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条渡船已经离开了对岸，正在靠近。

突然间孩子盯着那条正在靠近的渡船走了神，忘记了那个中国人。

在那条渡船上她认出了那天晚上舞会上红衣女子的那辆黑色Lancia敞篷汽车。

中国人问那是谁。

孩子没有回答中国人，她用一种隐秘的名词暗示“就是说的那些人”，她说：

“那是Stretter太太，Anna-Marie Stretter.行政长官的妻子，在永隆，大家都叫她A.M.S..”

她笑了一笑，为知道那么多关于那女人的事而感觉抱歉。

中国人对孩子说的很感兴趣，他说他一定在沙沥听到过人们议论这个女人，但他对她一无所知，然而突然间，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名字。。。

孩子说：

”她有很多情人，这就是你想起来的有关她的事。。。“

”是啊，我猜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有一个还非常年轻，他本想在她面前自杀，我不清楚整个故事。“

”她很美，我想她更年轻，大家都说她有一点疯狂，是吗？“

孩子说不准她是否疯狂，她说：

“我不懂什么是疯狂。“

他们上了车，汽车行驶在通往西贡的路上，他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中国人还在熟人用语“你”和正式尊称“您”之间不自觉地转换：

”在渡船上是不是经常有人带你一段路？“

她表示是的。

”有时候你说不？“

她又表示是这样，有的时候。

“比如当有小小孩哭个不停的时候。。。“

他们俩都笑了，笑得有点儿太开。他们似乎有点儿分心，两个人有着同样的笑容，虽然他们各笑各的。

 

他们笑完之后，她朝外面看，而他，则关注起她那贫穷的标志来了，破旧磨损的黑色缎面鞋，“本地“的用硬纸板做成的箱子，男式帽子。他笑了，他的笑容让她也笑了起来。

”你上学就穿那样的鞋子？“

姑娘瞅了瞅自己的鞋，好像头一次看见它们似的，然后她跟他一起笑，她说是呵。。。

”帽子也是？“

是的。也是。她笑得更欢了，她简直歇斯底里，她发自内心地大笑，他跟着她以同样的方式大笑。

”但它还是跟你很般配----真是令人惊奇这帽子有多配你，好像它是专门为你做的。。。“

她边笑边问：

”那鞋子呢？“

中国人笑得更欢了，他说：

”我说不好鞋子。“

他们盯着那双黑鞋狂笑不止。

 

当两人发出默契的歇斯底里大笑之后，这个故事就进入了它的转折点。

他们收敛了笑容，往远处看去，极目之内都是稻田，空旷的天空，苍白的热浪，隐晦的太阳。

小路上都是些赶着牛车的孩子。

他们被关在车里的暮色之中。

正是这种静止和沉默，假装看着外面单调的道路，阳光，直至天边的稻田一点一点地让故事沉寂下来。

 

中国人不再与孩子交谈，他似乎忽略掉她的存在，思绪已经跟上了他的旅途，他正往外看。她，她看着他那只放在后座扶手上的手，他忘掉了他的手，时间在流逝，她在恍惚中拿起了那只手，她看着那只手，抓着它好像一件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样凑近去看：一只中国手，一只中国男人的手，它孱弱单薄，蜷曲着指向指甲，有如几乎被折断的死鸟翅膀般充满诱惑力地搭在那里，优雅迷人，不可方物。

在第四根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中间镶嵌着一块钻石，周围包裹着厚厚的金子。

戒指对于那只手的第四根手指来说太大太沉，那只手，她说不好，但它一定很美，肤色比胳膊上的其他地方要深，孩子没看戴在手上的手表，也不看戒指，她只是被那只手迷住了，她摸了摸它，“只是看看“，那只手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接下来，她慢慢地靠到那只手上去。

她闻了闻它，并且看着它。

盯着那只裸露的手看。

然后突然停下来，再也不看它一眼。

她不清楚他是否正在睡觉，她放开了那只手，不，看上去他没睡着，她说不好，她把那只手翻了过来，看着手的另一面，裸露的内侧是姜黄色的，她轻轻触摸那如丝般的罩着一层阴湿的皮肤。然后她把手放回到扶手上，她把它放开去，那只手温顺地服从她的动作。

 

我们没看见中国人有任何举动，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醒着，他可能真是睡着了。

孩子转过身来，对着外面的稻田，空气中热浪滚滚。

她刚才似乎是带着那只手跟她一起睡了一觉，现在她把那只手放得远远的，一眼都不看。

她睡了过去。

她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知道自己没睡着，她确信自己并没睡着，我们却说不清。

 

刚才中国人睡着了吗？她永远也不知道，她永远也发现不了，当她醒来时，他正瞅着她。他看着她入睡，其实她才刚刚苏醒。

他们没有谈论那只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说：

”你几年级了？“

”八年级。“

”你多大了？“

孩子稍微迟疑了一下。

”十六岁。“

中国人不信。

”你比十六岁小。“

”我一直就很小，将来个头儿还是会很小。“

他目光犀利地看了她一眼，她没看着他，他问：

“你有时会撒谎。。。“

”没有。“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才能不说谎？“

”我不说话。“

他笑了起来，她说：

“说谎也让我害怕，我没法阻止我自己，有点儿像不能阻止死亡。“

她又挑衅：

”你不说谎，对吗？“

他看看她，想了想，说出令人惊异的话来：

”你是对的，多奇怪。。。“

”你从没意识到这个吗？“

”不，我忘了，我可能从来就不知道。“

她瞅瞅他，相信了他，她说：

”你是怎么让自己不说谎的？“

”我没做什么，可能是因为在我的生活中做任何事都无需否认，我不知道。“

她想去亲吻他，他看出来了，冲她微微一笑。

她说：

”你应该告诉你的妈妈。“

”告诉什么？“

她犹豫了，她说：

”关于我们之间发生的事。“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他想说他不明白她的话，他说：

”是，第一，我们可以聊上一晚上，她喜欢惊喜的事情，我猜大家都那么称呼它？“

”没错，你还可以用别的来叫它们。“

他看了看她，说道：

”而你，你会告诉你的妈妈吗？“

“只是“她笑了起来”只是说说罢了。。。“

中国人冲着小人儿撇了撇嘴，说道：

“难道什么都不说？

“不说，什么都不说。”

她抓过他的手来并亲吻着那只手。

他闭上眼睛看着她。

她说：

“你错了，你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妈妈。”

 

她看着他，笑得温柔甜蜜。

他说：

“除此之外，我二十七岁，不工作。。。”

“高高在上的中国人。。”

“高高在上，对。”他专注地看着她，“你真是叫人喜欢，从前有没有人这样说过你？”

她微笑了。

“没有。”

“那美丽呢，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美？”

不，别人从没对她说过这个，因为她很娇小，而且也不美。她说：

“没有。”然后嫣然一笑“还没哪。”

他看着她，说道：

“你喜欢听到这种。。。”

“没错。“

中国人以另外一副表情笑了笑，她跟着他笑。

“所以没人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

”他们想要你，有人对你说过这个吗？他们得告诉你这个，他们怎么可能不说这个？“

孩子换了副表情笑了起来。

”是啊，小孩子，但这没什么意义，他们在开我的玩笑，大部分是混血儿，法国人从来不。“

中国人没笑，他问道：

”那中国人呢？“

孩子微笑了，她给出令人吃惊的回答：

”永远没有中国人，而且，这是真的。。。“

两人都沉默了。

突然中国人像个孩子似地微笑。

”那么你，你喜欢上学吗？“

她想了想，她说她也说不清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有可能她还是喜欢的，他说，对他而言，他愿意到北京大学学习人文学科。这是他妈妈赞成的。而正是他的父亲不让他这样做。对于他们这一代中国人来说，你必须学会法语和美式英语。他为了这个理由在美国呆了一年，然后全忘了。

”那你将来会做什么？“

”银行家。“他撇撇嘴”就像一百年来我家族里的所有男人一样。“

她说那所蓝房子是永隆和沙沥两个地方加起来最漂亮的房子，他父亲一定是位百万富翁。

他笑了，他说中国人家的孩子从来就不知道他们父亲有多少财富。

他差点儿忘了，他每年都要到北平的大银行里受训，他告诉了她。

她说：

”不是满洲吗？“

不，在北平，他说，对于他的父亲来说，满洲还不够富裕，不足以为目前家族所拥有的财产提供更多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