家不这么看。比方我在微博上批评鲁迅文学奖评委“重人情而轻文学”,虽然这是事实,但到底还是不太合适。毕竟评委是作协请来的,而我是这家作协的主席。妥协的事自然也会有。比如党组领导常是空降来的,他们从未在文学圈待过,会有一些不合适的决定。所谓妥协,就是我不参与。若说有没有限制,还是看自己的人生态度,只要自己不拿自己当个主席使也就没什么。
我觉得这个社会的问题还是出在体制本身,改革是必须的。我常跟人说,看中国的改革有没有深入,就看作协和文联这样的机构有没有取消,或者以其他方式存在。
在眼下这样的社会,作为作家,精神上的痛苦当然是有的。它们来自看到全社会堕落和溃败的失望感,看到文化被破坏得难以挽救的悲观感,还有看到人性之恶已然放大到无以遏止地步的绝望感。事到如今,我们却还不回头。
方方答问
问:回头看这些年,你怎么评价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相处得好吗?
答:还好吧。这个职业可以让自己更个人化,更随心所欲。很多年来,我几乎没有同事,朋友也多是远距离的,没有利益冲突,也没有经济窘迫。这样可以更冷静而客观地看社会看世界。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就是一个观者的关系。
问:最欣赏怎样的人生态度?
答:喜欢自由自在、对名利淡泊、与现世不合作、对诸多事情持无所谓态度,但同时也遵守基本社会规则的人生态度。
采访手记
方方给人的印象,就跟她的文字一样,有力、爽快,同时有种莫名的虚无和悲伤气息。她说自己是典型的是非感强烈,能扛事的武汉女人,所以才会在微博上抱怨鲁迅文学奖存在的猫腻。她看似大大咧咧,话语习惯短促而直接,实则细腻,替人着想。比如虽然忙于写作,她还是会在半夜一点给记者回复长长的邮件。
阅读延伸1.
方方/文
按专家所料,这几天进入爆发期。感染病毒而住不进医院的病人已开始有人崩溃。昨天有一人撞墙,晚上一男子在司门口跳桥。其惨烈不能不让人泪奔。先还想社区怎么不管呢?今早见一位社区负责人的呼吁,讲述他们的艰难。其中提到一家人全染病,住不进医院,现已死了一人,全家在绝望中准备都死掉算了。
武汉现状闻之知之见之,莫不揪心,莫不痛苦。
现在的关键是那些住不进医院的疑似者和确诊者。他们都只能活动着继续传染。刚才看到一个建议,我以为有价值,特在此全文转发。如下:
“鉴于目前无法有效隔离疑似和密切接触者等,有人建议征用宾馆作为隔离使用。我认为此计不妥,一是商业区,二是空调系统交叉感染,三是系统紊乱不好调动。但是我郑重提议,征用全国各级党校用于此途,好处:一、各地党校普及且当前基本空闲。二、多远离市区,空间大,条件好。三、垂直体系,党纪约束,易于管理。四、大难当头,责无旁贷,体现D的确为民⋯最佳选择,没有之一。欢迎转发,呼吁中央采纳。否则随着返城潮,疫情会更严重!”
我不知道是谁建议的。但我知道湖北有不少党校。省党校左边是协和医院,右边是同济医院。距离都近。医护人员调配方便。特转发未名者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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