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放两个视频。一个是赞同“新清史”叙事的定宜庄,一个是反对“新清史”的汪荣祖。我是支持汪荣祖的。定宜庄研究满族史、清史都很好,但就是在“新清史”上面看不明白本质。“新清史”争论的焦点,不是什么汉化不汉化,也不是什么主要民族。
汪荣祖https://b23.tv/AVY1yn
定宜庄https://b23.tv/8whbbb
“新清史”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兴起的一种清史研究的学派。该学派与以往清史研究相比,反对“汉族中心论”,强调清朝统治与历代汉族王朝的区别,强调清朝统治中的满族因素,一是重视利用满、蒙等少数民族史料,在理论方法、研究角度、研究观点上突破了以往中日清史研究的成规。其代表人物有美国学者路康乐 (Edward Rhoads)、欧立德( Mark C. Elliott)、柯娇燕(Pamela K. Crossley)罗友枝(Evelyn Rawski)等。
新清史争论的本质问题
其实就两点:1、清朝是不是中国的王朝;2、清史是不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
新清史派实际上对以上两点都是否认的。这个倒不是新清史派的独创,实际上整个欧美都是这个看法。在欧美人的认知里面,“中国”是有明确的地理范围的,就是明长城以南、不含新疆、青海、西藏,剩下的那些地方,才叫“中国”。有人说就是清朝的十八直省,差不太多。他们把新疆叫东土耳其斯坦(或者什么别的斯坦),把西藏叫TIBET。(注意这里的TIBET不能等同于“西藏”。我们讲的西藏和他们讲的TIBET在含义上是不一样的。我们把“西藏”当做一个地名,他们把TEBET当做一个国名。)欧美有些人更激进,他们甚至要把云南贵州也从“中国”剔除出去,因为他们说那里是土司管理,不算中央政府的实际控制区域。而生活在上述“中国”地区的,欧美人就认为是“汉人”“中国人”。这是典型的“人-地域-民族-国家”的思维方式。
在这个认知基础上,欧美人就把元和清从中国历史中剔除出去了。“新清史”的观点貌似很新,但是实际上基本是从欧美人对蒙古帝国和元史的叙事方式上套用过来的。蒙古和满族都是“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都是向四方征伐,都是统治了很大的地方。元朝有大都、上都,清朝就有北京、承德。在欧美人的叙事方式中,蒙古帝国是以蒙古人为统治者的“世界帝国”。“元汗国”是和伊尔汗国、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并列的一个“分帝国”。“新清史”套用了这个叙事方式,说清朝也是这样一个以满族为统治者的,将汉地和中亚、西藏并列分治的“世界帝国”。
“帝国”,Empire。是欧美独有的一个词。中国历史上没有这个词,在历史研究中也没有这个词。“帝国”这个词逐渐出现在中国国内的历史研究中,是十几年来的事情。但是这个词其实和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都对不上。不是说有个皇帝就叫帝国的。欧美人讲的“帝国Empire”,其原型是罗马帝国。这个“帝国”的特征,一是以少数核心民族统治广大的领土;二是基本上靠武力征服并进行殖民统治;三是在上层建筑上使用征服者的语言文字。后来,当欧美的历史学建立起来后,把“帝国”这个概念推广了,从所谓波斯帝国到阿拉伯帝国到奥斯曼帝国到日不落帝国等等,形成了一个“帝国”模板。中国由于自古以来就是汉民族占绝对多数,所以基本上不存在少数核心民族占统治地位的情况。唯二的例外就是元朝和清朝。所以欧美人就把“帝国”这个模板套用到元朝和清朝上面。但是欧洲人讲的“Empire”的重点之一是殖民统治,而元朝和清朝是立足于汉地的王朝,根本就不是殖民统治。
和国内学者的观点不同,欧美人是以民族为判断标准。他们认为蒙古族和满族是统治阶层,就不能算是汉人的王朝,也就不能算是中国的王朝。所以清史不是中国的历史。而国内学者是以文化作为判断标准。不管你是什么民族,只要是在统治期间接受汉文化,就是所谓的“汉化”,就是中国的王朝,就是中国的历史。所以才有很多人在清朝汉化没汉化上争论。这个不是大家对“新清史”有误解,而是都没有把窗户纸捅破。“汉化”就是“中国”,反之就是“外国”。那么元朝和清朝汉化了没有?元朝用中国经典做国号,皇帝用中国谥号,印章也是中国式的方方正正,还施行汉法(虽然不彻底),用中国的典章制度,考试用汉典籍,还给前朝修史。这些不算汉化算什么?元朝与其说是蒙古帝国的继承者,不如说是中华王朝的继承者。再比如,伊尔汗国的完者都汗给法国腓力四世的国书虽然文字是蒙古字,但是却盖着“真命皇帝至顺万夷之宝”的中文印章。这个不是汉化是什么?清朝汉化的更彻底。不但国号、年号、印章都用汉式的,皇帝的名字,皇帝讲的话,写的字,下的诏书全都是汉文的。清朝皇帝从雍正开始就不会讲满语了。雍正御批几十万字,有几个满字?这不是汉化,难道是满化?而“新清史”对这些视而不见。死拽着清朝皇帝接受草原民族上的尊号这件事不放,非要把清朝皇帝从“中国皇帝”这个主体拉出去,变成什么“整个中亚、东亚的皇帝”。是毫无道理的。唐太宗还是天可汗呢,能说不是中国的皇帝?能说唐朝不是中国的王朝?
欧美人“皇帝”的概念,也和中国不一样。他们没有大一统的概念,也不懂什么叫大一统。他们的“皇帝”概念,是占领了很多的地方,然后被宗教认可才行。比如英国女王的头衔,洋洋洒洒一大堆,每个地方都要列出来。显然来自于欧洲碎片化的历史。中国就简单的多,就是皇帝。没有说什么“黄河南北的领主”“长江源头到大海的统治者”“所有土司的总土司”等等。因为中国皇帝的管辖范围是“普天之下”,不管什么地方,只要归顺,就是王朝的领土,就是皇帝的子民。那么唐太宗的“天可汗“这种游牧民族给的头衔算什么?这个叫“尊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最多是表明你是所有部落共同尊奉的首领。皇帝下诏书仍然是以“大皇帝”自称。比如元朝给朝鲜和日本的国书就写“上天眷命,大蒙古国皇帝”。
我们现在学的历史学,产生于欧洲十八世纪,形成于十九世纪。在此之前欧洲只有HISTORY,没有历史学。HISTORY这个词明白无误的说明了欧洲历史学的本质。即使到现在欧美历史学和中国历史学在治学方法上还有很大的不同。欧美历史学重阐释,重解说。一件事能从好几个角度开脑洞,所以经常有新观点冒出来。而中国因为有几千年的治史传统,无数的传世文献,又有古代训诂学和钱嘉学派的考据功夫,所以特别重视文献的辨析和考据。缺点就是没什么新观点新看法。因为都是被研究考据了几百遍上千遍的东西,不大可能有什么新观点了。
由于欧洲历史学的理论是来自于欧洲历史,而欧洲历史和中国历史完全不一样,所以用欧洲历史学的理论和思想来套中国历史,套不上。欧洲人讲的国家和民族之间的关系,是民族=国家,也就是单一民族国家。英格兰就是英格兰人的,苏格兰就是苏格兰人的,诺曼底就是诺曼底人的,巴伐利亚就是巴伐利亚人的。而这个单一民族国家的“民族”,也不是中国传统认为的“民族”。欧洲人的“民族”,基本就等于“某某地方的人”。我们传统概念里面的“民族”,在欧洲是很晚才出现的。法国到十五世纪(中国明朝)的时候仍然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德国更是晚到1871年才成立。中国人讲的“民族”,是一个血缘、地域和文化的复合体。而且“民族”这个词本身就是引入的,原来没有。古代讲“华夷之辩”,这里面是文化的辨别而不是“民族”的辨别。欧洲民族历史的另一个遗产,就是欧洲人特别热衷于辨别民族,而且越辨别越细。基本上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就能分成两个民族。以前靠面相、服饰、语言、习俗辨别,后来就靠DNA辨别。也幸亏中国长期大一统,也幸亏欧洲民族学和人类学传进来的晚,否则汉族真有可能不存在,会被分成几十个小民族。陕北人和湖南人讲话不一样,习俗不一样,长相不一样,凭什么不是两个民族?
在这种民族理论的背景下,欧美人就把满族入主中原,看作是北欧入侵那种“外族、外国征服中国”。这个说法,放在蒙元历史上还算是有点道理。毕竟蒙古崛起的时候,是臣服于金朝而不是南宋。在国内把南宋作为中华正宗的前提下,蒙古南下确实可以用“外族、外国征服中国”来解释。但是满族入关不能这么解释。第一,女真各部生活的地方,不是外国,而是明朝的国土。明朝一直对那块地方有不可置疑的行政管理权和行政管理。第二,女真各部都是接受明朝的官职,是明朝的官员。虽然清朝建立以后一直在抹杀这段历史,但是历史就是历史。因此,中国领土上的中国官员带领居民推翻中央政权,本质上和秦灭周、楚灭秦、唐灭隋、大顺灭大明没有区别。这是一个文明内部的王朝更替。而不是什么“外族外国征服中国”。
定宜庄那个讲座里面引用了黄兴涛的文章,提到“中国性”。旁边有个人说“中国性就是大明性”。说这个话的那个人非蠢即坏。黄兴涛提出“中国性”,就是隐晦的说“新清史”是要把清朝从中国历史剔除出去。只不过中国学者不喜欢得罪人,也怕别人说自己有“政治”,所以才搞出这么一个“中国性”。然而历史学本身就和政治分不开。基本上从历史学的开端就是一个政治问题。你以为只有中国人“纳四夷入中华”?非也。欧洲人一样在政治语境下塑造自己的历史。否则所谓英国史、法国史根本讲不下去。诺曼征服算怎么回事?是不是可以说“黑斯廷斯之后无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算不算外族?拿破仑是科西嘉人,是不是可以说法国亡于科西嘉?希腊的首任国王奥拓一世是巴伐利亚人,是不是可以说希腊是被巴伐利亚殖民了?别以为欧美的学者都是襟怀坦荡搞纯学术。你以为欧美没有“藤村新一”?没有古董贩子?
说白了,国内“新清史”的拥趸,本意就是要把清朝从中国历史中剔除出去。这个不是重庆直辖以后,重庆学者有意把巴、蜀分开那样的地方史志倾向。而是像蒙独、藏独、疆独一样的“满独”。最典型的,是伴随着新清史,不少满族学者开始反对“后金”的说法,要改成“爱新国”。刻意夸大清朝和满族的独特性,刻意抹杀其“中国性”。
具体不多说,大家看视频自己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