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怪谈》第一部 首章
本帖最后由 石璧 于 2011-12-14 04:33 编辑首章(1-10回):
狐狸郎超腾赴仙境,柴皇孙失坠入鬼域。噫!六根未净,五蕴俱痴。玄玄难测此幽遐,了了方知不落空。
第一回 公子招嫌,狐郎受命
话说北宋,徽宗皇帝在时,沧州横海郡内有个富民,姓柴名进,绰号“小旋风”,乃是前朝大周皇帝的嫡派子孙。柴家自从陈桥兵变让位之后,一直避居河北,由于家世尴尬,早前几代祖先都持着小心谨慎过活,虽居豪贵之势,也只是闭门优居,不敢干预世务。
唯独传到这个柴进,年方二十五岁,有气力,有义心,更有现世孟尝的美誉,庄上馆舍常开,专门招待往来的豪杰,多曾救助获罪遭发配的困窘之人。其中有几个被贬斥的刚直之士,开罪了当朝太师蔡京、太尉高俅等奸佞,必欲置诸死地的,也被他使手段救回性命,由此名动区宇,却也埋下了祸因。
当时蔡京恩遇正浓,擅权且有回天之力,势倾朝野,无比显贵。柴进在民间几番作梗,惹得这老臣心中略感不快。某日,蔡京与高俅两个在府中议事,那奸相有意无意地说起此人,并在言语间挑唆了两句,说这沧州周恭帝后人,不识体味国家宽大,行事出格,心怀怨望,乐闻朝廷之灾云云。高俅是个世故伶俐之人,立即会意道:“一个破落王孙,何劳恩相记挂。他既敢轻慢朝廷,下官这便致信,教州官克日斩杀之,传首京城,以正风俗。”
蔡京摇头,徐徐道:“殿帅有所不知,这柴氏一族可不比寻常财主,他家中藏有本朝太祖武德皇帝敕赐免死的‘誓书铁券’,便是当今圣上见了,也要礼让几分,因此才造就他如此放肆。”高俅道:“恩相只管放心,下官遣一个十足精细的人前去料理便是,定当把事情办得悄静利落,波澜不起。”
议事毕,高太尉打道回府。入内未及更衣,门子便来禀报,候任高唐州知府高廉在偏厅求见。高俅微微一笑,换了一身便服,与高廉在白虎堂会面。这高廉乃是高俅的叔伯兄弟,性如枭獍,好左道,原本追随青牛派的牟道人在浙东四明山隐修,因闻高俅发迹,动了凡心,遂出山入幕。此人心术不正,近年为高俅办成了许多隐秘之事,特为高俅所爱。如今高俅抬举他,荐他出任河北高唐州知府。
既见,高廉趋拜,而后二人升堂而坐。高廉道:“小人承蒙太尉抬爱,外放任职,特来辞行。回想这几年在府中受恩非轻,一朝离去,心存感念,今后如何做官,犹待太尉提点。”高俅笑道:“一换官袍,言语间便多了几分客气,你我兄弟理应亲密无间才是。”高廉愧笑。
高俅叹口气,徐徐道:“外间市井里有许多浅学穷薄之人,说我不学无术,专用邪僻奸秽手段媚主,骗得一时富贵——殊不知我从泥尘中一路滚扑上来,见识历练不知赛过寻常的穷酸读书人几多!前人云,人在当宠之时,哪怕有千人推你,也推不倒;一失恩宠,即便有万人托你,也托不住。何故如此?手中无可恃,荣辱仰赖皇家也。欲求名位坚固,除了怙恩邀宠,还需另有倚仗。如今我荐你到高唐州做官,别有深意。你到任后应厚结人心,收聚精兵,府库里的存粮和甲胄务必要多。我若有缓急之事,盼你能有所呼应。高唐州临近黄河,若要起兵,可先密使人掘破堤坝,放出河水。灾民遍野,便是王者之资。”高廉点头称是。他乃强悍之徒,得知主子有谋朝篡位之心,幅裂山河之志,心中甚喜。
高俅又道:“临别,尚有一事相托。”高廉道:“兄长有事但言,小弟忠不顾死。”高俅乃详述蔡京嘱咐之事本末,且曰:“太师委人办差,向来报酬不薄。由你指使人去,我最放心。事需慎密,杜绝外间知闻。”高廉领命。
随后二人到清凉水阁用饭,高廉让侍从们在水边架设炭炉、砧板,洗净双手,亲自为高俅做了一味活烧鲤鱼,忙得热汗淋漓。烧毕,二人就餐,席间又谈了一些京城官员的迁降安排以及权贵们的花酒逸事。谈至申时,相对举酒,互道珍重而别。
高廉甫一出太尉府,立即吩咐黄头奴去水东一坊请舅子殷天罗到家中相见。高廉的婆娘姓殷,又有两个兄弟,大者殷天罗,小者殷天赐,姐弟三人原本都是他在青牛派的同门后进,追随他下山,是他行使妖幻术的帮手。
这里单说殷天罗,殷天罗如今被高俅安排在太学府里与儒生们一起课习经史。此人才情缥缈,喜好揣摩世间杂学,尤其擅长音律、书法和星历,常于日落后观星,指天独语,终夜不寐,太学生们给他取了一个雅号,叫做“浑天仪”,又因机警善辩,滑稽不羁,别号“浪狸猫”,平素与乐官董琯的两个儿子董均、董平最好,为忘形之交。
黄头奴寻至殷天罗家里时,天罗正憋着一肚子不快,原来这日一早,他如常到太学里交牌应卯,然后闪身而出,前往望仙桥下樱桃园董家住处找董氏兄弟耍鼓。谁知这董老儿昨夜已于庭树上挂印而去,未曾交代要去何处,连带平日里一齐玩乐,意气相得的董均、董平哥俩也随之无影无踪。属下人等唯有到开封府举报他弃官出逃之罪,天罗怏怏回家,闻得姐夫寻他,连忙整衣束带,赶到榆林巷高廉住处。
两人抱见,高廉问:“近日总不见大郎,何事生分?”高廉一家呼殷天罗为大郎,殷天赐为小郎。天罗应道:“姐夫公事似忙,弟不宜常来。”高廉一笑,屏退下人,与他围炉吃酒。
酒过五杯,高廉又问:“我如今在太尉府里当差,诸多应酬,久未相聚,不知大郎在太学里得意否?”殷天罗答道:“我没坐性,坐不住,每日支应了学正之后,转身仰天抛个钱儿,若见字面,我就去瓦子、妓馆里消遣;若见反面,我就去望仙桥寻董家兄弟;若钱儿落下来竖着不倒,嘿嘿,我便随博士读一日书。”
高廉笑道:“你也去妓馆会姘头么?”天罗道:“妓馆里最多胡商,我跟他们混熟之后,着意打探域外的山川风物,天候人情,各国边界等等,画成地理图记三卷,以备将来游历之用。”
高廉又问:“你时常与董均、董平一起,整什么把戏?”天罗道:“我们迷上了羯鼓,算起来,已经打折了一两百根鼓杖。”
高廉大笑,抚其肩道:“大丈夫当孜孜而求名誉,日日打鼓,有甚出息,难不成将来做个富家伶人么?”天罗赔笑道:“人间官场喧浊太甚,我擅长星历,将来到司天监谋份闲职也罢。”高廉敛容曰:“祭享、天文、太史、卜筮一类的衙门,向来都由闲散无能者居之,被称为病官坊,门前可以张罗捕雀,没趣得紧。大丈夫当谋求荣适如志,莫说懊丧言论。”
天罗问:“依姐夫所见,如何才算适志?”高廉道:“何为适志?譬如太尉府中,只要太尉在,众官绝谈笑,若太尉笑,则哄堂大笑,威势如此,是为适志,大丈夫当如是。此生挟朝廷之权,开衙建府,拥兵称雄,枭巨盗,立殊勋,积金巨万,门庭如市,岂不惬意哉?”
天罗道:“如此甚好,但我生性散漫,只怕没有攀爬上去的本事。”高廉笑道:“也未必。如今坐在高座上的赵官家是个风流天子,好奇尚异,轻佻得紧,那些坏了脑子的酸腐儒生才不中他的意。高殿帅诺大一个官,还不是靠着能踢几脚好球出身?你平素喜爱弄琴玩鼓,说不定将来也是个晋身之道。我马上便要外放到高唐州做官,大郎小郎是自家人,早晚都要相互提携的,不过,可不是让你去做伶官。我时常向太尉说起你的才具,他也要抬举你,但他那里是个军职衙门,讲求功绩,无功不受禄。如今差你去办一件秘密差事,你办好之后,回来便可推荐你顶替我的现职。”
殷天罗道:“太尉和姐夫吩咐的事,即是家事,不管有没有犒赏我都会尽力去办。”高廉一笑,便将有人要拾掇前朝皇族后人柴进的事说了,天罗略一寻思,乃道:“我有计矣。姐夫家中这条青狗已经养成了恶魅,只须放入柴进庄里,必定闹出许多妖异事来。然后小弟扮作游方道士,混进庄里,使出许多江湖手段,把他唬住。到时哄骗他大办法事,做出些巫蛊或者僭越一类的事,落个谋篡大罪,一场官司下来,即便赵官家看在祖先的情谊上慈悲回护他,他家也必定孤立败落。”
高廉道:“此计虽妙,不过这个柴皇孙年纪轻轻传出这么大的名号,居然入了朝廷大员的法眼,或许是个精细人,你目前学的这些小手脚未必瞒得过他。况且此事最不宜张扬,要皇上、宰相为难。我日前登坛作法,行使勾摄之术,盗得嵩山地狱的招魂符一枚,并在符纸上写下柴进名字。你只需潜入他家,为他占上一卦,套出他的生辰八字,如此如此,近身把符咒种入他身上,自有夜叉上门取他性命。你乘着乱局把他家中那些剽悍不驯的人清理一下,然后这般这般,在庄里布一个运衰势败的风水格局,便可大功告成。”
殷天罗于是应下差事。高廉先将那招魂符折成蛱蝶形状,放入香囊中,打上绳结,交与天罗,又取来数根芦苇条,逐条绕编,编作小鼠模样,然后书一道符,搓成纸球,塞在草鼠心间。
草鼠得符,“吱”的一声,窜地而走。高廉连续弄了几个草鼠儿,一一抓定收入竹匣中,教天罗如此这般役使,无非都是些作祟和魇镇的法术,殷天罗谨记心中。
及夜深,高廉道:“可去矣。”遂牵来青狗,交付天罗,而后握手道别,二人心怀美好前程,都甚欢喜。
翌日天明,殷天罗拭目而起,占卜梦境,忽又忧心,暗想:“昨夜梦见一条巨木耸透云宵,木刺破天,想来分明是个‘未’字,行事难有结果。姐夫这个差事虽然有利可图,终究阴鸷不正,我去前不妨先积些阴德,用来向鬼神赎罪。”
更衣梳洗毕,天罗先到太学府告长假,他说去为太尉办差,博士也不敢留难。告假毕,出门走在蔡河堤岸,忽见对面某人,举袖掩面,欲投路边曲巷中去——殷天罗一望而知,是肉市的杀猪汉曹正,遂飞奔赶上,一伸手拉定他衣袖,笑道:“曹大哥,为何遮住面目走路,拙计也!欠我两千贯钱,几时有还?”
曹正摇头一笑,左手反拉天罗手腕,右手搭住他肩,凑近身道:“浪狸猫儿,且宽容我,更待半月。我用竹篱在相国寺后的池塘里圈养了成万头蛤蟆,个个肥壮。过几日捞起来,可以用竹篓装起卖给曹门、戴楼门一带的食店;可以晒成肉脯卖给东角楼的商贩子;或者到龙津桥摆个小摊,摘掉皮袍之后抹上油盐现烤现卖,得钱足以偿还。当初向你借钱时,立过字据,又请了金枪班的徐教头见证,二千贯,必不敢相负。”
殷天罗听他说罢,忽然心动,起了积德之念,便道:“万只生灵,一时殒命,未免有伤造物者之心。我近日修道持斋,许下放生大愿。大哥若肯代我将那些跳虫放归山野池沼,区区小债便不用还了。”曹正愕然。天罗又道:“莫猜疑,我是诚心。大哥若有空闲,即可随我去取回字据。我另借五千贯钱与你,大哥固非无赖人,今后莫再与牛二、李四那些赌徒厮混,拿钱去做些正当营生,将来获利致富之后,再还我便是。”
曹正见他盛意拳拳,无戏耍之意,不禁感泣落泪,叹道:“想不到公子对我如此厚爱。我正思量,想去山东做些羊马生意,苦恨没有本钱。如今得你慷慨襄助,来日便可收拾前去。计程半年即归,到那时,本利一同奉还。”天罗道:“如此大好。大哥只管去,去之前记得先把那万多个蛤蟆带到城外放生。”曹正道:“公子放心,我非言而无信之徒。”
曹正于是随天罗返家,取回借据并五千贯钱,再三拜谢,收泪而去。天罗修书一封,押在床上,留给少弟殷天赐。殷天赐是个狎妓浪子,非为取钱,甚少归家。
安排毕,殷天罗收拾行装,将若干符禄药瓶放入竹箧里,一手用哨棍挑起竹箧,一手牵了青狗,出门便奔河北沧州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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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狗甚驯附,无甚遭遇,不多说。话说这日殷天罗寻访到了横海郡柴皇子庄,那庄园位于城郭西南,建在平原上,墙垣高峻,格局深广,四周有护河环绕,两岸都是垂杨大树。殷天罗沿河而行,找到一个狗洞,悄悄先将那条老青狗送了进去,随即离开,又行至沧州城里歇下。
天罗将自己的诨号浑天仪改了一改,化名温天仪,从此每日穿起一身道服在四周的村落卖卦,乡里少不免有许多给大户做长工短工之人,天罗籍此打探了不少柴家的事。
如是大约过了半个月,某日,殷天罗着意穿戴一番之后,徒步前往柴家庄。扮作怎生模样——头系逍遥一字巾,身穿通州早霞袍,腰间缆起杂彩丝带,脚下着上圆头木履,手中横拿一把用金荆树根削成的悬铃杵,神彩秀澈,视瞻非凡。
过了庄前护河上的阔板桥,轻触门环,即有门房先生出来应门。天罗稽首,诈称卜祝士温天仪,求见柴老夫人,又将一柄黄毛羽扇送给门房先生作礼。先生还礼,却不接扇,只问:“不知温先生替人算卦,费用几何?”天罗道:“一局卜换两匹帛,至于趋利避害之计,例不可隐瞒,酬劳任凭主人家酌情打赏。”先生微笑,收下羽扇,请他在门房里静坐等候,自去通传。
天罗已经探知,柴家这老妇人虽然身居富贵,内心却不安稳,每日礼佛备至,诵《金刚经》三次,祈求卫护,因此他先求见老夫人,毕竟妇女更容易迷信受鼓惑。
少顷,门房先生归来,作揖道:“高士请入。”天罗还礼,随他穿越前庭,来到正厅。厅外有庄客三数人侍立,厅内都是女子,老夫人居中坐,婢女满侧,各有所执。
天罗行拜而前,柴老夫人见他仪质秀美,举动闲雅得体,先有几分喜欢,当下略略起身还礼,招他座在下首,赞道:“道人生于何乡,又俗姓为何?好风采,比美神仙中人!”天罗笑道:“贫道乃越州人士,姓温,双名天仪,生来命薄,于名第禄仕全无缘分,只喜欢探幽访奇,读书则好读《易经》、《阴符》,崇尚无为清净之道,父母慈爱,许我弃儒业修习方术,游学于四方。至今虽然小有所成,却不敢妄比神仙。”
柴母点头道:“高士有道骨,天生就是胜教中人。本妇人垂垂老矣,久绝交际,高士绕道造访,不知有何见教?”天罗道:“贫道路过东南甑口镇,登木楼眺望,时当晴日,四方廓清,唯独贵庄气象怪异,不免瞩目,因此冒昧而来探究,以证学术。”老夫人叹道:“我家近日确有难解之事,正待高人指点,既如此,有劳起卦。”
殷天罗于是从袖中取出玉龟、古钱、算筹三样,摆布卜筮。卦成,他沉吟良久,方才开声解道:“贵宅近日凶怪屡见,至少有三样,一者,木杖生花;二者,时常有白气如云,穿堂而过;三者最为诡异,厨中的大锅、砧板、水缸忽然相互交谈,其声如人而语言不可解,即便将之远远放开,仍然遥相呼唤,如今此三物已被人用大斧劈碎,破碎之时,有血迸洒。”
此话一出,厅中人无不骇愕,尤以柴老夫人为甚。她的藤木手杖上无端开了一朵黄花,被她随手剥除,此事不曾告知他人,何以被这个后生一卦算中?老夫人惊叹道:“真真高士!神卦之精准,何致于此!”随即让丫鬟入内将此事禀报庄主柴大官人,请他出来前厅叙话。
丫鬟去后,二人谈论移时,忽有一个青衣小奴从后厢走出来,弯腰回禀道:“大官人正带领一众庄客与沧州牢城的管营大人在后园球场上打马球,无暇分身见客,只差我送来答书,附送银钱三两,酬谢先生。”言讫,抽出书笺一幅,先呈柴老夫人。
老夫人看罢,笑叹一声,摇摇头,转交殷天罗。天罗看时,只见笺上写着一笔轻快的草字,字云:
“某启:万物乘时变化,虽然幽妙难解,总归亦是天道之常事。我辈凡夫俗子,既不曾因之受祸,又何须介怀?朗朗乾坤,不论五行如何更替,天自高,地自厚,日月自照,星辰固列。鄙人只知存真守一,任其自然,无意追究那些杳杳冥冥之事,边地人粗疏若此,请高士见谅。奉上纹银三两,聊表对贵教之敬意。”
殷天罗见他不出,字句间又甚有主见,知道今日事不可为,只得淡淡一笑,放下笺纸起身告辞。老夫人赔情道:“我家孩儿实是个心善之人,只因长居乡间,甚为鲁钝无知。奈何他父亲临终前已经将家业交付给他,这些年他遇事都是自作主张,老身亦懒去管他,由得他多受些教训。如此母子,请先生莫要见怪。”天罗连说不敢。老夫人又教管家王老取五两银子,两匹丝绢酬谢,并安排斋饭、送行车马等等,殷天罗坚持推去谢钱和斋饭,只领受车马,长揖而退。
这柴家马车载着天罗出庄,沿着大路望沧州城去,殷天罗一边与车夫说些闲话,一边思索:“此番有备而来,本拟下若干手段,先将青狗放到庄内作怪,我再从外间响应而入,以此为契机算计他。不料甫一接手便失算,吃了闭门羹。柴进这人正直豁达,不信诳惑,不畏妖异,确实有些英雄气概,不是个寻常的膏粱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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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回到沧州,日间依旧外出卖卜探风,夜里则在旅社中苦思,重新拟定计策。
如是想了两日,未有头绪,第三日,天罗一早起来,回想昨夜梦境,历历清晰——梦中他见到那条老青狗化成人形,突入他在京城的卧室中,他见状不快,手挥两根鼓棒追打,老狗回复原形,摇尾而去。
天罗用手指在枕上勾画解梦,解道:“卧室即是内室,内中来人,是一个‘肉’字。手持双棒,好似执筷子,寓意夹肉也。老狗猎兽。梦兆曰,‘打猎将得肉食’。如此好事,我当应之。”
于是他先到街上买了一对快靴、一副皮筋弹弓、一把割肉刀,又问旅社主人借了一柄两股叉、一捆绳索,戴上皮帽,穿上快靴,腰悬刀绳,手挽铁叉,轻歌而行,出城外打猎。
出城北门,一路去,地势渐高,路两侧尽是墟墓灌木,人迹稀少。不知何故,周遭不见一只飞鸟,也不闻鸟声,天罗暗暗称奇。他摘了一丛海棠果,一边嚼食,一边寻找鼠兔窟穴。天罗从来不捕狐狸,却是搜寻兔子刺猬的行家里手,原因稍后再说。
须臾,他拔刀砍断一截树干,插入大石下,将石掘高,石下果然伏着一只四五斤重的大刺猬, 蠕蠕而动。那畜生逃走不及,被他一叉按住。
天罗用绳索将刺猬套定,提到水滨淹死,然后挖起粘土,糊在刺猬身上,厚厚裹住,架起干柴便烧。他又从身上取出一瓶一碟,拔去瓶塞,将瓶内的椒豉汁倒入碟中。待泥团烧硬之后,天罗将干泥拍碎,猬皮与刺,随泥脱落,露出赤白浓香的熟肉,割肉蘸汁食之,肥嫩似脆,滋味实佳。
食未过半,有个路人荷一青布包袱经过,见天罗割食野肉,停下脚步,注目不移。殷天罗抬头看他,只见来人白皙清瘦,眉毛雪色,穿着甚古雅,不似当代衣衫。
天罗看他气质不俗,起身拱手道:“处士从何处来?”来人不答,却问:“大郎烧的什么肉,芬馥若此?”天罗道:“是刺猬,煨熟。”
来人抚腰叹道:“前路且长,腹中空乏,急需一治。”天罗道:“处士若有银钱,可与我共此香肉。”来人默然,天罗笑道:“若无,便是老天成全我做一次主人。”那人大喜,称谢一声,盘膝坐下,伸手拔一脾食。食脾毕,大呼好味,向殷天罗借刀,乱挥切食,顷刻食尽。
食讫,那人舔净嘴唇,抚腹笑曰:“肚肠啊肚肠,总算没有亏待你们。”神态放逸,俄而抱拳道:“在下钟二郎,受君一食之恩,当有所报,愿知姓名。”天罗道:“行路人互助,原是情理中事,何须报答!在下姓温,双名天仪,江南人士。”
钟某听了,冷笑,拂身而起,持刀走入灌木丛中,砍伐枝条,凡砍断处,皆有树汁沥沥滴出。他从怀中取出两只藤杯,承接了两杯树汁,一杯递与天罗道:“当春之际,树汁最堪饮用,安神益智,兼杀腹中三虫。”天罗知遇异人,道谢一饮而尽,树汁滋味微甘。
饮毕,天罗放下藤杯,从怀中取出一支猿骨做的短笛道:“小弟吹笛,处士自便。”钟二郎点点头,不去,揽臂倚树而坐,听他吹笛。
天罗遂吹,吹一曲《红绡》,笛声清圆悠扬,品调绝高。吹罢,钟某抚手赞道:“妙!妙!你殷天罗的确是尘世中的妙才,不夸不行。”殷天罗被他惊得一震,讶道:“小可因故不曾向二郎报上真实姓名,二郎却原来识得小可。怎不早说?害我说谎!不知你我往日曾在何处结缘?”钟二郎笑道:“你我今日新相识,不过本山人独有妙诀,四方之人,坐地一算便知。东京太学府里只有绰号浑天仪的殷天罗,哪有一个温天仪?”
天罗愧笑道:“有如此法?悔不该相欺!前辈高明,真真匪夷所思,那前辈可知殷某是何样人?”钟二郎拍了拍天罗的肩膀道:“小狐精,你虽然偶尔行善,却是个心怀叵测的小妖,此不须计算,一望可知。”
此言一出,殷天罗叹服。他姐弟三人,原本只是一窝在江岭之间奔走的狐狸,捕食鸟兽鱼虫为生,某年于天姥山拔云尖聚食仁寿之花,得而成精,加活数十年不死。活至宋哲宗时候,它们在湘西一处富户家中抛掷瓦砾、粪便作祟,被青牛派的牟道人用渔网擒获。姐弟几个从此长随道人左右,学方术,服丹药,殷天罗和殷天赐修炼天狐别行法,重新胎变,长大成人。牟道士仙逝之后,他们随师兄高廉下山,寄身尘世。此事极隐密,世上除高廉外本应无人知悉,今日却被这术士一语点破。 全力顶好贴!!!{:225:}{:225:}{:225:} 李根 发表于 2011-12-4 06:3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全力顶好贴!!!
总统,听说贵国最近要重回亚洲,我们小说版的同仁决定,在五大版主的领导下,以文学为武器{:195:},努力发帖,抗争到底
第二回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第二回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天罗又问:“前辈说我心怀叵测,何以见得?”钟二郎道:“我看你神气沮丧,坐姿摆荡,语音飘忽。语音轻忽因为心存奸念,神气沮丧因为遇事不利,坐姿摆荡因为未有主意。”
天罗听他这般说,矍然睁目,两手按席道:“哎呀呀正是如此,大师既然知我,何不慷慨赠言,助我脱困?”钟二郎道:“那你头枕双手,面向日光站立,我再为你看一看前程。”
殷天罗如言而立,钟某绕到他的身后,远远地看了半晌,方道:“狐郎命格属火,心窍极为剔透,自必机智过人,凡事即兴而为,亦能使之生色。可惜心位长得不够端正,因此你邪性未尽,又易沉溺于所爱,将来当有若干劫数。命多奇遇,然亦大凶,余寿不长。若问避祸延寿之法,唯有积德行义,反之,则或被人诛,或被鬼诛,报应有如回响。”
天罗见他道行高深,谈的又都是正理,知是神仙之流,遂不敢怠慢,当下屈膝拜伏在地,乞为耳目,长随左右。二郎扶起道:“狐郎与我断无此等缘分,你今后当万计修福,以求脱俗,而我亦从此逝矣。”言讫,长揖欲去。
天罗知他口馋,正身笑道:“既无缘,休说闲理。今日我作主人,甚惭无酒。沧州有运河之利,市集中可以沽到天下四方的名酒,你我若得来日再聚,共谋一醉,然后撒手各赴前程,不亦一乐也?”钟某虽然得道八百余年,嗜酒喜肉,怜葱爱蒜的脾性终是不能戒除,见他相邀吃酒,不禁舌底生津,欣然答允,二人约定来日午时在运河边的集贤亭上再叙。
天罗收拾绳索铁叉等物,兴匆匆返回沧州城,向旅社主人借来一辆独轮车,推到集市中买酒。古人卖酒,沽酒者欲知酒味,不需要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只需在泥封上钻开小孔,用芦苇管伸入坛中吮一小口即可,尝得酒味如意,方才付钱。殷天罗一圈吮遍之后,选了四坛好酒,一是吴地乌程产的若下酒,一是河东产的葡桃酒,再有两坛是关中富平县出产的石冻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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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罗推着一车美酒佳肴,以及炭炉草席等等,自西门出,直抵运河。时值暮春,风色恬和,波流静谧,照常理,河上应该有连群的水鸟,但任他肆目四望,看不见半只飞禽,一如昨日,只闻虫声,不闻鸟叫,殷天罗大感不祥。
且看且行,不觉到了集贤亭,钟二郎已经在亭上等候,除了昨日的青布大包袱之外,多带了一张琴来。殷天罗是识琴之人,一望而知是三百年前李勉制作的漆筒琴真品,保存至今日,比金银犹更贵重。青布大包袱上还蹲着一只巴掌大的黄鸟,通身柔密羽毛,见生人走近,既不惊慌,也无去意,似乎是钟二郎驯养之物。
天罗与钟二郎相对稽首,然后布席就坐,燃起炭庐,铺陈酒食,下酒物主要有兔肩和鹿尾。两人略叙寒温之后,天罗道:“近来作怪,林间水上看不见一个禽鸟,大不寻常。又不是七夕,这些扁毛畜生干什么去了?此鸟还是我这两日来见到的第一个鸟。”二郎笑道:“此鸟甚有灵性,如今依附于我,为我守护行李。”天罗见他这般说,试伸手触摸二郎包袱,那鸟一见,耸身立起,张翅瞪目,连连发出吼叫,一时学虎咆哮,一时学狗嗥吠,见天罗抓弄不退,作势更要啄人。殷天罗一笑缩手,斟酒举杯,与钟二郎开怀畅饮,二人纵论天下各州酒菜滋味,不谈道术。
相酬百杯之后,两坛酒尽,二人皆半醉,钟某人道:“我昨日曰,深愧受你款待,诚宜报答。今日之来,亦有此意。我识得一首古曲,名叫《广陵散》,二十八叠,今将为你弹奏。你既畅晓音律,应能翻习。”
天罗动容道:“《广陵散》岂非古人嵇康所作?嵇康被司马氏斩于洛阳东市,曲便失传,前辈如何习得?莫以别曲错代。”钟二郎淡淡道:“此曲我于年少时习得,至今操弄不倦。古今最熟悉广陵散的,除了嵇康自己,便是我了。”言讫,悠然拂琴,琴声萧萧冷冷,透人心骨。天罗不敢怠慢,潜心记其声韵,并不时用手指蘸酒,在席上点划标记,一曲尽时,已然默记于心。
钟二郎弹毕,饮酒一杯,按膝问:“一曲已尽,道友记得几何?”天罗道:“迟恐遗忘,容我即时翻奏。”遂接琴而弹,下手毫不犹豫,将全曲复弹了一遍,不漏一韵,所有清浊变转,皆依法度。
钟二郎击席叹道:“如此长曲,狐儿竟一听而能全记,音律之性,近乎神仙矣!”又曰:“狐儿虽得其韵,未得其神,欲得其神,需知此曲制作之由。此曲名曰《广陵散》,所谓广陵,是扬州的古称。三国之曹魏末年,司马氏诛杀政敌曹爽后,骄盈犯上,专废立之权,怀取代之意。当时魏国的文武大臣王陵、毋丘俭、文钦、诸葛诞等人,先后以匡扶曹氏为名,在扬州举事,后皆散败,被司马氏屠灭。嵇康以曲叙事,讥讽时政,便将此曲命名为《广陵散》,寓意曹魏将亡,由广陵之乱可见。曲调极尽肃杀悲壮之能事,主用商调,商为秋之声,秋季草木摇落,天地将变严酷,嵇康以此比喻当时,曲渐进,则慢其商弦,与宫同音,即夺宫,喻示司马氏恣横无君,将行夺宫之事。嵇康以琴曲暗喻时局,欲使后代知之,其用意也如此,因此遭司马氏诛杀。你习此曲时,当体念他深意,方可演其神髓。”天罗敛容静听,默默体味,俄而再度抚琴,三五番后,渐入佳境。
正自欢喜,忽闻噫嘻之声,抬头看,原来钟二郎自斟自饮,不胜酒力,终于昏醉倒地,鼾声大作。天罗推琴,脱下披风,上前覆盖在他身上,回头时,吃了一惊——只见那黄毛鸟已经用爪子拆开包袱上的绳结,包袱中并无衣物,尽是黑色封面的大叶子簿,纸缝间露出许多黄纸小标签。那扁毛畜生嘴爪并用,翻看不已。
天罗好奇,上前取过一本,那鸟儿冷冷觑了他一眼,却不阻止。殷天罗才一翻阅,不禁蹙眉,只见里头文字横行,沿着纸从左向右,一行接一行,好似胡人文书,而文字也不是中华通行的文字,格局细密且相互勾连。
本书前面提过,殷天罗身兼三绝,分别是音乐、书法和星历。由于长期醉心于摹写古代碑文,他精通大小篆书,颇识钟鼎文和蝌蚪文,隐约感觉黑叶子薄中的怪字与当世文字相通,同源异态而已。于是他根据字形字理,结合古今构字方式,对里头的文字仔细揣摩,很快就辨别出其中三四成的字义。
薄书中的书写格式,基本以人名、籍贯、住址在前,引领注释若干,住址全在沧州一带,而注释则披露其人平生重大的罪福事宜,若年纪尚幼,则注释留空,或仅写一个“无”字。按此推断,此簿应是幽冥点鬼之簿,持簿人必是阴曹使者。天罗越读越觉心惊,恐被察觉,连忙将叶子簿放归原处。
那鸟翻看须臾,合上簿,又叼又推,将书簿堆叠整齐,飞身用爪子抓起包布四角,重新打结复原。然后它猛一纵身,飞落在天罗肩头,附耳小声道:“狐兄,你听我说,莫要插话。地上睡者乃是冥界三大瘟将之一的玄瘟使者钟会,奉天命在沧州散布瘟虫。天宫中有只传言鸟,曾是本地鸟族的酋长,恰巧于鸟架上闻知此事。它甚是义气,趁外出传话之机,飞下来召集各部鸦鹊头领,预报此事。众头领得知之后,相继率领本部鸟雀飞走避疫,以免沾染。大家恐瘟神怪罪,商议遗下一鸟,侍候瘟神,我不幸抽中短签,不能推托,只得投他麾下,听他驱使。适才我翻看名籍,粗略估算了一下,这次传尸病将取三、四十万人性命,半州之民,歼于此矣。你与他小有交情,他必不害你,你速速回家,带领亲友往南方避疫,过了黄河,方可确保无恙。此事万万不可向告知他人,他若恼你坏他差事,抓你有如探囊取物,到那时,必定将你投入炼狱,受千般苦。此非多言之地,他既沉醉,你可不辞而别,珍重珍重。”黄鸟说毕,飞返青布包袱之上,两脚一曲,伏下闭目不动。
天罗听此一番话,惴惴不安,心想:“果真如它所说,沧州将有大祸,智者不住险恶之地,且将柴进的事放一放,徐图后计。”于是不动声色,向鸟深深一揖,收拾炉具上车,快步离去。
入城,走在石板大道,两旁都是酒家货行,一望去,楼高无少于两层者,路上车马交横,人物纷然,一派繁荣景象。天罗怅然而行,径归旅舍,旅舍主人出门笑迎,交割车炉讫,呼令稚儿为他打水洗面,同舍客人亦皆笑面致意,天罗强笑答礼,心中不胜凄凉。入屋闭门,收拾行李,忽觉鼻中一酸,有泪沾洒,心想:“我乃太学生,薄受朝廷俸禄,如今百姓有丧乱之事,我若只顾保全自身,将来有何面目做官?”又想:“若如鸟精所言,瘟神钟会原是奉天命杀人,此乃鬼神肆横害民,必诉诸于天地高真仙人,方可解救。”
于是他带备纸笔鸡酒,来到座落在沧州城南的城隍庙。城隍庙是鬼神派驻人间的使馆,这日庙祝不在,天罗自入,略略打扫布置之后,披发赤足,面向神座焚香、酹酒、恭跪,然后操笔一挥,写了一篇奏章,启奏大微帝君——有鬼神妄起灾劫,人命危殆,乞帝君庇护,词质意切,情理备至。写毕,烧于膝前。须臾,又书一篇,启奏祖师太上老君,内容如前,叩头烧之。须臾,再书一篇,启奏北斗孝悌王,叩头烧之。少顷,再书一篇,烧给九灵太妙金母。最后一篇,烧给阴司鬼王。回转又写,再奏大微帝君,再奏太上老君,再奏北斗神,再奏西王母,再奏阎罗王,文不停缀,一篇接着一篇,一轮接着一轮。三奏、四奏之后,忽闻更鼓之声,戌时至矣,天罗手腕几废,方才搁笔,忽闻神台上一声冷笑。
抬头看,只见钟会身穿银色官服,神情澄正,居中而坐,手里拿着一叠黄纸,全部是天罗适才烧掉的奏章。身后一个小神,貌似城隍木像,垂头肃立。天罗大怒,将欲起身,却被身后两个小鬼扭臂叉头,牢牢按住。
天罗大声喊道:“二郎既已封神,何故害人?”钟会道:“此地有恶俗,每逢秋季之末,居民都会纵火焚爇荒山,看火延烧。前后两条奉天命震护风水的土龙都被烟火焐杀。二龙冤魂,极怀怨愤,直诣天曹叫屈。上元宫大司寇——玉清神女李方明审理此事,准为其雪恨,公文已经下至阴曹公署,阴君令我在境内布置灾劫。小子无知,枉为申诉,姑念你本意仁善无邪,现将你放逐出河北之境。此去慎勿多言,泄漏于人,若泄,必教你终身喑哑,死后永坠炼狱。”
殷天罗野狐心性,见对方有权有势,气焰逼人,便不再争论,嘻嘻笑道:“上天有令,谁敢抗行?!既如此,我当隐退,甚悔狂妄无状。”这时有一人从旁跪倒,伏地道:“属下情愿奔走补过,将他押送出境。”天罗看时,是一个高鼻大眼的黄衣书生,声音与早上见到的那只黄鸟无异。
钟会颔首许之,忽改容大笑,向天罗猛一拱手,拂袖而灭。城隍神上前一步,坐正在原来的神位上,敛容化为木像。天罗觉得背后一轻,回头看,两个狞恶小鬼亦反身出门,就地一扑,隐没不见,只有黄衣书生,无言相伴。
两人拜别城隍像后,拂衣而起,联步出了城隍庙,庙外风月清朗。走到一株沙枣树下,黄衣书生停步,解衣露背,背上尽是淤伤。书生苦笑,反指道:“你看——多言自误,得杖八十。”天罗愧道:“鸟兄并非自误,是我莽撞误了你,今后望能补过,愿知鸟兄姓名?”书生道:“在下慕容清,有一个绰号叫做鸟药师。”
天罗奇道:“鸟药师怎解,慕容君到底是人是鸟?”慕容清道:“我本南燕国鲜卑人,生前修道持戒,自称居士,尤其喜爱烧石炼丹,不慎误配朱砂丹方,中毒而死。朱砂有火德,能退妖魅,因此勾魂使者不来拿我,我死后不到阴曹,成了闲魂野鬼。后来我因故离开墓穴,飘游阳间,我师玄中教主见我被日光晒得狼藉毁裂,遂教我修炼羽虫道,羽化为飞鸟。如今我的主体是鸟身,亦能变作人型,由于从前耽爱药石,略识医术,常为雀鸟同类医治伤病,所以本地神祗称我为鸟药师。”
天罗听了,稽首道:“原来是慕容居士,小弟乃四明山青牛派牟道人门下,与居士是同道。”慕容清亦稽首还礼,且道:“我奉命押你出境,倘无紧要事,便当启程。”天罗道:“初更才过,城门紧闭,又有军士巡街,禁人夜行。你我且在树下小憩,待城门重开,便随居士去。”慕容清道:“我辈出行,不忌关锁。”
慕容清自怀中取出一只纸角,从中倒出些许橘黄色的药粉,曰:“这是我配制的石盐发热散,你先吞服。”天罗一仰吞下,逡巡,觉得全身烦热难耐。慕容清又从腰间解下一条长带,将殷天罗绕身绑定,末了,打了一个古怪的活结。
天罗笑道:“鬼神来追,走亦无益。我决不逃走,居士何须如此,若被做公的看见,不免啰嗦。”慕容清不语,双手挽带,猛一拉结,天罗只觉身上一紧,整个人歘然缩小,慕容清每扯一下,身体便缩小一倍,眼前事物亦随之放大,到最后,眼前的慕容清好似一座高塔,而自己已经变成他手中的一颗绿豆子,腰带亦变得好像女子手上的银链般大小,牢牢将他缚住。慕容清飘耸而起,化为黄鸟,一口叼着绳圈,越空而去。
天罗被他挑在嘴下飞起,不胜惊惶,高天之上,风冻如刀,冷彻腑脏,若非预先服用了发热的药粉,护住心腹,此刻大概已经僵死,向下望,危乎高哉,使人手脚虚软。这夜月色如昼,可以一览千里,沧州位处黄河下游,境内无高山大岭,平野辽阔,道路纵横,村镇甚多。少顷,飞过一处城郭,南北数十里,瓦屋高壮,街衢规整,或应是南皮。
殷天罗一时观星,一时望地,两处皆清寂如画,良久,心情渐渐安定,两眼却不堪风刮,遂闭目,昏然成寐,睡中心慌意乱,不甚安稳,直至被雁声惊醒。他惺忪四望,只见艳阳在天,已经错过了黎明。身下有一条阔河横贯而过,水色甚浊,河堤甚高,定是黄河。不远处有只巨鸟飞鸣不已,仔细看,是一头金顶白雁。
自从过了黄河之后,越来越多鸟雀飞来围绕,啁啾啼叫,聒声震耳。天罗猜想,或许是逼问鸟药师何事违约南来。鸟药师衔环不应,又飞了大半个时辰,渐飞渐低,最后和鸟群一起,落在某处城郊的树林中。
慕容清踊身一跳,变成书生模样,双手捏弄绳结,每松一节,天罗身体便暴长一倍,直至复原,解脱而出。慕容清擎拳过顶,向四面礼拜,大声道:“慕容清奉玄瘟大将军将令,护送某人到此,旋即归去复命。众兄弟不必疑心,今在此与他叙别,乞暂避。”众鸟哗然,呼妻唤子,四散而去。
慕容清目送它们飞远之后,方才转身,拱手对天罗道:“相识虽只两日,共过患难,情谊非浅。今仓卒道别,我心实有不舍,非不愿送你到更远之处,但奉命而行,须依时而返,免遭申斥。东南之城,即是禹城,你我就此分别,各自努力,后会有期。”
天罗才从天上下来,身体冷如水铁,舒展良久,方才解冻,问道:“真无一计,可救百姓乎?”慕容清默然。天罗又道:“先生自称药师,药师皆有救人之心,不避艰难,岂可默然就手?”
慕容清呵呵笑道:“我师父曾说,世间有种人怀有救世情结,平日里也许吊儿郎当,品行不端,一见大难当前,热血不可自制,肯出大力。噫呀,看来今天让我遇上一个。”天罗笑道:“说的正是区区在下。”
慕容清道:“我是道行浅薄,有心无力,然而山东确有一人,法力强悍,足以镇弭此疫。道友试去造访,若他特发慈悲,祸事定可缓解。但此案由天神审定,合情合法,阴曹依令而为,有理有据,道友从中作梗,不知最终得罪何人,你要三思。”
天罗道:“我不自惜,谁奈我何?先生教我,何处得见高人?”慕容清道:“南方东平府中,有一谪仙。论昔日仙阶,与上元宫审理此案的李方明名位相当;论情分,与李方明捻熟;论法力,更可与诸天菩萨抗行。他若干预此事,李方明必定撒手不管。他是我师玄中教主,如今隐居在东平城外悬钟佛寺背后的山丘之中。山中有一清溪,他每日必到清溪上游取水,你可前往岸边等候。”
天罗喜道:“既是先生之师,还请先生为我留下一二字,或者信物,以便与他结缘。”慕容清道:“何须信物,我师神通卓绝,远非钟会可比,或在此刻便已经算知你的来意。她若肯现身见你,自然答允所求,若不肯时,只会派手下的罗刹鸟出来,将你吃掉了事。罗刹鸟,哈哈,这个鸟名字,对天罗你大大不利,留心留心。”说笑讫,冲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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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遂入禹州城。禹州又名阳翟,乃是轩辕黄帝居住之地,夏朝在此建都。境内有一座钧台,相传大禹与华夏各部首领常在台上议事和宴会,后人吕不韦、韩非、张良、晁错、郭嘉、褚遂良等等,都是此地人士。
天罗一入县衙,立即亮明身份,索要马匹银两。县令听说他是高太尉家人,岂敢怠慢,立即命人为他烧了一锅最上乘的禹州羊肉汤,并为他准备了两名随从,三匹河曲马。
天罗换了一身光洁衣裳,带着随从,骑着捷马,直奔东平府。东平在郓州,禹城在齐州,相距约五百里,殷天罗驰马赶路,四日便到东平。
天罗先打发随从到市集买一车香菇木耳、瓜蔬豆腐之类的斋菜材料,雇一骡夫运送出城,捐赠给城北的悬钟佛寺。寺主持香池和尚欣然领受,并集合全寺僧侣,大开斋席。
席间,天罗向主持打探后山道路,香池止之曰:“本寺后山,除了供参禅者闭关用的一座精舍以及一处尼姑庵堂外,更无居所。上下数十里间,岩谷逶迤,云萝杳冥,时有蛇兽出没,不宜游览。且近日多雨,入山易遭雷击。”
天罗道:“在下性悦山水,平生仰慕谢灵运之为人,喜欢寻幽探源,不择艰难险峭,尽要攀游。东平既有幽奇去处,亦不欲错失。”香池摇头道:“实不相瞒。据本寺前辈记载,后山深邃处有一座古代东夷酋王的坟冢,敛葬之时,殉以美人、利器、珍宝等物,穷其一世之财富。那里恰好又是雷场,阴雨之时便遭雷电轰击,千百年间,坟墓遭天雷拍打万次,随葬物因雷化生,变为精灵,四出游弋。山中樵采者常常看见桌椅乱走,布袋飞空,恶鸟啸于林间,美女坐于冢上。若非本地人,更不可入山,擅闯者必遭惊吓,且时有失踪,骨血无遗。郎君千金之子,何苦去那不祥之地?若有闲暇,何妨租一只小艇,驶往东昌的胭脂湖,那边有澄波万亩,极堪游赏。”天罗点头,却语他事。
饭后,天罗到井边打水,沐浴一番,然后在寺中歇息,自将香烛、干粮、蛇药等物收拾停当,卷入布囊之中。翌日天未晓,天罗留书遣返侍从,挎起布囊,挑一杆哨棒,叫醒守门的小沙弥,只说乘早去东昌湖游览,出门离去。
绕过悬钟寺后,沿一斜径疾行,路渐荒凉,时有阻塞。不久,来到香池和尚提及的精舍,精舍被丛丛蒿莱包围,看来久无人住。舍前流过一条长溪,溪水浚急,激石有声。天罗走到溪前,只见溪阔两丈,水清见底,碎石粒粒可数。他心道:“此必鸟药师所言,玄中教主每日打水的溪涧。此溪溪源不知在何处,玄中常在上游取水,我当逆流访之。”
他于是不由径路,沿着溪流一侧,攀萝摸石而进。溪边有不知名草,草叶劲利,频频划破天罗两手,一时间血痕斑驳,天罗用布条包住手掌,奋力向前。
逡巡,来到一片石滩,滩左是八、九丈高的石崖,滩右是奔流水,水岸之间有一块光洁平滑的长石。天罗疲累,便到石上歇息,因见溪水清冽,弯腰欲饮。当此时,忽于倒影中看见一头巨鸟,探头欲从身后啄他。天罗急忙回身,奋力将哨棒向怪鸟颌下挺去,重重戳了那畜生一下。那鸟痛得大吼一声,倒退七八步,平伸两翅,睁着一对铜铃般的巨眼,怒视殷天罗。
天罗生平从来未听说世间有此等巨鸟,这畜生光是颈长就有三尺,站立时比他还要高出一大截,身腹肥壮如牛,与身腹相比,翅膀则稍显短小,两脚粗长,远胜于人。如此规模,足可与虎匹敌。
天罗心中暗暗叫苦,只得跳下长石,耍棒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之势,与鸟对峙。还好,此刻他想起慕容清提到的罗刹鸟,遂呼喊道:“罗刹鸟!鸟药师教我到此,求见玄中教主。休要凶横,快去通报!”
那扁毛畜生原本极是愤怒,恨不得冲上前一脚将他踏杀,啄食干净,听他如此说,怒气稍解,低吼一声,迈开大步跑入溪中,踏着浅水飞奔而去。此鸟原来不善飞行,迈行却疾如奔马。
天罗见它去远,方才松一口气,回到长石上,俯身饮了一口溪水,水味甘凉。却在这时,头顶猛地大震一声,震得他口吻皆黑,差几乎跌入水里。这雷全无先兆,声势却如天拆地裂,几可杀人。雷讫,飞雨飒飒而至,天罗无处遁逃,只得卷缩在山崖突石之下。
移时,风雨消歇,天罗全身透湿,好似溺水得救之人。放眼四望,只见山中光景鲜媚,树木葱秀,天上更无纤云,只有一条长虹,霏然五色,横贯在虚空之中。天罗叹赏不已,忽觉噤冻,心想:“沾湿若此,不如到溪边脱衣晒身。”
此番是他第三次登上长石,俯首一看,大感诧异。适才他在石上饮水,明明记得水高及石之半,雨后山溪,理应涨漫,何以水位竟然低于之前?天罗思索良久,未能了悟,一抬头,望见虹霓蔼蔼,虹脚似驻于前溪,恍然大悟——他前年随高廉去查抄大臣府邸,曾经得到一本手抄书,叫做《梦溪笔谈》,著书者乃是神宗朝一个有大聪明的人,名叫沈括。书中有一段,说这沈括出使契丹,到了极北的黑水境内,曾经亲眼看见长虹挂于两涧之间吸水。所谓长虹饮涧,虹者实乃天神汲水之物,雨后溪水减少,必是彩虹吸水,将水引到别处。鸟药师说,玄中教主每日在此溪上游取水,难道这彩虹是仙人化生? 石璧 发表于 2011-12-3 19:15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总统,听说贵国最近要重回亚洲,我们小说版的同仁决定,在五大版主的领导下,以文学为武器,努力 ...
这个声明真是令俺凛然……{:196:}{:197:}{:198:} 第一部要再复习一下{:225:}{:189:}{:209:} 石璧 发表于 2011-12-4 08:18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第二回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天罗又问:“前辈说我心怀叵测,何以见得?”钟二郎道:“我看你神气沮丧 ...
一个字,顶{:225:} 一目十行 发表于 2011-12-4 19:30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一个字,顶
{:187:}十一郎,你好啊
第三回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第三回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天罗不敢怠慢,连忙从布囊中拔出火折子及三炷仙香,可幸都未沾湿。天罗燃香,面向虹霓,伏在石上虔拜,口中念道:“东京太学生殷天罗求见玄中教主,心意坚固,不避艰难,前面哪怕有一座剑山,或者千头罗刹鸟,万重火雷阵,若不死,也要向前!”
虹霓听毕,众色合一,化为耀眼白光,飞落在天罗身前。天罗抬头,只见眼前来了一个小尼姑,年可十六七岁,仪容端秀,一身素白法衣,似有皓雪之光,腰间挂着一个老葫芦,手中拿着一个小手炉,卓立于身前。她背光而立,脚下竟无一丝身影,天罗心道:“鬼无形,神无影,这女子必是神仙无疑。她既化身佛家尼姑,如何又自称玄中教主?”
诸位,这田四非乃本系列书的重要人物,原本是上元宫玉清神女,何以出家为尼,又称玄中教主,且待后面故事解说,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当日,天罗正踌躇,尼姑竖起单掌,开口笑道:“浪狸猫儿,真聪利,识穿我把戏。我就是玄中教主田四非,沧州人焚杀神龙,天将报之,与我何干?”天罗顿首道:“教主容禀,小人闻诸教教旨,都要拯拔生灵。如今河北东路沧州地面有奸鬼散布疫疠,若发,则彼方数十万军民,一时受害,辗转相染,死者难计。圣贤修功德,证大道,正在此时。且沧州乃关防重镇,国家门户,若遭此浩劫,军民将逃散而去。疫症平息之后,契丹人必定乘此空虚,举兵相攻。两国交锋,哪得卒解,到那时,天下又多男征女旷,父寡子孤之事,河北更是碎人场。小人不胜冒昧,特来登山,请教主开恩,出关救护众生,教主万莫推辞。”
田四非听他说毕,慨然动容,吁叹道:“缘业先定,吉凶乃来。换我身处李方明之位,亦须如此判。钟会是瘟神而非奸鬼,灵命从天而下,他这等身在地府的卑屑执事之人,何敢有违?由我原意,欲教你在山中多受两日辛苦,以免将来被你坏了公事的人记恨于你。但你适才一番说词,大张慈悲之意,仁者用心,固当如是。我若不依从,未免有违情理,罢了罢了,被你拖下这一趟浑水了。”
天罗想不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高兴得连连叩首,再三道谢。田四非坦然受之,受礼讫,一手夺过天罗手中的残香,夹在指间,一手依旧拿着手炉,头望苍天,展开两手,扮出一副怏怏不乐的神情道:“方明,方明。这浪子远来求我,我不幸被他识破,形迹败露,受了他大礼,只好任他指使而为。我如今就好似他手中的法器一般,你将来追究降罪,要宽贷我,罪业通通降在他身上可也。”
天罗听她如此祝祷,暗暗好笑。却在此时,天上有一只白鸺鹠翩翻而下,一泡鸟粪,正正撒在田四非的光头上。撒毕,腾飞入云,不知所往。田四非微笑自若,殊不介意,弃了残香,抽出手帕将头上的污秽之物拭净,对天罗道:“适才你见到的,就是上元宫的大司寇——玉清神女李方明。抛砸粪便,真似你们狐狸作祟的行径!好啦好啦,你起来吧。”
天罗欣然跃起,田四非将小手炉交给他道:“这个是送给你的见面礼。”天罗连忙道谢,接过手炉。炉中不知放置了何样魔炭,触手便觉有一股暖流,沿着经脉流遍全身,他通身发热,衣衫上的雨水都随热气蒸发而去。
田四非又自怀中取出一张红符,一枝小秃笔,先将符纸折作纸船,船长三寸,然后弯腰,用小秃笔蘸上溪水,在船弦两翼下各划一笔,下笔甚遒利。画讫,将小笔架在纸船上,一起置于溪水之中,教殷天罗跃上纸船。
天罗略一迈步,身体已进入纸船之中,宽窄恰可容身。却不是他变小了,而是纸船变得如同真船一般大小,纸皮坚韧,全不畏水,那笔杆亦已经变成一支长桨。
田四非随后登上船尾,船便凌波而行。她撩起衣袖,左右操桨,驱船沿溪流前行。溪水迅急,船行如箭。行至曲转处,舟船忽地离水而起,腾空入云。天罗探头出弦,只见适才田四非所画的两笔水迹已经化成两条青龙,张鳞奋爪,夹船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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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天上,霞气触手可及,云霞之下是茫茫山岭,连绵起伏,好似碧海泛波,而耳畔除了浩浩风声,间或还会听见神龙低吟,声如败鼓,教人心惊体酥。
须臾,正前方出现一片密云,渺然无际,如同浮在半天上的黑海,云中电光明灭。田四非喊道:“前方是雨云。”遂挥桨拍打船舷,二龙振鬣长吟,奋迅高飞,将船托升到云层之上。云上阳光炽热,田四非让天罗脱下外衣,包裹头面,以免被烈日灼伤。天罗躲在衣服内,耳中听见船下的雷声滚滚不绝。
如是飞了一日一夜,那手炉竟源源不绝送暖,天罗丝毫不觉得冻饿。翌日凌晨,曙色才辨,二龙夹着船飞落一片海域之后,隐没不见。海上有微风,送来香气极浓,令人精神一振。田四非摇动长桨,将船驶入一处海湾,湾中异香酷烈。
田四非伸手指着海边一排茅舍道:“此处港口是南海香市。每月朔望,南海的精灵与天神在此交易香料。由于香气薰灼,岛上土石皆香,所以称作香港。你我先在此买些药材。”
两人泊船就岸,岸上香气呛人,岸边有一座用白檀木搭造的小亭子,亭中放满了密闭的木桶。田四非打开两个木桶,桶中各放着一套竹筒和兽皮面罩。她道:“凡到此买香者,都需先戴上竹筒和面罩,以免被杂香薰迷。”
天罗如言将竹筒挂在腰带上,又戴起兽皮面罩。那面罩下侧有一条用皮肠做成的气管子与竹筒相连,竹筒内装满药屑,可以隔绝香气。整治毕,天罗顿觉呼吸一畅,遂随田四非走入港口。
港口不大,约只有三五条青石小街,街两旁的店铺悉是瓦房。店里店外的商贩和买家都戴着面罩,不辨真实面目,观其趾爪毛发,大多非人。店中贩卖的货物有香脂球和香蜡块,装在各式小合子中。合盖上贴有标签,用汉字写明货物的品类,所见香料有龙涎香、凤脑香、麝香、鸡舌香、乳头香、柏子香、莞木香、素馨香、茶芜香、百濯香、三清香、振魂香、辟邪香等等。
买家选中货物之后,就会开合取出香料,随即解开面罩,迅速放在鼻前嗅一口,判定货品的品质。嗅毕,买家重新戴上面罩,与店主用不同的握手方式议价。
田四非自第一街街头开始,毎店必入,入店先合十致礼,再将一种黑如桑椹,叫做振魂香的香蜡块全数买下。她并不立即付钱,只与店家简单写两份欠条,各执一份,然后先将香料放入一个牛皮袋子里,又将牛皮袋子放入篾筐中,最后背起篾筐离开。
如是买满两大筐振魂香后,田四非和天罗各背一个竹筐,走入西街一家典当铺中,将所有欠条一并交给前台的八臂郎君。这位八臂郎君,是一条身高四尺的章鱼妖怪。章鱼郎坐在高凳上,一手翻看单据,另外七手并施,敲打算盘,顷刻便将欠单汇总完毕。田四非又向他要来四卷大红纸后,这才从衣袖手肘处的口袋中取出四枚鲜亮的象牙色贝壳,交付章鱼郎,每个贝壳表面的自然纹理中都有一个天尊坐像。章鱼郎退还三个橘色钉螺之后,带着贝壳及欠单到各街各店代为交割去了。
离开典当铺,两人背着篾筐返回香木亭,田四非一口气拆开二十个木桶,将二十套兽皮面具和竹桶打包放归船上。末了,她将剩下的那三个钉螺放在亭中的长凳上,与天罗登上纸船,划桨驶离港口。才划数下,浪即涌动,海上生出一股水流推船疾走,少倾便至彼岸。
彼岸是百里盐场,田四非登岸之后,向着滩头满地螃蟹举手合十道:“有劳诸位为我请盐田神。”螃蟹儿纷散入洞。
田四非回头,指着船上的竹筐对天罗道:“这些振魂香产自西海聚窟洲。洲中有一种黄庭树,枝叶似枫树,树高三四丈,大可六七围,垂阴数亩,隆冬不凋。其树液含毒,略带挥散性,飞鸟栖树则坠,走兽触树则僵。凡有树处,土人必在远处竖起标记,提醒路人莫在其下风处走过。此树树液与其他药物混和之后,烈性稍减,有神效,能愈多种疾病。聚窟洲人民架设高梯,带皮手套摘取树叶,然后将叶撕碎,压汁,再把树汁、狮子粪便以及另外五种解毒的药汁定量混和,并在玉釜中煮熬成胶,所有这些过程都需屏息操作。煮讫,将黑色药胶注入瓦模中冷凝,制成香饼,就是振魂香,可以镇弭疫毒。”天罗闻之,喜盈颜色。田四非又将适才购买的四幅红纸展开,用手指点蘸海水,在纸上书写咒词,并教天罗如此如此布置使用。
吩咐完毕,岸边大石后忽然闪出一只白毛熊猴,面向田四非虔诚作礼,开口道:“广南东路盐田神——管太白有礼。”田四非合十道:“我们是上元宫玉清神女田四非和青牛派道学士殷天罗,出游路过贵境,求主人施舍清水及斋食两份。”熊猴唱喏而去。
须臾,熊猴领着一群小猴抬来干柴及装满清水的瓷罐,回身又去。田四非、殷天罗在沙地上挖了一个坑,将柴布好,田四非取下身上的老葫芦,猛一拍,呼道:“皎皎,出来。”葫芦中霍地喷出一条热火,落在柴堆上,登时燎着。柴火摇了几下,忽从火中跳出一个美人儿来。
这美人一身橘红色衣衫,玉质花颜,甚是冶艳。田四非对天罗道:“这是火神宋无忌之孙,名叫宋皎皎。上月她在运河上跳船玩耍,烧了十几条商船,被我拿住,罚她在葫芦中思过。”宋皎皎听了,向天罗狡黠一笑,全无愧色。田四非又道:“如今让你藏身在殷公子的手炉之中,辅佐殷公子去沧州扫除瘟虫,事成之后,还你自由,如何?”宋皎皎道:“谨受命。”说毕,踊身化为一点火星,飘入天罗手炉之中。田四非对天罗道:“从现在始,这个手炉不要离身,有皎皎卫护,寻常鬼怪便奈何你不得。”天罗再三言谢。
此时,熊猴又领着一干子孙抱着食物盐米前来,还专门为客人准备一小瓢椰子酒,摆置毕,拜辞而去。天罗和田四非对坐在火堆前,用药苗做了一罐浓粥,并把茄子撕碎,放在瓦片上烧炙。饱食讫,日势已晚,二人重回飞船,凌空泛泛而去。
上天后,船向北方返飞,飞了一夜一日。次日某时,天又昏黄,桂月徐徐而升。田四非忽道:“一切俱备,到沧州,你寻二三十个帮手,依我安排而为,可保事成。事成后早回故乡,切莫炫耀,否则,必触鬼神之忌。此后我当往南天竺国游学两年,而你亦应努力勤修,我们后会有期。”言讫,一仰离船,张两袖翱翔,消失于茫茫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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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龙见田四非下船,遂飞向地面,扑入一片树林中。天罗恐被树枝拨拽,连忙伏倒。戛戛刺刺一阵骇响之后,飞船泊定在一株山楂树上。天罗俯身看时,船下的两条青龙已经隐没不见,只得逐一抱住篾筐,翻爬下树。他单取一饼镇魂香用手绢包好,掖在怀里,然后在灌木中寻个隐蔽去处,把篾筐收藏好,捧着手炉,走出树林。
树林之侧有处小镇,镇中不见一点灯火,甚悄静,穿街过巷,也不闻半声犬吠。天罗认得这镇,分明是沧州城外的甑口镇,镇中央有座三层高的小木楼。一别七日,恍若隔世。
天罗遂到客栈投宿,扣门半晌,不见人开,又敲大户家,亦不见人。天罗大知不妙,看来疫疠已然发作,还能走得动的人都已经四散逃生去了。
他沿着一条里巷逐户拍过去,拍到一处门户卑小的人家,隐隐听见屋内发出一声轻响。天罗于是加力拍门,拍数十下后,果然有人在门隙里看出来,听声是个女子,忿忿然问:“何处来的生人,叫击相扰?”天罗隔门揖手道:“在下是过路人,姓温,往来贪赶路程,至此已值昏黑,欲借一宿。”女子又张了一张,冷冷道:“认出来了,是游方卖卜的温先生,此非搭宿处,你到店家去。”殷天罗道:“店家已经锁门。远行人大不容易,若主人能惠然赐宿,在下情愿多出银钱报答。”
那女子怅然道:“此间正值瘟疫,几日之间,死灭门者数十家,晓事的都走了,闾里凋零,鸡犬无存。先生如何还在这里。我家受病不浅,你休糊涂,且去野外歇息。”天罗道:“死生有命,不可改移,主人不须为我多虑。我只求一屋蔽身,不至被野狼野狗噬咬足矣。”
屋中人踌躇良久,终于开门,漠然道:“你若不怕沾染,就进来歇息一宿。我家已经不再煮食,无以款待,仅前堂有张长木榻,可供躺卧。至于银钱,休提。”殷天罗看她,年方十六、七岁,形貌索然,一副憔悴不振的样子,心中恻然,叹息道:“得此长榻,已然大受恩惠,岂敢更有奢望。多谢姑娘款待。”
女子点点头,领天罗入屋,摸着黑取拂帚打扫尘塌,期间有一个小女童从内堂跑出来,掩身在少女身后偷望,昏暗之中,看不清面目。少女背过身去,叫一声“妹”,弯腰抚抱之,轻轻哽咽了数声,便把她推入内室,转身放下拂帚,道一句“少陪”,也要入内。
殷天罗大感痛惜,连忙在衣袋里取出镇魂香,手一用力,掰开两半。香饼断开之后,香气破鼻,天罗向那女子道:“姑娘,此是驱赶瘟虫的香药,你们放在枕边,大有裨益。”如此时势,药材实在是救命之物,片片金贵,那女子接过药饼,却不甚欢喜,只是淡淡谢过,入内室闭门就寝。
殷天罗掩闭前门,因见桌上有柄裁衣用的剪子,遂取过来藏在近身处,手捧小暖炉,盘坐在木榻上闭目养神。
是夜内室中再无声响,及晓,既不闻鸡啼,也不闻更鼓,屋内外一片死寂。殷天罗下榻辞行,呼唤许久,室内了无应声。天罗暗暗起了疑心,把手放在门闩处发力一推,门闩应手落地。门开后,乃见室内尸骸枕籍,都死于一两日前,若非室内有半饼镇魂香在,尸臭应可微闻。昨夜应门的那个少女,面目犹似生时,其妹倒卧屋角,面已枯黑,胸前两手合并,抱着那半块镇魂香药饼。
天罗伤叹不已,又见屋内方桌上有花一枝,深紫色,花下压有纸张。他移花看纸,纸上留有文字,墨色极淡,依稀可辨,字云:“瘟疫凶残,殒毙者多,地狱使者收魂不及,道路上人鬼各半。奴家恐先生不能辨识,特赠此花。此花人皆不识,鬼却识之,先生可以执花而行,凡见此之笑者,都是鬼,其心叵测,不可亲近。今举家皆死,魂不系身,须赴阴曹。劳烦先生用火,烧此不祥之宅。”天罗读毕,稽首祷告道:“贫道须赴沧州城救人,七八日归来,为你家收葬尸骨。”言讫,拈花在手,一步一拜,倒退出屋。
出了甑口镇,正面遇见一头老黄牛拖着板车在路上闲游,车中有一男子,横摊在车上,已经气绝。天罗说声得罪,将男子搬放路边,驾车来到郊林,把所有篾筐搬上牛车,又把那紫花别在车辕上,一手持暖炉,一手驱车,直奔坐落在沧州西南的柴皇子庄。道途之上,行人稀少,见到车前那朵夺目的紫花,或厌或笑。凡笑者,天罗辄拨牛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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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良久,来到柴皇子庄的阔板桥前,欲过桥,庄中拥出三五名庄客,张弓向车,大叫止步。原来自从一收到疫疠发作的消息,柴进便下令封锁庄园,由骁悍矫健的庄客轮班驻守门户,在外者不得入,在内者不许出,并打开一处地库,从库中淘出石灰数斛,铺散在庄园各处。石灰可以消毒,这是帝皇家防治瘟疫的方法,由于他应对及时,瘟疫止于庄园之外。
话说这日天罗来到庄外,被庄客张弓喝定,于是隔着护河大呼道:“我乃卜祝士温天仪,曾为柴老夫人算卦,今来求见柴大官人。我有驱除疫疠之法,甚需柴大官人相助。”为头的庄客叫道:“你这厮是人是鬼,为何将断手别在车辕上。”天罗大惊,拔紫花砸于地上。那花落地有声,再看,哪里是花,分明是一只发紫的死人手,之前乃被幻象所惑。天罗毛骨悚然,口中强辩道:“此乃辟邪克鬼之物,莫要见怪。救灾如救火,你休拖延,速去禀报柴大官人。”
庄客见他如此说,急急而去,转报庄主柴进。柴进正赤裸上身,在后园球场上与几个庄客驰马逐击马球,闻报愕然,匆忙披起一件青丝长袍,来到庄前桥头。
这是殷天罗第一次见到柴进,只见其人龙眉凤目,体格魁岸,器宇落落大方。两人隔河对揖,柴进道:“某即柴进,前番无暇抽身,大失礼敬。道兄不避疫疠,屈驾重来,将有何事?”天罗道:“我有上乘法术,并药饼两筐,可以镇弭疫毒。所恨者,既缺帮手,又乏声望。素闻柴大官人蹈义怀仁,泛爱为心,因此特来求助,万望官人不要推辞。”
此时,庄上的门房先生出来,快步凑近柴进,小声道:“前番此人为老夫人卜算,如此如此……甚是精准,夫人盛赞其道术高明。”柴进点头,遂问:“先生此去,需几人同行?”天罗道:“救灾事急,非有十七、八人随我进入沧州城不可。”柴进道:“我家受一方衣食,此事本无旁贷,但沧州城如今是凶险之地,入则甚难生还,此十余人不归如何?”天罗从车上取下一副兽皮面具,披戴在面,旋即解下道:“我有兽皮面具二十套,可以防止瘟疫由口鼻渗入。”
柴进心道:“此人身处疫地,肆意行走,居然不病不死,必有奇术。”遂问左右曰:“你几个谁愿随他入城?”左右闻言,面面相觑。柴进勃然作色道:“我虽缙绅,当此危难之时,见有一丝希望,亦要前去出力。我既去,你等何得迟疑?”庄客惊曰:“不劳主人自去,我等愿效死力。”柴进遂让天罗在庄外等候,自入庄中调集死士十八人,饱食酒肉之后,不理老夫人劝阻,连群乘马出庄。
天罗见他亲赴疫城,不禁肃然起敬,于是将面具和竹筒分发众人,众人戴上面具之后,驰马来到沧州城下。沧州已封城,禁止行人出入,天罗跃马上前,脱下面具大叫道:“柴大官人携药物前来救援,有劳开城。”
守门将士哪个不知本州第一财主柴进的大名,听闻柴大官人运药至,人人欢喜,立即放下吊桥。众人欲到州衙谒见知府,门将却云,知府已经病重,口不能言。天罗道:“事急矣,小人请代大官人主持局面。”柴进戴着面具,不便言语,点头应允。
天罗取出田四非交给他的四卷红纸,令庄客八人分赴州城四角,将纸张起,做成红幡,立在城墙曲角之顶,看护不得离去。余人收集柴禾,在城中心选一处平地,垒起一座六十尺高的柴山,并将镇魂香分散藏在柴山之中。众人拱手,便要四散行事,柴进举手止之,取一杆长枪在地上划道:“六十尺柴山,非仓卒可置。我等都带面罩,如何方便与人买卖?我家在城中有一座织布房,那里有绫机三百张,可以击碎代替柴禾。”
众庄客领命,飞赴机房,把织机及可以拆毁的窗棂棚架等物运到城中央,堆叠而起,并将药饼散布其中。布置讫,天罗先将蜡油泼向柴山,举火煨之,柴山霎时火起,红焰照天。
却在此时,昏霾风生,雷雨骤作,将火头打熄。天罗料想,必是钟会之辈呼风唤雨阻挠,于是高举手炉,大声喊道:“宋皎皎何在?”应声有火舌从手炉中飞出,扑入柴山,柴山立时复燃。逡巡,火焰飙起数丈。火中有一个身穿橘红色衣裳的妙女子,赤足跳跃于炽炭之上,衣裾纤毫不损。所到之处,火气弥壮,任那猛雨如何浇洒,始终熊熊不灭。
柴山中的药饼被炭火煨热之后,纷纷碎解,化作奇香淅出,郁郁然满城飘散,遍及巷陌。病人一嗅香气,顿觉清凉爽利,神气归属。这镇魂香不愧是至奇至烈的龙虎之药,香飘三个时辰之后,病者皆起,生灵又康。残存者出门,无不歔欷对泣,感慨幸与不幸。
天罗对柴进道:“我立在州城四角的红幡,曾经被神仙蘸水画符,如今水迹虽然隐没不见,法力犹在。只要使人守护好不被拔出,任风如何吹拂,一月之中,香味都散不出其四围之内。官人可使人通知城外各处村镇的病患者,速到城中受药气医治。”柴进遂调拨手下分路出城,告知四乡的官员和乡绅。
分拔讫,忽见宋皎皎乘着一浪炽焰,从火山上翩然飞下,笑对天罗道:“疫症既除,差事了结。今晨有阴曹厉鬼暗中跟随阁下,屡屡被我射火星伤之,才不敢相逼太甚。如今此鬼亦已恨恨而去,神女有诺言在先,事了需还我自由,你我就此诀别。”语毕,不待天罗言谢,化作一缕紫烟,飘散而去。
此时,城中百姓纷纷围拢而来,要拜谢柴大官人再生之德。天罗想起田四非告诫他不要炫耀此事,免遭鬼神忌恨,遂一拉柴进,二人翻身上马,躲过人群,并辔出城。
柴进脱下面罩道:“兄弟,上次你登门造访,柴某一时大意,低看你了,想不到你是个隐世神仙。”天罗道:“此番行事,别有天仙暗佑,非独是我一人之功。”当下他隐去部分枝节,大抵将自己先后遭逢钟会、慕容清、田四非、宋皎皎这几个神魔仙怪的事说了。最后,再次提及田四非叮嘱他不要滥称己功,请柴大官人吩咐庄客,切莫把有关他的事向外间传扬。
柴进听了,叹道:“这中间原来又有许多波折,想不到贤弟待我如此坦诚。贤弟莫虑,我家大多是忠诚谨朴之人,今夜返庄,我召集他们严重申明,事情就不会张扬。再者,我会致信本州知府及各处村镇首领,教他们今后不要任意纵火烧山,免遭天谴。”天罗道:“若如此,则龙神之恨,可望消解。”柴进安慰他道:“兄弟此番救人以万计,功德不浅,今后自有善神庇佑,无须过于担心。”天罗道:“但愿如贵人所言。”
柴进又问:“人生相识相聚甚难,阔别却久。兄弟若无要事,何不随我到敝庄小住几日?”天罗道:“小弟在沧州尚有数事未办,事了,必到贵庄少留,以尽欢聚。”天罗到沧州来,原本就是要潜入柴进庄上,此刻故意推延,只为自高身价。当下二人拳手辞别。
天罗步行入城,返回客栈。客店主人只当他外出避疫归来,安排他到原处住宿。天罗于是闭门不出,拟想进入柴进庄后,如何如何行事。 石璧 发表于 2011-12-5 07:4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第三回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天罗不敢怠慢,连忙从布囊中拔出火折子及三炷仙香,可幸都未沾湿。天罗燃香 ...
石壁兄,这次打算贴全吗?你的实体书上市了吗? 冷原子 发表于 2011-12-5 17:00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石壁兄,这次打算贴全吗?你的实体书上市了吗?
{:218:}还没弄起来
第四回 家有狐儿养狗贼,怪得时闻吠夜声
第四回 家有狐儿养狗贼,怪得时闻吠夜声瘟疫初平,沧州百姓都忙于敛葬亲友,重整生计。城中来了许多外乡病人,檐下桥下,住满灾民。坊间民众大都只知道柴进领着十八骑士破家救人,至于某某人驱车送药之事,虽然有些风言风语,却被大多数人当作流言。不过柴进身为前朝皇子,身份尴尬,此番虽然为地方上立下大功,州知府终不敢将他的事迹上奏朝廷。如是过了两日,忽传城中有契丹细作活动,士民震恐,一时间警戒森然,出入州城查核极严。
第三日夜,殷天罗梦见钟会傲然而来,申斥道:“百姓烧山无度,获罪于天。公文下至地狱,令从沧州征召二十万奴役,到冥府修造新城,原定由‘君基太一神’以兵战之祸收取,是我上书力争,认为兵祸易留仇恨于人间,难以善后,不如使我,冥界帝君准奏,才得改用瘟疫招录。你这头呆狐,身非医家,如何敢反天救人,坏我公事?‘救人’,‘救人’,造物者为何要建地狱,收死放生,赏善罚恶,好好用你的愚笨脑子想一想。今当薄施惩戒,为你置一月之病。”言毕,钟会将殷天罗拖到一处八角炼炉之下,逼他用竹管吹火。天罗吹了一夜,吹至气竭难续,翌日醒来,唇肿气乏,惶惑不宁,由是染上奇疾。
患病初时,愁欲之火交替烧身,天罗往返于城中各处酒色场所,不能自拔。直至体力虚脱,方才退居于客店斗室中。又伏枕两日之后,病态急转直下,腰痛脚冷,正气凋沦,皮肉枯黑,眉发萎落,百般针灸用药都不见效果。客舍主人怀疑他重新患上疫症,阖家震恐,连忙将他强劝出门。可怜那殷天罗身痹不能久立,委顿街头,昏昏然与死为邻。
不知过了多久,天罗忽觉被人搬动,恍惚而醒。原来柴进久等客人不至,遂令仆从入州城寻访,请他到庄上相见。仆从寻到天罗所住的客栈,探知他病重落魄,急忙返报。柴进得报,当即召集数名庄客,驰马入城救人。在街头寻着殷天罗后,柴进先脱下绫裘,盖在他身上,然后找来一副担架,将他抬向庄上。上路之后,他又遣一名仆从打马先行,报与管家王桃枝,预备安置事宜。
一行人来到庄园东面的大石桥处,迎面有两个小青衣在桥头守候,向柴进道:“奴婢代老夫人传话:‘外乡客人有难,本当尽力救护。只是此人身上惹了瘟虫,未可便住进庄上,恐惹家人受蛀。不如暂且将他安置在西面田畴间的茅舍里,待他痊愈之后,再烧去重建也罢。’”
柴进大窘,不敢强行将天罗带回庄上,只得吩咐道:“众人且到荫凉处歇息。”家丁们遂将担架停放在路边大树下,天罗挣扎道:“小人病重,非是三两日可以痊愈,极恐身上病气污染了大官人清宅。若将我置于庄外茅舍,心中反觉安稳。”柴进道:“贤弟有大功大德于本州,他人不知,我心了然。哪得如此冷落你!”天罗黯然道:“今我残命,实悬于瘟神手中,若必死,何必遗害于人。乞大官人容我孤身自处。”
柴进默不作声,哀怜之意,形于颜色。此时,忽然有一个白皙轻健的黄衣书生从大树背后走了出来,拱手对柴进道:“大官人,小生慕容清,身是药师,与这病人旧日相识,知他性命垂危,特来救助。此子病根,我最清楚,他命中固有此厄,看似十分凶险,仍可渡过,好比有人身临万丈悬崖,最终却不跌坠。大官人只管将他送往田间茅舍,备下水米肉脯即可,不需遣人探视。我在彼对他稍施治疗,不出一个月,应可平复。”
柴进之前听天罗谈过慕容清的事,知他是非常之人,见他现身,愕然心喜,遂亦拱手道:“莫不是鸟药师慕容先生?久仰,久仰,见面胜似闻名。难得你来看护他,我如何不放心,拜托拜托。若有其他所需,但言不妨,莫草草,救得此人性命,我家定必竭力酬谢。”药师道:“我自要帮他,休说酬谢。”
于是柴进领着家人将天罗抬到庄西面的一处茅屋,这茅屋原本是庄稼汉夜间守田时所住的房舍,卑小简陋。柴进令人煮了一锅莜麦粥,让天罗咽服,调畅六腑。待他食讫,方才辞别。过未久,又令仆夫送来水米、肉脯以及油布数幅,仆夫们将油布在茅舍内墙张起,钉嵌牢固,使茅舍不透风雨。
慕容清翘足独坐,待众人离去之后,方从怀中取来一支细笔,拔去毫毛,将笔管插入天罗鼻孔中,随即以中指在笔管上轻轻弹击。震感传到天罗处,只觉头脑中若干处似有短针被抽出,沿着血脉徐徐下移,相继离开脑部之后,眩晕立止,神智醒然。逡巡,走到鼻端,经笔管汨汨而出,视之尽是黑血。黑血淌完之后,天罗精神一震,病痛亦去了几分。
天罗致谢,药师道:“我今为你抽去几丝败血,使你略略清醒,可以照料自己,不必仰赖他人。你的病是因为有一个邪魅在你体内四处攻伐所致,并非寻常药物可以解救。二十日后,玄瘟将军会亲来为你拔除此病。你此番奔走,端的干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他办差失利,若不对你略施责罚,回府亦难向主官交代。”天罗笑道:“我已遂愿,一病权当隐修,一死视作重生,不要紧。”
慕容清点头道:“说得好。好了,我也不便久留,瘟神厌我,将我帐下除名,指派到中岳嵩山下的地府衙门作书记,这就要去赴任,愿你勤修正道,早登仙阶,与我后会无期。”言讫,慕容清飘耸出窗,回顾挥手,倏忽远去。
天罗从此在茅舍住下,安静颐养。病症有时好,有时坏,用慕容清留下的竹管子,依着他的手法弹击几下,把头脑中的坏血抽出来,感觉就清爽一些,煮食煎药大抵可以自理。柴家的老夫人令人拦住柴进,不许再到茅舍这边来,柴进唯有每天遣人代为看望,来人与天罗远远一揖,留下礼物便走,礼物都是些顶级的药材。
某夜,殷天罗乍寐乍醒,睡不甚熟,恍惚间听见窗外有切切笑声。天罗不安,徐徐摄衣而起,下床掀开柴门张望。
门外月色如昼,钟会手执一口匕首伫立于田埂上的老槐树下,见天罗出来,诡谲一笑,忽然横胸自割,另一手顺着刀迹扯开肌皮,里头有一头火吻电眸,全身靛青的夜叉王从皮肉囊中跳了出来,手脚爬地,气息休休,直逼殷天罗。
天罗又惊又怯,侧身走入屋外麦田之中。回头再望时,只见那夜叉王发出“荷荷”怪叫,跳踉着从背后追来,势极可怖,天罗只得奋力奔逃。
他两个一前一后,逐至水滨,夜叉王忽然人立而起,向前大唾一口,河岸滩地尽变淤泥。天罗勉强走了几步,但觉泥足深陷,不能自拔,遂被那夜叉王从身后捉住。
夜叉王手爪极长,黄黑起棱,有如锈铁,一把抓住天罗颈后的腱肉,猛力拉扯,扯得他全身痛彻,忽地觉得身体一轻,一只头皮皱褶的朦眼小鬼被那夜叉从他身体内扯了出来。夜叉王两手撕拉,旋即将那小鬼撕成数十片咽下,鬼之黑血,扑面如雨。
殷天罗震骇心目,惘惘然忽地打了一个冷战,睁眼醒来,原来是夜深一场恶梦,梦中事历历在目,全身颤抖流汗,久久方才平复。抚身看时,汗都是黑汗,又觉得津液甘甜,肢体轻爽,似乎病胎已除,病气全消。遂下床,床下不见鞋,天罗愕然,赤脚出门,走近水滨,只见岸边有几个深深的脚印,伸手掏挖,两只木鞋都在脚印坑中寻得。噫,梦是虚耶,实耶?
第二天清早,天罗自觉行走如故,知道病症已经大除,遂收拾行装,出门把草舍放把火烧了,投东南甑口镇而去。经此大难,甑口镇的居民只剩下寥落十数家,街道上已经长出一丛丛的茂草。天罗雇人将那夜投宿的姐妹之家清理干净,尸体用草席裹好,运到镇外,念祭文讫,挖一阔坑平放掩埋。事了,他又买了一身干净的桂布衣裳,这夜便在甑口镇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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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罗请主人为他烧了一锅热水,刷浴之后,换上新衣,将旧衣焚毁,又到附近村落买了一壶家酒,提着酒壶到柴皇子庄拜访柴进。柴进只道天罗不辞而别,惋叹不已,此时正在家中看书,闻门房先生通报,抛书喜跃,出门来迎。
天罗见柴进,唱个大喏,笑道:“小弟屡遭变故,资用窘竭,因见此地有高门大屋,主人又好招致宾客,亦欲在此长住,愿得接纳。”柴进道:“贤弟昨日离去,我遣人四处追寻不得,今日归来,大慰我心。须留你长住,且不得去。”管家王桃枝从旁搭口道:“主人翘望先生之来久矣。”
二人执手寒暄,联步入庄,柴进先引天罗去见柴老夫人,老夫人慰劳款至。语移时,管家入室曰:“酒席已备。”二人遂辞别夫人,退至饭厅。殷天罗大病初复,精神虽好,体格却薄,愈发显得孤秀,柴进见状,使人为他特设了一张软椅,两下分宾主坐定。
宴席上盛设珍羞,鱼肚豹胎,海陆毕备,香气充溢内外。管家王桃枝亲自擎着天罗带来的家酿来回劝酒。二人畅谈四海之事,欢言良久,突然,一只大如狸猫的黄毛老鼠从梁上跃下,一口咬下一块肋肉,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夺路而走。柴进大怒,飞掷切肉刀,一刀将那活兽钉在地上。
王桃枝一边招呼青衣奴打扫尸体,一边叹道:“初夏时分,庄上鼠患猖獗,非但污染粮食,还啮咬箱中衣裳,百般捕杀,总不能禁绝。”天罗微笑,心知是因为自己上月悄悄放了高廉那条老青狗进庄之后,频频作怪,令庄中小兽迷乱狂躁所致。
逡巡,又有大小鼠十余只连群而至,环绕柴进啾啾乱叫,似在申斥柴进杀其同伴。王桃枝上前蹴之,鼠即奔逸,忽有一鼠反咬一口,咬得王桃枝痛极大叫。扰闹到这般地步,柴进大感扫兴,满面不乐,却又无可奈何。
天罗笑道:“方今暑月初至,天下皆遭鼠害,不独贵庄如是。鼠之为物,不洁亦不雅,在下在江湖上搜采方术,识一小把戏,可以为大官人除此毛贼,如何?” 柴进奇道:“鼠子扰心已久,如何驱除?此亦常人难为之事,贤弟若有奇术,请贤弟主持布置。”天罗点点头道:“如此我献丑了。”
于是殷天罗先请管家收拾残食,然后煮熟一大锅黄粱,并在庭前竖起一张案桌,在桌板上用石灰大书十五字,字云:“韩信诸葛亮,水火不容情,檄到如律令。”接下来,从包裹中取出几只折得栩栩如生的芦苇鼠儿,塞入纸符,抛掷地上,那几个草鼠儿随即索索而动,奔走四散。
天罗一边在庭前步罡踏斗,一边用筷子敲击铜盘,且击且啸。须臾,庄里的大鼠小鼠、梁鼠穴鼠、厨鼠厕鼠,一只只咬尾相随,不知其数,潮水般奔涌而来,聚至案桌之前,俯伏虔拜。
天罗喝一声——“咄!”然后呼曰:“青豹子、娇啼奴、黑达摩何在?”即有三鼠越众窜前,拱手如人而立。天罗厉声道:“尔等毛虫,原属野生之物,只应潜游沼泽,啸聚山林。何敢穿墙穴地,偷食五谷,扰人生活!此间主人有慈悲之心,不欲将尔等杀灭,尔等亦宜及早迁离。我在庄外阔板桥上设下黄粱筵为尔等送行。不行,将有水火之祸。”三鼠战战栗栗,顿首如叩谢之状,各自带领子孙列队而去,从此皇庄内绝鼠。
打自天罗竖起案桌开始,庄上的各式人等就相互招唤,纷纭而来,挤身在前庭两侧观看。众人见鼠群依令出庄而去,或惊或笑,窃窃私议,言语间无不对这个名叫温天仪的方士倍加敬重。柴进朗声道:“这位温先生乃是江南来的有道之士,从今在此长住,他是庄上头一号的贵客,与我情同兄弟,你等休得怠慢。”众人大声答应。柴进又对天罗道:“兄弟在此,只当在自己家中,遇事休分彼此,但有所须,指派此辈去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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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天罗遂在柴皇子庄安顿下来,柴进供给甚厚,一日一宴席,三日一同游,殷勤备至。天罗亦大张才艺,鼓琴、击筑、弄笛,使柴进叹赏不已。柴进本来就学过这几般乐器,与天罗切磋之后,眼界立开,渐渐亦开始学会体味高妙之道。
某日清晨,小丫鬟捧来一盆早点,乃是热辣辣的清汤馄饨,天罗用勺子舀着吃,极觉鲜美。食得正香,忽有一条快犬从门外跳跃而入,将头凑近天罗膝前,张嘴荷荷然,口角流涎,正是跟随天罗到沧州来的那条青毛老狗。
天罗见它一脸馋相,戏道:“狗兄狗兄,语则得食。”青狗张口语道:“饥饿难耐,大郎莫要戏弄。”天罗一笑,便将整盆馄饨搬到地下。那妖魅一口气舔食干净之后,闭目磋牙,回味不已,叹道:“这柴家不愧是一方巨富,这馄饨中居然有五味鲜肉,而且都是即割即剁的,甘美若此。”
天罗道:“贤弟无事,常来我房中吃食。”青狗摇头道:“吃食小事,这庄园甚是广大,人畜鼎盛,我栖身觅食不难。你我此来别有所图,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接连咒动屋中的大锅、砧板和水缸作怪,又将花种藏在木杖隙中,日夕舔它,使之开花,让庄上的奴才太太们又惊又疑。我日日盼望你来,如今你在庄上扎下脚,与我呼应行事,极好。你我约定,若闻犬吠声三长一短,便到庄西侧假山旁的猴枣树下见面。”天罗道:“如约。”那妖魅遂摇尾出门而去。
青狗子去后,天罗默默思量,逡巡,带上菰米、礼香和一部《易经》,来到偏厅请见柴进。柴进到厅,二人对揖而坐,天罗道:“小弟今日自觉甚轻灵,极宜为人卜筮,愿借此机会,为官人算一局命卦,以观未来之事。” 柴进笑道:“我非好算命者,古人云,‘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即行。’无论天意如何,坦然应之便是,何必搅弄玄虚,自寻烦恼?”天罗不怿,固请道:“古人亦云,‘轻卜筮,无神明者,悖。’不得地利,树不能生,不得天时,人不能活。古时圣人建国受命,兴动事业,何尝不借助于卜筮之道,趋吉避凶?大官人莫太轻视我教。”
柴进见他这般说,也无所谓,便将自己的出生时辰告诉他。天罗记讫,立即烧香唱咒,抛掷菰米,然后结合柴进的生辰八字演算一番。逡巡,算得一卦,比对《易经》,卦词在井卦六四爻,爻曰:“井甃,无咎。”
天罗沉吟良久,解释道:“此卦甚奇,卦词并非让官人修井,只云——大官人命中,数度在井下受难,虽极厄困,总得不死。”柴进点头道:“此卦极是有理,我姓柴,柴进井中,变成湿柴,却是怎地光景?水上漂漂,火不能烧,能有甚么事?”天罗听他说得有趣,不禁随他哈哈大笑。
二人谈笑闲论一番,晌午用膳之后,方才各归厢房。天罗回到房中,立即取出高廉交给他的招魂符袋,用鼠须笔饱蘸符水,将柴进的生辰八字填上。
是夜三更,殷天罗卧床未眠,忽闻一阵清亮的犬吠声,细数,正是三长一短。天罗连忙披衣而起,赶往庄西侧的猴枣树下赴约。
到树下,见那青狗正用长嘴将一团女子衣衫推入某个深邃的树洞中。收藏讫,青狗小声对殷天罗道:“适才我身穿这一身女童衣衫,扮成鬼怪状,跳到西厢,指望吓杀柴进。不料甫一照面便被他甩出一枚印章打中,面颊上留下印迹,反复舔拭不净,因此呼你过来,助我洗抹。”
天罗仔细看,见它右眼下果然有创伤,伤口附近还残留着红色的印记。天罗暗暗好笑,从附近井中打来一桶清水,沾湿巾绢,为它擦拭干净。擦毕,那狗轻吠一声,窜入假山丛中去了。
天罗自回厢房,时已三更末,云月朦胧,庭树萧萧然。路经西厢,忽闻厢中有读书声,沉郁顿挫,历历可听。天罗往看,原来是柴进在灯下攻书,孜孜讽诵,诵声微细而激切。
天罗见他用功专注,便欲退步离去。他背对回廊上的烛笼,身影极长,晃动间柴进察觉,动问曰:“谁?”天罗应声进门,拱手笑道:“小弟偶过此间。大官人午夜犹在书房,手不释卷,口不停吟,真比得上应试进取的秀才举人。”柴进见是他,轻笑道:“我身份尴尬,天下谁个不知,哪里会是科场中人?!之所以耽玩书史,只为不作痴浊无知之人,不辱先人而已,又何关乎禄仕?”
天罗见他这般说,暗暗惋叹,遂又问:“小弟虽是道人,当年亦曾就读于书塾,略知文体,不知可否拜读大官人文章?”柴进欣然许之,打开身后书柜,柜格子里塞满文章,不下千卷,文卷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束缚,以此分类。天罗见了,忽然体味到柴进放旷不羁的性情背后,暗藏着几分失意和寂寞。
柴进从书柜上格取出两轴束着黄绣带子的文章,交付天罗。天罗展读,卷中书写甚工整,文理清晰,词彩弥精,度之,功力当不在太学诸生之下。天罗称赏再三,末了,合轴曰:“大官人才藻雅丽,旨趣甚高,只可惜此等文章不曾出世,若出,必播于四方文人口中无疑。”柴进笑道:“过奖也,都不过是趁韵之作而已。兄弟既曾读书,不知习何典教?”天罗曰:“小弟习《易经》,旁修《诗经》、《左传》。”
当下两人精神一振,遂促膝夜话,纵论古今文章,切磋高下。殷天罗神性聪敏,诡谲多才,但于经史诗赋等正学,逊于柴进,心中暗增敬佩;而柴进苦心于笔砚间有年,因故却绝少与文人较技,是夜得以抒发心怀,亦大感快意。
两人讲论多时,忽闻曙鼓咚咚,望窗外,已是拂晓,这才起身告别。将各归寝室之际,柴进道:“兄弟清才浚发,何必自甘流离,作一卜祝方士?若无他事,留此与我同学甚好。此间有书有粮,不忧学业不成。”殷天罗知道他一向轻视方术,此言又是出于好意,遂不争辩,淡淡一笑,回房歇息。
回到厢房,那老青狗已在房中守候,面上起了大块紫肿。天罗立即取来一把小刀,为它放了淤血,抹上创药。抹毕,青狗忽然人立而起,唾地咒之,地上升起一片黑晕,青狗道:“大郎快看此人是谁?”高廉一家呼殷天罗作大郎,殷天赐作小郎。
天罗一看,黑晕隐隐,如人形,依稀似是高廉,笑道:“狗兄把我姐夫供在这里何事?”青狗自向黑晕拜了数拜,对天罗道:“你我此来,使命在身。大郎到皇庄已经月余,今有何妙计剪除柴进,使我早日重回主人处依偎?”
天罗道:“欲制一人,何必杀之,多造冤孽?且放些耐心,容我再观察一月,定有好计。”青狗笑道:“大郎虽有妙才,却多妄想!以柴某人的胆识和地位,既不受威吓,又不可笼络,因此主人才遣我等潜入其庄园行事。近数十日来,我连连营造妖异之事,他都视如平常,不动声色。此等人物,其心难知,如今乘其未有准备,急袭杀之可也,倘若迁延不作为,非但大郎祸不可测,亦将误我!”
天罗道:“若如此,狗兄可有切实计划?你我今后不知还有多少差事要办,鲁莽不得。莫要折了本,把自身性命陪进去。”那妖魅道:“此事也许不需你我动手。庄上一匹十二龄的紫骝马甚有人性,且与我交好,同为魇凶。那马恰是柴进坐骑,时常载着他驰骋球场。柴进这厮嗜好马球,耍乐无度,即便在灼热天气,别人挥扇不已,他却独不休止。紫骝马饱历辛苦,恨怨填胸,常欲与他拼命,只忌他身边随从众多,不敢造次。大郎设个局子,在他打球时将他的侍从们调开,到那时,紫骝定将取他性命。我俩神不知,鬼不觉,坐收渔利,如何?”
天罗喜道:“有这等事?大妙,大妙。你不要着急,回去和那紫骝马说,以一月为期,我必定造就一次机会,教它得手。”青狗听他这般说,答一声:“如约。”屁颠颠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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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天罗每日早上必到西厢与柴进谈文论诗,下午则随柴进往球场打球。他球技拙劣,稍纵即倦,自回房中歇息,夜深却起,拾条板凳坐在院落中观察星云气象,直至斜月西下。忽然某夜,殷天罗推知一事,一拍手,仰天而笑。
翌日未时,柴进如常来到球场,不知何故,庄客们都不在场中,球场里寂静得只有蝉声。柴进打发身边的捉梢小奴出去寻人,自己从马槽中牵出那匹肥骏的紫骝马,挥鞭打马,在球场上跑圈热身,这日天上布满了鸟羽般的卷云。
跑了两转,猛听见众人在远处哗然大叫,柴进抬头,乃见太阳周围出现了一道多彩的光圈。此圈俗称风圈,当代又叫日晕,是日光被云层中的冰晶折射而形成的光晕现象,内红外紫,好似环形的彩虹。
柴进正看得入神,胯下那匹紫骝马忽然大发嘶鸣,平地上猛一抖弹,将他摔落在地,继而转身,高举前蹄,便要当胸践踏。柴进又疼又惊,连忙滚身起来,奔走躲避。走数步,已被那马从身后追及,一口咬住他肩,咬得他肩胛几碎,仰天大叫。柴进奋力回了一拳,重重打在马鼻上,打得那马吃痛,方才力挣得脱。
这时,他瞥见树下有一条长凳,立即抄在手里,挥凳打马。紫骝马小步跑开,忽回身一纵,将柴进撞翻在地。柴进挣扎爬起,那马不知发了什么疯,吼叫着又向他突奔而来。
柴进迭遭伤痛,已经无力抵御,因见球场边有一口水井,不暇多想,跳身入井,指望在井下暂避。谁知紫骝马已经发狂失常,穷追不舍,竟然屈脚一头钻入井中,千斤之躯,飞压而下……
少顷,陆续有庄客回到球场。原来殷天罗早前招集庄上的球友,在庄外的阔板桥上用染衣的紫汁画了一条三尺长的线段,并在线的一端立起一杆木棍。他与众人打赌,棍影移到紫线处,则天上必有虹晕。庄客们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天罗就此开了一个博局,用言语煽动,引他们买下重注,并规定,棍影移到线上时,走开者不得派彩。
这些闲汉们都是赌徒,如今又下重了赌注,哪里舍得离开?一个个扎在桥头,念着赌咒,等这竿影移动,浑忘了柴进。小青衣来唤,亦不肯去。竿影移入紫线之时,云天上忽然亮起一个绚丽的风圈,时间毫发不差,庄客们哄然喝彩,得胜者纷纷领取利钱。众人看天罗的目光之中,尽是信服二字。 本帖最后由 如若 于 2011-12-7 05:25 编辑
这次这样看,过瘾。{:237:}{:237:} 石璧 发表于 2011-12-5 17:45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第四回 家有狐儿养狗贼,怪得时闻吠夜声
瘟疫初平,沧州百姓都忙于敛葬亲友,重整生计。城中来了许多外乡病 ...
俺拟的七字人物简介,短小精炼一针见血:{:187:}{:187:}{:187:}
旷代圣主道君帝
公忠体国高太尉
闭门谢客柴官人
心慈手软钟士季
不管闲事慕容鸟
众事莫理殷天罗
好生有德李方明
心如铁石田四非
复杂生活八达通
消防专家宋皎皎
待续待续待续续 好啊,石璧是神怪小说高手,出了书没有? 李根 发表于 2011-12-6 23:3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俺拟的七字人物简介,短小精炼一针见血:
旷代圣主道君帝
{:187:}阿呀呀,果然深刻{:221:}{:221:}{:221:} 梦晓半生 发表于 2011-12-7 01:4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好啊,石璧是神怪小说高手,出了书没有?
{:soso_e118:} 这事费劲,还没弄好
第五回 造化钟神秀,阴阳各昏晓
第五回 造化钟神秀,阴阳各昏晓摊派毕,大家方才想起打球,赶赴球场,立即有人察觉情况有异,沿着蹄印,发现那匹紫骝马头下尾上陷在深井之中,柴大官人更加不见踪影,莫非他连人带马滚入井里?众人心慌意乱,急急找来几条长绳,造成套索,绑定马脚,合力将那匹紫骝马一点一点拖出井外。紫骝早已骨折吐血而死。柴进浮在水中,两手抠住井壁,气息奄奄。
诸位看官,柴进怎得不死?原来他落水时,手中仍然拖着那张长木凳,他在半空中奋力将长凳一横,使之卡在半空井壁,定一定身,方才落水。那马撞下来,正好撞在横于半空的凳板上。合是柴进命大,那长凳是用上等的梓木做成,极坚实,又卡得住井壁,把那紫骝马隔在距离水面三、四尺处。若非如此,柴进必死无疑。
当下众人推举一个矫健的庄客,大绳束腰,放入井中将柴进抱起,绑在背上,一并扯上地面。柴进饮了一口热汤,总算缓过气来,伸手拉着天罗衣角道:“兄弟,适才浸在井水里,心中只忆起你之前为我算的神卦。幸好我奋身跳入井中,方才逃得性命,否则,如今已死于那疯马蹄下。”天罗苦笑,劝慰他休养数日,好生调理身体。
众人将柴进抬回卧室,柴老夫人赶来看视,见柴进体冷面黑,遍身淤肿,惊哭不已,柴进苦劝母亲安心。少顷,大夫又至,为柴进配了几剂定惊消肿的汤药。老妇人收泪,引领所有人散去,留下柴进独自静养。
柴进将睡,忽见门外有一条疤面青狗走过,垂头摇尾,冷冷觑了柴进一眼,无声离去。柴进才遭变故,分外警觉,被那狗精看得心中一怵,暗想:“外头火云烈日,这畜生不在清凉处倒伏,却出来四处徜徉,甚么道理?”又想:“近日家中多生妖异,这老狗虽然长得龌龊,眼光极黠慧,似通人性,大有不轨之意。前番有个魔怪到书房作崇,被我用印章击伤,如今想来,恰似是个披上彩衣的狗头……”
话分两头,且说那条青狗怪在周遭遛了一圈,看到庄客和丫头们各自躲在阴凉处歇坐,或挥扇喘息,或闭目养神,遂又掉头来到柴进的卧室之外。只见室门大开,柴进依然孤身在内,背身面朝里壁,熟睡不动。那畜生暗暗欢喜,顿脚不已,将便要一跳上床,啮其咽喉,结果这个对头……
才入屋,狗鼻子闻得气味方位不对,停步略一分辨,吓得它体毛激竖!原来柴进已经瞧出跷蹊,掩藏在屏风背后,床上那一堆,不过是他将衣服书枕排布得人模人样而已。青狗不敢逗留,转身狂奔,脱逃而去。
柴进躲在屏风后面透过缝隙观望,若这畜生无礼,立时便要拔刀杀之。只见那奸狗入房之后,望空嗅了一嗅,调头奔逃。柴进料它必是歹意,当下唤起全庄之人,搜寻这条疤面老狗。寻半日,竟不知所在,众人只得作罢。
柴进怏怏叹道:“犬马皆是畜兽中的君子,何故相继害我,事真跷蹊。”遂令下人不得屠宰死马,将之好生安葬。
殷天罗眼见伙伴连番失手,庄中人人警惕,便不敢造次,收拾心情,专心与柴进做书友。柴进在养伤期间亦停了耍乐,二人同砚席,相勖励,学习不辍。柴家由皇室迁居民间,藏书过万本,殷天罗泛观前贤著述,学问日新。柴进非但不疑他,更有心助长其声价,凡有访客,必先让“温先生”出门延接,然后柴进再到正厅与客人拜揖坐定,留下温先生一同议事、宴客,谈话全无顾忌。如是又过了两月,河北道中的豪杰渐闻柴家庄有神算先生温天仪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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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来,庄上一直平静无事,柴进身体逐渐平复,每日下午都在球场上摆开靶子练习骑射。这日读书毕,柴进对天罗道:“来日唤作天清节,是先祖周世宗的生日,也是我家一年下来最重要的节日。每年此日,我都会一早祭拜祖先,然后率众出外射猎。兄弟回去稍作准备,明日卯时在阔板桥上会合。”天罗答应,出门先到野外走了一遭,寻着那条青狗,嘱咐它如此如此,然后方才回庄歇息。
是夜,他梦见自己在庄上闲游,止步于庄园西甜水井边的一株桑树下,桑树已经凋死。次日醒来,天罗占卜梦境,暗暗叹道:“乔木变枯,绝非主人之福。此木为柴,将不利于柴姓之人。桑与丧同音,柴进大不祥也。”
梳洗更衣讫,小丫鬟捧来一盆蜜糕,热气烛烛,天罗饱食之后,来到庄前阔板桥上。桥上已有教头、庄客、佃户等三十余人,各执刀箭彩旗等候。逡巡,柴进乘一匹飞黄马出门,天罗看他,不禁喝一声彩。只见他头带熊皮帽,身穿绿绫裘,臂擎鹰,腰悬剑,飞鱼袋内藏雕弓,狮子壶中载羽箭,骏马如龙,银鞍照地,端的是一个雄姿瑰伟的男儿汉。
柴进让手下牵来一匹赤草马,促天罗上马。天罗暗暗悲叹,迟疑不动,柴进见他面露难色,笑呼左右曰:“取我皂貂裘来。”遂从庄客手里取过一件黑貂毛裘,交与天罗,天罗将之穿在单衣之上,甚觉轻柔和暖,当下只得上马,与柴进并辔同行。
方过桥,忽闻背后有呼唤声,众人回头看,原来是管家王桃枝,飞奔赶上前道:“老夫人有话——今年天清节,家中将设弦歌酒宴招待亲友,请官人早归,勿迟迟在外。”柴进点头允诺,王桃枝又高呼道:“小辈们好生出力,回来每人打赏一份酒钱。”众人齐声答应。
柴进带领众人驰马来到城北郊野,放鹰纵犬,大猎于山林之间,一昼杀野兔麋鹿甚多。巳时,众人深入到荒凉之地,满眼榛芜,村落已远。忽见有一蝴蝶,大如胡燕,鳞翅五彩分明,挟持轻风,恋恋游于野菊地上,甚有诗意。柴进心爱悦之,下马徒步追看,逐至一株大榆树下,蝴蝶扑地而灭。
柴进惊疑,见树下并无洞孔,便令手下人发掘地面,掘一尺许,掘得彩囊一只,形似月中宝蟾,异香隐隐。柴进好奇,用手拆解袋口的丝结,欲一窥内中奥秘。
他那里知道,袋中的招魂符,已经标上他的大名,袋上亦用符水写下他的生辰八字。袋口的丝结打得甚是奇巧精致,是术士高廉亲手扎的神咒结,每用手打开一节,就等于受他一句咒语。
拆毕,柴进打开彩囊,囊中忽有一点金光飞出,他合手一扑,只觉得手心冰凉彻骨。开看时,光已化灭,手中空空,掌中落下一串灰红色的符字,不知何意。柴进大惊,连忙搓手,那字遂在掌中淹灭,竟似化入血液里一般。
柴进连忙呼唤温天仪上前,问是何物作怪,温某人道:“六畜之物,及龟蛇、鱼虫、草木之属,皆可以为妖怪,眩人耳目,实不足畏。若再见此蝶,拔刀砍之可也。”柴进点头,此时有猎犬发现兽溺,柴进便将那彩囊贴身收好,鞭马离去。
须臾,众人发现几座旧碑好似烂牙一般散布在草地上,碑间有泥洞,洞口有狐狸脚迹。柴进将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四面拉网,弯弓守候,另一拨人持柴草和锸铲,且掘且燻。少顷,群狐焦头烂额,仓惶从墓洞中突出,撞在罗网上,或死或伤,都被兜收,除天罗外,庄中人无不欢笑。
此时正当日午,天上无半点云彩,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众人齐唱俚俗歌谣,收拾兵器和猎物,走进一处空废的佛寺中歇息。佛寺丢荒已久,堂舍四裂,蓬蒿没腰。只有正殿偏殿,略得保全。众人将正殿打扫干净,各自吃了几口干粮清水之后,纷纷倒在草席上午睡。
睡片刻,柴进隐约听见切切笑声,矍然惊起,环视左右,仆从们皆酣睡未觉,守卫之人亦不知所往。他于是拂衣而起,悬起一口腰刀,出殿外搜索。
初时无所见,走入偏殿,笑声又作,柴进四顾,只见对面影壁上流过几道幻光,一幅墨色的壁画缓缓浮现,乃是一只肉翅猪面,头戴鲜卑帽的大蝙蝠,长约尺余,双翼贲张,妖眼睁得好似两个小银铃一般,诡谲而又栩栩如生。
柴进素来刚直不畏鬼神,见此意甚不快,撩起衣袖,拽拳便打,打得砖墙震响,画妖应声而灭。柴进抚拳冷笑,那猪面蝙蝠却又徐徐现身墙上,此番改为朱赤色,大小是前次的一倍,龇开锋牙利口,逾显狞恶。柴进脸色一沉,挽起双拳不停向墙上殴击,直至画妖再次淹灭。
柴进歇一口气,向门外高呼同行的庄客,不知何故,久久无人应声,回首魅影复出,呈暗青色,尺寸又倍增,嘴脸上细毛毕现,更加可畏。柴进手上气力已坠,索性倒退三步,提起丹田气大喝一声,弹脚蹬去。
一蹬之下,砖墙轰然塌下半幅。地上碎砖随即骚动,一只青翼猪面的大蝙蝠推开石砾腾身扑出。柴进急忙抽取腰刀,直直搠去,那妖怪翻飞避过,脚上钩爪已将刀背抓定。双方用力一扯,刀身发出尖锐的响声,被那活兽用爪子生生抓出数道划痕。
柴进见它来势凶猛,自度抵敌不过,甩手弃了刀,奔出后院光明处。那妖精却也不避阳光,展翅从他身后遮拥而来。柴进在院中走避,瞥见身侧有一眼八角井,想起天罗的卦词,纵身便跃了下去,指望再次伏于井底避祸。
谁知,那井极不寻常,里头既宽且深,柴进在半空中飞堕千丈,犹未到底,身似流星,心惧几死。正惶惧,骤觉小腹一紧,腰带已被那妖怪从上面抓定,落势渐渐放缓,俄顷,柴进被那妖怪丢弃在一片湿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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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那妖怪作人声道:“我乃嵩山帝君属吏——飞天夜叉猪淑良,奉符命提你柴进回去受审。此乃神道召令,不可相拒,拒则祸事逾大。”柴进震惊,连忙辞以慈母年老,乞放归三年,且尽孝道。夜叉不允,又曰:“此间已属黄泉之地,无论你有何陈情,皆须到地狱府署向主官申辩。我念你是个皇孙,又敬重你从前是个磊落有侠气之人,你若能从容随我同去,我便不用刑具拘你。否则,教你荷枷带锁而行。”柴进心知斗不过它,计无所出,只得答应。他素来自负才学,颇有志气,这日忽然不明不白就沦落而死,甚觉气结。
耳中又闻猪淑良叫道:“井尉何在?”暗中有人应声答曰:“在!沧州第六十七井井尉甘笃禄听候猪捕头差遣。”猪淑良道:“我奉崔府君符令来此拿一个生人,生人不能履水而行,你可领我们去坐蛇舟,以便押返。”甘某答应,引二人走入井侧一条隙道。那蝠妖似乎化作了人形,脚步沉重有声,柴进跟随他的脚步声摸索而行,行百步,来到某处水滨。
甘笃禄摇动铁铃,铃声“叮叮”,沿着水面远远传了开去。良久,水声轻响,有一物滑上泥岸。柴进伸手抚之,其冷如水,其粗如瓮,鳞甲每格有拳头大小,蜿蜒蠕蠕而动,似乎是一条壮大的长蛇。猪淑良督促他攀上蛇背,俯伏抱住蛇身,自与井尉甘某拜别之后,坐上蛇项,轻拍蛇头,蛇遂摇身入水,负着他两个淌水而行。
地腹水道中,迷冥不见指掌,柴进伸手向四周探索,触手除了水,就是冷滑的石壁。有时岩顶极低,夜叉会叮嘱柴进紧紧伏在蛇背上,以免被下垂的乳石撞伤。柴进问何时得到地府,答曰:“水陆行程三日。”
蛇行半晌,忽然见到水底下有一瘫流光,不甚明亮,不知是何物发光。猪淑良轻拍蛇头,绕开光来到附近某处停泊,喊叫井尉。井尉在高处连声答应,走下来自报姓名道:“南皮第二十三井井尉韦桶参见猪捕头。”猪淑良问:“往日从此路过,不见水底有光,却是甚么古怪?”
韦桶答道:“回禀猪捕头,此是上月关圣帝君在诸地府间巡视路过时,部将胡班失手打翻销魂灯留下的残余之物。”猪淑良道:“原来如此,你去为我拾一块碎片来。”韦桶领命,纵身入水,逡巡,捞出一块拳头大的荧石,交给猪淑良。猪淑良转交柴进道:“你初到阴暗之地,视力未便,可籍此荧石照明,躲避头顶的钟乳。”
柴进接石过手,这碎石甚轻,石中渗出莹白的冷光,籍着光,方丈之地依稀可见。借光看那夜叉时,猪面獠牙,身体却是人形,头戴鲜卑帽,上身赤裸,黑体黑毛,腰下穿着条黄布褶裤,手持一杆青藜杖,背负一套灰木枷。蛇长五六丈,头呈锥形,前细后粗,皮甲如烟熏之色,灰黑斑驳。至于韦桶则是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粗矮汉子。柴进心想:“这夜叉虽然头壳峥嵘,性气倒温良,待我甚关照。”于是恼恨稍减,恭身致谢。
二人别了韦桶,登蛇背起行。这条远古的地下水道幽深绵长,不知几千里,航行其中,迷失昼夜。饥困时,便到水滨井尉的石室中吃食寄宿,一如人间驿站。水道中的食物一曰石髓,一曰明虾。石髓是一种疏疏落落附壁而生的白色轻软之物,虽然淡然无味,却能解人饥渴。明虾是软壳虾,虾体甚小,滋味清甜。每次泊岸,猪淑良都取一桶杂鱼喂蛇。
如是经过若干时日,二人于某处登陆,徒步走入一段周回多风的甬道。甬道中歧路甚多,每到岔口,夜叉须停下来捏指计算,方能计准路向。移时,他们来到一栋大石门前。
猪淑良推开石门,眼前豁然,光香扑面,柴进手中荧石的淡光立即隐去。门后是一处石室,室内明朗,四壁嵌空,可容纳千人,室顶极高,有多处破裂,天光从缝隙间射入,照见无数石床、石几。几上罗列着大盘的肉食,软暖飘香,好似新熟一般;又有无数精致的瓷瓶,瓶中装着各色香末和酱料。
猪淑良道:“此石室称作五鬼厨堂,专为误闯冥界者而设,食物及佐料由各色石英粉和合而成,常人啖之,不久将化为石像。”柴进吃了几日清冷的石髓冻虾,早被那热香诱得馋虫大动,听这夜叉如是说,顿时泄气,只得咒骂了几句,跟随它从石室一侧的岩穴穿出,继续在幽暗崎岖中行走。又三五里,走出一处洞口。洞口立着数百具石人,各为渔樵僧道,衣饰或古或今,一个个神色感伤,口际微张,若嗟叹状。
石林之外是百里平川,平川尽头,一个灰红色的太阳半浮在地平线上。猪淑良指着太阳道:“阴阳两界时光颠倒,阴间日出于西方,落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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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平原,遇见路上有一群怪兽,体格似牛,四脚,青眼黑鬣,面有长毛,叫声如人呻吟。猪淑良走近前去,两手各执一兽耳,牵来两头。柴进问是何兽,猪淑良道:“此物地狱独有,其名为‘忧’,乃由哀愁惨戚之气化生,不饮不食,极驯服,可供驱驰。”言讫,夜叉翻身爬上兽背,柴进效之,感觉稳不可言,拨其左右耳,忧兽便听命而行。猪某又道:“忧之为物,忌酒。酒能亡忧,若饮之以酒,忧便消解,化为泥尘。”
他们循着道路相随而行,路迳狭小,路旁林木葱倩,路与路交接之处通常立有五六尺的铜表,标示方向和里数,地名皆闻所未闻。路上甚少行人,不时碰见各种走兽,除了“忧”外,其它动物貌似阳间,但兽身比阳间硕大,兔子大如狼,貂鼠大如马,倏忽来去,甚是骇人。
行了半日,太阳逐渐升到中天之上,却依旧暗红。天色昏晦,如人间十一、十二月雪阴时,灰冷愁人。忽闻天顶有隆隆之声,似闷雷,尘屑漫空撒落,两人遮面而行,头肩沾满污秽。夜叉拂衣道:“地府无雨,偶因头上地壳动荡,埃下如雨。”
再行,路便断绝,眼前是一片深海,渺弥无际。猪淑良指着浩淼水波对柴进道:“此处是缘尽海,方圆八千里,深不可测。此间海水,乃由千世以来父母妻儿泣别之泪流注而成,最咸最苦。渡过此海,便到嵩山鬼域。”
柴进想到自己已经远离尘世,不禁眼中一酸,双泪滚落。夜叉见状,淡淡道:“郎君不应如此。人生莫不有死,纵使多活少活一两年,也不值得过于为之悲喜。”柴进答道:“话虽如此。昔日如来、孔子等大圣大贤之徒,犹惑于生死之理,我何能例外?”猪淑良一笑,拨弄兽耳,驱兽下水。忧兽入水之后,前脚一分,化为两鳍,后脚合并,变为巨尾,浮水而渡。
此刻柴进已经和这夜叉同行了几个昼夜,觉得它虽然面目狰狞,言谈却儒雅,颇有士人之风,且心地仁善,处事一丝不苟,心中暗生敬意,当下一边驱赶忧兽与它并肩同游,一边攀谈道:“在下昏俗之人,不识地下神仙事,欲求教一二,不知可否?”猪淑良道:“这些事等你在阴曹住下,自然便知。但我先告诉你也无妨,你有何疑问?”
柴进道:“人死后若都归阴曹统属,阳间为何还有游魂野鬼作祟。”猪淑良道:“人死后倘若被勾魂使者押送地府,自然重归轮回。有时人死于非命,或因冥界属吏疏忽,不遇勾魂使者,则变成游魂。游魂却不知自己已死,飘行世上,就好似人在梦中,虽然遭遇离奇,总不知是梦。”
柴进又问:“世间盛传阴曹有宿因、业报等事,不知真假?”夜叉道:“有之。神道欲以廉耻治人,不喜滥施刑罚。倘若为人者终无廉耻之心,残害天地,又或者侵凌他人,则其罪亦不容宽贷。行不善者,现世有人诛,死后有神诛,报应丝毫不爽。所谓缘业做下,吉凶乃来,天网恢恢,不容有罪者逃窜。”
柴进再问:“转世投胎一说,却又如何?”夜叉曰:“亦有。天道贵乎循环不息,如日夜四时,更迭无休。宇宙间,有形者皆朽,时至而死,如来尚且不免。众生似飞尘细雨,奔走于阴阳之间,去复去,来又来,籍此脱胎换骨,谓之轮回。”
柴进感慨道:“壮哉天道!”又问:“死然后投生为何物,主事者因何而定?”夜叉道:“冥界律法由天曹诸仙议定,十年作一检修。主事者根据死人在生时的善恶记载,当堂审问,听本人申辩之后,参考律书厘定其赏罚。投胎作何物,亦是报应之一。优者,可以将事迹上报天庭,超脱补入仙缺;良者留在地府当差;中平者转世做人,此三者皆可谓福报;至于劣者数量最多,论罪可分为一十九等,受刑戮之后,沦入诸恶道中,变为禽兽或者渺小虫豸。世人生前行善者少,造恶者多,因此世上禽兽虫豸极多。一池污水,蜉蝣万计,一砖之下,蝼蚁数千,计其数世之前,皆是带罪之人。”
柴进怃然,良久又问:“此间主事者谁,官制比世间如何?”夜叉曰:“官制大抵可以类比。嵩山鬼域的主事者乃是嵩山帝君,如人间天子,府君佐之,似丞相,礼绝百僚,以下称尊者包括统兵的鬼王、主持狱城的阴君以及管理地下河道的水官,相当于人世三公。其他杂职有判官、夜叉王、司命、司刑、游察使者、监事、录事、无常、夜叉、伍伯、鬼使、召魂、狱卒、大鬼、小鬼等等,一时间讲述不尽。你在地府日久,自将一一见识。”
柴进又问:“古人云,‘泰山治鬼’,如今我被嵩山使者所拘,泰山一说,岂非讹传?”夜叉道:“地下非止有一帝。五岳帝君、青城丈人以及昆仑山、长白山、狼山、天山、罗浮山五山之神,各治中华数州之地。辖区疆界,由下界众神之神的后土夫人女娲划定。诸神各遣部属收召本地魂魄,论功罪,然后分送到阴阳各处。各山的奖罚条令依照当地的天候、地情和民俗而略有不同。此一众山神并佛教的地藏王菩萨,合称冥界十二尊者,其中又以嵩山、泰山、华山三帝和地藏菩萨的地位最为显赫。”
柴进又问:“五岳帝君,五山之神,原是何代何教中人?”夜叉道:“自天地化生,便有道术,伏羲以来,修道显名者世世皆有。帝君、山神,皆是亘古以来得道之人,如今虽然居王位,偶然亦有轮替,或投生人间,体验世情五味。譬如统领河北的恒山君,曾为赵武灵王,主理荆楚的衡山君,即晋朝羊祜。”
柴进又问曰:“若如此,诸仙皆是远古之人,源出道教,地藏菩萨是佛家元帅,两家亦能共事否?”夜叉简答曰:“佛与道,同源异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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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短短时间听来这许多新知,思绪翻动,两手搓磨不已,忽又有一事不明,问道:“我住沧州,地近恒山、泰山,如何却被你嵩山夜叉拘来?”夜叉道:“沧州属河北道,原本的确归恒山管辖。前日我在河间府小豕村度假,忽然收到本山崔府君发出的招魂符,特令我将你捕到嵩山来,因此你我须稍稍跋涉,远赴嵩山阴曹。”柴进大感诧异。
忧兽在水面上鼓鳍振尾,快如疾风,不过一个时辰,便游过百里水路,登上彼岸,来到某处桥头。此桥名叫拗项桥,桥彼端是一座雄伟的鬼门关。猪淑良和柴进下了兽背,徒步过桥。
鬼门关由三百名披甲恶鬼把守,旗戟整肃。守关之将名叫武庚,向猪淑良唱个大喏,笑道:“猪四哥既去河间府休假一年,为何又提早归来?”猪淑良道:“我收到崔府君飞来的招魂符令,奉命押解此人回来。”武庚惊讶道:“你去后不久,崔府君因故被帝君罢黜,如今尚未委任新官,府中事务暂由帝君亲自署理,你如何能接到崔氏符令?”
猪淑良愕然道:“府君何事被罢?”武庚将他拉到一旁,耳语良久。猪某听讫,垂泪道:“府君素以廉直著称,侍上忠诚,待下宽厚,政令有序,虽伊尹、周公,无以过之,何期受此牵连!”武庚道:“落难遭困窘之事,众生皆不可免,无论是圣贤鬼神,或是神龙蛆虫,各有其时。府君既有惠政,又有清誉,积福非浅,定可安然度此劫难,四哥不必过于忧戚。”二人又细语移时,方才握手告别。
此时有个守关小兵交给猪淑良一只空心的白螺,猪淑良抱在胸前,猛吹了一下,不闻有声,却见有五个矮人,分别穿着青、白、朱、玄、黄五色衣裳,自柴进体内一晃而出,鱼贯离去,不知所往。柴进茫然看着这几个人远去的背影,身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淡泊。
猪淑良指着这数人后背道:“这五个便是你身上的五脏之神,寄居于各个脏室内,各主一份嗜欲。每逢月晦之夜,当人沉睡之际,他几个便选派一人乘阴气飞升,向司命神禀报你近日的善恶功罪。司命神记录在案,作为死后对你奖惩的依据。为恶者,其元神必定忌恨脏神上天奏事,因此恶人经常梦见与人争斗,其实是他的元神与脏神正在交战之故。”
猪某说毕,又命令柴进将身上的衫裤皮靴全部脱掉,烧毁,然后从守关的恶鬼处取来一套冥界的蜡纸衣,让他穿上。柴进穿着停当之后,赤着脚跟随夜叉过关。
第六回 勿谓神默默,此处网恢恢
第六回 勿谓神默默,此处网恢恢关内道路交横,鬼影憧憧,大多数鬼怪都没有须发和眉毛,头面光光,不易识别,有须眉者只是寥寥少数。那些在人世只属于寒酸丑陋的人,在此只要留有须发,都显得熠熠不凡。
猪淑良解释道:“鬼域有两种鬼,似你这般连着肉身一起直接从阳世被带到地府的鬼,才能保持生时的容颜。若死于地上,灵魂脱体飘出,再被召魂使者抓到地下者,便失去骨骼和毛发。失去骨骼,阴曹会为他装上地底的远古龙骨替代,使他能够支撑行走,失去毛发则不再理会。”
除了鬼外,路上还不时有妖怪出没。这些妖怪见到猪淑良尽皆抱拳致礼,此辈大概是冥府各部的属吏,神状千形百态,难以一一论称。
正走着,忽有一阵清风,飒飒而来,前路大放光明。鬼怪纷纷道:“菩萨至矣。”奔避路隅,同声念诵《地藏本愿经》。猪淑良亦将柴进拉到路侧,合十静候。
柴进翘首观望,只见前方有两头狮子背负一张金床并排而行,幽明教主——地藏王菩萨身穿藕丝袈裟,盘膝坐床,头上戴着一轮祥光,神色恬和。座下这两头大狮子,一只叫“谤听”,一只叫“善听”,皆鬃毛奋张,目光睒睒然,威武不可逼视。
法驾经过柴进身前,菩萨注视柴进,心中讶道:“此人乃天贵星下凡,有使命在阳间,何故被拘拿到此?”座下两头狮子甚能体察主人意欲,不待吩咐,同时止步。
菩萨问道:“猪四郎,此子顶骨平正,理应长寿,为何如此短命?”猪淑良躬身答道:“小的不知,小的原本在河间府小豕村休假,忽然收到崔府君的追魂符令,命我将此人押解回府。小的查核过,姓名及生辰无误,遂抓拿至此。”
菩萨道:“崔府君已被除名大半年,文书亦已通报到五岳六山各处,你知道否?”猪淑良道:“小的适才进入鬼门关时方知,小的且将犯人押解到判官府署,再由判官定夺。”
菩萨道:“我与他的先祖——亢金龙柴荣是旧交(缘出古书《金枪传》),此子刚毅有胆勇,甚得祖先遗风。待他到府衙受审之时,我也要过去听一听。”猪淑良鞠躬曰:“是。”柴进连忙跪地拜谢道:“菩萨如此垂爱,小人不敢忘德。”菩萨合十还礼,起驾又向前行。
鬼怪们目送菩萨去远,方自散去。猪淑良对柴进道:“地藏菩萨往来于五岳六山之间,今日恰过此处,却要亲自助你申雪,看来你福缘不浅。”
二人又行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大府署,红墙巍巍,横然四峙。署门极阔,门两侧旌旗围拥,守卫森然,鬼影万千,往来门中。入内先见一排六座瓦屋,屋上各有匾额,分别是羽虫舍、毛虫舍、介虫舍、鳞虫舍、裸虫舍和妖虫舍。
猪淑良解释道:“这里是六虫鬼舍,世间有血气的生灵死后,魂魄会被夜叉或者召魂使者收回,分别送到入六舍。羽虫舍管禽类;毛虫舍管兽类;介虫舍管龟蟹、蚌贝、甲虫等有壳之物;鳞虫舍管鱼类、蛇类和翅虫等有鳞片之物;裸虫舍管蛙类、蚓虫和人类等表皮光软之物;妖虫舍管成精变怪的妖魔。”
猪淑良将柴进领入裸虫舍,转入智人分舍,分舍内仍然十分宽敞,有男鬼女鬼五十余名,或老或少,大都没有须发,有的鬼身穿华洁的寿衣,神气扬扬,有的鬼则穿着和柴进一般的黄腊纸衣。
分舍的主事者是一个温和带笑的无常,头上戴着白色的高帽,帽上书有:“你也来了”四个大字。屋中还有十余名公差打扮的小鬼,都是召魂使者,见头领猪淑良到来,一一上前鞠躬致意。
猪淑良对柴进道:“我的职责只将郎君送到此处,以下之事全归他人管辖。我所接到的追魂符来历跷蹊,我将禀报游察使者飞廉,请他彻查——是谁盗用。此间的鬼神会考定你平生的功德罪孽,之后,值日判官将根据你的罪福,或判你投胎,或判你受刑,然后问你是否心服。无论如何,定说不服,那他自会安排手下把你解送到嵩山帝君处当廷受审。到那时,地藏菩萨将到场为你说话。”柴进点头答应,二人拱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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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淑良去后,白无常指挥小鬼们用刀棍驱赶,将新鬼们配成三列。其中有一只身高八尺,淡黄骨查脸的人形恶鬼,凑上柴进身前,附耳道:“柴大官人,俺叫石勇,是此间的杂役,生前乃河北东路大名府人士,在绿林中行走,久闻你礼贤下士,扶危济困的美名,只恨缘分浅薄,不曾拜识尊颜,哪知今日却在此间相见。”柴进连忙抱拳致礼,石勇点点头,又道:“待你安顿下之后,我会时常来看你,必不教人侵害你。”言讫,自走到队前,呼令第一列二十人从偏门鱼贯而出,柴进排在第三位。
偏门外又是一室,室内坐着一个头如巨瓮,目似冷电的黑皮老鬼,即司命神,手中抱着一本目录簿子。司命将这二十人逐一过目、盘问,勘定姓名之后,用朱笔在簿书上勾去其人,并在凳边的木桶中抽出一卷文书,交付其人。交给柴进时,司命特别道:“你的卷宗是由恒山提调而来。”
柴进打开一看,卷宗内用正书详细记录着自己的生平,有如史书中的列传。簿书分段落记事,不同的事用不同颜色的彩墨记录,如记录品德用金字,记录功德用银字,记录失德用红字,一书之中,杂色纷呈。书扉页有梗概、索引,末页有汇总、结语,以便查考。柴进览之,大感惊恐。
此时,有一个高鼻白皙的黄衣书生从门外走了进来,柴进又吃一惊,来人正是鸟药师慕容清。慕容清向他微微一笑,自到司命处作了一揖,回身对众人道:“我是判官衙门的书记,复姓慕容,各位依照之前顺序列队,手拿本人卷宗,跟随我来。”
众人便在他的导引之下走入一条长廊,穿过两三重门,来到某处堂子。堂上挂着一副红字牌匾,曰:“金秤堂”。堂中无杂物,只架着一杆黄金大秤,秤侧立着一个秤吏。
慕容清高声曰:“此乃前生秤,尔等前几世各有罪福遗下,过此秤即可秤出实数几何,与此生罪福合计。”言讫,督促诸鬼络绎登秤,守秤的秤吏一边拨砣,一边读数。柴进听他读曰:“新鬼赵大成,前生尚余福泽,计有八两——新鬼李顺,前生有罪未赎,计一斤四两——”每读一人,慕容清便取过那人手中的卷宗记录下来。及柴进,秤吏曰:“新鬼柴进,乃上天贬谪之人,无前世福罪。”柴进和慕容清闻此,相顾愕然,遂下秤。
众鬼逐只秤毕,跟着慕容清离开金秤堂,又入一堂,堂上也挂着一副红字匾额,曰:“冰鉴堂”。堂内无杂物,只在中央竖起一块玄冰,寒气森然。慕容清道:“地上地下,最衿贵者并非珍宝玩物,而是水土,水土孕育万物。人之于水,罪过有三,一曰伤水脉,二曰污水源,三曰耗费过度。犯此三条者,酌情折福。这是禹王用神力锻造的玄冰镜,水仙居于镜中,诸位可逐一上前向冰面自照,冰必响应。”
诸鬼于是如言上前。赵大成走近,冰面上立即出现他的倒影,倒影开口曰:“赵大成,用水只为饮食、灌溉、洒扫、洗浴而已,无咎。”慕容清提笔在赵大成卷宗里记下。赵大成去,李顺走近,李顺倒影曰:“李顺,家后有一眼山泉,常对泉眼小解,污水源,记小过。” 慕容清又在李顺卷宗中记下。李顺去,柴进上前,一照面,倒影中的柴进露出忿怒之色,厉声曰:“柴进,曾环绕所居庄园修一护河,作无用景观,耗水过度,当记过折福。”言讫,怒色不解。慕容清微笑在柴进卷宗中记下,柴进默然退后。
众鬼逐只照毕,列队离开冰鉴堂,走进一处园子。此时已是冥界之夜,天上无纤云,月明如昼,视物无碍。迎面乃见一座假山,山上凿字曰:“宝树园”。园中只有一株菩提树,树高六七丈,茎干黄白,枝叶青翠敷张,森然遮天。树荫下不生谷草,有十余只朱顶鹤徐步徘徊,举动轻缓柔美,酷似舞者。慕容清道:“众生平等,以和为贵,和煦待物者有德,虐畜及滥杀滥伐者有罪。此乃西天伤心树,击之可知罪福。”
诸鬼次第上前击之,赵大成击树,落叶三数片,即有一鹤上前,垂头衔起落叶,矫翅飞去。李顺继击,落叶只一片,又有一鹤上前,衔叶飞去。柴进暗暗叫苦,心道:“我平生任性好猎,杀害飞走之物不计其数,到此必触霉头。”当下也跟随上前,举手向树干轻轻一触,树干大震,落叶纷飞而下。群鹤见状,一同张翅逼来,号唳不止,似甚愤怒。柴进惭恨而退,慕容清用笔记下。
众鬼击树毕,走出园子,又入一堂,堂上也挂着一副红字匾额,曰:“银熊堂”。堂中央放着一只银熊塑像,锃亮辉光。像底圆如锅底,仅一点着地,像态诙谐,不知是何神祗。
慕容清指像说道:“此熊名曰笑尔熊。人之言谈举动,谐趣不辱他人,致人欢笑,也是功德,称为哈乐福。平生积此福几许,可问该像。诸位对像呼一口气,像即震动,若银像摇摆良久,则阁下积此福甚多,若只轻轻一撼,即是福薄。”赵大成和李顺接踵上前呵之,熊像晃动不已,及柴进呵,丝微一撼而已。慕容清一一记下。柴进忽然想起慧黠滑稽的温天仪,心想:“若我天仪兄弟到此,或能把这畜生吹倒在地。”
众鬼吹毕,出门先后又去了铜炉堂、幻剑堂和铁琴台。下了铁琴台,慕容清将众人带入一处大厅,厅上又有匾额,曰:“法曹厅”。厅中一左一右坐着两个赤发青面,巨首垂耳的绯衣人。绯衣人身后立着一群鬼怪,手持刀叉绳索肃立。
慕容清向坐者深深一揖,两人将身子略略动了动,算是还礼。慕容清回身对众鬼道:“这两位是今日当值的申判官和张判官,为各位审阅卷宗,赏善罚恶。各位听判讫,若心中不服,但言不服。”
语毕,慕容清将赵大成卷宗递送申判官。申判官阅毕,合卷判道:“中牟县钉铰匠赵大成,享寿五十二岁,福德四分,罪孽六分,判到陈留县门监家中作狗,你可心服?”赵大成叩头折服,即有小鬼将他领了出去。
慕容清又将李顺卷宗递送张判官,张某阅毕,合卷判道:“酸枣脚夫李顺,享寿三十七岁,福德两分,罪孽八分,判赴粪池地狱三年,然后投生作蝼蛄,你可心服。”李顺面露惊怍之色,怯怯地问:“小人何致于此?”张判官将卷宗转交申判官,申判官阅毕,合卷喝道:“档案分明,并无可供申辩之事。你有鞭父大过,犹不可恕,维持原判,拿下。”即有大鬼手持两股铁叉,一叉将李顺搠穿,挑在肩上,出门而去。李顺哀号之声,久久方绝,厅中初死者无不悚然知惧。
慕容清又将柴进卷宗递送申判官,附耳道:“此人是河北一义士,救助受冤受病之人甚多,名振华夷,极宜宽贷其罪。”申判官点点头,低声道:“我理会得。适才夜叉猪淑良来报,说此人是依据崔府君的追魂符从沧州城外捕来,崔府君已被罢免多时,如何发得符令?事非寻常,已经上报给游察使者飞廉,请他搜捕奸邪乱法之徒。至于此鬼,我且将他解送到蜂巢城安置,将来另行发落,如何?”慕容清道:“大人英明。”
申判官遂大声道:“沧州财主柴进,享寿二十五岁,生平尚有疑点,未被勘查周详,暂且送往蜂巢城居住,待卷宗填补之后,再作定论。”柴进谨记猪淑良叮嘱,连忙答道:“大人容禀。晚生适才在外间遇见地藏菩萨,菩萨嘱咐我将本案上诉到嵩山帝君处,其时,他会到场与帝君合议。”
申、张二判官闻言,相顾错愕,地藏菩萨居然破例过问审判之事,看来此案不可草率置之。张判官道:“既然如此,便可将卷宗封起,与这新鬼一同送往帝君处复审。”正当此时,暗角里走出一只恶鬼,俯身拜道:“属下愿押解此人前往宫中。”判官许之。
柴进一看,原来是大名府石勇。此人对他十分友善,估计和慕容清一样,故意跻身来经办他的事,伺机相助。柴进想不到自己来到这死地之中,还能得到两个如此热心的鬼怪关照,感激之余,又觉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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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石勇领着柴进出了判官府署,投大路而行。此时又是黎明,红日正从西山徐徐升起,石勇兴致颇高,一路与柴进说着闲话,打听河北绿林道中的故人,柴进心情欠佳,勉力思索回答。
石勇见他烦挠不安,开解他道:“大官人休要苦恼,既来之,则安之。照俺看,前有猪夜叉,后有慕容书记,对你都甚友善关切。有我等几个在,必不教你在此受难。”柴进苦笑道:“但愿如此。阿哥从前也是江湖上的逍遥快活之人,却为何也被困在此处?”石勇笑道:“初春时候,俺到河南襄阳府探望一个名叫邓飞的好友,路经颖川,因为酒后大困,睡倒在城隍庙的供桌之下。半夜被尿憋醒过来,对着神像前的水瓶便溺,触怒城隍,被他活捉拽送到此。这里以前的执政叫做崔府君,说俺是地煞星院的一个什么煞星转世,将我释放,要把我遣送回阳间。事未行,他大爷却走了霉运,被帝君废黜,俺从此成了闲鬼。幸好此间有个伍伯,是俺在江湖上的老相识,花钱为俺谋了这个杂役的差事。”说到此处,石勇忽然惆怅,叹道:“俺在绿林中有几个情投意合的兄弟,一个是莱州人邹渊、一个是彰德府的锦豹子杨林,还有襄阳府的邓飞,皆是仗义疏财,武艺高强的好汉,如今都不知在何处快活……想念得紧。”柴进也曾听过邹渊、杨林的大名,遂随着他意,漫谈河北山东的武林人物,说到精彩处,石勇讴歌喜跃。
二人行了半个时辰,行到某处山下,山腰有白云环绕,这还是柴进进入地府以后首次看到云。石勇引柴进拾级而上,穿过云雾,豁然见到一片宫殿,金阙银台,玉楼紫阁,华丽不可名状。石勇道:“此乃帝君的住处——嵩山紫极宫。据俺相熟的那个伍伯说,崔府君被废黜之后,帝君几度要委任新官,举荐的人选都被他的上司后土夫人女娲驳回。如今上诉的案件只得由他亲自审理。”
此时,迎面有几个小鬼推着一辆囚车经过。车中人披发带锁,只穿一条青布裤,赤裸上体,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肉,两臂粗壮且长。柴进一望便知,是个多力善射之徒。车后还跟着一个负责押送的妖精,马面人身,体格魁伟,肩膀上托着一条腕口粗的水火棍。
石勇连忙拉开柴进让路,低头叫了一声:“马三爷。”那妖精点点头,觑了柴进一眼,迈着大步下山去了。小鬼们把囚车沿着阶梯向下推,轮轴颠荡不止,哐哐震响。
石勇小声道:“适才那位是猪淑良的三哥——铁蹄夜叉马雅良,也就是世人所说的马面。站在车上的好汉,昔日也是江湖中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叫做花荣,绰号小李广。”柴进惊惋道:“花荣是边地上头一号的神射手,当世英杰,怎地如此短命?真教人扼腕!他犯的甚事,为何用囚车拘他?”石勇四面环顾,欲言又止,摇摇头不答。
他们走入宫中,沿着中央大道直入,道路边有花卉万丛,虎豹游戏其间。宫墙熠熠,不知是何物砌成,上面刻满符字,龙飞凤舞,了不可识,高处则不时有羽车飞来飞去。这哪里似阴曹地府,分明是神宫仙境。宫中回廊环构,有殿阁千间,其中多鬼神出入,形貌魁谲诡怪,身穿各式制服,尊卑参谒之礼,一如人间。
须臾,他们走至某处大殿,殿外聚立着一群寒酸鬼,每只鬼手中都捧着自己那份卷宗。石勇道:“这些人和你一般,都是文字记载有争议之处,且又不服判官判决的新鬼。俺送你送到此处,便须回去复命,你我后会有期。”柴进再三致谢,石勇将封存好的卷宗交付他手,两人拱手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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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挤在新鬼中等候,不久,殿中出来一个白头公,指挥众鬼排好队形,柴进排在队中第七位。众鬼鱼贯而入,来到一处屏风后,白头公将新鬼手中的卷宗依次逐一收取,收讫,领着排头的第一个鬼上殿。
屏风那边旋即响起呵斥申辩之声,似是公堂对峙,柴进见那折叠屏风有缝隙,遂凑近缝隙,向里头张望。
屏风后是一处宽敞的大殿,阶上阶下站着百余个魔鬼,或执旗、或执戟、或执鞭棒刑具、或执青红簿书。阶梯顶上有个头戴平天冠,面膛酱黑的紫衣贵人据案而坐,估计就是此间的王者,君临万千鬼神的嵩山帝君。帝君身后站着一个碧衣吏,反握腰间剑,形貌冷峭。案座之西,又有一比丘僧与帝君平坐,风仪甚美,乃是地藏菩萨,梵文名“乞叉底鹐沙”。阶下一人,正是适才排头的新鬼,鞠躬陈情,似在分说罪状,力求解脱,词气颇为哀切。
柴进用心听他说事,这人号哭呼冤,细数平生事,自云孝义乐善,却无故被雷火击杀。嵩山帝君一边听,一边翻看他卷宗,忽一拍案,骂道:“你是奸商,暗中以鱼肠之油混入豆油、茶油之中,谋取小利。庙宇祭神时,错用你家油,致使腥气满堂,诸仙掩鼻而去,因此请旨降雷,震杀你这个元凶,何冤之有?”
那人满脸通红,支吾曰:“我家只顾榨油,榨出来交给卖油郎转卖,实不知他卖到庙宇。再者,家兄与佣工王扁也是同谋,理应分担罪责。”嵩山君不语,呷一口茶,命小鬼急调其兄刘大安及佣工王扁卷宗参阅。
小鬼去后,嵩山君继续翻看此人卷宗,忽又问:“刘得意,你在佛前许愿,要捐资办一私塾,造福乡民,至今已六年,为何不办?”刘得意道:“费用一千文,已经交付里正刘轮,刘轮拖延未办。”嵩山君又命小鬼调出刘轮卷宗,须臾,一只猪面大蝙蝠从天窗飞入,落地变成猪淑良,手抱刘大安、王扁、刘轮三份卷宗,交与阶下当值的书记,书记迅速将卷宗翻到相关页,呈上王座。
嵩山君仔细翻阅,阅毕,大声判道:“经查对,筹建私塾之资已付,虽然迁延未建,与犯人刘得意无关,当以福业论功。勾兑鱼油一事,始作俑者刘大安,即日收魂;协从者王扁,年未满十三岁,尚属无知,不问;刘得意非不知情,贪其利钱而为之,也是主犯,被天雷轰击致死,并无冤屈。今从轻发落,将刘得意送到蜂巢城居住两年,然后投胎作猪。”
判讫,帝君侧身问道:“本官如此判,菩萨以为如何?”地藏菩萨道:“极当。”帝君手一挥,即有两个铜头小鬼,一前一后,将刘得意搬到肩上,抬出大殿去了。
此后,白头公领着一个裸体少女入内,嵩山君翻阅她的卷宗,问曰:“蝼蚁尚且贪生,你有何冤苦之情,竟然自杀求死?”少女道:“奴家家境贫寒,不能自振,常感困辱。重阳日,家人都去登高,独独留下我,只因无完整衣服可着,不得同往。生活窘厄如是,心中梗塞,了无生趣,因此投井而死。”
主君听讫,为之垂泪,良久曰:“此情诚可悲悯,我判你死而复生,嫁一富农为妻,如何?”少女道:“我身困在棺木之中,纵苏醒,如何得出?”帝君道:“无事,你死后,你父母无力置办棺材,只用庐席将你掩埋,席上放一层松柴,然后铺上薄土。你转生后,用力推开碎柴,即可得出。到那时,此间见闻都如幻梦尽忘,本官如此判,菩萨以为如何?”地藏菩萨道:“极当。”
帝君道:“且趁尸身未坏,速速离去,夜叉羊温良为我送行。”即有羊头夜叉羊温良从阶下走出来领命,把那女子背在身上,大步出门离去。
第三人入,跪地便道:“小人萨稣,生平有一善,簿书漏记。小人住在河南府五凤村,村庄道路遭雨水冲刷,崩坏而成横沟,小人出于公心,搭了一条小木桥,方便往来之人。请大王勘查核实。”
嵩山君翻看他卷宗,颔首道:“以你平日所为,此事可信,寡人为你加记一德。你有一份讼纸,乃是你家灰狗昨日投胎前所留,这狗一生不曾逆你意,非在饥荒年,何忍杀之而食?”萨稣道:“狗已染病,眼不能开,我料它早晚必死,舍不得那一身好皮毛,于是杀却,剥开来做了一张狗皮褥子给女儿垫睡。今我食狗肉染疾而死,已遭报应。乞大王从宽论罪。”
嵩山君快速将卷宗翻看了一遍,合卷侧身对地藏王道:“菩萨,萨某此生无甚大错,唯是多次当众诽谤佛教,如今我罚他到你的开光大舍处抄经一卷,然后留在沐骨城担任杂役,如何?”菩萨合十道:“甚当,甚当,萨稣,你到我身后站立,与我一同归舍。”萨稣大喜,叩谢嵩山君,起身登阶,站到菩萨身后。
第四人入,柴进正欲看他何事,忽被人一拍肩膀,回头看时,原来是排在自己前面的两个新鬼招他,一个肥胖大腹,一个貌枯形瘠。
肥白者小声道:“我乃东京大相国寺的首座讲师正觉,我等无论因何而来,既然已经到此地步,休要害怕,纵被申斥、责打,仍需据理力争。当呼则呼,当哭则哭,莫要含冤抱恨。一会儿我打头阵,你等看我如何抗辩。”瘦脊者曰:“我乃洛阳城澄心书院的魏教授,毕生办学,专讲《文选》,人所师仰,何曾有过半点害物之心。似我这般老学究,路上见个死老鼠都惊得颠跌两步,何期那昏恶判官竟把我判入地狱!可见神道亦有误判之时,不可不争。”
柴进见他们临阵互相打气,亦接口道:“某姓柴名进,阳寿未尽,便被夜叉误捕到此。阴曹岂无疏漏,我身便是明证,有理如何不争!”三鬼相顾点头,互相拍肩鼓气。
第七回 刚质未除胆气在,愤激乃作不平鸣
第七回 刚质未除胆气在,愤激乃作不平鸣谈讫,柴进又附到缝隙中看,只见嵩山君将第四人卷宗反复读毕,合卷赞道:“善哉!善哉。阁下功德如此,当往长生天,何以错到此地?”言讫,将卷宗递给身后的青衣人,转交地藏菩萨,自己起身向天窗祝祷。
俄顷,天窗大开,神人飘然而下,一左一右,携那人手,引向天上去了。嵩山君步出案桌,挥手送别,直至身影全没于空中,方才回座。柴进这才发现,此君居然有一脚未着皮靴,以棉布厚厚包裹,似乎受了创伤。
胖和尚正觉随即入内,嵩山君笑道:“大和尚何事不服?”胖和尚道:“贫僧正觉,二十年来,安心于东京大相国寺中,专为门下弟子及游方僧侣讲论佛经,如何竟无福报?气馁之余,大惑不解,因此斗胆上诉。”
嵩山君又将卷宗递给身后的青衣人,转交地藏菩萨,且道:“菩萨在此,请代为解说。”菩萨翻看讫,合卷道:“正觉禅师讲经时,心怀彼我之分,傲气自赏,妙论滔滔,只为轧服他人,并非出自佛家渡人之本意,如此讲经,误人误己,因此无福报可言。”
正觉闻之,惊哭不已。帝君道:“菩萨是此间教主,请菩萨代我发落。”菩萨一笑,和颜悦色道:“正觉,论你之罪,本当发落到专门惩罚教中罪人的水镜地狱。念你此生唇舌劳苦,贫僧为你向帝君求情,改到我开光大舍的经墙凿刻经文,帝君,如此使得否?”嵩山君道:“极当。”菩萨遂命萨稣把那个哭成一堆烂泥似的正觉和尚扶到阶上。
魏教授随即入内,他仪态古雅,神彩隽逸,不同于俚俗之人。嵩山君看他卷宗,叹道:“教授与女弟子欢好,抛弃原妻,因此判官为你定罪。”魏教授道:“在下性情中人……”嵩山君喝断他道:“咄!师生情谊,当如父子,教授此举大违礼教风俗。祖宗这么定,自有祖宗的道理,你既已失足,领罪可也。”判赴泥犁地狱。菩萨不发一语。阶下有几个恶鬼一拥而上,将那高呼大叫的魏教授架出大殿去了。
柴进见轮到自己,迈步直入,嵩山君乃地府尊者,神目如电,能鉴识众生,看到柴进,凛然一惊,心道:“此君是天星下凡,在世间有使命,怎地被抓拿到此?我道这天竺老僧今日为何来此听我审判,却原来是为他!我年初拿下了天英星花荣,如今又抓住天贵星柴进,他怕我一再任性处置,坏了上界的安排。是了,当年柴进的祖先——二十八宿之一的亢金龙柴荣死后,由他超度重归星座。他和柴荣有缘,对柴家的后人自然青眼有加。”他一瞬间想明白了事端,遂转身对地藏王合十一笑,表示自己洞识其意。
此时柴进已经走到庭中,向帝君和菩萨各深深一拜,朗声道:“在下柴进,身负冤屈,乃不服判决,求见帝君陈论,冀能洗涤冤疑。”帝君道:“此乃光明之殿,公正之庭,无理不可免罪,有枉必得申雪。你有何不平之事,一一诉来。”柴进道:“日前有人矫发崔府君的追魂符令,截断柴某寿命,拘拿到此。我心抱恨,思之:‘若如此屈死,是无天理。’因此上诉。”
帝君愕然道:“崔某已被罢黜,是谁假持符令,将你捕来?”柴进未及回答,阶下一妖怪迈步出列,跪地道:“夜叉猪淑良自沧州北郊捕之。”府君责道:“沧州属河北东路,恒山君辖内,你为何胡乱摄人?”猪某俯伏禀曰:“阴历某月某日,属下在河间府小豕村休假未毕,忽然收到崔府君飞符,词命凿凿,指派属下抓拿横海郡皇孙柴进归府,再授轮回。属下当时急急行事,实不知其中有误。属下归来,方知府君已被免职,便立即将此事上报游察使者飞廉,求他彻查真相。”
猪淑良说的这个飞廉,乃嵩山君的宠臣,就是嵩山君身后那个手握宝剑的碧衣吏。此子是风精,善于隐形,人不能见其容,鬼不能察其迹,御流风而游三界,无影无踪,端的是鬼神中的奇才。
此子见猪淑良提到自己,弯腰附耳向嵩山君禀道:“有此事,且已经查明——崔府君被捕时,印信未及清点封存,符令被青牛派道士高廉用勾摄之术盗去。高廉受其堂兄太尉高俅指使,发符取柴进性命。我已取二人卷宗到此,鼠辈尚有小福,未能立即收捕。”
嵩山君遂取高俅、高廉卷宗翻看,看毕,正色向柴进道:“谋害你者,乃东京城兄弟二人,此二人宿世有福,如今命数正旺,未可缚来。本官且判年长者将来假死一次,减寿三年;年幼者在阳世原本尚有三任官禄,全数除去,减寿十一年,死于本任之上。此事确因冥司疏忽,才使妖人一度得计,寡人在此,谨代表同仁向你致歉。”
柴进降入地府数日,所见鬼神,无不礼遇善待于他,此刻忧疑尽释,心思稍安,亦无忿恨。他心中明了,若非地藏菩萨护佑,事情断无如此轻易,当下一鞠躬向嵩山君致意,连说不敢,又一鞠躬向菩萨致谢,口诵菩萨名号。他见嵩山君隐匿不说谋害人姓名,遂不问,只道:“小人是大周朝皇帝嫡派子孙,死前未婚,大义须婚,留子嗣以续血脉,乞请帝君放还。”
帝君笑道:“你待我先看薄书,再定你的因果去留。世间之贵人贱人,到此都是一样论罪,并无偏爱。寡人所处分过的帝王将相,比你所知道的还多。”
嵩山君翻开柴进卷宗,阅毕,合卷曰:“你有诉纸两份,第一份,沧州西山和北郊的地仙游魂等十一家联名上告,状告你常常在山中游猎,多曾因为追逐野兽冲突坟茔,蹄声呼声,震得他们耳骨长鸣,难以安息,有是事否?”柴进略一寻思,敛眉答曰:“我家是前朝帝室,虽然已经让出江山,骨血中犹有尚武自强之气。率众围猎乃是操练武艺、演习兵法之道,每年不曾废止,若因此致罪,情愿受罚。若得宽贷,今后不敢再犯殡葬所在。”嵩山君点点头,判道:“为祸属实,情有可原,受刑杖一百。”
写毕,帝君又道:“另有一讼。你近年好击马球,即使在三伏热天,亦不止息。你的坐骑紫骝本是一匹健马,在暑月里被你驱驰过度,数度几乎倒毙于球场之上,此是虐畜罪。马已经投生,马的申诉状犹夹在你的卷宗之内。猪淑良,你把这段读给他听。”言讫,他将诉状递给夜叉猪淑良,夜叉读曰:“马状纸曰——某既投生为马,自然被人骑乘,效筋力之劳,本不应有怨言。但盛夏之际,主人击球不止,以致微命悬危,心中着实冤苦。今某诉诸于阴司,状告沧州横海郡柴家庄庄主柴进,乞与之惩戒,以慰解我恨怨之心。马某某,某年某月某日。”
柴进听罢,寻吟道:“有此事。但马死当日,我心颇为怜惜,令人收葬之,后来又赋诗吊之,烧策马之鞭慰劳之,求能因此免罪。”嵩山君笑道:“虐畜有罪,如今虽有悔意,不足言免罪,仍须问罪。”柴进又曰:“此马临死前欲取我性命,咬破我肩,至今我肩上犹留有齿印。”语毕,脱衣出示咬痕,又将那马如何袭击他,几乎将他堵死在井下的全部过程重新说了一遍。嵩山君听讫,微微一笑,走笔在判纸上写了一个“免”字。
写毕,帝君宣判,判词曰:“柴进柴荣之后,多曾救助受难受病之人,有功德可称,未尝杀人,未尝负心,好酒无狂乱,好猎有枉杀,滥用河水,唐突鬼神,事皆核实。合计其积孽未重,特许放还,终其使命。放还之前,笞脊一百,服劳役九十日。”宣判之后,帝君侧身问:“本官如此判,菩萨以为如何?”菩萨离座,合十称善。
猪淑良亲自拿着刑杖,将柴进拖到殿外行刑。柴进解衣受杖,猪淑良有心减免其苦痛,笞至第三下,突施重手,令柴进咽气昏厥,然后打至第九十八杖,又响击一下,使他苏醒,再二笞而毕。柴进趴在地上,呕出淤血一升。
拷打毕,夜叉将柴进拖回大殿,此时地藏菩萨已经离去。猪淑良待嵩山君判案之暇,将柴进推到殿中央,跪地回禀道:“柴某吃杖了也。”嵩山君见柴进背上布满青黑色的杖瘢,点点头,又问:“此人更须服劳役三月,本地近来有何差事?”
阶下有一录事出列答道:“本山近日有三事。一者,奈河在骆山山亭附近的河段淤塞,需遣役夫挖泥疏浚;二者,沐骨城的铸铁城墙锈坏,需遣役夫烧铁汁修补;三者,离恨海销魂滩一带蟹多为患,夹伤过路鬼脚,需派遣役夫前去打蟹。”
柴进方受刑杖,只觉得脊筋肿胀,剧痛难言,当下挣扎求情道:“小人生是世家子,不堪苦役,请帝君酌情减免。”嵩山君摇头道:“刑罚既定,例不可废止。且鬼魂不系生前贵贱,你是世家娇子,我判你受三月苦役,实是助你强心健骨。猪淑良,你送他到奈河挖塞,期满从速安排遣返,不得滞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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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淑良领命,遂将柴进押出大殿。下山向西行,来到一处黑石垒成的城池,城楼上刻有三个大篆字曰“白波城”。猪淑良道:“白波城是水官鳖灵的治所。鳖灵公在世时,曾经领导巴蜀人民兴办水利,为了决塞导水,凿破玉垒山,使得四处突奔的洪水得以宣泄,汇流入岷江,形成川中一派水脉。川中人为了表彰他的水土之功,将他尊奉为西州皇帝,号称‘开明氏’,死后归神,出任我们嵩山的水官。”
二人入城,左转来到某处衙门,衙门牌匾曰:“清淤司”。小鬼见猪淑良至,笑盈盈道:“大爷望四爷从河北归来久矣,适才知道四爷将至,甚是欢喜,又唤来二爷、三爷,单等四爷到,一同在后堂宴聚。”猪淑良点点头,领着柴进由偏廊走向后堂,一边走一边说:“清淤司的主管是我兄长——大夜叉骆贤良。”
未入内堂,已经听见里头传出阵阵笑声,猪淑良叫一声:“各位阿哥可在?”遂拨帘而入。只见堂中央放着一个大铜鼎,鼎周围站着三只体格魁梧的兽头夜叉,见猪淑良入内,无不展颜喜笑。一个长着黄骆驼头的夜叉开口道:“别来未及一年,四弟在河间府想必风流快活,你说,是哪头母猪把你胸上的猪毛舔得这般鲜亮?”众夜叉同声大笑,口开达于两耳。
猪淑良向柴进逐一介绍道:“我们是嵩山五夜叉。这位是我们的大哥,大夜叉骆贤良,他是清淤司的总管,统领三万名挖河鬼夫。这位是我们的二哥撼地夜叉牛娴良,力敌千牛,世称牛头,主管冥界种植事宜;这位是三哥铁蹄夜叉马雅良,日行万里,世称马面,主管阴曹百官的车驾仪仗。我们还有一位五弟,叫做金角夜叉羊温良,与我同是府君座下的捕头,今日外出公干,不在此。”
柴进遂躬身向骆、牛、马三夜叉致礼,牛娴良和马雅良都拱手还礼,骆贤良却不假辞色,冷冷道:“你是新来的鬼力吧,此非你交友说话之地,你站到墙角,稍后我让小鬼领你到河道做工。”
柴进眼觑猪淑良,猪某假意侧过脸去,拉着牛头说话。柴进知道这个骆姓妖精是他未来三个月的上司,优差苦差由他一言而定,当下不敢怠慢,唯唯倒退。他退到墙角,这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两个恶鬼,被绳索捆得牢牢实实,口中塞满棘条,口角渗血。
那几个夜叉兀自畅叙欢谈,移时,猪淑良大呼肚饿,喝叫小鬼点火煮食。即有两个小鬼捧来一个陶盘,放置在鼎下,并向盘中注入一种漆黑的油液,柴进来自豪侈之家,见识广博,他知道这黑汁是地下的石脂,燃灯最明,且可以用来润滑车轴。
小鬼将石脂点燃,须臾,鼎中沸响,听那声势,里头装满了膏油。猪淑良手执一口铁杈子,将地上裹扎的恶鬼一叉掀起。那恶鬼不堪痛楚,扶着丫柄挣扎,眼鼻流血,呜呜不已。猪淑良大歩走回鼎前,将那恶鬼放入鼎中,呜咽声随即奄灭。猪淑良用杈将那恶鬼的身体在油鼎中反复翻转,良久方才挑出来。那恶鬼虽然已经被炸得焦黄,犹能见其神色凄恨之状。众夜叉聚而食之,啖噬声极响,柴进在一旁看着,毛发耸然,忽忽不安。逡巡,骨血皆尽。骆贤良又抓起剩下那头恶鬼放入沸油中烹了,一边烹一边对柴进道:“此辈原本都是挖河的鬼力,诡谲无赖,欺上凌下之徒,既就劳役,犹不知悔改,因此被我烹食。”柴进见他狠虐不仁,又出言恫吓,心中略感愤懑,怏怏然有不平之色。
那几个夜叉却不再理他,歌饮宴叙甚欢,良久方散。临别,猪淑良走到柴进身前,低声道:“凤凰虽然衿贵,如若被困在鸡圈里,未必能夺食于鸡槽。我大哥是个冷面铁心的夜叉,既不会偏袒你,也不会为难你,你此去徭役,身份与其他鬼力并无分别,遇事需知忍让自保,切记,切记。三个月后,自然有人送你离开地狱,重做贵人。”语毕,与柴进互道珍重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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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贤良送客毕,差小鬼将柴进领到奈河淤塞处挖河。奈河是冥界中一条大河,水势流向西南,河水如血,极腥秽,水中多虫。河两岸的长堤全用枯骨筑成,粉白如雪。冥界挖河疏浚的方法,就是鬼夫们不断将木船撑到河心,然后使用长柄的铁勺捞取水底泥沙,倒入黄麻布袋中,运返堤岸。
柴进在岸上承接装满淤泥的麻袋,搬上大车,每日身上沾满腥臭的泥汁,滋污不堪。他牢记猪淑良临别时交代的话,哪怕被管工的小鬼鞭打奚落,也不敢回敬半句。这柴进虽然不是真皇族,亦是自出生便坐享富贵之人,如今沦为役夫,体会种种困顿寒苦滋味,凄凉难以言说,日夕万般唏嘘。
如是过了一月,某日,石勇提着一篮酒食来看他,一见面,失声笑道:“呵呵呵,柴大官人,瞧你这一身邋遢,好似刚被猪公从屁窍里射出来一般。”柴进苦笑。石勇先向监事的大鬼打了一个招呼,然后领着柴进走上附近骆山的山亭上叙话。
两人剪拂坐下,石勇从篮中取出一盘冷菜,笑道:“大官人,此物乃是阴间一等一的好食,人世甚为罕见,间或掘地得之,称作土肉,又叫太岁,今日俺请你开开荤。”
柴进看时,肉形似蚕,粗如儿臂,肉背青黑色,两侧娇黄,微带淡淡酒香。柴进自从就劳役以来,每日只吃一种用青泥烤干制成的泥饼,口舌几乎麻木,既见肉食,两眼迸光。石勇取一把木柄小刀子将土肉切成碎片,柴进也不客气,伸手将之一扫而空,极觉爽甜。
石勇看柴进食讫,为他斟了一碗黄酒,问道:“官人近日如何?”柴进饮讫,凄然叹道:“早知劳役是这般辛苦,情愿乞求投胎,重新做人罢了。如今每日周身沾满污水,肌肤毁裂,动辄觉痛。我本是世家子弟,忽然沦为绝域贱奴,人生酸苦,莫过于此。思亲思故园,哀恸入心,有时忽忽如狂……”语至此,禁不住号啕大哭。
石勇击他一拳,笑道:“柴进,你是河北道上鼎鼎有名的好汉,石某心中的大丈夫,可不能在此丢了锐气。你且饮酒,待俺下山寻那监事的差拨鬼商议,为你换一份干身省气力的勾当便是。”
石勇暂别柴进,下了山亭,须臾返回,笑道:“那红毛老鬼甚看俺颜面,答应调你做撑船的篙工,如何?”柴进心想:“撑船虽然也是吃力的活,身上却干爽,胜过一身泥水。”当下欢喜答谢。
石勇领着柴进与那红毛赤尻的监事大鬼见礼,大鬼问:“你这个白净小鬼,晓得撑船不?”柴进羞笑道:“某非水上人,往日不曾撑过船。”石勇道:“撑船只是拿根竹篙子点拨摆弄的手艺,休要烦恼,你是习武之人,手脚便捷,有甚么难?你便在此好好撑船,俺回去和主官说一声,待你服役期满,自来接你离去。”语毕,与柴进拳手辞别。
大鬼于是安排一个篙工教柴进如何整治长篙。柴进记讫,领船解缆,载着三个挖泥的鬼夫,轻歌划水入河。到了中游,水深浪阔,船随波涛上下,柴进甚感不适,遂将竹篙插在泥中,试图暂时把船定住。谁知这船到了乱流之上,一刻也停不住,自随水势飘去,柴进手抱杆,脚勾船,狼狈万分。坐在岸上的红毛大鬼见状,起身拔刀指画,大声喝斥。
柴进逾惊,他是个习武有力之人,急一弄篙,竟将竹篙折断。手里剩下半截竹杆的柴进只得和那三个鬼夫一起伏在船上听天由命。船被水流挟持,飘里许,抵触礁石翻侧。
柴进吃饱一肚子污水,方被其他篙工打捞上来,船上的挖河器具都已丢失,船亦飘去。那监事的红毛大鬼赶到,先指挥鬼夫们把柴进殴打一顿,然后下令将他押送到清淤司的总管骆贤良处论罪。
骆贤良怒道:“无故覆舟,失陷公家财物,罪当碾杀三次。”柴进郁郁无语,骆贤良亲自将他押送到奈河东岸的刑场上,锁在一处石凹槽中,吩咐小鬼们擂鼓。役工们闻鼓,纷纷放下勾当赶来观看,一时间有如乌鸦四集。
鼓声停止后,石槽高处安上一枚铁齿轮,径高一丈八尺,飞转下来,沿着弧形的石槽来回滚动,柴进被碾在轮下,骨肉糜烂。骆贤良定住齿轮,把他的尸骸用铁铲铲进斗车,倒入芝水池中,浸泡一整日。待骨肉在芝水的养护下归复原型之后,再将他锁到石槽下,重新受碾磨,如是者受刑三次。
经此一事之后,柴进越发畏慎,言行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越界。不觉间又过一月,某日,又有一个妖精提着酒食来寻柴进。监事的红毛鬼对他礼敬有加,立即把柴进呼来相见,柴进一看,原来是判官府的书记慕容清。柴进大喜,与他一起走上山亭,相揖而坐。慕容清从篮中取出一瓶热粥,柴进抱瓶饮之,原来是人参茯苓粥,饮讫,顿觉神气饱暖。
慕容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笑道:“公事繁忙,今日方得会晤。此是我托同僚从恒山府为你带来的家信。你父亲文墨出众,死后不曾投胎,如今在恒山府担任录事。”柴进惊喜,连忙接过书信捧读,信中果然是亡父手迹,满满一纸,且说思念,且又教诲,口气无异生时。又问及诸亲戚近况如何,庄田与织机房的经营状况,了了未忘。信末曰,嵩山恒山,非属一帝所辖,风烟阻绝,相会难期,孩儿千万珍重,云云。柴进抚书流涕,欷歔不可排抑。良久,拭泪答书。慕容清取了答书,与柴进坐语半日,黄昏方才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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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在奈河岸边的一块盘砣石上刻划记日,记到第九十日,石勇便携着令旨来到工场,念曰:“新鬼柴进,寿算未尽,九十日劳役期满,特许放还。”监事鬼验过令旨,立即从鬼夫名册中把柴进的名字勾去。石勇将柴进领走,带到位于六虫鬼舍北面的的一处衙门,衙门门前有两头黑虎守卫,门楣上的金字标牌曰:“理冤屈院”。公堂上当案的微子启是一个皮色如墨棒,两耳似大勺的妖精,官居少卿。
那微子启看过柴进卷宗,笑道:“阴曹谬误,错录阁下前来,阁下寿命未已,在阳间犹有使命,理应重新受生为人。至于盗符致你于死地者数人,皆未合死,罪孽纪录在案,留待将来再判。今本官依照嵩山帝君前时判定,准你即日回复本形。”言讫,签发了一份由鬼门关离开的符令,交付石勇送行。柴进愁愤开豁,喜笑不已。
石勇领着柴进走出公堂,沿着偏廊离开,未及大门,忽然望见花树下伏着一个囚徒,身穿黄布单衫,肩荷大铁枷,委顿在地。柴进一看他肩上那对修长健壮,好似猿臂一般的手,就认出是边地上赫赫有名的神射将,当世李广花荣。花荣身旁坐着一个年似十六七岁的蛮髻少女,肌如彩雪,质似水仙,正用铜匙为花荣喂食。那少女神情澄正,不喜不怒不悲不忧。
柴进低声问:“花荣何故获罪,身边又是谁家好女?”石勇道:“此事起于旧年,那日,帝君离山前往天庭赴约,这花荣不知甚么缘故,伏在半路上袭射车驾。帝君正瞌睡,侍从们不知防备,竟然被他一箭射透车舆,正中帝君足踝,随驾的卫兵立即将他拿住,囚禁在地府,至今已经一年有余。他身边那个少女是崔府君的养女,生得最是俊俏,深得帝君夫人喜爱,时常在宫中出入。这孩儿每日经过花荣被锁系之处,不知如何,偏只看中了他,死活央求她父亲向帝君求情。据说帝君那日正伤痛复发,怒不可遏,革除了崔府君的官职,将他贬到炼狱作烧油锅的小鬼。如今这孩儿只得每日往返于地狱狱城与理冤屈院之间,为花荣和府君送饭。崔府君座下原有两名得力的捕头,一个是猪淑良,一个叫羊温良,都是忠义之士,怜这崔小姐凄苦无依,凡事维护她,不许任何妖魔鬼怪为难她。”
柴进道:“我亦素闻花荣威名,如今既在咫尺,不可不见。”于是走上前去,作揖道:“小可河北横海郡人柴进,久仰小李广英名,不想今日在此得见。”花荣惊呼一声,抬头熟视柴进,叹道:“原来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小旋风,却如何也在此地?”
柴进道:“我被追摄者错捕到此,今将放归阳间。”花荣道:“久闻兄长仗义,多曾救助江湖上落难的英雄好汉,如此行径,必有福报护身,不应如此短寿。今得重生,可喜可贺。”
柴进一笑,又为石勇引见道:“这位是大名府的好汉石勇,如今是阴曹的属吏。”花荣“啊呀”一声道:“是大名府的石将军石勇,我在边地时,曾听戍卒们提过你的大名。今日枷锁在身,不便起来剪拂,二位休怪。”石勇道:“小哥不必客气,你两个且在这里叙话,俺在周遭巡视一下,免有麻烦。”语讫,走开四处张望。
柴进又向崔小姐致礼,崔小姐起身答礼。柴进遂抱膝而坐,与花荣相对而谈,彼此慰劳几句之后,柴进问道:“兄弟为何沦落在此?”花荣道:“说来话长。我自小跟随家父在边地军营中居住,家父于任上亡故,遗言让我扶灵柩返乡。我在家乡服丧之后,浪游于江湖间,寻山水,访至人,数载不归。去年行经嵩山下,看见附近乡镇繁荣,百姓殷实,唯独山阳有十数里平地,尽是荒田。田地间原本建有村屋,亦皆倒塌荒废,触目无居人,草蔓凄凉。我生了好奇心,便向老人打听,才知道在这中岳峻峰之下,新近裂开一个洞穴,穴内不时有大风震发,飞沙扬尘,刮地十余里,所过处树木摧折,禾稼荡然。当地农人无法耕种,百方延请方士以符术厌之,也不见效,只好纷纷逃到别处谋生。我平生以侠士自许,料想那洞中必定藏有害人妖魅,便欲袭杀之,为世间除害。于是整治行装,试图探洞。山洞里积水过头,无从深入,我便带备干粮,伏于洞外候之。如是等了数日,果然见有烈风从山洞中喷出,风声有如神呵鬼吼,霎时间飞砂走石,甚是可畏。我在风中颠沛不能自立,后来背贴山壁,方才免被这恶风吹倒。风过后,鸟兽绝迹,寒埃昏晦,隐约见到洞中吐出黑气十数团,如辎车大小,悬浮空中,向东北方相随而行。我料是妖孽,于是引弓向其中最大的一团黑气猛射,箭入妖气之中,黄血飞洒,似有所中,空中齐声惊呼,有人曰:‘正中帝君。’我欲张弓再射,却被嵩山君的爱将飞廉拿住,押解到冥界囚禁,此后一直不曾受审,锁系至今。”
崔小姐从旁道:“他所说的洞穴,其实是鬼王为帝君新开辟的一条出入阴阳两界的通道,阴司帝皇出行,照例必有狂风扫路。那日帝君应三师神九天玄女之邀到上元宫赴宴,才出阳世,就被他一箭打中脚踝,至今未得痊愈。帝君原定将他囚在宫中拘禁十月。十个月后,帝君伤痛犹未平复,忿恚难解,便又令夜叉马雅良将他转送此处,继续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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