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佳玮·信陵
出远门前,清冰箱最累人。离开巴黎前三天,蹲在冰箱前发呆:牛奶、蔬菜、鱼和肉,不比酒与调味料,搁不长,得吃掉。平时吃饭的顾虑,比如今天吃三文鱼刺身配冷豆腐和味增汤,那就不要咖喱了;明天吃麻辣豆腐配米饭和炒菠菜,那就不要熏香肠了——这时就顾不得了。临走前几顿,吃得很杂:这一顿吃煎鳕鱼、蚝油生菜、煎香肠;下一顿吃煎三文鱼、腐乳生菜、咖喱土豆。时不常我蹲在冰箱前发呆,然后朝楼上问:
青椒和豆腐干丝能一起炒吗?若答:好好。
配合土豆丝炒能接受吗?若答:有点怪,也行。
那再加个蛋黄酱呢?
终于要走的那天早上,冰箱里不耐久的食物,好好歹歹,仁至义尽,都吃光了。早饭,我把剩下的四个鸡蛋煎了剩下的火腿;剩下的一盒樱桃拔梗洗了;咖啡煮了一大壶,加糖和海盐;再加上买了一天半、开始发干的羊角面包。两个人坐在收行李后仿佛被洗劫过的客厅里吃完喝完,然后出门寄房租支票,回家拿了行李赶飞机。汉莎航空,巴黎到上海,法兰克福转机。航程短,机上给的食物也敷衍:乳酪鸡肉粒三明治。我们吃完了,彼此打眼色。若撇了撇嘴:
德国人口味真重。
法兰克福机场很狭长,有一两处亚洲饮食铺,剩下的净是卖德国面包圈和香肠的。面包烤得金黄暗沉,看着管饱,但不勾人。我们找了一处没被落日浸透的窗口坐下,我问若饿不饿?不饿。早饭吃了这有九个小时了吧?嗯没事,不饿。
从法兰克福出发往上海走,飞机平稳了,给发飞机餐。我们各要了一份鸡肉饭和牛肉土豆泥,吃。叉子下去,两人不约而同做了个鬼脸。我看看她:齁吧?嗯,齁,没法吃。
德国人口味真重。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飞机上给供早餐。我吸取教训,只敢要个煎蛋——一个煎蛋,总糟不到哪里去吧?煎蛋来了,若看着我使叉子,小心翼翼在煎蛋上头盘旋,偶尔抹两下,“不知道的以为你修复雕塑呢”。到了下了决心,吃了一口。若问我怎么样,我说,就像诺曼底那边的海边小酒店煎的蛋:煎得很结实,肉糜和海鲜碎粒也搁得多,肯放料,包括盐,所以还是咸。吃一口,像扒拉开一面盐墙,龇牙啃上去——德国人口味真重。本来德国人早饭果酱种类繁多,但飞机上也不供,只好齁着,多问空乘姐姐:再来点喝的好吗?
落地,到酒店——酒店订的离我们原来在上海居处不远,贪图方便——是上海时间黄昏了。两个人进了房间,摔了行李,倒头便睡。一半是累,一半是为倒时差。这一觉黑甜,再醒过来,上海时间凌晨了。若支起身子,咚咚咚喝了一气儿水,鼓着腮帮子看看我:
睡饿了。
那出去吃东西吧?
这点儿了哪有东西吃啊?
我们回国了哎,在上海,还不遍地都是宵夜吃?
若的眼神嗖的一声亮了。我头一回看见人眼能发出这种狼似的光焰。但须臾,焰灭了。她又一派长发委地、形容枯槁的样子。
算了算了,这个点吃东西,不健康。
是不健康。
我们应该好好睡,睡到早饭点,去吃酒店的早饭。
嗯是是。
酒店早饭应该有煮鸡蛋、牛奶、咖啡、水果和麦片吧。我记得这里的早饭还有不错的三文鱼呢。
嗯是应该吃得健康点儿。
你笑什么?
我没笑,我在想酒店早饭估计挺好吃的。
我们又睡下了,四只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色渐明。我问若:
睡着了没?
没有。
我们以前在上海时啊,这个点,我就出去买早饭了。
是啊。
香菇菜包,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烫手。配凉凉的豆浆喝。
嗯。
油条,撕起来像纸的声音。刺啦刺啦的。特别脆。油条尖儿特别好吃。
嗯。
三丁烧卖,我觉得吃着糯米跟笋丁馅儿跟粽子似的。
嗯。
韭菜饼,趁热吃,有韭菜汁儿;萝卜丝饼,特别脆。鸡蛋饼,小区后门那家的鸡蛋饼做特比韧,好吃。你看我在巴黎做的鸡蛋饼都是散的。
那是因为你不会和面。
现在五点半了。酒店早饭开饭还有一小时呢。
嗯。
酒店早饭供应到十点半。如果我们现在出去买早饭吃呢,吃完睡会儿,还来得及把酒店早饭当午饭吃。
我看看若,她的眼神嗖一声亮了起来。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买早饭?!?!?!?!?!
我们趿拉着拖鞋上了街,大周日的早上,天光亮了,街上人依然少,像给夜晚的街道开了灯。通宵营业的小龙虾店服务生在关门,超市收银员阿婆在门口活动腰板,穿老头汗衫的大爷溜达着出来买早饭。我们跑去蒸汽郁郁菲菲的馒头店,买了馒头和豆浆;油条店,买了油条和糍饭糕;刚蒸得的三丁烧卖和小笼汤包各一笼;烙饼店,我说了声“韭菜饼、萝卜丝饼、三元钱的鸡蛋饼”。老板抬头看看我,眨巴眨巴眼:
嗬,回来啦?
回来了。
我们提了早点回了酒店。大堂的几位瞪着眼,看我们趿拉着拖鞋提着大大小小几个塑料袋钻进电梯。我们钻进房间,席地而坐,把香菇菜包、三丁烧卖、汤包、韭菜饼、萝卜丝饼、鸡蛋饼、油条、糍饭糕和豆浆们一字摆开。
还缺点儿啥?
开电视,调到哪个台,恰好有上海老阿姨说长道短谈论邻里民生问题的节目。就着这声响,我们开始吃。
香菇菜包比两年前贵了三毛,不过馅儿里多了木耳切丁,口感变脆了。
三丁烧卖,其实就是糯米烧卖,里面加豆腐干丁、笋丁和肉丁,糯米是用酱油加葱红闷过的。
汤包是淮扬做法,包子收口的尖儿,看去就是一叠面皮趴着,漾着一包汁;咬破皮后,汤入口很鲜,跟无锡、苏州的做法不一样——我老家无锡的汤包,汤就泛甜。
韭菜饼煎得焦香软糯;开个口,韭菜汁跟汤包一样就出来了,绿油油的,醇浓烫鲜。饱汁的韭菜嚼着有肉头,又不腻,就着面饼咬,咯吱咯吱的声响。
萝卜丝饼,外面一层油酥,内里还是脆嫩的,咬下去如撕开几层纸的声响。
豆浆凉甜,吃得嘴油了,一口气送将下去,舒服得很。
吃完了,天光大亮,车声响动起来。两个人都撑住了,拍着肚子喘气。
这么吃是不是不健康?吃了好多淀粉。
不止淀粉,还有好多油呢。
吃完就睡是不是不健康?
特别不健康。
不过吃得好舒服啊。
吃得舒服就好了。
话说啊,吃完了,才觉得有回来的感觉。
是,是。
那接着睡吧?
接着睡。
哎我说,吃得舒服了,少活几年也是好的。
快睡,别说不吉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