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沈从文的婚外情,沈从文自己曾在那篇《水云》里写到过四个“偶然”。
其中第一个偶然,已经被确证为女作家高青子。
二〇〇九年第二期《十月》杂志曾发表沈从文的一篇佚文,并配发了学者裴春芳的长篇考证文字《虹影星光或可证》,这篇长文曾将张家四小妹张充和确证为沈从文的爱恋对象。但不久,被学者商金林反驳。似乎是证伪了。
沈从文自然是一个内心丰富的人。一个内心丰富的人,一个情商较高的人,他有能力去爱更多的女人。这是他对爱情的最为具体的贡献。
窃以为,一个男人,他的感情也未必忠贞到内心只放一个女人才算是高尚。感情若是真的,那么它便无法装置开关系统。感情是一种突然到来的好感,而这好感又因为际遇的叠加造成了身体的电流,从而将当事的双方连接,产生光亮和火花。
这是物理学的,也是化学的,更是生物学的。这种自然而然的感情,几乎是人类得以延伸的必然依据。这自然是值得赞誉的。
相比较轰轰烈烈的徐志摩,沈从文是一个懦弱而胆怯的人。他的向内的性格造成了他的一生只能狂热一次。是的,他用在了张兆和身上。
这狂热几乎耗尽了他半生的热量。单恋张兆和的那些时光,他疾病、贫困,不停地流鼻血,发热,甚至还多次想过自杀。
这般投入的一段感情,终于有了结果,对于沈从文来说,就像打开了一个生锈的锁一般,他几乎把自己毕生的爱都存放在了张兆和这个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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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与张兆和 |
然而,爱如烟云一般,总会有一缕风,吹动沈从文的心,让他陷入一段新的美好里。
比如高青子的出现。
高青子是一个文学青年,她喜欢沈从文的小说,甚至熟读了那本一九三〇年出版的《沈从文甲集》。高青子第一次见到沈从文的时候,她是熊希龄处的家庭教师。大概和罗尔纲在胡适家里一样,是辅导孩子的功课。沈从文因为早年在熊希龄的手下做过事情,有一次去拜访熊希龄的时候,正遇到前来迎接的高青子。
双方交谈,高青子欢喜地知道,眼前的人就是那个湘西走出来的传奇的作家。很是关切地多问了几句,大约。大概一个月以后,沈从文又一次到熊希龄家里时,发现,高青子穿着一身“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沈从文愣了一下,就笑了。高青子所穿的衣服,他在小说里写过。是那篇《第四》。沈从文在那篇第一人称的小说里写他在公交车上遇到一个美人,装扮便是高青子现在这样的。
这样的铺垫,对于沈从文这样一个本来已经情有所属的男人来说,无疑是一份小诱惑。
高青子与沈从文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据学者刘洪涛考证,应该在一九三三年八月以后,正是沈从文的新婚前后。
当时的沈从文正忙于婚事,之后不久,又因为湘行探母亲的病,大概也就淡忘了这份别的女孩子的牵念。
但人的感情的需求,有时是那样世俗。
沈从文在爱情的世界里,先是被骗,其次是单方面付出,几乎,他处于爱情河流的下游。他几乎从未尝到过被别人仰视甚而崇拜的爱恋之情。
所以,高青子只要那身衣服没有毁去,她机会颇多。
果然,二人的交往是通过小说的交流来实现的。
一九三五年,高青子在沈从文主编的《国闻周报》副刊发表了小说《紫》。这枚小说的叙述是八妹。这显然是暗指沈从文的九妹。小说以八妹的口气和视角,讲述了哥哥与两个女子之间的感情纠葛。小说里的哥哥有未婚妻珊(这暗指了沈从文的三三),但哥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并爱上一个名字叫璇青(这里暗指高青子),穿绿底紫衣的美丽女子。哥哥既舍不下未婚妻,也受着璇青的诱惑,就那样在两个女子间徘徊,一个将订婚且相爱,另一个引为红颜知己。
小说的写作方式非常接近沈从文,将现世中最为熟悉的感情做了贴近人物的书写。所以,高青子这篇小说的心理刻摹也非常成功。这篇小说的发表,曾引得沈从文的一些朋友的猜疑。
因为除了小说的情节指向了沈从文的九妹和三三,连小说里“璇青”的名字也来自于沈从文曾用的一个笔名“璇若”,璇若+ 高青子= 璇青,这真真是赤裸裸的爱情表白。
一九三六年元月,张兆和带着龙朱和虎雏去苏州避难。
正是这期间,沈从文在一封信里面诚实地给张兆和做了一些剧透。这样的信件在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少见,我想起胡兰成也对张爱玲坦白过他喜欢护士小周的事情。沈从文向张兆和坦白他对一个小说家有好感的事情,其实并不是想要告诉张兆和他对高青子的爱已经超过了她,而是想让张兆和明白,他是一个对她完全没有隐私的人,而且他对高青子的好感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生的体验。他呢,甚至还想让张兆和与他一起来体验。
显然,他想错了,这导致张兆和非常恼火地写来了嫉恨又伤心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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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兆和与龙朱、虎雏 |
沈从文自然又开始了他的彷徨。本来,他对张兆和就是一种感恩的心态,他一直觉得,张兆和是不可能和他好的。结果,却被他执着又良苦的用心打动了。其实,一直到一九三六年,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他也并没有结束对张兆和的初恋般的崇拜与爱。
但是,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在内心里多出了一个空间,并且刚刚好放下了一个女人。他有些苦闷。
想起了平时和他聊天甚是投机的人,如果是男人,他一定会给王际真或者徐志摩说的。可是,徐志摩已经不在人世了,而王际真呢,也因为他的婚姻及工作的迁移,失去了联系。女性的朋友呢,丁玲已经疏远了。凌叔华并没有亲密到可以说这些隐私的地步。只有找林徽因来说说自己的这份新感情了。
于是沈从文跑到了梁思成家,并与林徽因有了一次长谈。林徽因善良,听着沈从文的自我分析,便想到了自己的过往。等沈从文走后,林徽因还把刚刚听到的这些细节写信告诉了她美国的好友费慰梅,她是这样写的:“这个安静、善解人意、‘多情’
又‘坚毅’的人,一位小说家,又是如此一个天才。他使自己陷入这样一种情感纠葛,像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事陷入绝望。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使我想起了雪莱,也回想起志摩与他世俗苦痛的拼搏。可我又禁不住觉得好玩。他那天早晨竟是那么的迷人和讨人喜欢!而我坐在那里,又老又疲惫地跟他谈,骂他,劝他,和他讨论生活及其曲折,人类的天性、其动人之处和其中的悲剧、理想和现实!”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七日,沈从文收到林徽因的安慰信,林徽因信中说:“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虽然同情你所告诉我你的苦痛(
情绪的紧张),在情感上我却很羡慕你那么积极那么热烈,那么丰富的情绪,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显然萧条颓废消极无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锐上奔进!……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许找个聪明的人帮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恼或是‘横溢的情感’,设法把它安排妥帖一点,你竟找到我来,我懂得的。”
林徽因自然懂得沈从文的这一种感情,她想到了徐志摩当初给她写的那些情书。她知道,爱情,无论在什么样的情景下产生,都是美好的。所以她赞美沈从文对她描述的他对高青子的感觉:“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的心里使你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在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地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都是一生不可多得的瑰宝。”
可是,林徽因知道,这爱情虽然美好,但若是这爱情的温度过于滚烫,也是会灼伤人的,比如,现在,已经有了被烫伤的人:张兆和。所以,她不能给沈从文一些结论。她让沈从文有时间再来和她说一下,再来讨论一下。甚至,林徽因给沈从文找了一个极好的聊天人选:“你去找老金(金岳霖)谈谈,他真是能了解同时又极客观极懂得人性,虽然他自己并不一定会提起他的历史。”
金岳霖喜欢林徽因,如今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了。可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并不是人人皆知的故事。林徽因知道金岳霖喜欢自己,并因此不结婚。但是,她却一直恪守着为人妻的本分,把持着合适的温度与他相处。而金岳霖呢,也是一个懂得爱情的人,他虽然喜欢林徽因,却并不愿意破坏她现有的幸福。所以,喜欢,就要成全她的喜欢。
林徽因让沈从文找金岳霖谈话,自然是想让金岳霖用自己的爱情史来告知沈从文要把持住自己,不要因此而破坏了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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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念头》内页 |
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疗救,本来已经度过了这段婚外情的沈从文,却遇到抗日战争爆发。
一九三七年八月,沈从文离开北平,经过天津、青岛、济南、南京,终于到武汉,最初借住武汉大学陈源、凌叔华家。十月底,随教科书编写组到长沙。第二年四月,沈从文经贵阳到达昆明西南联大。而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间不久,高青子也到了昆明,在西南联大图书馆任职。
据考证:高青子在西南联合大学图书馆登记的名字为高韵秀,到职时间为一九三九年六月,离职时间为一九四一年二月。
在昆明,沈从文与高青子的交往更加密切,这引起了流言。台湾作家蔡登山曾经采访过定居台湾的女诗人徐芳。徐芳在一九三八年到昆明,住在昆明市玉龙堆四号,她和张敬小姐共住一间房,而高青子和熊瑜(熊希龄的侄女)共住一间房,她们四人共享一间客厅。徐芳对蔡登山说,当时高青子和沈从文的来往比较频繁,在联大的流言是颇多的,主要原因是沈从文已经有家室了。
或者是与高青子的交往中有了进一步的身体交往,当时的沈从文曾经写过一篇以他和高青子恋爱为原型的“色情小说”,名字叫《看虹录》。这篇小说依旧是第一人称书写,“我”是一个小说家的身份。小说写我在深夜去看望情人。寒冬,室内的火炉让两个人有了某种热情。于是两个人做了一次身体上的交流。在这篇小说中,沈从文对女主人公身体的刻摹,近乎有着原型。后来这篇小说被郭沫若批判为桃红色文学。
而生活的琐碎终会将沈从文从高青子那里获得的一点爱情的愉悦磨蚀,剩下小说里关于身体的一点回忆。
多年以后,有人问起沈从文以婚外体验写就的小说时,张兆和的回答是:“这篇小说可能一半是真情,一半纯属幻想。”
是啊,对于张兆和来说,沈从文一直是趴在情书里的小奴隶。她没有解开锁,沈从文怎么可能会逃出去呢?她是确信沈从文不会背叛她的。
所以,在沈从文先生去世以后,整理书信的时候,张兆和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一个“有才华的沈从文”在婚后并没有维持他的才华多久。他只是一个奴隶,却一直没有迎来解放。
张兆和自己也觉得难过,替沈从文感到忧伤。
只是忧伤。
摘自《小念头》第六辑 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