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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转贴]奥兰多 第三章

热度 1已有 459 次阅读2013-4-2 08:42 | 奥兰多,

第 三 章

   在奥兰多的职业生涯中,这一阶段是他在官场上最为活跃的阶段,但我们对此掌握的资料最少,这当然很不幸,令人十分遗憾。我们知道,他出色地履行了职责,受 封巴思勋章和公爵爵位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知道,他参与了查理王与土耳其人之间某些最机密的谈判,对此,档案馆档案柜中的条约可以为证。但是,在他的任 内,爆发了革命,紧接着又发生一场大火,损毁了载有可信记录的所有文件。因此,我们的叙述很不完整,这不免可惜。往往,一句最要紧的话,中间却烧得焦黑。 有时,我们以为,这下可以破解百年来让历史学家困惑不清的秘密,结果手稿上却突然出现一个指头大的窟窿。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试图根据虽已烧得支离破碎 却存留至今的文件,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梗概,却常常还得去推想、猜测,甚至要凭空虚构。

   奥兰多的日子似乎是这样度过的。他大约七点起床,披一件土耳其长袍,点一支方头雪茄,然后支着双肘,靠在露台的矮墙上。他站在那里,凝视身下的城市,显然 非常入迷。这个时辰,四周总是浓雾弥漫,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和其他一切仿佛都悬浮在空中。慢慢地,浓雾散去,可以看到那些气泡似的圆顶显露出来,稳稳地 固定着,然后河流露了出来,还有盖勒塔大桥。可以看到缠绿色包头、遮住鼻眼的香客沿街乞讨,无主的野狗刨食垃圾,包头巾的女人,无数的驴子,男人手持长竿 骑在马上。瞬间,整个城市洋溢着清脆的鞭声、锣声、声嘶力竭的祷告声、抽打骡子声、包铜车轮的嘎吱声。空气中弥漫着发面饼、焚香和调味香料混合而成的酸味 儿,一直飘到皮拉山的高峰,似乎它就是这个吵吵嚷嚷、多姿多彩的野蛮民族的气息。

   他凝视着此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景色想道,它们与苏瑞郡和肯特郡的乡间风光,或是与伦敦和坦布里奇韦尔斯的城市风光,真可谓天壤之别。左右两侧高耸着光秃 秃的亚洲山脉,岩石突兀、荒凉贫瘠。峭壁上或曾有过一两个强盗头子的城堡,现在已经了无生气。那里没有牧师寓所,没有采邑庄园,没有农舍,没有橡树、榆 树、紫罗兰、常春藤,也没有野蔷薇。那里没有树篱可供蕨类生长,亦没有田野可以放牧牛羊。白色的房屋,像蛋壳一样秃裸。他很惊奇自己这个地道的英国人,何 以从内心深处迷恋这一荒凉的全景,久久凝视山口的隘道和遥远的高原,盘算只身徒步前往那些昔日只有山羊和牧人出没的地方;何以喜欢那些鲜艳的奇花异草;怜 爱那些毛发蓬乱的野狗,甚至冷落了家中的挪威猎犬;何以急不可耐地用力吸嗅街上刺鼻的酸味。他怀疑这是不是因为十字军东征时,他的一位祖先曾与某个切尔卡 西亚农妇相好,想想觉得可能,又猜想自己肤色有点儿黑当是这个原因,然后回到屋里,开始沐浴。

   一小时后,他已准备停当,薰了香,卷好头发,涂了油膏,开始接待大臣和其他高级官员的来访。这些人鱼贯而人,人人携带只有他的金钥匙才能开启的红盒子。盒 内装有利害攸关的重要文件,至今仅剩一些碎片,时而有些花饰,时而有些盖在烧焦丝绸上的印章痕迹。因此,它们的内容,我们不得而知,只能证明奥兰多当初公 务繁忙,忙着盖印和决定以不同方式系各种颜色的蝴蝶结,用大字体清晰端正地书写各种官衔,描画大写字母周围的花饰,直到午宴开始,这或许是一顿有三十道菜 的午餐。

   餐毕,男仆通报他的六轮马车已在门外等候,他便出发拜访其他大使和政要显贵。土耳其禁卫军土兵身着紫衣,手擎高过头顶的巨大鸵毛扇,一路小跑,在车前开 路。拜访的仪式千篇一律。抵达庭院之后,禁卫军士兵上前用扇子拍打大门,大门立即敞开,现出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接待大厅,厅内端坐两人,一般是男女各一。宾 主相对鞠躬、行屈膝礼。在第一间大厅,只允许谈论天气。寒暄完毕天气的阴晴冷暖,大使来到另一大厅,厅里又有两人起身相迎。此处只准把君土坦丁堡作为居住 地与伦敦比较;大使自然说喜,欢君士坦丁堡,主人自然说,尽管未到过伦敦,伦敦却更让人喜欢。进入下一大厅,须得谈论一阵查理王和苏丹的健康。下一大厅; 谈论大使的健康和主人妻子的健康,但简短一些。下一大厅,大使恭维主人的家具,主人恭维大使的衣饰。下一大厅,仆人奉上果脯,主人谦称入不得口,大使则称 赞其滋味纯正。整个仪式最终以吸水烟袋和饮咖啡结束;不过,虽然吸烟和饮咖啡的招式一丝不苟,实际上烟斗里没有烟叶,杯子里也没有咖啡,因为如果都是真 的,人的身体会因吸饮过度而垮掉。因为,此一轮拜访结束后,大使紧接着要去履行下一轮拜访。在其他政要的府邸,要以完全同样的顺序,重复六七遍同样的仪 式,回到家里往往已是夜深。奥兰多出色地履行了这些职责,从不否认它们或许就是外交官职责最重要的一部分,但他无疑因此疲惫不堪,时常情绪消沉抑郁,晚餐 时宁可独自一人,仅仅与狗为伴。不错,人们可以听到他用自己的语言和它们说话。据说,他有时会在夜阑人静之时走出家门,化装得连哨兵都认不出。他会混迹于 盖勒塔桥上的人群,或在集市上溜达,或脱掉鞋子,加入清真寺朝拜者的行列。一次,在宣布他身体欠佳后,到市场卖山羊的牧人传说,他们曾在山顶遇到一位英国 贵族,听到他向自己的上帝祷告。人们认为这必是奥兰多,所谓祷告无疑是高声吟诵一首诗,因为据说他仍随身携带一本标有很多记号的手抄本,藏在披风下的怀 中;仆人们在门外,常听到大使独自一人时,怪声怪调地咏唱着什么。

   就是凭借这类支离破碎的片断,我们力图拼凑出一幅奥兰多在这一时期生活和性格的图画。直至今日,对奥兰多在君士坦丁堡的生活,仍然存在一些无根据的流言蜚 语、传说和轶闻(前面不过引了其中少数几条)。它们有助于证明,时值盛年的奥兰多有一种引人注目的力量,人们常常记住了他的引人注目,却忘记了产生这种引 人注目的更持久的气质。这是一种神秘的力量,集俊美、血统和某种罕见的天赋于一身,我们可简单地称其为魅力。一如萨莎所说,“千万支蜡烛”在他身上燃烧, 而他不必费力去点燃一支。他走起路来像只牡鹿,丝毫不必顾及腿的形状。他说话不用提高嗓门,四周就会响起银锣般的回声。于是他周围出现各种传闻。他成了无 数女人和某些男人仰慕的对象。他们未必与他交谈过,甚至未必亲眼见过他,只是自己想象出一个衣冠楚楚的贵族身影,常常以浪漫的景色或日落为背景。他对穷人 和不识字者,有对富人同样的魔力。牧人、吉卜赛人、赶驴人至今仍在吟唱“掷翡翠人井”的英国贵族。这无疑是指奥兰多。好像有一次,他在盛怒或狂喜之下,从 身上扯下珠宝,掷入喷泉。后来,这些珠宝被侍者打捞上来。但众所周知,这种浪漫的力量往往与极端内向的气质相联系。奥兰多似乎没有什么朋友,而且就人们所 知,也没有对谁产生爱慕之情。某位贵妇为接近他,不远万里从英国跑来,对他纠缠不休,但他继续孜孜不倦地履行大使的职责,以致在金角湾(金角湾,博斯普鲁 斯海峡南口西岸土耳其欧洲部分的细长海湾。此处泛指土耳其。)任大使不到两年半,查理王就表明有意提升他至同侪中的最高官职。妒忌他的人说,这是奈儿·格 温忆起了他的美腿,赞美有加的结果。然而,她只见过他一面,当时还忙着为她的皇主敲榛子壳。因此,替他赢得公爵爵位的,很可能是他的业绩,而不是他的腿肚 子。

   此处我们必须打住,因为到了奥兰多生涯的一个重要时刻。由于奥兰多获得公爵爵位,是个闻名遐迩又争议颇多的事件,现在为描述这一事件,我们不得不尽量在烧 焦的纸片和布条中间摸索寻觅。巴思勋章和公爵爵位的特许状,是在斋月的大斋结束后,随亚德里安·斯克罗普爵士指挥的快船一起到达的。奥兰多为这一时刻举办 了君士坦丁堡有史以来最辉煌的盛会。那晚天朗气清,人声鼎沸,大使馆内灯火通明。此处同样缺少细节,因为大火烧毁了所有的记录,最重要的关节全都模糊不 清,只留下一些令人浮想联翩的断片。不过,根据当时作为宾客在场的英国海军军官约翰·芬纳·布里格的日记,我们猜想,各国人土挤在院子里,摩肩擦背,像 “桶里的鲱鱼”。布里格被挤得很不舒服,不一会儿就爬到一棵南欧紫荆树上,从那里,倒是便于更好地观察事情的全过程。当地人纷纷传言(又一次证明奥兰多激 发人们想像力的神奇力量),即将出现奇迹。“因此,”布里格写道(但他的手稿遍布焦痕和窟窿,一些句子根本无法识别),“当火箭开始飞上天空,我们都感到 惶恐不安,惟恐当地人会……控制……充满大家都不愉快的结果……英国的太太小姐在场,我的手握住了短弯刀。幸而,”他继续唠唠叨叨地写道,“那些恐惧当时 似乎并无根据。观察当地人的举动……我断定,展现我们在烟火制造方面的技术,这一点很重要,即使只是向他们表明……英国人的优越性……的确,那景象之壮观 无法描述。我发现自己一会儿赞美上帝,他允许……一会儿祝福我可怜和亲爱的母亲……遵照大使的指示,长窗全部敞开,这些长窗体现了东方建筑气势恢弘的特 征,虽然他们在许多方面很愚昧……;我们看到窗里是一幅活生生的图画,或者说是舞台造型,英国的绅士淑女们……在表演假面剧……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看 到如此之多的同胞,雍容华贵……我感动得热血沸腾,对此我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尽管无法……我正专心致志地观察某夫人的奇怪举动——这种举动的性质就是给 她所属的女性和国家带来耻辱,让人人的眼睛盯住她,当时——”不幸的是,紫荆树的一根树杈突然折断,布里格中尉坠落在地,日记的其他部分只剩下他感谢上帝 (上帝在这日记中举足轻重),还有伤势的轻重问题了。

   幸而佩内洛普·哈托普小姐,同名将军的女儿,在室内目睹了当时的场景,她在一封信中继续讲述了这一故事。这封信也是面目全非,但它最终辗转到她的一位女友 之手,这位女友住在坦布里奇韦尔斯。比起上面那位勇武的军官,佩内洛普小姐同样也毫不吝惜自己的热情。“令人陶醉,”她在一页纸上第十次这样宣称,“奇妙 无比……根本无法描绘……纯金盘子……枝形烛台……穿长毛绒马裤的黑人……冰堆得像金字塔……尼格斯酒的喷泉……果冻做成国王陛下舰队的模样……天鹅烤成 睡莲的形状……鸟关在金鸟笼中……绅士们身着猩红开衩丝绒礼服……淑女们的头饰至少有六英尺高……八音盒。……佩里格林先生说我看上去可爱极了,这话我只 向你一人重复,因为,我亲爱的,我知道……啊!我太思念你们大家了!……胜过我们在潘泰勒斯看到的一切……酒应有尽有……有些绅士拜倒在……白蒂夫人很迷 人……可怜的博纳姆夫人犯了个不幸的错误,没有椅子,空坐下去……男士们都很勇武……一千遍希望你和亲爱的贝特西……但所有其他人的视线,众所瞩目……是 大使本人,众人都承认,因为无人能邪恶到否认这一点。如此俊美的双腿!如此迷人的面容!如此高贵的举止!仅仅看他走进房间!冉看他走出去!他的表情中有某 种有趣的东西,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他在遭受痛苦的煎熬!他们说,是因为一个女人。那没有心肝的魔鬼!!!在我们这些生性温柔的女性中,竟然会有如此无耻之 人!!!他还未娶妻,到场的女士中有一半人苦苦渴求得到他的爱……一千个吻,给汤姆、加里、彼得和最亲爱的喵喵(显然是她的猫)。”

我们从当时的《时事报》上收集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大使出现在悬挂名贵壁毯的中央阳台,左右两侧各站六位手擎火炬、身高六英尺多的土耳其皇家卫队队 员。他的身影一出现,烟花立即飞向高空,人群中欢呼声鹊起,大使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用土耳其语讲了几句致谢的话。他的才艺之一是讲一口流利的土耳其语。之 后,亚德里安·斯克罗普爵士,身着全套英国海军元帅服,走上前来。大使单腿屈膝,元帅把至高无上的巴思勋章套在他的脖颈上,又把星章别在他的胸脯上。之 后,外交使团的另一位先生走上前去,郑重其事地将公爵的锦袍披在他的肩上,并呈递上一个大红垫衬,上面是公爵的小冠冕。”

   奥兰多深深地垂下头,然后自豪、笔挺地站起身来,拿了草莓叶金圈,套在自己的额上。他的姿态格外尊贵高雅,令人过目难忘。而就在此刻,开始了最初的骚动。 或者是人们期待的奇迹没有发生,因为有人说,先知预言金雨即将从天而降,或者是奥兰多的这个动作被当作开始攻击的信号;似乎无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 在奥兰多把小冠冕套到额上的一刹那,人群中响起了巨大的喧嚣。钟声骤起,鼎沸的人声之上可以听到先知沙哑的嘶叫声;许多土耳其人匍匐在地,不断磕头。突 然,一扇门大开,当地人一拥而上,挤进宴会厅。女人们发出尖叫。某位女士,据说极其渴望得到奥兰多的爱,抓起一盏枝形烛台,摔在地上。若没有亚德里安·斯 克罗普爵士和一队英国水兵在场,谁也说不清会发生什么事。但元帅命令吹号,一百名水兵当即立正站好,混乱平息了,现场一片肃静,至少当时是如此。

   到此为止,我们还有确凿的根据说明事实真相,即使这根据还有些褊狭。但那天夜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迄今无人确切知晓。不过,哨兵和其他人的证词似乎都证 明,人群散去后,到夜里两点,使馆像往常一样关闭了大门。有人看到,大使依然佩戴着勋章,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有人说他锁上了房门,但这有悖他的习 惯。有人坚称,那个深夜,听到院子里奥兰多的窗下,响起一阵乡间风味的音乐,好像牧人的音乐。有个洗衣妇,因牙疼一直无法入睡,说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裹 着披风或睡袍,走出来站在阳台上。然后,据她说,一个女人,裹得严严实实,但显然是个农妇,那男人放下绳子,把她拉上了阳台。据洗衣妇说,在阳台上,他们 “恋人”般紧紧拥抱,然后一起走进房间,拉上窗帘,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像牧人的音乐。有个洗衣妇,因牙疼一直无法入睡,说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裹 着披风或睡袍,走出来站在阳台上。然后,据她说,一个女人,裹得严严实实,但显然是个农妇,那男人放下绳子,把她拉上了阳台。据洗衣妇说,在阳台上,他们 “恋人”般紧紧拥抱,然后一起走进房间,拉上窗帘,最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翌日早晨,秘书们发现公爵——我们现在必须这样称呼他——生气全无地沉睡着,身上的睡衣皱皱巴巴。房间里一片狼藉,小冠冕滚落到地板上,披风和袜带儿在椅 子上堆成一团,桌上散落着纸片。开始并没有人疑心,以为他前一夜确实太累了。但到了下午,他依然没有醒来。他们召来医生,使用了以前出现这类情况惯用的办 法,膏药、荨麻、催吐剂等等,都不见效验。奥兰多继续昏睡。他的秘书们这时才想到应该检查桌上的纸片。他们看到,许多纸片上潦草地涂写着诗句,大多提到一 棵大橡树。还有各种国书和私人性质的文件,涉及他在英格兰的庄园的管理。不过最后,他们看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它实际上相当于一份结婚契约,一份由荣 膺嘉德骑士等称号的奥兰多爵爷与罗莎娜·皮佩塔起草、签署并经人作证的结婚契约。这罗莎娜·皮佩塔是个舞女,身世不明,据说她父亲是吉卜赛人,母亲则为盖 勒塔桥下市场卖废铁的小贩。秘书们面面相觑,惊愕万分。奥兰多依然在沉睡。他们日夜守着他,但除了呼吸正常,两颊依旧红润外,他浑身没有一丝生气。为唤醒 他,他们真可谓用尽了一切科学的办法和手段,但他依然在沉睡。

   到他昏睡的第七天(五月十日,星期四),布里格中尉察觉出征兆的那场恐怖、血腥的暴动打响了第一枪。土耳其人揭竿而起,要推翻苏丹的统治。他们放火焚城, 凡落入他们之手的外国人,或死在剑下,或遭受笞刑。有几个英国人逃脱了,但正如人们所料,英国使馆的先生们誓死护卫红盒子,万不得已,他们宁可吞下钥匙 串,也不让它们落人异教徒之手。暴民冲进了奥兰多的房间,但看到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副死人模样,就没有碰他,只抢走了他的冠冕和嘉德袍。

   此处,再次出现含糊不清的情况,顶好它能再含糊一点,我们几乎已在心中呼喊,顶好它能含糊不清到我们根本无法穿透这重重迷雾,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们此 时是否就应拿起笔,给我们的作品划上句号!我们是否可以干脆告诉读者,奥兰多死了,下葬了,省得他担个心事。然而此时,唉,事实、坦率和诚实这三位守在传 记作者墨水瓶旁的神祗,厉声喊道“不行!”他们举起银号,放在唇边,吹响了“真相”!这是他们所要求的。他们又呼喊“真相”,并第三次齐鸣“真相,真相, 只要真相!”

   此时,赞美上苍给了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门轻轻敞开一条缝儿,仿佛吹来一阵神圣无比的轻风,三个身影走了进来。最前面的是“纯洁”小姐,她额上束一条洁白 无比的羊羔毛发带,长发如崩塌的积雪,手中拿一根白色的鹅仔毛笔。她身后跟着“贞操”小姐;步态更加庄重,头上戴一顶冰溜王冠,状如燃烧未尽的塔楼,她的 双目如晶莹的星星,她的手指触到你,会冻彻你的肌骨。紧跟其后的,是三姊妹中最柔弱也最秀丽的“谦恭”小姐。她其实是躲在两位庄重的姐姐的庇护下,只露出 窄窄的一条脸,如镰刀状的新月,一半藏在云后。三人都走向屋子中央,奥兰多仍躺在那里沉睡。“纯洁”小姐姿态迷人而威严,她第一个说:


   “我是这沉睡的小鹿的守护神;白雪是我的宝贝,还有初升的月亮、银色的海面。我用袍子遮盖有斑点的鸡蛋和深色斑纹的灰色贝壳;我遮盖邪恶和贫穷。我的面纱降下,遮盖一切脆弱、阴暗或可疑之物。因此,不要说话,不要泄漏。宽恕,啊,宽恕!”
此时号角声大作。

   “纯洁走开!纯洁滚开!”

   贞操小姐言道:

   “我的触摸让人变为冰块,我的注视让人变为石头。我让闪烁的星星和汹涌的波涛凝结不动。高耸入云的阿尔卑斯山是我的居所;我行走时,闪电在我的头发上闪光,我的目光飘落之处,万物凋敝。与其让奥兰多醒来,不如把他冻透。宽恕,啊,宽恕!”

   号角声又鸣响起来。

   “贞操走开!贞操滚开!”

   谦恭小姐开口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是男人称为谦恭的女子。我是处女,永远是处女。我不喜欢硕果累累的田野和丰饶的葡萄园,我厌恶增产。苹果迅速生长、羊群繁殖时,我逃跑,我逃跑;我让斗篷掉落在地,头发遮住眼睛。我看不见。宽恕,啊,宽恕!”

   号角再次高声鸣响。

   “谦恭走开!谦恭滚开!”

   三姊妹现出悲伤惋惜的样子,手拉手,缓缓起舞。她们掀开面纱,边走边唱:

   “真相你勿要跑出可怕的洞穴。藏得更隐蔽吧,可怕的真相。你在光天化日之下,炫耀最好未知和未做的事情;你揭示耻辱,让真相大白。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吧!”

   她们好似要用自己多褶的长袍,把奥兰多蒙起来。同时,号角仍在高声吹奏。

   “真相,只要真相。”

   三姊妹听到,想用面纱捂住号嘴,不让它们发出声响,但这些努力并没有奏效,却招来号角齐鸣。

   “可怕的三姊妹,滚开!”

   三姊妹发狂似地齐声尖叫,依然旋转不停,把面纱掀开又拉上。

   “情况变了!男人不再需要我们;女人憎恶我们。我们走,我们走。(“纯洁”说)我去鸡窝。(“贞操”说)我去未被霸占的萨里高地。(“谦恭”说)我去长满常春藤和有许多窗帘保护的舒适角落。”

   “那里,不是此处(三姊妹齐声说,手拉手对躺在床上昏睡的奥兰多绝望地打手势告别),在安乐窝和闺房、公事房和法院,仍有人爱我们,尊重我们,那些处女和 市民,律师和医生,那些禁止别人、拒绝别人的人,那些无缘无故敬畏、莫名其妙赞美的人,那些为数依然众多(赞美上苍)的可尊敬的人,那些宁愿视而不见、孤 陋寡闻的人,喜爱阴暗的人,毫无来由仍然崇拜我们的人,因为我们给了他们财富、成功、舒适和悠闲。我们干脆离开你们,去找他们好了。来吧,姐妹们,来!此 处不是我们久留之处。”
   她们匆匆退下,举动带褶的装饰物在头上挥舞,仿佛要遮挡住什么她们不想看到的东西,同时,她们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现在只有我们与沉睡的奥兰多和号手们留在屋里。号手们站成一排,齐声吹奏可怕的一声:

   “真相!”

   奥兰多应声醒了过来。

   他伸伸懒腰,起身笔挺地站在我们面前,全身赤裸,号角齐鸣“真相!真相!真相!”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承认:他是个女人。

   号角声渐渐远去,奥兰多赤身裸体站在那里。开天辟地,从未有人看上去如此令人销魂。他的形体融合了男子的力量与女子的妩媚。他站在那里,银号拖长了乐音, 好似不愿离开它们的齐鸣所唤醒的美丽景象。贞操、纯洁和谦恭无疑受到好奇心的驱使,透过门缝窥视,像扔毛巾似地向那裸体扔去一件衣裳,遗憾的是,它却落在 了离奥兰多几英寸远的地方。奥兰多面对一面长穿衣镜,上下打量自己,没有现出丝毫慌乱的样子,然后径直向浴室走去。

   我们可借叙述中的这一暂停,来做某些说明。奥兰多已经变为女子,这一点确定无疑,但在其他所有方面,奥兰多均与过去别无二致。性别的改变,改变了他的前 途,却丝毫没有改变他的特性。他的脸庞实际上还是原样,这一点有他的画像为证。他的记忆——但是今后为方便起见,我们必须用“她的”来代表“他的”, “她”来代表“他”。那么是她的记忆,毫无障碍地重温了她过去生活的所有事件。偶尔有些朦胧之处,好似几滴浑水落入一池清澈见底的记忆之水;某些事情变得 有些模糊不清;仅此而已。这一变化好像是在毫无痛苦的情况下完成的,而且完成得很彻底,以致奥兰多本人对此未流露出丝毫惊异。许多人考虑到这一点,并且认 为这种变性违背常情,于是费尽心机要证明(1)奥兰多向来是女子,(2)奥兰多此刻是男子。这一点还是让生理学家和心理学家来决定吧,我们则只须陈述简单 的事实:奥兰多三十岁以前是男子,后来变为女子,此后一直是女子。

   不过还是让别人来论述性别和性的问题,我们要尽快了结这类可憎的题目。奥兰多已洗浴完毕,穿上那些不分男女一概适用的土耳其外套和裤子。她现在不得不开始 考虑自己的处境。一直抱同情态度关注她的故事的读者,首先想到的,必定是此时她的处境极其险恶,也极其令人尴尬。她年轻貌美,出身高贵,一觉醒来,却发现 自己的处境对一位有身份的年轻女子而言,真是再危急不过了。此刻,即使她摇铃、尖叫或昏厥过去,我们也不会发出非难之辞。可是奥兰多没有现出丝毫不安的迹 象。她的一切举动都很从容,真有可能让人觉出有什么预谋。首先,她仔细查看桌上的纸张,挑出那些上面似乎写了诗句的,揣进怀里;然后唤来塞琉西猎犬,这么 多天,这猎犬始终守在她的床榻旁,寸步不离,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奥兰多喂饱它,又为它梳理毛发。然后,她拿出两支手枪别在腰间,又在身上缠了几串精美的东 方翡翠和珍珠,它们曾是大使衣饰的一部分。这之后,她从窗口探出身,低低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走下摇摇欲坠而且血迹斑斑的楼梯。她跨过满地狼藉的废纸篓、条 约、快信、印章、印蜡,来到院子里。在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的暗影中,一位骑驴的吉卜赛老人在等她。他还牵了另一头带辔头的驴,奥兰多抬腿跨了上去。就这 样,在一条瘦狗的护卫和一个吉卜赛人的陪伴下,大不列颠驻苏丹国朝廷的大使,骑驴离开了君士坦丁堡。

   他们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历尽千难万险,不论是面对人祸还是天险,奥兰多每次都表现得很勇敢。不到一星期,他们就来到伯鲁沙城外的高原,奥兰多投靠的吉卜赛 部落的主要营地设在那里。在使馆时,她常从阳台上眺望这些山脉,渴望到那里去。那里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对喜欢沉思的人来说,那里可以给予思想充分的滋 养。然而,有些时候,她太喜欢生活的这种变化了,不忍让它因思考而遭到破坏。不再需要盖章或签署文件,不再需要描摹花饰,不再需要拜访什么人,这种快乐已 经足矣。吉卜赛人逐草而居,草给牛羊吃光了,他们就会迁移到别处。她若要洗浴,就去溪流;不会有红盒子、蓝盒子或绿盒子呈递给她;整个营地都没有一把钥 匙,更不用说金钥匙了;至于“拜访”,则是闻所未闻。她挤山羊奶,拾柴,不时偷个鸡蛋,但总当场留下一个铜板或一颗珍珠。她牧牛,摘葡萄,踩葡萄轧汁,灌 满羊皮囊,擎囊而饮。当她想起过去每天此时,都要面对没有咖啡的杯子和没有烟草的烟斗,摆出饮咖啡和吸烟的动作,就禁不住放声大笑,一边再给自己切一大块 面包,或向老拉斯多姆讨来旧烟斗抽一口,尽管那烟斗里装的是牛粪。

   那些吉卜赛人似乎视她为自己人(这向来是一个民族所能给予的最高礼遇),显然,她在革命前就与他们保持了秘密联络,而且,她的深色头发和肤色也证明,她天 生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在襁褓中被一位英国公爵从榛子树下抱走,带到了那个蛮夷之邦,那里的人因体弱多病而受不了风餐露宿,所以住在房子里。因此,尽管她 在许多方面劣于他们,他们还是乐于帮忙,让她变得更像他们;他们向她传授做奶酪和编筐的手艺、偷窃和捕鸟的本领,甚至准备考虑让她嫁给他们中的一员。

   不过,奥兰多在英国养成的一些习惯或毛病(随你怎样认为),似乎无法驱除。一天傍晚,大家围坐在篝火四周,血红的夕阳,映照在特萨利安山上,奥兰多高声感叹:

   “多好吃啊!”

   (吉卜赛语里没有“美”这个字的对应词,“好吃”即是最接近的。)

   在场的男女青年哄堂大笑。天空好吃,想想看!而见识过更多外国人的老人却起了疑心。他们注意到,奥兰多常常几个钟头枯坐在那里,除了四下张望,什么也不 做。他们会在某个山顶上碰到她,她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前方,根本不管羊群是在吃草,还是已经走散。他们开始怀疑,除了他们的信仰外,她还有别的信仰。老人 们觉得她落入了大自然的魔掌,而在所有的神祗中,大自然最邪恶、最残酷。他们的想法并非太离谱。热爱大自然那这种英国流行病,在她来说是与生俱来。这里的 自然,要比在英国宏大得多,也强悍得多,她前所未有地落人它的掌心。这病众所周知,常有人对其加以描绘,因此除简短叙述外,我们无须再加重复。那里有高 山,有峡谷,还有溪流。她攀登高山,漫游峡谷,在溪流边小坐。她把山丘比作城堡、鸽子的胸脯和母牛的胁腹。她把花朵比作珐琅,草皮比作土耳其旧地毯。树是 枯槁的女妖,羊是灰色的卵石。实际上,每个东西都是其他的东西。她在山顶上发现一个小湖,差点儿跳进去探寻她认为湖中蕴藏的智慧。在山顶上,她眺望远方马 尔马拉海彼岸的希腊平原,并辨出(她的视力令人钦佩)雅典卫城,那一两道白色,在她看来,必定是帕特农神庙。她的心灵随之膨胀,她祈祷自己也能分享山峦的 壮美、平原的宁静,恰似所有持这种信仰的人。她低头看到红色的风信子花和紫色的蝴蝶花,欣喜若狂地高声赞美自然的善与美。她抬头看到鹰在空中翱翔,想象它 的狂喜,也因此欣喜若狂。回家的路上,她向每一颗星、每一座山峰、每一堆篝火致敬,仿佛它们只向她一人发出信号。最后,她终于返回吉卜赛帐篷,扑到自己的 草垫上,仍忍不住再次大声呼喊,多好吃啊!多好吃啊!(奇怪得很,人类的沟通方式尽管如此不完美,想说“美”,却只能说“好吃”,他们仍然宁可忍受嘲笑和 误解,也不肯把任何经历存在心里,不与他人分享。)年轻人哄堂大笑,拉斯多姆·埃尔·萨蒂老人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是他用毛驴把奥兰多带出君士坦丁堡。 他长了一个鹰钩鼻子,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好似经年累月遭受铁球般冰雹的袭击。他脸色黝黑,眼光锐利,坐在那里,一边往水烟筒里装烟,一边仔细观察奥兰 多。他很怀疑她的神是大自然。一天,他发现她在流泪。他觉得是她的神惩罚了她,于是对她说,他并不感到奇怪。他给她看他左手的手指,给霜冻坏了;他给她看 他的右脚,给山上落下来的岩石砸伤。他说,这就是她的神对人类的所作所为。她用英文说“但是多美啊!”他听了直摇头;她再次重复这话时,他很生气。他看得 出,她不相信他的信仰。尽管足智多谋、德高望重,这也足以让他勃然大怒。

   在此之前,奥兰多一直很快乐,现在,这种看法上的不合让她颇感不安。她开始思考自然究竟是美妙还是残忍,然后又开始自问何为美;美在事物本身,还是只在她 自己心中。她追究现实的本质,这又引得她追问何为真理,继而是爱情、友谊、诗歌(如在家乡高地上的那些时日);由于这些冥思苦想无法说出,她对笔墨产生了 前所未有的渴望。

   “啊!若能写下来该多好!”她大声说(很奇怪,她也像那些写东西的人一样认为,写下来的文字可以分享)。没有墨水,纸也不多,但她用浆果和葡萄酒作墨水, 利用“大橡树”手稿的页边和行间空白,琢磨出一种简略的速写方式,写素体长诗,描绘风光景色,或与自己对话,简洁地探讨美和真相的问题。她常为此一连几小 时心花怒放。但是吉卜赛人起了疑心。首先,他们注意到,她挤奶和制作奶酪不如以前熟练;其次,她在回答别人的提问时,常常心不在焉。一次,一个吉卜赛小伙 子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她的眼睛正盯着他。有时,整个部落成年男女几十人,都会感到这种紧张气氛。这是因为他们有了那种感觉(他们的感觉非常敏锐,大大胜于 他们的词汇),即无论做什么,一切都会在他们手里化为乌有。譬如,老婆婆在编筐,小伙子在剥羊皮,他们大声唱歌或哼哼小调,对自己的杰作很是自得其乐。这 时奥兰多走进营地,扑到火边,凝视火苗。她甚至不需要看他们一眼,他们就能感觉到,有那么一个人什么都怀疑;(我们对吉卜赛语做了一个粗糙但尚可一用的翻 译)有那么一个人不为做事而做事,不为看而看;有那么一个人既不相信羊皮,也不相信筐子,而是从中看到(此时他们开始疑惧地打量帐篷周围)别的什么。这时 一种朦胧但令人不快的感觉开始影响那小伙子和老婆婆。他们会折断柳条,割破手指。他们会怒火中烧。他们希望奥兰多离开帐篷,永远别再走近他们。可是,他们 承认她性情欢乐、有求必应,而且她的一颗珍珠,就足以买下布鲁沙最好的羊群。

   久而久之,她开始感到与吉卜赛人之间有某种隔膜,这隔膜有时让她犹豫不定,拿不准该不该结婚,该不该永远生活在他们中间。开始时,她试图如此解释这个问 题:她出身一个古老、文明的种族,而吉卜赛人是一个无知的民族,比野蛮人好不了多少。一天晚上,他们向她打听英格兰的情况,她忍不住带了几分自豪的口气夸 耀她出生的宅子,里面有三百六十五间卧房,而她的家族拥有这宅子,已有四五百年光景。她还补充了一句说,她的祖先是伯爵,甚至是公爵。这时,她再次注意 到,吉卜赛人现出很别扭的神态,但没有像她以前赞美自然时那样愤怒。他们很有礼貌,但又很不安,仿佛出身高贵者看到陌生人不得已暴露自己出身低贱或贫穷时 的那种模样。拉斯多姆独自跟在她身后走出帐篷,他说,如果她的父亲是公爵,拥有她所描绘的那些卧室和家具,她也不必在意,他们无人会为此而看不起她。这之 后,她倒真有了一股羞愧难当的感觉。显然,在拉斯多姆和别的吉卜赛人看来,四、五百年的宗系实在是再微贱不过。他们自己的家族至少都有两、三千年的历史。 在基督诞生数百年前,吉卜赛人的祖先就建造了金字塔,因此对他们来说,霍华德和安茹家族(均为古老的英格兰家族,前者为王族,后者是贵族。)与史密斯和琼 斯宗系没多大区别,均属微不足道。此外,在牧童都有如此古老宗系的地方,吉卜赛人显然觉得,出身古老家族并无任何值得特殊纪念或仰慕之处,这是流浪汉和乞 丐都不缺少的东西。尽管出于礼貌,他们把这不会说出口,但吉卜赛人显然认为,当他们拥有整个世界时(当时是黑夜,他们正在一个山顶上,四周耸立着逶迤的山 峦),再没有比拥有百来间卧房更平庸的野心了。奥兰多明白,从吉卜赛人的角度看问题,公爵不过是巧取豪夺者和强盗而已,一心从那些根本不在乎土地和钱财的 人手中攫取这些东西。这些人甚至再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以胜过盖三百六十间卧室,其实一间就足矣,一间没有反而更好。她无法否认,她的祖先积累了无数的田 地、房屋和封号,却没有一人是圣人或英雄,也没有人造福人类。她也无法反驳以下观点(拉斯多姆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但奥兰多 明白),任何人,再去做祖宗三、四百年前做的事,都会给人指责为粗俗的新贵、投机取巧者和暴发户,尤其会受到自己家族的大声指责。

   她试图用熟悉但转弯抹角的方式,证明吉卜赛人生活本身既粗鲁又野蛮,来对付上述说法。于是没过多久,他们之间就产生了更多的恶意,这类龃龉足以引起流血和 革命。城镇曾因小小不然的芥蒂而遭洗劫,无数殉道者宁愿上火刑柱,也不肯在此处辩论的观点上退让一步。人们心中最大的激情莫过于渴望说服别人相信自己的信 仰。而最伤人感情也令人愤怒的,莫过于自己所珍重的信仰遭到贬损。辉格党和保守党,自由党和工党,不为自己的名望,他们为何还争斗不休呢?地区之间反目为 仇,教区之间相互拆台,为的不是对真理的热爱,倒是为了占个上风。人人追求心境的平静和他人的恭顺,而非真理的胜利和道德的升华。但这些道德话题如沟中死 水,枯燥无味,它们属于历史学家,还是留给他们来论说吧。
   “在他们看来,四百七十六间卧房一文不值,”奥兰多叹道。

   “在她看来,一群羊还不如下山的太阳,”吉卜赛人说。

   怎么办,奥兰多说不清。离开吉卜赛人,再去做大使,对她来说似乎无法容忍。但永远留在这里,同样也不可能,这里既无纸墨,又无对塔尔伯特家族或众多卧室的 敬畏和尊崇。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她在伊索山的斜坡上,一边牧羊,一边思索。这时,她所信任的自然或是欺骗了她,或是创造了奇迹——对此同样众说纷纭,孰 是孰非无法说清。奥兰多郁郁不乐地凝视面前陡峭的山崖。其时正是仲夏时节,我们倘若必须把周围的风景比作什么,可以说它们是嶙峋的瘦骨、羊的尸骸、被千百 只秃鹫啄食过的巨大白色头盖骨。热气蒸腾,奥兰多躺在一棵小小的无花果树下,它的惟一作用,只是把枝叶的图案映在她身上薄薄的长袍上。

   突然,对面秃裸的山坡上凭空出现了阴影,颜色愈来愈深,没一会儿,原来岩石嶙峋的地方,就出现了一片翠绿的山谷。她眼看那山谷愈来愈深,愈来愈大,在山脊 上展开了一大片状似庭园的空间。在那庭园中,她可以看到草坪茵茵起伏、橡树点缀其间、树枝上歌鸫跳跃。她可以看到树荫之间有小鹿在敏捷地奔跑,甚至可以听 到昆虫的低鸣和英格兰夏日轻柔的叹息和颤动。她着迷地看着这一切,一会儿功夫,天上开始飘起雪花,金色的阳光消失了,整幅景致迅速被淡紫色的阴影所覆盖。 她看到大车沿路驶来,满载沉甸甸的树桩,她知道,树桩要锯了用来烧火。接着,她家的屋顶、钟楼、塔尖和庭院都出现了。大雪霏霏,她可以听到雪滑下屋顶、落 到地上的劈啪声。无数烟囱冒出的青烟冉冉升上天空。一切都是这般清晰,这般细腻,她甚至看见一只寒鸦在雪地上啄食蚯蚓。后来,渐渐地,淡紫色的阴影越变越 深,盖没了马车、草坪和大宅。一切都被吞没了。翠绿的山谷什么也没有留下,茵茵草坪变成了燃烧的山坡,光秃秃的,仿佛已被一千只秃鹫啄食干净。看到这里, 她不禁泪流满面,慢慢走回吉卜赛人的营地,告诉他们,她第二天非得乘船回英国不可。

   她多亏这样做了,吉卜赛青年已在策划阴谋,要置她于死地。他们说,这是荣誉的要求,因为她的心思与他们不同。但他们其实不想割断她的喉管,因此很欢迎她即 将离去的消息。幸运的是,有一艘停泊在海港的英国商船,正准备启航返回英国。奥兰多于是又从项链上取下一颗珍珠,不仅付了船票,而且在钱包里留下了几张钞 票。她本想把这些钞票送给吉卜赛人,但她知道他们蔑视财富,无奈只好满足于与他们拥抱了,至少在她这一方面,这拥抱非常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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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9 个评论)

回复 coo 2013-4-2 09:11
难不成男人的极至就是GAY么
回复 平沙落雁 2013-4-2 09:34
coo: 难不成男人的极至就是GAY么
理论上美丽的极致是雌雄同体
回复 coo 2013-4-2 09:36
平沙落雁: 理论上美丽的极致是雌雄同体
倒是符合数学上的收敛规则的
回复 平沙落雁 2013-4-2 11:18
coo: 倒是符合数学上的收敛规则的
嗯嗯,作者显然不懂数学,否则的话,把数学理念也掺合进去,不得诺贝尔文学奖就会人神共愤
回复 coo 2013-4-2 11:21
平沙落雁: 嗯嗯,作者显然不懂数学,否则的话,把数学理念也掺合进去,不得诺贝尔文学奖就会人神共愤
叫不自觉地运用了数学的逻辑规则,导出了人性演化的必然结果。
回复 平沙落雁 2013-4-2 11:22
coo: 叫不自觉地运用了数学的逻辑规则,导出了人性演化的必然结果。
木有阿,感觉这作者还是天才女文青的路子,跟王尔德比较象,跟王小波还是很不同的
回复 coo 2013-4-2 11:40
平沙落雁: 木有阿,感觉这作者还是天才女文青的路子,跟王尔德比较象,跟王小波还是很不同的
王小波的风格叫淋漓尽至啊!痞气加爽气
回复 平沙落雁 2013-4-2 12:06
coo: 王小波的风格叫淋漓尽至啊!痞气加爽气
天才的思维都是发散型的,王二也是如此,王二可惜了,死太早,否则他该拿诺奖的
回复 coo 2013-4-2 12:29
平沙落雁: 天才的思维都是发散型的,王二也是如此,王二可惜了,死太早,否则他该拿诺奖的
感受的深度表达力度和他放荡不羁的风格浑然一体。确实是个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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