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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转贴]高青子,沈从文生命里的“虹影星光”
热度 11 平沙落雁 2017-5-7 06:23
有关沈从文的婚外情,沈从文自己曾在那篇《水云》里写到过四个“偶然”。 其中第一个偶然,已经被确证为女作家高青子。 二〇〇九年第二期《十月》杂志曾发表沈从文的一篇佚文,并配发了学者裴春芳的长篇考证文字《虹影星光或可证》,这篇长文曾将张家四小妹张充和确证为沈从文的爱恋对象。但不久,被学者商金林反驳。似乎是证伪了。 沈从文自然是一个内心丰富的人。一个内心丰富的人,一个情商较高的人,他有能力去爱更多的女人。这是他对爱情的最为具体的贡献。 窃以为,一个男人,他的感情也未必忠贞到内心只放一个女人才算是高尚。感情若是真的,那么它便无法装置开关系统。感情是一种突然到来的好感,而这好感又因为际遇的叠加造成了身体的电流,从而将当事的双方连接,产生光亮和火花。 这是物理学的,也是化学的,更是生物学的。这种自然而然的感情,几乎是人类得以延伸的必然依据。这自然是值得赞誉的。 相比较轰轰烈烈的徐志摩,沈从文是一个懦弱而胆怯的人。他的向内的性格造成了他的一生只能狂热一次。是的,他用在了张兆和身上。 这狂热几乎耗尽了他半生的热量。单恋张兆和的那些时光,他疾病、贫困,不停地流鼻血,发热,甚至还多次想过自杀。 这般投入的一段感情,终于有了结果,对于沈从文来说,就像打开了一个生锈的锁一般,他几乎把自己毕生的爱都存放在了张兆和这个箱子里。 沈从文与张兆和 然而,爱如烟云一般,总会有一缕风,吹动沈从文的心,让他陷入一段新的美好里。 比如高青子的出现。 高青子是一个文学青年,她喜欢沈从文的小说,甚至熟读了那本一九三〇年出版的《沈从文甲集》。高青子第一次见到沈从文的时候,她是熊希龄处的家庭教师。大概和罗尔纲在胡适家里一样,是辅导孩子的功课。沈从文因为早年在熊希龄的手下做过事情,有一次去拜访熊希龄的时候,正遇到前来迎接的高青子。 双方交谈,高青子欢喜地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那个湘西走出来的传奇的作家。很是关切地多问了几句,大约。大概一个月以后,沈从文又一次到熊希龄家里时,发现,高青子穿着一身“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沈从文愣了一下,就笑了。高青子所穿的衣服,他在小说里写过。是那篇《第四》。沈从文在那篇第一人称的小说里写他在公交车上遇到一个美人,装扮便是高青子现在这样的。 这样的铺垫,对于沈从文这样一个本来已经情有所属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一份小诱惑。 高青子与沈从文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据学者刘洪涛考证,应该在一九三三年八月以后,正是沈从文的新婚前后。 当时的沈从文正忙于婚事,之后不久,又因为湘行探母亲的病,大概也就淡忘了这份别的女孩子的牵念。 但人的感情的需求,有时是那样世俗。 沈从文在爱情的世界里,先是被骗,其次是单方面付出,几乎,他处于爱情河流的下游。他几乎从未尝到过被别人仰视甚而崇拜的爱恋之情。 所以,高青子只要那身衣服没有毁去,她机会颇多。 果然,二人的交往是通过小说的交流来实现的。 一九三五年,高青子在沈从文主编的《国闻周报》副刊发表了小说《紫》。这枚小说的叙述是八妹。这显然是暗指沈从文的九妹。小说以八妹的口气和视角,讲述了哥哥与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小说里的哥哥有未婚妻珊(这暗指了沈从文的三三),但哥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并爱上一个名字叫璇青(这里暗指高青子),穿绿底紫衣的美丽女子。哥哥既舍不下未婚妻,也受着璇青的诱惑,就那样在两个女子间徘徊,一个将订婚且相爱,另一个引为红颜知己。 小说的写作方式非常接近沈从文,将现世中最为熟悉的感情做了贴近人物的书写。所以,高青子这篇小说的心理刻摹也非常成功。这篇小说的发表,曾引得沈从文的一些朋友的猜疑。 因为除了小说的情节指向了沈从文的九妹和三三,连小说里“璇青”的名字也来自于沈从文曾用的一个笔名“璇若”,璇若+ 高青子= 璇青,这真真是赤裸裸的爱情表白。 一九三六年元月,张兆和带着龙朱和虎雏去苏州避难。 正是这期间,沈从文在一封信里面诚实地给张兆和做了一些剧透。这样的信件在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少见,我想起胡兰成也对张爱玲坦白过他喜欢护士小周的事情。沈从文向张兆和坦白他对一个小说家有好感的事情,其实并不是想要告诉张兆和他对高青子的爱已经超过了她,而是想让张兆和明白,他是一个对她完全没有隐私的人,而且他对高青子的好感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生的体验。他呢,甚至还想让张兆和与他一起来体验。 显然,他想错了,这导致张兆和非常恼火地写来了嫉恨又伤心的信。 张兆和与龙朱、虎雏 沈从文自然又开始了他的彷徨。本来,他对张兆和就是一种感恩的心态,他一直觉得,张兆和是不可能和他好的。结果,却被他执着又良苦的用心打动了。其实,一直到一九三六年,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他也并没有结束对张兆和的初恋般的崇拜与爱。 但是,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在内心里多出了一个空间,并且刚刚好放下了一个女人。他有些苦闷。 想起了平时和他聊天甚是投机的人,如果是男人,他一定会给王际真或者徐志摩说的。可是,徐志摩已经不在人世了,而王际真呢,也因为他的婚姻及工作的迁移,失去了联系。女性的朋友呢,丁玲已经疏远了。凌叔华并没有亲密到可以说这些隐私的地步。只有找林徽因来说说自己的这份新感情了。 于是沈从文跑到了梁思成家,并与林徽因有了一次长谈。林徽因善良,听着沈从文的自我分析,便想到了自己的过往。等沈从文走后,林徽因还把刚刚听到的这些细节写信告诉了她美国的好友费慰梅,她是这样写的:“这个安静、善解人意、‘多情’ 又‘坚毅’的人,一位小说家,又是如此一个天才。他使自己陷入这样一种情感纠葛,像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事陷入绝望。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使我想起了雪莱,也回想起志摩与他世俗苦痛的拼搏。可我又禁不住觉得好玩。他那天早晨竟是那么的迷人和讨人喜欢!而我坐在那里,又老又疲惫地跟他谈,骂他,劝他,和他讨论生活及其曲折,人类的天性、其动人之处和其中的悲剧、理想和现实!”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七日,沈从文收到林徽因的安慰信,林徽因信中说:“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虽然同情你所告诉我你的苦痛( 情绪的紧张),在情感上我却很羡慕你那么积极那么热烈,那么丰富的情绪,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显然萧条颓废消极无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锐上奔进!……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许找个聪明的人帮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恼或是‘横溢的情感’,设法把它安排妥帖一点,你竟找到我来,我懂得的。” 林徽因自然懂得沈从文的这一种感情,她想到了徐志摩当初给她写的那些情书。她知道,爱情,无论在什么样的情景下产生,都是美好的。所以她赞美沈从文对她描述的他对高青子的感觉:“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的心里使你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在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地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都是一生不可多得的瑰宝。” 可是,林徽因知道,这爱情虽然美好,但若是这爱情的温度过于滚烫,也是会灼伤人的,比如,现在,已经有了被烫伤的人:张兆和。所以,她不能给沈从文一些结论。她让沈从文有时间再来和她说一下,再来讨论一下。甚至,林徽因给沈从文找了一个极好的聊天人选:“你去找老金(金岳霖)谈谈,他真是能了解同时又极客观极懂得人性,虽然他自己并不一定会提起他的历史。” 金岳霖喜欢林徽因,如今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了。可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并不是人人皆知的故事。林徽因知道金岳霖喜欢自己,并因此不结婚。但是,她却一直恪守着为人妻的本分,把持着合适的温度与他相处。而金岳霖呢,也是一个懂得爱情的人,他虽然喜欢林徽因,却并不愿意破坏她现有的幸福。所以,喜欢,就要成全她的喜欢。 林徽因让沈从文找金岳霖谈话,自然是想让金岳霖用自己的爱情史来告知沈从文要把持住自己,不要因此而破坏了家庭。 《小念头》内页 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疗救,本来已经度过了这段婚外情的沈从文,却遇到抗日战争爆发。 一九三七年八月,沈从文离开北平,经过天津、青岛、济南、南京,终于到武汉,最初借住武汉大学陈源、凌叔华家。十月底,随教科书编写组到长沙。第二年四月,沈从文经贵阳到达昆明西南联大。而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间不久,高青子也到了昆明,在西南联大图书馆任职。 据考证:高青子在西南联合大学图书馆登记的名字为高韵秀,到职时间为一九三九年六月,离职时间为一九四一年二月。 在昆明,沈从文与高青子的交往更加密切,这引起了流言。台湾作家蔡登山曾经采访过定居台湾的女诗人徐芳。徐芳在一九三八年到昆明,住在昆明市玉龙堆四号,她和张敬小姐共住一间房,而高青子和熊瑜(熊希龄的侄女)共住一间房,她们四人共享一间客厅。徐芳对蔡登山说,当时高青子和沈从文的来往比较频繁,在联大的流言是颇多的,主要原因是沈从文已经有家室了。 或者是与高青子的交往中有了进一步的身体交往,当时的沈从文曾经写过一篇以他和高青子恋爱为原型的“色情小说”,名字叫《看虹录》。这篇小说依旧是第一人称书写,“我”是一个小说家的身份。小说写我在深夜去看望情人。寒冬,室内的火炉让两个人有了某种热情。于是两个人做了一次身体上的交流。在这篇小说中,沈从文对女主人公身体的刻摹,近乎有着原型。后来这篇小说被郭沫若批判为桃红色文学。 而生活的琐碎终会将沈从文从高青子那里获得的一点爱情的愉悦磨蚀,剩下小说里关于身体的一点回忆。 多年以后,有人问起沈从文以婚外体验写就的小说时,张兆和的回答是:“这篇小说可能一半是真情,一半纯属幻想。” 是啊,对于张兆和来说,沈从文一直是趴在情书里的小奴隶。她没有解开锁,沈从文怎么可能会逃出去呢?她是确信沈从文不会背叛她的。 所以,在沈从文先生去世以后,整理书信的时候,张兆和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一个“有才华的沈从文”在婚后并没有维持他的才华多久。他只是一个奴隶,却一直没有迎来解放。 张兆和自己也觉得难过,替沈从文感到忧伤。 只是忧伤。 摘自《小念头》第六辑 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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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rdon 2017-3-7 09:58
   一    军营中的上灯喇叭声音,在夏天时能使马听熟了也知道归回塞堡,入冬来,就只作了风的唿哨同伴,无聊无赖消失到那四面山林里去了。    天降了雪后,喇叭声音更低郁,住远一点的,就不能听到,这给了许多茅屋下面孩子的寂寞。    然而在军队中呆过的大人,就不闻号声,也能断出时间的。若尽靠营里喇叭打知会,那离营略远一点的地方就去不成了。指定时间的钟表一类东西不是凡是军人都有 的,官佐也都看人来。而驻扎到此乡间这砦那砦喝酒吃肉是免不了常有的事情。在便利中找熟人谈天学古或者打一点小牌,也是军中许可的娱乐。还有不定要明白公 开的各以其方法找个把情人,这纵为长官知道也都成了通融的例子。(一些是在别的村子五魁八马,一些是在学猪悟能招亲、姜子牙与申公豹斗法事,一些又是在陪 到妇人身边唱小调,)若对于时间太无估计的能力,则类乎点名那种事情一误再误总太难为情了吧。这里的军营中人,要紧的事是,不拘离营三里两里内外到晚上点 名时节,总能预先赶到营中站立在那坪里让那值日连附喊到自己名字大应一个到,才成其为营中的体统。地方是乡村,既清净,不必同土匪打仗,又无贼,当然象那 每日三操二讲堂的常备兵苛刻军规,在此是用不着的!然而每天点三次名还误事,挨一点骂或罚一点钟立正,这在驻扎于此间的军队官佐士兵夫全体良心都以为是应 得而且为必要的了。在普通军营中,点名是早午晚,于晚上那次,是九点左右,即吹熄灯号以前不久。这里因为九点不适宜于全体的浪漫兴趣,于是又由连长连附集 议改为与起更号相接近,这一来,还误点名,则对自己也象对不起似的了。是以这里的军人,于上灯时间的知识,更准确。    此时是,一个红着脸的穿着不相称的大灰布棉衣的号手,又站在那旗杆下头墩子石上吹他极得意的起更号的时节了。    凡是兵,就说驻扎在这旧庙里的一连人,已经各按照惯例,站到那盖满了雪的坪中。队伍成单行,班长则站在其一班的后面。行列中,因为习惯各人能记到自己地 位,有些人告了假赴别地出差,就临时空出些地位来,经班长喊一声靠拢,其一班便即时缩短了。大家排了班以后,号音还未毕,值日连附就忙匆匆的从那蒙有格子 花银封纸的一扇新白门内里出来,因为忙,帽子也不很正当。大家全爱喝一杯御寒,连附也免不了此,这时就正是从那羊肉火锅子边抽身出来办公的。    连附拿着一本名册出来了,领头班长喊一声立正,各人重新端正起来振作精神把藏在厚重棉衣下的身子弄成一块碑模样,雪是不容情的乘此就进衣领了。随即是稍息,聪明一点的兵士,懂得头向后昂便能拒绝雪片的侵入,就不妨装作搔痒或整理腰带来逃难。    喊一声人名,就有一个人从队伍中骤的立正答应到,连附于是便在其名字下用铅笔一划。其喊过一次二次以后并无应声的,班长就上前解释。点名完毕照例短短的训词,大家又得笔直起身来默听。最后是,又稍息,又立正,解散了。    队伍解散后,连附便同班长之类,围到炉边继续喝那羊杂碎的火锅酒,弟兄各分开,那大坪里雪尽落,却再无一个人用颈部肯去承受了。    照营规,点了这次名以后,这一天算已告了结束,大家一直可以挨到明天清早点名再见面,因此凡是这里土著有着那军营中朋友情人的,听到吹号以后就可各以路途远近猜详他们的到来。喇叭的意义,在这里,又是怎样异于战地啊!    二    管领这一百个自由兵士的,是十个班长,每人手下有十人,如同自己的手指。在班长上面有三个连附,一个为中尉阶级,二个属少尉。连附上面是一个连长,按照例 规有大操或战事发生,连长就得统率这一百余子弟指挥其进退。但是驻扎到这个地方,还有什么事要统率?做连长的,除了作战就是应团总约上山打野猪那工作了。 然而这也只是连长一人事。做连长的真是简直闲到比庙里的僧还少事做,若非亏他能够找出一些方法消磨这日子,恐怕早已生病倒床了。    连长究竟做些什么消遣?是有的。按照通常习惯,一个长官总比其他下属多有一倍或是数倍机会得那驻在地方人民尊敬和切齿。这位连长也正是如此。譬如说,初初 把队伍开到此地扎营到一处住户家中时,恰恰这位主人是一个年青寡妇,这寡妇,又正想从这些雄赳赳的男子汉中选那合意的替手,希望得到命运所许可的爱情与一 切享受,那么总是先把她的身体奉献给那个位尊的长官。连长是正如所譬,因了年青而位尊,在来此不久,就得到一个为本地人艳称的妇人青睐,成了一个专为供给 女子身体与精神二方面爱情的人物了。    关于军营中的事越少,则足以使连长感到于新发见的职务越多。女人住的地方系在营盘一里外,入冬来,连长的勤务,就几几乎是每天早晚二趟来去!若非关于火食 账目得常常同司务长清算,连长似乎不回也无不可的。照一个班长说法,连长是为女人,已经迷到愿意放弃全部职务于中尉连附身上,不必充当管领百人的长官,自 己单想侍候妇人,终生让那妇人管领自己就行了。    就令当真是如此,这算连长的罪吗?    从连长年龄体貌上作价,都正适宜于同一个妇人纠缠为缘。命运把他安排到这小地方来,又为安排一个年龄略长的女人于此地,这显见连长再要关住爱情于心中,也不是神所许可的事!    要一个纯粹青年军官受过良好军人教育的上尉,忘了自己的生活目的,迷恋妇人到不顾一切,如同一个情呆子,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且照常情说,如若短短分离不 但不为爱情的障碍,且正可以借此休息从那终日拥抱得来的疲倦,则连长三日五日始能在营外别人家中宿一次,也是很自然的了。    但把身子留在营中,心上仍然挂念着别处,年青人,究竟还是年青!    因了不能把身子同心分开在两地,有时节,连长是在夜静也曾偷偷起身或是装作察哨溜过妇人处宿的。连长在这事上头,是一个诗人又是个英雄。当其轻轻敲着那 门,妇人已经听出连长声音拥着薄薄白的单衣开门时,妇人松散着发髻,以及惺忪的情态,在连长眼中,全成了神圣的诗质。一个缺少能力在文字上表现他的灵感的 人是能加倍在他行为中表现出他灵感的,因此连长在这妇人的面前,便把那军营中火气全化尽,越变越温柔了。妇人呢,从连长那面来的不可当的柔情使妇人做着无 涯涘的梦,正同一个平常妇人在她年青情人身上一个样,自己是已象把心交给这个人,后来终生都是随着这人跑,就到天涯地角也愿意了。当连长因了一点小事未能 在妇人处宿,约到吃早饭号吹完以后出营时,那早上吃饭喇叭,便同专为连长情妇所吹一个样。妇人也是年青人,人其所以谓之为年青,这事便是一种凭证!    连长看妇人,象是本营少校上司宫,自己应直隶其调度。    妇人是把连长当作未来的丈夫,全让连长占据了自己。爱这东西是没有因为人类事业不同而荒疏了某种人。在一个都市上精致青年男女应酬宴会中能生长的根芽,在此同样的也会发育完全、开花结果了。    若把连长当作这里的总督,总督夫人的位置,在兵士心中,也都一致认定是这妇人了。    三    天落雪,气候冷到溪里水也结了冰。在雪中去嗾狗赶野兔,或者披了蓑衣用雪盖在蓑衣上面伏在林里打斑鸠,那种游戏如今只有一个老年纪的连附同到几个兵士有这 种的趣味了。大多数的兵士是在营里围到火柴堆喝酒,少数的兵士是往别的人家打牌或找女人去谈谑。我们的上尉,不消说是正在情妇这边勾留!    用栗子下本地的烧酒,两人同在一个火塘旁边坐下来,连长就用一个军人经验谈着他的过去一切与驻扎各地不同的习惯。从葫芦里倒一杯酒到杯子中时,妇人总只喝五分之一,余下全到连长肚中去。从午时点名以后到如今,一葫芦酒有两斤,快完了。    “我瞧你今天吃酒量不同,怪!”    的确是不同。本来预备作两顿的一次就快完。妇人手摇着那长把漆有黑色花纹的酒器,奇怪了。    连长不作声,把空了的杯子送到妇人面前去,妇人无可如何似的于是又筛了一杯。又自解的说,天气太寒,多吃一点也并不碍事。    连长不说话,接着又是两口喝下了。    妇人担心望连长:“已经没有酒了。我看你脸色不好,醉了就睡吧。”    “不。”是不醉,不睡,并且不承认有什么不好过的地方,答词只是一个不。    然而事实是连长因多喝了酒,从酒中引起一些烦恼了。    “我要回营了,劳你驾,为我把雨衣从钩上取下!”    “营里又无事,莫转去了呀。”    “非转去不可。喂,劳驾!”    在往日,也有这种的情形。连长忽然想到要回营,象心上有一件事正要做,但劝一两次,虽然还在脸上保留着那放心不下的颜色,就仍然留下,是妇人所知道的脾气。说非转去不可,妇人就采用那往日所取的战略,故意的说道:“是又不满意我了?”    连长听此话,颜色变得越发难看了。妇人即刻就知道所说的话是误了方向,就改口说天气冷,又快要断黑,有事明早回也得。    “好歹我要走。我同你说你也不明白。乘到天未即断黑,不用灯,我就走!”    妇人愕然了。但从过去性格认识连长并非就能够固持到底,仍然打趣模样的说,纵有事,也总不外同你们连里那位司务长算火食账。    “我要走!”连长在语气上表明不是为酒醉,给妇人明白。    妇人问:“为什么?”    “为什么?说不定在这样天气下头忽然会奉到上司旅长命令开拔到边界上去,我们还得走长路!”    “你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    从反复的一句话上,妇人听着忽然象为一个炸雷把耳震聋了。    连长见到妇人愣住的情形,也悟出是自己答话太近乎真要开差了,就补充说这是恐怕会有的一种猜想。    “恐怕是,”这虽足以解释去那“当真是”还距离得有多远,然而无意中把开差事情嵌进到这一团火热的胸中,两人要拔出这虚无的刺却不是一时可作得到了。    “我不走了,”连长说,还把酒杯推过去,“请为我再倒一杯。”    妇人极颓丧的倒出葫芦一杯酒。虽然在把酒筛好以后就诚诚实实接过来,却又并不即时朝嘴边送去,连长为了自己一句话也打伤了。    连长掉头过去避开妇人的目光。外面风,飘着雪片,从窗口望去,象正有人在空中轻轻撒下棉花那样的轻盈,又象并不是下落,有些还正在上升。那窗子格上,是砌 了好些雪了,还有些雪一粘到玻璃上面就融化不见。因为屋里温度高,窗子下面的一块玻璃,在屋中这面,便糊上了一层薄纱那样不再透明的冰雾,有两个小孩手掌 的大校若不是落雪,天气已应当黑了。因了地上屋上遍是雪,一同反着哑的沉静的光辉,就不见得天气和平时的晚。这时屋里人相对着脸相都还很分明,但是渐渐 的,屋中角落以及那些桌子下面坛罐器皿却已全为黑暗偷偷悄悄搂着了。    两人不说话,两人便都听到外面的雪落地作极微极匀声音,又可听到屋后竹园大堆的雪下坍以后竹子弹起的声音。此外可是全无响动了。全村子里没有狗叫,也没有人声,也没有锣鼓唢呐,一个村子里面的一切全象睡着,又象全死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中慢慢颜色暗默,火塘内的炽着的炭却益发加熊明了。    两人都能知道对方是在追索那句开差的话的意义,就是细细称量那未来而又必然要来的忧愁分量。 连长借了足下炽炭的光望妇人,触目的是那双垂着的白手。把手拿过来,握着了 。妇人也不声。葫芦是为妇人放在桌子上,连长即时又抽出一只手去倒酒。妇人那只空手就去抢。连长声音戚戚的说:“你就让我索性喝醉吧。”    先是劝,这时妇人不知怎样不愿连长再喝了。    “你让我,”连长说,“这样我好过一点。”    “酒完了。”    “多着咧。”    “你不能喝了,”妇人移开葫芦使连长手取不到就摩连长的下巴,“瞧,全象火,醉了不吃亏么?”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意思,连长在另外一个情形下所感到的与此时完全不同。有过多回的过去,在连长,已就明白而且承认“千杯少”是实话了。但今天则真应喝尽无数杯。    平常为功名,为遇合,为人生牢骚,得用酒来浇,如今为女人,连长以为最好为酒淹死了。    四    在把一种温柔女性的浓情作面网,天下的罪人,没有能够自夸说是可以陷落在这网中以后容易逃遁。学成了神仙能腾云驾雾飞空来去自如的久米仙人,为一眼望到妇 女的白胫也失了他的法术,何况我们凡人秉承了爱欲的丰富遗产,怎么能说某一类人便不会为这事情所缚缠?在把身子去殉情恋的道路上徘徊的人,其所有缠缚纠纷 的苦闷,凡圣实没有很大区别的。一个皇帝同一个兵士地位的不同,是相差到几乎用手可以摸得出,但一到恋着一个人,在与女人为缘的应有心灵上的磨难,兵士所 有的苦闷的量与皇帝可并不两样。一个状元同一个村塾师也不会不同。一个得文学博士的人同一个杂货店徒弟也总只会有一种头痛。因此在连长的身分上,就不必怎 样去加以此时那尽量饮酒的解释,也很容易明白了。    露水的夫妇,是正因为那露水的易消易灭,对这固持的生着那莫可奈何的恋恋难于舍弃的私心,自然的事啊!    没有酒可喝的连长,借着身边炭盆飘着微微蓝焰的火光,望到妇人的侧身轮廓,终无一语。旋又极无聊赖将那散在膝上桌上以及炭盆边旁的花生栗子壳扫盖到那炽炭 上,先是发着烟,爆响着,不久就全体燃着火燎熊熊了。从火光中连长见到妇人白白脸上流泻着眼泪,就摇摆那个剃得光光的军人式的头,哑声说是已依命令就不回 营了。    妇人苦笑着,倒出葫芦里余酒,自己一口气喝尽。    “说不有酒又有了!”连长责难似的嚷妇人。    “我不愿你吃了。”    “那你也莫喝。”    答应说是不,把葫芦摇着,一转眼间又倒出些到杯中。妇人正欲去拿时,连长手快先抢到,朝火里一浇。酒是只剩下一些余沥,与火接触忽然便变成火焰向上蹿。妇 人把手掩了脸。腕上套有银麻花圈镯,这时象真金。也不是因为连长把酒抢了去不让喝就生了气,但在掩着脸以后,妇人忽然幽幽哭泣起来了。    “我答应不走,你又哭呀。”    还是哭,并非不曾听到连长的话语。再哭下去把连长反而哭走,也是妇人所能料得到的事。然而连长说不走,是这时,终久仍然还得走啊!妇人想到这些本不必想的 未来情形,不由得更伤心了。好歹都得走,所有的情义,到时便当全丢下,这未来的必不可免的寂寞,使妇人把眼前怎样束缚连长的方法全忘记。若是连长真若为烧 酒淹死,则妇人非把身子泡到泪中不可了。连长是,因了妇人一哭倒觉能将预支的苦恼支票拒绝,心上反而轻松一点了。连长望着妇人的抽咽,怔怔的,不知其办 法,就立起身来。妇人虽用手掩脸,可是距离近,听得出。    “要走你就走,横顺要散场!”    “说不走了呀!”本来是想立起身来伸一个懒腰,怕误会就不。说是说不走了呀,那是为这因立起身子响声得来的误会加一种解释。    然而妇人为了自己一句话,索性嚎啕了。    要连长去持刀杀一个人,其困难不会象这时情形。    浇在炭上的酒是只一倏的光明,所有的果壳,也无从持久,屋中是随即恢复以前黑暗了。从光明中骤来的黑暗,各人是把对面的人轮廓也全体失去,妇人在黑暗中象是连长已真离开了她,哭得更伤心了。    一个军人关于哄嘬妇人的方法,比较起来是笨拙到象嗾兔拉车,连长不久就用手去拭额边的汗,酒醒一半了。    连长求助于手去抚慰妇人,妇人就拖着那手用牙齿啃着。    “不痛吗?”连长反问那妇人。    “痛到你手上,我的心子被你啃了有多久!”    连长用嘴擦妇人腮边的泪,两人莽莽撞撞抱着了。    五    到腊月二十三,各家准备灶马糖送灶神上天的时节, 连长办公改了个地方。从此司务长得一天一趟来到连长家中清算一次伙食账 。点名号仍然是每日吹三次,但从此以后,不再能使连长太太听到这声音心跳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重阳后五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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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湘西行
热度 4 范适安 2016-10-31 13:38
对于湘西的认知来自少年、来自沈从文先生的《边城》。 一部《边城》,诠释了湘西文化的淳朴,以及蕴含着对神秘意境的向往。 还有翠翠,一个船家少女。是沈先生对不谙情事少年如我的最初暗示:美好而不可及。 一晃人过中年。不知这文学上的最初启蒙是否浸润在了这一辈子的审美和情趣里了。 我祖籍湘人,却从未踏入这片土地。缘分来时,恍惚“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初入凤凰是晚上。商业气氛及酒吧的喧嚣冲淡了我对文学湘西的感知。 不过第二天起了大早。当我徜徉在青石板路上,当我看着沱江清流蜿蜒而过,当我看到吊脚楼,当我看到身着苗族服饰照相的现代“翠翠”时,那文学情境终于和所见所闻逐渐吻合起来。 你要寻古,一定要存着孤独去静静的闲逛。 所有都是场景,唯你是观众。 一个人、一条江、一座城。 多图链接: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d36fa70102ww0v.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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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乡下人:沈从文与丁玲 交恶 (转)
热度 3 gordon 2016-3-28 19:28
我的人生启蒙是从戴望舒开始的,但文学我只是中等水平。 说实话,我大多数事情都是中等水平,优秀的不多 。自然 后进生帮助后进生,我也就爱看后进生的书。例如沈从文。 看他的湘西世界,看他的 “连长” 和 “连长的女人” **************************************************************************************** 中国文坛的最大憾事,是丁玲与沈从文的交恶。 他们曾经是那样的接近、那样的亲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沈从文、丁玲再加上胡也频,三个从内地来到都城的文学青年,同居一个屋檐下,共同打拼,以至于黄色 小报描声绘色,想象他们的暧昧关系。最终,胡也频被国民党当局杀害,丁玲与沈从文歧路分离,一个成为激进的左翼作家,另一个走向了自由派阵营。 让我好奇的是,是一些什么样的因素,会让两个同生死、共命运的文学青年分道扬镳?是各自的宿命,还是纯属偶然? 丁玲与沈从文都来自湘西,沈从文的故乡凤凰城与丁玲的老家常德相距数百里,一条河水将两地连接在一起。但他们的认识,却在 1925 年 的北京。一个冬天的清晨,刚刚认识丁玲没有几天、就疯狂爱上她的福建青年胡也频,将丁玲带到沈从文的小屋。第一次的见面,沈从文后来有详细的描述。腼腆的 丁玲胖乎乎的圆脸上,老是在笑,沈从文心里暗暗想:“你是一个胖子的神气,却姓丁,倒真好笑咧。”两个湘西人一见如故,用家乡话亲热地交谈起来,将胡也频 晾在了一边。沈从文一生都自称为“乡下人”,他本能地认定丁玲与他是同类,因为都来自湘西,“这地方直到如今,也仍然为都会中生长的人看不上眼的。假若一 种近于野兽纯厚的个性就是一种原始民族精力的储蓄,我们永远不大聪明,拙于打算,永远缺少一个都市中人的兴味同观念,我们也正不必以生长到这个朴野边僻地方而羞辱。” 从内地来到京城的三位“北漂”,住在潮湿发霉的公寓,开始了自己的文学梦。文学界是他们的向往,又无形中隔着一条藩篱。他们的内心是敏感的,自卑而又野心 勃勃。三位青年互相磨砺,给京城最有影响的《语丝》、《晨报副刊》、《现代评论》投稿,他们用的是同样的狭行稿纸、硬硬的笔尖和蓝色的墨水,笔迹也变得彼 此接近,编辑还以为是同一个作者的不同化名。以至于丁玲给在上海的鲁迅写信求助,鲁迅一看还以为是他讨厌的“休芸芸”(沈从文)冒充女性来捣鬼而置之不 理,从此播下了沈从文对鲁迅和左翼的不满种子。 沈从文独特的才气与风格,得到了文坛大佬郁达夫、徐志摩的赏识,他得以在《晨报副刊》发表文章,但每一次到晨报馆去领稿费,都感觉受到了一次侮辱。先是在 会计办公室门口,“老实规矩的站在那黑暗一角等候”,待领到可怜的稿费之后,还要被可恶的门房敲诈一笔回扣。发表是如何的艰难,穷困潦倒的文学青年们对大 刊物上各种时髦的名字又爱又恨,沈从文不无嫉恨地说:“我们对这个时代是无法攀援的。我们只能欣赏这类人的作品,却无法把作品送到任何一个大刊物上去给人 家注意的。”有一次胡也频打通关系认识了周作人,帮助沈从文在《语丝》刊出了文章,沈从文抱着胡也频的肩头,竟然哭了。 丁玲的文学起步比沈从文、胡也频要晚一些,她不喜欢那座城市,讨厌京城的上流绅士社会。在绅士阶层面前,沈从文有自卑感,但压抑自己的厌恶想挤进去,丁玲 只想与京城一刀两断,她写道:“我很恨北京!我恨死的北京!我恨北京的文人!诗人!形式上我很平安,不大讲话,或者只像一个热情诗人的爱人或妻子,但我精 神上苦痛极了!”全部用的是感叹号,足见丁玲内心的愤怒之火。 沈从文是喜欢文学而写文章,他的文字里是湘西的云与水,丁玲因为“精神的苦痛”而在小说中发泄,她说“我的小说就不得不充满了对社会的卑视和个人的孤独的 灵魂的倔强。”奇怪的是,沈从文希望挤入都市,却在小说中怀恋乡村的自然与蛮荒;而痛恨京城的丁玲,却道尽了都市游子的苦闷与彷徨。她的成名作《莎菲女子 的日记》之所以引起轰动,正是切中了弥漫在都市青年中深刻的虚无主题。 大革命失败之后,由于北方生存环境的恶化,各路文化精英纷纷南下上海 ,三位文学新星也先后来到上海,在一起写小说、编副刊,甚至联手办了一家出版社。当年 的上海,是比北平更加政治化的城市,三个年轻人看起来走得更近了,却渐渐地拉开了心灵的距离。热烈的胡也频读了许多红色书籍,思想越来越激进,加入了左翼 作家联盟。沈从文对政治一直抱着深刻的怀疑,他也不满黑暗的社会,但觉得比较起冲动的情感,冷静的理智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更为需要的。从笼罩着原始神魅 氛围的湘西走出的沈从文,对狂热的信仰保持着一份警惕。他有一段话,表明了“独立”与“信仰”的不容: 中国自从辛亥革命后,帝王与神同时解体,这两样东西原本平分了这个民族的宗教情绪,如此一来 “信仰”无所适从,现状既难以满意,于是左倾成为一般人宗教情绪的尾闾,原是及其自然的结果。因此具有独立思想的人,能够不依靠某种政体的理想生存的,也 自然而然成为所谓“无思想”的人了! 沈从文有着“乡下人”般的独特与倔强,他不喜欢狂热的左倾,也不认同自由主义。他向往上层的 绅士社会,但在思想上始终与后者保持一段距离,他有自己的眼睛和大脑,拒绝各种美丽的乌托邦与“政体理想”,他说:我只信仰“真实”。从社会底层走来的文 学青年,原本是很容易为革命的乌托邦感召。但沈从文在少年的时候,看到了太多的残暴与屠杀。在他 10 岁的时候,因为苗民起义的失败,他的几位叔叔也遭到杀戮,他曾经跟随家人去县城,在几百颗悬挂的人头中,寻找亲属的遗容,他还发现了挂在木棍上的一串人耳朵。“人头如山,血流成河” — 这 情景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沉重的阴影,终身无法忘却。 他目睹官府的残暴,也了解民间的报复也同样血腥。沈从文向往一个文明的社会,他对秩序的破坏有天然的 恐惧与反感 。 比较起对民众怀有玫瑰色想象的胡也频、丁玲,当过兵、见过杀人、有过底层社会经历的沈从文,更了解一旦唤起自发的民众,将有多么可怕的蛮性被 释放出来! 沈从文很为狂热而单纯的朋友担心:“注意那些使人痛苦卑贱的世界,肮脏的人物,粗暴的灵魂,同那些人们接近, 自己没有改造他们以前,就先为他们改造 了自己 ”。革命的启蒙者都以为自己能唤起和改造民众,但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打开,原本被教养与文明压抑了的原始蛮性就再也无法收回, 最终被改造的、受到伤 害的,却是启蒙者自己 。不过,沈从文依然理解胡也频的选择,他赞扬“这男性强悍处,却正是这个时代所不能少的东西”。相形之下,他反省自己的性格里面倒多 了一些琐碎,这琐碎常常蚕食自己的生命,让自己陷到平庸的泥沼里面。 晚年的丁玲曾经尖刻地批评沈从文这种琐碎、平庸的绅士梦:“ 那时我们三人的思想情况是不同的。沈从文因为一贯与‘新月社’、‘现代评论’派有些友谊,所以 他始终羡慕绅士阶级 ,既反对统治者,又希望自己也能在上流社会有些地位,他已经不甘于一个清苦的作家生活,也不太满足于一个作家的地位,他很想当一个教 授”。这究竟是诛心之论,还是有几分真实? 沈从文出身于湘西显赫的世家大族,家里曾经寄希望于他,能够像他的祖父那样,当一个有权有势、威震一方的将军 。他 14 岁 便被送去当兵。然而,比较起出操、放枪,羸弱的沈从文更喜欢读书。后来他认识了一位印刷工头,阅读了《新潮》、《改造》等大量新文化刊物。他痛恨那个“杀 人者杀人、杀人者又被人杀”的残暴社会,更不愿成为残暴社会的主宰,他向往一个斯文、光明的世界,他说:“知识同权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权力”。 于是他告别家乡,来到北京。他与自己的大姐夫有一段对话 : “你来北京,作甚么的?” “我来寻找理想,读点书”。 “ 嗐,读书?北京大小书呆子,不是读死书就是读死书,哪有你在乡下作老总以后出息! ” “可我怎么作下去?六年中眼见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了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残忍印 象,什么都学不到!做官的有不少聪明人,人越聪明也就越纵容愚蠢气质抬头,而自己俨然高高在上,以万物为刍狗。被杀的临死时的沉默,恰象是一种抗议:‘你 杀了我肉体,我就腐烂你灵魂’,灵魂是个看不见的东西,可是它存在。” 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没有学历的沈从文幻想到北京考进一所好的大学,但不是看不懂考卷,就是 交不起学费。虽然以自己出众的才气,他挤进了文学的殿堂,但内心总是更向往大学,向往都市中的上流绅士社会。在京城的文人雅聚中,他衣衫褴褛,不修边幅, 这位从边城来的“乡下人”为都市中的文人绅士所侧目 ,但无地自容的自卑感更激发起挤入上层社会的强烈欲望。如果说丁玲对绅士阶级是愤怒的话,那么,沈从文 则是嫉恨。愤怒者要从外部打倒它,而嫉恨者则要进入它的内部。 然而,以“乡下人”的气质,沈从文不仅与左翼无缘,其实与绅士在精神上也是格格不入的 ,终身皆是如此。他在给丁玲的一封信中,如此说:“绅士玩弄文学,也 似乎看得起文学,志士重视文学,不消说更看得起文学了。我既不是绅士又不做志士,我只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作家。”沈从文对胡也频这样的志士是敬而远之,对高 高在上的绅士又可望不可即,在志士与绅士、左翼与自由派无尽的笔战中,他只想守住文学中的自己,一颗独立而倔强的灵魂,虽然身体最好安顿在绅士的安逸之 中。 现在回过头来说丁玲。文学青年进入都市,是否最后走上革命的道路,最早的起因与家庭出身不无关系。我发现, 许多左翼文学青年都有共同的家庭背景:破落的士 大夫或地主官僚家庭。若是贫家子弟,他所向往的只是安安分分地往上流动,在都市里找到一个稳定的职业,很少有叛逆的非分之想。若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又不破 落,家庭会为他安排好锦绣前程,这些官二代、富二代一直要到 1935 年的一二九运动之后,受亡国危机的刺激,才会投身革命。唯有那些风光过、又开始走下坡路的富家子弟们,从小感受到世态炎凉,敏感而愤恨,最容易为左翼思潮吸引 。 丁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原本姓蒋,蒋家在湖南常德安福县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一片一片的大房子,都属于蒋家。 但丁玲的父亲是个纨绔子弟,分家之后, 坐吃山空,给丁玲留下的印象总是躺在床榻上抽鸦片 。丁玲晚年回忆说:“总是讲蒋家过去怎么样显赫,有钱有势,有派头,可是我眼睛看见的,身临其境的,都是 破败不堪,都是世态炎凉。” 3 岁 的时候父亲死了,在家族中从此受尽冷落、看够白眼。 回到母亲的家,这个世代官宦之家,也给幼小的丁玲灰暗的记忆 。她一直记得,腊月时分,舅舅打丫头,把丫 头捆在床前的踏板上暴揍,打人的脑袋像敲木鱼一样。丁玲说:“正是这两个家,在我心中燃起了一盆火,我走向革命,就是从这一盆火出发的”。 丁玲有一个新潮的母亲,向警予是她的同学, 母亲从小给丁玲讲秋瑾和罗兰夫人的故事 。丁玲在长沙求学期间受到陶斯咏、杨开慧这些新民学会的师生们影响,随后 与后来成为瞿秋白夫人的王剑虹结伴到上海,先是在平民女校,后来在上海大学求学,在那里接触到瞿秋白、施存统、茅盾、李达等最早一批知识分子共产党员。但 丁玲并没有加入共产党,她要自由,要飞翔,心里在想:“共产党是好的。 但有一件东西,我不想要,就是党组织的铁的纪律 。我好比孙悟空,干嘛要找一个紧箍咒 呀。”连欣赏她的瞿秋白也不赞成丁玲入党:“你嘛,飞得越高越好,飞得越远越好!” 当丁玲与胡也频、沈从文相识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激进的文学青年,怀着与沈从文同样的梦想:做一个出名的小说家。然而,丁玲与沈从文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李 辉如此比较说:“以性格而言,沈从文温和,丁玲泼辣; 沈从文以一种虽然带着愤激、但总体是平和目光审视人生和社会;丁玲则以火一样的热情和嫉恶如仇的目 光,对待一切使她不满的生活和社会 ”。 仇恨,又找不到出路,于是丁玲早期的作品只有两个主题:苦闷与虚无。她在平民女校的老师茅盾对丁玲的了解最为透彻,他说:“莎菲是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 作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情感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丁玲自己也说,莎菲女士“眼睛里看到的尽是黑暗, 她对旧社会实在不喜 欢,连同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她也都不喜欢、不满意。她想寻找光明,但她看不到一个真正理想的东西,一个真正理想的人 ”。 五四之后的中国年轻人当中,普遍弥漫着深切的精神苦闷,他们痛恨现实,在社会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看不到出路与希望何在。于是虚无主义成为一种时代病。 大凡虚无主义者最后总是要寻求皈依,寻找新宗教,成为有信仰之人 。丁玲的虚无是暂时的精神状态,她在等待一次命运的突变,一次终极性的精神皈依。 胡也频与其他四位左联作家的被捕,成为她命运的转折点。 产后二个月的丁玲发疯似的,在冰冷的冬夜里奔走,到处托人营救。脚上生满了冻疮。曾经是丁玲老师的 李达夫妇虽然早就脱党,但立即赶来,将丁玲母子接到自己家中 。沈从文比任何人都着急,陪同刚做了母亲的丁玲去龙华探监,还找了徐志摩、胡适、蔡元培和邵力 子,想把人捞回来。虽然自由派知识分子和国民党开明派对左翼作家的激进颇有异见,也频受左翼的攻击,但他们爱才,有同情心,也有基本的正义感。然而,蒋介 石被党国内外这么多名人要员来说情而激怒,手令将左联五作家即刻枪杀。 沈从文午夜 12 点 急匆匆赶来,将噩耗告诉丁玲。丁玲异常冷静,沈从文后来有一段非常细腻、充满感情的记述:“作母亲的这方面,显出了人类美丽少见的风度,只是沉默地把熟睡 的孩子,放到小小的藤制摇篮里去,小孩略微转侧了一下,她把手轻轻拍着那小孩子,轻轻的说:‘小东西,你爸爸真完了,他的事情还不完,好好的吃喝,赶快长 大了,接手做爸爸还不做完的事情。” 李达凭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再三劝告已经出名的丁玲专心写作,无论如何不能再参加政治活动。但丁玲不听,胡也频的死激怒了她,唤起了她内心的仇恨,她要为 丈夫复仇,接过他未尽的事业。 丁玲与沈从文不同,写作固然是她的生命,但当作家不是她的唯一 ,从幼年激发起的正义感始终燃烧着她的生命,而写作只是其中的 一种方式而已。从此以后,投身革命将是更重要的道路。早年的共产党有道德的感召力,追求自由、平等和正义,对底层民众充满同情。 像丁玲这样来自破落士大夫 家庭的文学青年,本来就是奔着个性自由来到城市,他们充溢着浪漫主义激情,对社会的黑暗又满怀愤恨,自由、浪漫、愤恨和同情,这四大激情都是通向革命的心 理路径 ,丁玲统统具备了。只是之前她不喜欢组织,不想做一颗机器里的螺丝钉,她想自由自在,不愿加入组织。但胡也频的死,让她改变了。 丁玲加入了左联,担任了红色刊物《北斗》的主编。原先她最喜欢写的小说题材是革命加恋爱,如今她在光华大学演讲,面对慕名而来的粉丝们公开宣布:“革命与恋爱交错的故事,我觉得是一个缺点,现在不适宜了”。 1932 年,她在党旗下秘密宣誓加入了共产党,丁玲说:“ 我过去不想入党,只要革命就可以了;后来认为做一个左翼作家也够了;现在我感到,只作党的同路人是不行的。我愿意作一颗螺丝钉,党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 此刻的沈从文与丁玲,虽然还是好朋友,但胡也频死后,让他们原来就有距离的思想;愈加遥远了。沈从文对朋友一往情深,护送丁玲母子还家乡,模仿胡也频笔迹 给老人写信,为丁玲的《北斗》在北京组稿,但两个人开始分道扬镳,彼此的心灵渐行渐远。丁玲对沈从文回到北京与上层士绅阶级纠缠不清颇为不屑,认为他“不 啻与虎谋皮”。沈从文回信辩解说:“我既不是绅又不作志士,……绅士骂不绅士,不绅士嘲笑绅士,这算是数年来文学论战者一种永不厌嫌的副题,我觉得真不必 需!” 志士与绅士之间,沈从文选择的是“乡下人”的桀骜,他向往绅士的体面、文明和从容,但他的心灵永远是独立的、超脱的。他尊重志士,但怀疑浪漫的激情背后的 幼稚与巨大的破坏力。而投身左翼阵容之后的丁玲,开始对老朋友渐生不满, 她觉得沈从文是用低级趣味看待人与生活,对革命者采取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嘲笑态度 。 晚年的丁玲读了沈从文写的《记丁玲》,当她读到这一段: 一页新的历史,应当用青年人的血去写成,我明白我懂。可是,假如这血是非流不可的,必需如何去流方有意义?…… 自己根本那么脆弱,单凭靠一点点信心,作着勇敢的牺牲,牺牲过以后,对于整个理想能有多少帮助,是不是还有人作过一番考虑? 丁玲怒火中烧,拿起笔在此处批示:“ 我真讨厌你谈论革命。你懂得什么,只是庸俗的市侩 。” 丁玲与沈从文,志士与绅士,孰是孰非?千古奇案,一切又重新来过,让今人选择,令人纠结。 ********************************************************************************** gordon 注: 这篇文作,让我记起年轻时的往事,不禁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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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看《王宝强访谈》有感
热度 5 gordon 2013-1-26 11:29
有些路看起来很近走去却很远,缺少耐心永远走不到头。 —— 沈从文 王宝强是因为看了李连杰的电影《少林寺》才去学武,梦想自己能演武打片的。 华商报:十年过去,大家都还在说王宝强是“本色演出”,还会不服气吗? 王宝强:有什么不服气的,王宝强一路红了十年,你再去争论到底是本色演出还是演技特好,已经没有意义了,事实已经证明我不是一个本色演员。从傻根、许三多、顺溜到王宝,每个角色都能让人记住,很多角色你看似简单,但并不是谁都能演,这是我作为演员的不可替代性。 华商报: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会成功? 王宝强:冷静,用平和的心态做好每件事。当年《士兵突击》太火了,你要是不冷静就特别容易被冲昏头脑,这两年作品没那么多,大家感觉我有点低谷,但蛰伏期也要充实自己,很快等来了《泰囧》的爆发。 华商报:《盲井》、《士兵突击》这些戏,其实也是大家之前看到的王宝强。 王宝强:有人说,王宝强就只能演一种类型的戏,其实我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天下无贼》让我火起来,但如果我下一部戏就马上转型去演武打片了,我就不会在观众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相信只有让大家真正记住你了,你才有资格去变化。 华商报:最近接了动作片《冰封侠》,算是圆梦了,将来会往动作的方向转型吗? 王宝强: 其实很早就有武打片找我,当时《士兵突击》和一个武打片同时找到我,是徐帆告诉我一定要接《士兵突击》,她说“许三多”这个角色可遇不可求。一直以来我都有练功,现在机会也来了,这是我从小追求的梦想,所以拍得很有激情,终于能跟甄子丹合作了。 @艾沫沫:这阵子《泰囧》的“宝宝图”很贱,在网上也很火,你怎么看? 王宝强:我没法看(笑)。大家愿意截图恶搞,那就是说明喜欢你,说明你演得很到位,挺经典的。 @方可可:徐峥、黄渤都当导演了,你会向他们看齐吗? 王宝强:徐峥给我们的压力太大了,我还是先从制片做起吧,等观众不爱看我演戏时,我再尝试当导演吧。 转型这个事呢,很难说循序渐进和直接转那个会更好,直接转,你可以接受行业内的低工资、低岗位,循序渐进转呢,因为你有在其它岗位的累积,很难在初始的时候接受一个低收入。 不过说到头,最主要的还是有一个路径。其实更关键的是情商或者说人际关系处的好,不然是很难找到机会的。 更重要的是不要自己闷着头瞎碰,和有经验的人谈谈,也许就有出路了。 自己太有主见了,不是一件好事,有些理论上行的通的,实际上行不通。很多事都是自己先做成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理论作用其实是对自己经验的推广。 ××××××××××××××××××××××××××××××××××××××××××××××××××××× 也许当初王宝强梦想成为一名武打演员的时候,他忽略了一个 隐含条件,其实他想成为的是一名像李连杰那样知名的功夫片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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