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盖尼·奥涅金》
本帖最后由 鹤梦白云上 于 2014-11-26 09:21 编辑(英汉对照连载版:这里)
普希金的这部诗体小说,译完也有两三年吧,一直没有写一点“译后感”之类的东西,借此机会谈一点。
可是首先,我还是要对两个可能比较常见的问题做一个说明。
一是,这部作品既是小说,它又是诗体的小说,具体而言是十四行诗这样的一种西方常见的格律体形式。于是对于翻译就产生了一个选择问题,是按格律体翻译,还是不按格律体。这个问题我在译文的序言里也谈到了,不再赘述,在此只想说明,我的译本虽然也有押韵的时候,但远不是格律体。如果读者喜欢每行字数相等,行尾押韵的译文,那这个就不是您的菜了。但是,非格律体不一定就等于散文,自由体在对语言文字节奏上的安排同样会产生韵律,而且,如果真正忠实于原作,其中的诗感是想去也去不掉的。
二是,有人会问,你这是照俄语译的还是怎么的?回答:这不是照俄语译就的,而是照纳博科夫的英译本转移的。一般来讲,翻译的确要照原作去译,转译必然有所偏差。但是,凡事也许都有例外。比如纳博科夫的英译本有个特别之处,就在于他的译法近似于鲁迅所倡导的那种“硬译”(硬译本身泛泛而言是否可取暂且不论),这对于英语读者而言,争议很大,但是,事物的两面性在于,对于我这种借助英文来了解俄文的译者来说,却是难得的好料。英语读者读纳博科夫的译文,会发现有很多地方不符合英文的写作习惯,而这正是说明了这种译法保留了俄语原作的各种关窍!这是我信任纳译本的原因之一。倘若一个英译本追求用英语的习惯加上英语的格律来翻译普希金,那么必然由于语言差异和格律而牺牲原作的各种微妙之处甚至于大关节。那么采用这种英译本进行转译就是不可取的了。我信任纳博科夫的另一个原因是,此人本身是一个文学修养极高的文豪,自身创作甚丰,不是一个普通的翻译家,而且他的译本伴有极其详尽的考证和注释,在学术上极端严谨,所以从追随先贤垂范的角度看,采用纳译本也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我想,对于那些直接照俄语译的译者而言,纳博科夫的译本也是绕不过去的:一个中国人对俄语原作的理解不可能超过纳博科夫这样从俄国走出的一流文学家。那么,不论纳译本这好那好,不读俄语原文,是否是汉译的一个天生不足呢?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的:一,如果对原作的理解无误,那么翻译的好坏,关键的还是看译者对汉语文字的掌握,即译笔好坏,有人也称之为译商,相对于智商而言的;二,据我的观察,我的译文和其它两个译本相较,很多时候,在某种意义上,倒是我的译文更符合原作,虽然我不是照俄语来译的。何出此言呢?就是因为别的追求格律的译本,无法避免地要牺牲原作的这样那样的东西。这就又回到两种译法的比较上来了,说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两点说明之后,我想谈谈我个人从一个译者的角度出发,是如何欣赏《叶甫盖尼·奥涅金》这部作品的。主要有两条可讲。
一是普希金的语言。我们读一部作品,如果只进入情节,对于普通作家而言倒没什么,对于伟大作家其实是错失了更宝贵的东西,语言,即是其中之一。普希金的语言,是一汪活水!这也是我在翻译的时候体会到的然后努力要传递出来的。我的译本不追求格律,但追求语言的生动。在热烈的时候热烈,在伤感的时候伤感,在幽默的时候幽默,在跳脱的时候跳脱,在娴静的时候娴静,还有,在平淡的时候保持平淡。不拘一格。
二是这部作品在内容和思想上的严肃性:它在总体上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表面上看,普希金所面对的和所描述的俄国当时的特定阶层的现实,离我们中国读者当今所面对的现实具有极大的差异,但是这并不能否定一部伟大著作的现实意义。我只是一名译者,不是专门进行文学研究的专家。我只说一下我个人的体会。这不是学术性的探讨,更多的是来自个人对人生的体悟。作品主人公奥涅金是一个什么角色呢?他是一个靠继承叔父遗产而成为的地主,拥有庄园、田产,甚至于,随时随地,照作品所说,可以和一个“白肤黑发”的姑娘发生不正当关系,早年在彼得堡混迹于上流社会,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但这个花花公子“貌似”令人奇怪的是,突然厌倦了一切。他可谓应有尽有,但他似乎又是全天下最不快乐的人。这是怎么搞的呢?这即是普希金描绘的现象和提出的问题。我觉得这绝对不是普希金瞎编的。想想当今世人面对自己的存在状态,可想而知,很多人都希望发财,发大财,然后可以住豪宅,开豪车,美女左拥右抱,然后到处炫耀,傲视人寰,体现自己的高人一等,这样,也只有这样,才不枉这一生。可以理解,可惜,且不谈这种理想在现代社会实现的可能性之低,只要真正地观察现实社会,只要真正地听取先贤的遗训,我们就会发现这种人生逻辑其实有很大的可疑之处。一个人越是有钱了,可能会越是操劳,因为他要再挣更多的钱,即使他满足了(这是小概率事件),他去享受了,不工作了,他在享受一小段时间后,一定会感觉无聊,就象奥涅金那样!这也就是叔本华观察到的:人生象钟摆,一端是痛苦,一端是无聊。不得满足时因不满而痛苦,满足时因满足而无聊。那么有没有解药呢?依我看,有两种出路,一个就是去信教,随便信哪种都行;另一个就是找点事情做,你自己觉得有意义就行,把自己充实起来,即使到退休也不会因无事可做而备感无聊。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儿。奥涅金的悲剧表面上是一个爱情悲剧,但本质上是一个人生悲剧,原因,就在于他无事可做,没有追求,连对爱情的追求都丧失了。也就是说,书中奥涅金对达吉亚娜感情的漠视其实是他个人对人生各种意义的漠视的一个例证!文学中经常批判两种人性:一种就是极端的没有追求;另一种就是极端的不合理追求,即贪婪。
最后要说的是,尽管我对自己的译文颇为自得,但不代表我对其中的不足之处没有清醒的认识。所以,如果有人读了,提意见,哪怕用最激烈的语气,我都是很欢迎的,这都是有可能对我产生帮助的。我未必赞同,也许会反驳,也许不会反驳,也许会赞赏,但是不管怎样,对所有会读我的译本的人,我预先表示感谢。
不怕你批评,就怕你不读!^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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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译序
普希金是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他短短的一生作品是相当丰富的,其中《叶甫盖尼·奥涅金》无论在篇幅上、内容上、艺术性和思想性上都堪称普希金的代表作。往浅里说,这部书包含刻骨铭心的爱情和俄罗斯式的决斗,在故事情节上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作品;往深处说,作品深刻探讨了人心、人性和人生的意义,描绘了广阔的俄罗斯社会背景,正如俄国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所言:《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俄国生活的百科全书”。
《叶甫盖尼·奥涅金》全书正文部份共分八章,除了其中的两封书信和一首民歌,每章均含数十节十四行诗,每行都是抑扬格四音步句,行尾押韵模式为ababccddeffegg,构成所谓的“奥涅金诗节”。全书共五千多行,其中既有故事情节,又有作者的抒情和议论,内容十分丰富多彩,语言也十分鲜活生动。
《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汉译已有多个版本,有的是在形式上用中文仿造原文的格律,即格律体译本,有的译文不以符合原文格律为目标,即自由体译本。 这两种译法本身都是可取的,只要能在很大程度上传递原文的“精、气、神”,具体来说包括原文准确的语义、修辞、语气和情感、上下文之间的在结构上的逻辑与条理、节奏、韵脚等等。
采取严格的格律体译文,每行都安排相同的字数并且押韵符合原文模式,译文在形式上会显得整齐规范,但是内容上更容易以韵害义,更容易因为拼凑而造成遣词造句上的平淡、乏味、不自然,甚至做出削足适履的事情,更容易为了完成形式上硬设的指标而丧失了精气神上的原汁原味。
另一方面,自由体译本在失去原文格律的同时,也不一定就能保证原文的语言特色,也不一定就能保持精气神上的原汁原味,不是不可能既丢了芝麻又丢了西瓜。随意蹂躏原文或者一味追求形式上的合律固然有失偏颇,僵硬地死译也不足取。究其根本还是要在深入原文、吃透原文的基础上让作者的意识与情感在译者的脑海中复现,让灵泉从心灵流过心灵,如此这般才有可能以异种语言再现原作的那一眼活水。
无论如何,外文格律体诗歌翻译本身是个难事,对于简短的作品还好办一点,集中精力费些心思不是不可能出精品;对于长篇作品,内容庞杂多变如普氏之奥涅金者,则实在是一个相当具有挑战性的工作了,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灵感不是时时有,而翻译多少也需要些灵感的。因此,每一位译者面对原著,不论对自己的译作有多么得意,恐怕还是需要保持一个清醒的认识。
除了少数诗节偶然在韵脚上符合奥涅金诗节要求,拙译并不追求格律上的相似,毕竟,汉语并没有一个真正能够和西方语言(譬如俄语)相似的诗歌格律。所谓格律体译文的格律也是译者按照自己的要求自行设立的一种标准,实际上并没有语言传承上的历史基础,也没有读者接受上的现实基础。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汉语诗歌的格律问题尚处于探索阶段。对于诗歌翻译而言,格律到底是锦上添花之事还是文章之根本,这恐怕要作为译界长期争论的议题了。撇开格律上的麻烦事,拙译追求的是语义上的精准和语言上的生动,目的,一方面是忠实于原文,另一方面是希望提高可读性。
一部书的“可读性”实则是很微妙的事情,有时候长篇诗体作品的格律不一定就合乎现代读者的口味,比如为陈寅恪与郭沫若共同推崇的《再生缘》一书除了少量说表,绝大部份都是七言韵文一路到底,但现代读者阅读起来却颇有单调之感。如果译诗译成了大和尚念的经文,那就是很悲剧的事情了。好的译文读之当有作者与你面对面交谈之感,反之作者的面目就仿佛隔了一层面纱而变得模糊不清。译者再能也能不过作者(倘若译者的功夫比作者还高,那就说明该作者不适合译者翻译),因此极力贴近原作乃是主要原则。
作为说明拙译特点的一个实例,以下是第1章第20节和其它译文的比较。这一节细致地描写了芭蕾舞演员伊斯托敏娜的亮相和一连串的四个动作。普希金极其生动的语言特色在此可见一斑。采用自由体的译法,尽管牺牲了原文在格律上的匀整性,但对于发扬这种语言的生动性具有更大的自由度。
……
光辉灿烂地,近于飘渺地,
听从于琴弓的魔力,
在一群仙女的环绕之中
立着伊斯托敏娜:她,
一脚轻轻地着地,
一脚缓缓地旋转,
啊、瞧!一个跳跃,啊、瞧!她飞了,
她飞得就象出自风神唇边的绒花,
她的腰部飞快地拧紧又打开,
两只秀足不时敏捷地互击。
(以上九霄环珮译)
下面是其它两个汉译本:
…….
呀,你看那伊斯托敏娜
灿烂夺目,神仙似的轻盈,
她听从着琴弓的魔法,
一群仙女把她围在当中。
你看她一只足尖点在地上,
另一只脚缓缓地旋转,
忽而扬身纵跃,忽而飞翔
像一根羽毛给吹到半天。
她的腰身旋过来,旋过去,
她的脚在空中敏捷地拍击。
(以上查良铮译)
……
伊丝托米娜伫立在中间;
她容光焕发,似飘飘欲仙,
和着乐队的神奇的琴弓,
被围在一大群仙女当中,
一只小脚儿慢慢在旋转,
另一只小脚儿轻轻点地,
忽纵身跳跃,忽腾空飞起,
飞啊,似羽毛在风神嘴边;
轻盈的细腰弓下又伸起,
敏捷的秀足在互相碰击。
(以上智量译)
译文的对比本身是具有很大主观性的,然而在忠实性上还是可以客观分析。拙译不仅在文本含义也在文字节奏和次序上都忠实地符合原文。比如倒数第4行,查译是“忽而扬身纵跃,忽而飞翔”,智译“忽纵身跳跃,忽腾空飞起”,译法非常相似,都省略了原文中的两个“瞧!”。原文本来描写的是特写镜头般的连贯动作,而在查译和智译的“忽而/忽”则把特写变成了浏览,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实时实地的生动感,尽管智译每行字数相等,行尾押韵模式也和原文一致。另外,同样是“飞”,查译说“像一根羽毛给吹到半天”有点过于夸张了,而智译说“似羽毛在风神嘴边”,在嘴边干什么呢,这就又有点过于保守了,好象没飞出去似的。这都是由于不忠于原文而产生的偏差。最后,拙译选用的“绒花”一词,和其它两个译本选用的“羽毛”也可以作一番对比。
关于译文的忠实性和文字锤炼的另一个例子见于第1章第28节:
……
美女们的小脚一掠而过,
在她们诱人的足迹上
也随之掠过火热的目光,
……
(九译)
这一节第10行和第12行都有一个“掠”字,原文为两个“Летают”,这一动词的重复使用是别具匠心的,生动地表现了美女们诱惑性的小脚和男士们被诱惑的目光之间的如影随形。Falen广受赞誉的格律体英译本分别用了两个不同的动词twirl(快速转动)和pursuit(追踪),破坏了这种修辞上的重复。查译和智译虽然分别用了两个相近的动词(飞扬与飞跃,飞舞与飞动),但是一方面并没有完全复现原文的修辞效果,另一方面在选词的精确性上也可商榷,如“四处飞扬”似更适合用于描述尘土,而“不停飞舞”似更适合用于嗡嗡叫的蜜蜂。汉语的“掠过”让人很容易地联想到轻盈的燕子之类意象,形容小姐们的舞步也许更为贴切。
……
美人的秀足四处飞扬,
热情的注视跟着脚飞跃,
紧追着它的迷人的踪迹,
……
(查译)
……
美女们的小脚不停飞舞;
跟踪着她们醉人的芳步,
飞动着双双火辣的目光。
……(智译)
下面这段(第1章第53节)写的是奥涅金看到的他叔父丧礼上的情景,拙译选用了“生龙活虎”、“兴致勃勃”、“煞有其事”等成语,希望能够表达原文中潜在的幽默感。另一方面,文字锤炼也不一定在于成语用的多与少,拙译也并不一味追求成语的堆砌,例如这几行中拙译用了“吃了”、“喝了”、“散了”这三个最简单的词汇,既简洁地表达事情经过,又构成一种修辞效果,更重要的是,原文原汁原味就这是这么组织文字的。
他发现场地上到处是随从;
冲着这死人从四面八方
来了许多生龙活虎的朋友和对手,
个个对葬礼都兴致勃勃。
死人埋过以后,
牧师和宾客们吃了,喝了,
然后煞有其事地散了,
仿佛他们都干得很不错。
文字锤炼上拙译也希望尽可能挖掘汉语传统语言的瑰宝,在不显生硬的前提下适当应用到译文当中去。这些例子较多,一个比较集中的地方是第4章第39节5-8行:
散散步、读读书、美美地睡一觉,
林荫幽幽,溪水潺潺,
间或有位白肤黑眼睛的年轻姑娘
献上年轻而新鲜的吻,
五花马,金络脑,
珍馐玉馔晚餐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
清静无为心事了――
这就是奥涅金神仙般的生活;
不知不觉,他已深陷其中,
在无忧无虑的幸福里
任凭美好的夏日一天天飞逝,
忘却了城市,忘却了友谊,
忘却了每逢节日照例的娱戏。
译者认为好的译本不仅在于翻译,而且也要起到一个文本阐释的作用,这就需要足够的注释,甚至评论。本书注释包括普希金的原注,著名文学家兼学者纳博科夫注解中的精选,以及译者本人的评注。译者评注包括某些在辞典中一查即知的条目,涉及到普希金本人事迹的背景知识,以及译者对某些精彩之处的评论,其中有援引其它文学作品与之所做的印证,即以文证文,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通过音乐(第7章第15节)、电影技术(第3章第36节)、国画(奥涅金的旅行片段第18节)、哲学(第6章第39节)等手段进行触类旁通的文学鉴赏的初步尝试。
一个译者评注的实例见上文谈到的描写芭蕾舞动作一节,译者注道:这一节细致地描写了芭蕾舞演员伊斯托敏娜由静立开始的一连串动作:首先是皮鲁埃特旋转(pirouette);接着是著名的凌空跃的大跳(grand jete),第11行的两个“瞧”指向的似乎是两个动作,但更象是一个大跳的两个动作分解,先是一跳,然后是貌似反重力的滞空效果,仿佛飞花;然后是行进中的一组转体动作,穿插着行进中的安特雷沙(entrechat),两脚迅速拍击,仿佛飞鸟振翅。这一系列动作先静而动,动而柔,柔而力,力而化之为飞花,为飞鸟……
另一个例子见第7章第27节:
她更加久久地漫游。
这儿一条溪流,那儿一座山丘,
全都用她们的明秀
不可遏抑地邀请达吉亚娜停留。
她,和她的树林、草甸,
依旧急于去交谈,
就象和她的故友。
但短暂的夏日飞逝。
金色的秋天已然到来。
大自然颤抖、失色,
就象浓妆的祭品正等着宰割…….
看,北风吹响了号角,
嗥叫着,追逐着乌云,
看,冬之女巫已大驾亲临。
这一节诗的前四行,不说达吉亚娜禁不住停留,而说山川不可遏抑地邀请。正是“非人见山川,山川见人也。”印证了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关于其它艺术门类(例如音乐)旁通文学的例子,见第7章第15节:
有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
水流潺潺。夜虫唧唧。
跳圆舞的人群已开始散去。
烟雾中的河面已点亮了渔火。
踏着乡间银色的月光,
沉浸在她的梦境里,
达吉亚娜走了很久。她走啊,
走啊……走到山上,突然在她面前,
她看见一座城堡、一片村庄,
山脚下有一片树林,
明晃晃的河上有一座花园。
她凝视着,心,
跳得越发地快、越发地狂。
这一节前五行的一系列意象: 水流、虫鸣、舞散、烟雾、渔火、月光,宛若竖琴的泛音,在梦幻般地奏鸣。当诗句行至“突然……看见”,便仿佛陡然听见一记竖琴的滑奏,glissando,仿佛出自天籁之手。
之所以做这些文学与其它人文艺术门类的沟通尝试,哪怕只是蜻蜓点水,目的在于重申一个为许多前人所反复提醒的问题,即,种种学术门类在表面上的巨大鸿沟下面隐藏着彼此之间在内核之中的深厚的共通,就象大洋中最深的海沟下面也连着同一块地壳。毕竟,我们人脑的工作机制并非在于完全绝对地一块用于文学,一块用于音乐,一块用于数学……显然,人脑在漫长的进化期内并非按照一个今日学科的分类表格进行分项演变的。对人脑进行多方面开发,能对某一方面的深入发展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常言道:作诗的功夫在诗外,正是此理。 爱因斯坦和钱学森都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这一事实似乎也在佐证理科生最好能接受一定的人文教育和艺术训练。
献辞
不想取悦骄狂的人世,
越发喜欢友人的欣赏,
我本愿献给你一件珍品,
能与你的荣誉相得益彰――
形同一个优雅的灵魂 [1]
充满圣洁的梦想、
生动明朗的诗情、
崇高的思想、以及纯真。
但也就这样了。请带一丝偏袒
接受这堆杂糅而成的篇章:
半带诙谐,半感忧伤,
有些俚俗之语,有些理想主义,
无非是我任凭兴之所至
出于自娱或失眠的草率之作, [2]
这也是我凋谢的青春的果实, [3]
带有些略具头脑的冷静的观察, [4]
和发自内心的苦涩的评述。 [5]
[1]这是普希金给友人彼得·亚里山大德罗维奇·普列特尼奥夫的献辞。普列特尼奥夫是文艺批评家,积极从事普希金作品的出版工作,普希金的第一位传记作者,也是一位诗人,对此普希金在给其弟列夫·普希金的信中曾给予“苍白僵尸体”的评价,不料此信被普列特尼奥夫瞧见,为此后者深感难过,然而并没有怪罪普希金,在一封给普希金的信中,普列特尼奥夫说"您的话虽然刻薄,但我并不曾为之怀恨",同时以几行诗表达了自己的心境:“得到他们部份的天赋,/与我珍爱的人一起永存,/多么虚荣的指望!带着我对诗歌的爱,/带着我灵魂深处的沉痛,/在险恶人生的暴风雨之中/我将象一棵孤独的白杨俯向大地”。普希金在回信中把他的“碎嘴之语”归结于他的“疑病症”(一种没有病而怀疑自己有病的心理毛病),并且说“不要认为我不能欣赏你的无庸置疑的才华……只要在我精神正常的时候,你的诗中的和谐、精准、高贵、优雅、纯粹和完满就和我钟爱的诗人的诗作一样把我迷住了。”普希金在献辞中说他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是出于自娱或失眠,采用同样的句式,我们可以说诗人给普列特尼奥夫的献辞前半部份的溢美之语则是出于对普列特尼奥夫的歉意、安慰以及感谢。
[2]作品覆盖面广阔,内容丰富,情节与语言极为生动。
[3]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来源于作者本人、他的亲身经历、以及他所认识的人们。
[4]作品反映了时代人物性格和时代精神特征。
[5]作品作为小说叙述故事的同时,具有浓厚的抒情性。
本帖最后由 鹤梦白云上 于 2014-12-5 20:28 编辑
第一章
生其匆匆,感其碌碌。
——维亚泽姆斯基公爵 [1]
[1]诗人,普希金挚友。在第五章第三节中被提及其诗作《初雪》。
一
“我叔父的规矩定得太过老实: [1]
当他病得非同小可的时候,
才逼得人对他毕恭毕敬,
此外便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对于别人他的例子是一个教训;
可是,天哪,这也太无趣了!
整日整夜坐在病人身边,
哪怕是半步也没法走开!
这也真是低声下气的做作!
为了这半死不活的人高兴一点,
时而把他的枕头摆摆好,
时而带着忧伤的神情侍奉汤药,
表面上叹息着,暗地里却诅咒:
怎么小鬼还不把你提溜走!”
[1]直译:我叔父有着最老实的规矩。纳博科夫认为此处化用克雷洛夫寓言《驴子与农夫》中一句“这头驴有着最老实的规矩。”该寓言讲的是一位农夫安排一头驴看守菜园,驴子忠于职守,为了驱赶麻雀和乌鸦,卖力地东奔西跑,结果菜园因驴子的践踏遭到毁坏,农夫为此鞭打驴子,作者克雷洛夫最后评价说驴子固然有错,可是农夫把看守菜园的任务交给驴子也是不对的。
二
就这样浪荡子一边想着,
一边乘着马车在烟尘里飞奔。
以宙斯至高无上的意志,
他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柳德米拉和鲁斯兰德的朋友们! [1]
请允许我开门见山,
为你们大家引见小说的主人公:
奥涅金,我的挚友,
他生于涅瓦河畔,亲爱的读者, [2]
或许你也在那里出生,
或者你曾在那里发达。
在那里我也曾混迹一时,
但北方于我有害。 [3]
[1]柳德米拉和鲁斯兰德:指普希金的第一首长诗《柳德米拉和鲁斯兰德》中的主人公。这是一部关于骑士、少女、巫师的神话故事,胜在生动活泼的口语体语言,被认为是俄罗斯叙事诗中的第一部杰作。
[2]涅瓦河畔:彼得堡位于涅瓦河口。
[3]作于比萨拉比亚。-普西金原注。
比萨拉比亚是靠近多瑙河与黑海的一个地区。
北方于我有害:换句话可以说是“我在北方水土不服”。这是用地理气候来借喻政治气候。
著作丰硕的普希金一生是短暂的,用地点的方法可划分为以下几个时期:1799年生于莫斯科,1811年到彼得堡近郊的皇村(现名普希金城)上学,1817年从皇村学园毕业,在彼得堡外交部门任闲职,这一阶段以文犯禁(写了《自由颂》、《致恰达耶夫》、《乡村》等富有批判与自由精神的诗篇)被贬(用俄国的方式说就是遭流放),1820年离开彼得堡,先赴南部城市基什尼奥夫,后至南部更大的城市敖德萨,1824年被解送到他母亲在普斯科夫省的领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1826年回到莫斯科,1831年结婚,同年移居彼得堡,1837年决斗死。普希金一生的主要事迹,除了最后几年,在本书中以不同的方式都有所反映。
三
优异地、高贵地奉尽公职, [1]
他父亲一生都在以举债度日;
每年开三场家庭舞会,
最终把所有财产都挥霍一空。
但命运眷顾叶甫盖尼: [2]
起先是一位女士照料他,
继而是一位先生教育他。 [3]
这孩子淘气但也很讨喜。
拉贝先生, 这位潦倒的法国人,
为了不消磨孩子的意志,
教起课来总是轻轻松松,
不用严厉的道德教化来打搅他,
对他的顽皮也只是略施薄惩,
随后就领他到夏园散步去了。 [4]
[1]优异地、高贵地:暗示奥涅金父亲从未受贿,因而举债一生。
[2]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名。诗人选用“奥涅金”或是“叶甫盖尼”称呼主人公取决于上下文押韵的需要。
[3]此处的“先生”和上一行的“女士”都是奥涅金的法裔家庭教师。19世纪末法国大革命后,许多不知所措的法国人到俄罗斯当起了家庭教师。
[4]夏园:涅瓦河岸边的公园,其中有栖息着乌鸦的林荫道,有缺了鼻子的出自意大利的希腊众神的雕像。
四
接着,叶甫盖尼迎来了
他躁动的青春,
充满憧憬的鲜嫩而忧郁的季节啊,
先生被扫地出门了。
现在,我的奥涅金自由了: *
发型紧跟最新潮流,
衣着酷似伦敦阔少—— [1]
终于,他见识了大世界。 [2]
他可以用无可挑剔的法语
进行写作和表现自我,
他可以轻柔地跳起玛祖卡, [3]
鞠躬也颇为潇洒自如——
你还有何可求?经大世界鉴定:
他是个聪明的可人儿。
[1]原文在此用了一个英语词Dandy,普希金对此自注为“花花公子”,亦即阔少。
[2]大世界:即上流社会。
[3]玛祖卡:发源于波兰的一种节奏轻快的舞蹈。
* 自由了:原误译作“大体上是”,经山菊指出后修正。
五
以某种方式在某个方面
我们或多或少都学了点东西,
因此,感谢上帝,对我们来说,
显摆自己的学问并不费力。
奥涅金呢,照许多人所言
(说得严厉而又铁板钉钉),
他学识渊博,却是个学究。
他具备一种悠哉游哉的天份,
可以无拘无束地侃侃而谈,
轻描淡写地触及方方面面,
每逢重大的辩论,
他会面带一种学者老练的肃穆,
不经意间迸出一两个俏皮话,
惹得夫人小姐们抿嘴儿直笑。
六
拉丁文早已经过时了,
不过,跟你说句老实话,
他的拉丁文水平
足以应对卷首的题词,
并就尤维纳利斯海吹一气, [1]
也能在信尾附上一个拉丁字“安”,[2]
他还能背得两行《埃涅阿斯》, [3]
尽管难免有一点小错。
他没有丝毫兴致
在故纸堆里搜寻
人间历史的斑斑陈迹,
但旧时代的轶闻逸事,
从罗穆卢斯至今, [4]
他倒是铭记在心。
[1]尤维纳利斯:古罗马讽刺诗人,传世讽刺诗16首,抨击皇帝暴政,讽刺贵族荒淫与道德败坏。整部作品中极少出现奥涅金关于政治的思想言论,但这里出现尤维纳利斯的名字别有深意。尤氏有言:“罗马兴于自由,而毁于奴役”。
[2]安:拉丁文告别语 vale。
[3]《埃涅阿斯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史诗著作,撰写特洛伊将领安基塞斯与爱神阿弗洛狄忒所生之子埃涅阿斯在特洛伊陷落后的经历。
[4]罗穆卢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之子,罗马城的创建者,“王政时代”的第一位国王。
七
缺乏崇高的激情
而无法致力于韵律,
抑扬格还是扬抑格——
不论我们怎样努力——他就是区分不了。 *
对于忒奥克里托斯与荷马,他没什么好话, [1]
另一方面,他阅读亚当·斯密却颇有心得, [2]
是个深刻的经济学人:
也就是说,他能够指出
一个国家致富的道路
和赖以生存的事物,并能够解释
为什么当它具备基本产出的时候
就不再需要黄金。 [3]
他父亲不理解这些, [4]
遂抵押了田产。
[1]忒奥克里托斯:古希腊诗人,始创牧歌(田园诗),30首牧歌中以《泰尔西斯》最为著名,对维吉尔及后来的田园诗文学有很大影响,大致相当于中国的陶渊明和王维。荷马:古希腊盲诗人,相传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的作者。奥涅金为什么对二者没有好话?纳博科夫提出,可能在奥涅金的眼里忒奥克里托斯的诗过甜,而荷马史诗铺陈过多,甚至奥涅金可能认为诗歌总体上对于成熟的人来说不够严肃。纳博科夫的推测是有道理的,因为本节后半部份随即议论到奥涅金推崇亚当·斯密。纳博科夫进一步发挥性地提出奥涅金对忒奥克里托斯的偏见源于当时低劣的法语韵文体翻译,他认为散文体翻译更能传达诗歌的原味,这自然和他翻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方式是完全一致的。
[2]亚当·斯密:被誉为经济学的鼻祖,著有《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简称《国富论》,对后世具有深远影响。
[3]普希金在这里对奥涅金观点的描述大体符合重农主义,而这正是亚当·斯密的学说所反对的。亚当·斯密认为真正的价值体现在劳动,而非基本农作物,也非货币。亚当·斯密的学说既反对重农主义,又反对重商主义。而奥涅金的观点倾向于拥护重农主义而反对重商主义,实际上偏离了亚当·斯密的学说。
[4]普希金的现实主义风格反映在有关经济生活的细节当中。“在普希金的长诗中,主人公的父亲始终不能理解,商品就是金钱,但金钱就是商品这一点,俄国人早已理解……"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2卷)。不过,本书还是带有一定的浪漫主义特征,特别是前两章。
*“努力”原误译作“辩护”,经山菊指出后修正。纳博科夫提出这一行的“我们”不是作者意义上的“我们”,而是暗示缪斯的参与。那么“努力”的意思就是:不论缪斯如何努力(给予奥涅金智慧),奥涅金就是区分不了。
八
叶甫盖尼的学识包罗万象,
恕我无暇再一一赘述,
但他真正出类拔萃的天赋,
他真正术业有专攻的强项,
自他少年时就为之操劳、
受之折磨、并倍感欣慰的工作,
他每日从早到晚厕身其中
而顾不上焦虑与倦怠的事业,
却是:爱情之术, [1]
对此奥维德曾经歌唱过, [2]
他为之历尽了磨难,
将其光辉而多舛的一生 [3]
结束在摩尔达维亚幽深的草原, [4]
远离了他的意大利。
[1]爱情之术:参照奥维德的著作的通译《爱的艺术》,这里似乎更应该翻译为“爱的艺术”,但是译者更倾向于“爱情之术”,因为如此强调奥涅金掌握的是“术”,而非“道”。
[2]奥维德:古罗马诗人,著有长诗《变形记》,以及《爱的艺术》、《岁时记》、《哀歌》等其它重要作品。奥涅金显然谙熟奥维德《爱的艺术》一书。
[3]奥维德是和维吉尔齐名的中世纪大诗人。
[4]摩尔达维亚:东欧一地区,位于今罗马尼亚东北部和摩尔多瓦。奥维德50岁时因作品中和社会交往中的道德问题被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流放至摩尔达维亚,具体地点位于多瑙河口的小城托米。1820年普希金流放南方,起初便是被“贬”至位于摩尔达维亚的基什尼奥夫(即今摩尔多瓦共和国首都基什纳乌),受英佐夫将军管辖,后在有影响力的朋友的斡旋之下被转至敖德萨,置于总督沃隆佐夫的管辖之下。普希金有诗《致奥维德》,其中把自己的命运和奥维德进行了比较。
九
…… [1]
[1]被作者删去的并不精彩的一节。
十
他老早就胸有城府,
善于隐藏企图,善于表现嫉妒,
能动摇人的信心也能让人相信,
可以郁郁不乐,可以憔悴不堪,
时而高高在上,时而低眉顺眼,
或全神贯注,或无动于衷,
沉默的时候是多么慵倦啊! *
写起情书来又是那么
奔放而雄辩,也是那么随便!
为一事而生,为一人而活,
可以做到那么地忘我!
眼神是那么敏捷而又温柔,
羞涩而又大胆,有几回
竟闪烁着顺从的泪花。 [1]
[1]第十节要义:奥涅金乃百变情魔,取其面孔繁多。
* “慵倦”原误译作“惆怅”,经仁指出后修正。
十一
他的花样总那么层出不穷,
惹得无邪的心尖儿惊诧不已,
随时准备着绝望好叫人惶恐,
满口迷人的奉承又令人开心,
善长于运用机智与热情,
去抓住心头那一软的瞬间,
去克服纯真年纪里的偏见,
等候着情不自禁的以身相许,
或恳求、或强求公开的表白,
窃听一颗心灵的初啼
以猎取爱情——突然间
获得一个秘密的幽会,
随后便单独与之共处,
好整以暇地施之以调教。 [1]
[1]第十一节要义:奥涅金乃偷心圣手,取其手段高超且狡猾。
十二
他老早就能在惯卖风情的女人心里
激起一阵阵涟漪,
当他需要在情场上
扫荡他的对手们的时候,
他那搬弄的舌头是多么毒辣!
为他们布下的真可谓恢恢罗网! [1]
而你们,幸福的丈夫们,
你们依旧和他称兄道弟:
那长期追随福布拉斯的门徒,[2]
那狡猾的夫君宠他,
而那狐疑的老家伙爱他,
而那威风凛凛的绿帽公,
总显得对自己、对晚餐、对妻子,
都很满意。 [3]
[1]第十一节要义:奥涅金乃风月将军,且是常胜者,取其视情场如战场,三十六计和十八般武艺,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2]福布拉斯:当时流行的一本法国通俗小说的男主人公,该书现已泯没于后世。书中16岁的福布拉斯乔装成少女摸进两位良家妇女的床帷,后来甚至把他的教唆者兼引路人的妻子也收归囊中。这里所谓长期追随福布拉斯的门徒,纳博科夫认为是一位读了福布拉斯之后有心与其妻子的崇拜者交好的丈夫,目的要么是便于监视,要么是为了掩盖他自己不可告人的勾当。
[3]理解奥涅金的行为以及普希金本人的事迹,不得不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自彼得大帝学习西方,法国式的贵族文化与生活模式也传入俄国,这种特定的社会风气允许男子在贵族已婚女子面前大献殷勤,只要不突破底线,丈夫对此通常并不以为意、反而引以为荣,但出了格也会闹出事来。《战争与和平》中安娜帕夫洛夫娜劝诱主人公皮埃尔娶海伦为妻:“多么好的风度!这么年轻的姑娘,可待人接物是那么有分寸,言谈举止是那么娴静优雅。她一举一动都出自内心!她嫁给谁,谁就会得到幸福!有了她,连最不善于交际的丈夫,也会不自觉地在社交界占有一席煊赫的地位。您说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刘辽逸译)海伦嫁给皮埃尔不久就给他带了顶绿帽子,皮埃尔这厚道人为此和人决斗了一场,把人打了个半死,幸好那人又活过来了。
十三
......
十四
...... [1]
[1]被删的十三、十四节原本顺流而下,但实在并无多少存在的必要,这种内容有一点会很出彩,过多铺陈不一定更好。
十五
有时候,当他仍高卧在床, [1]
小帖子就送到跟前。
什么呢?请柬吗?没错,还真是,
有三家竞相请他去赴宴:
这厢是舞会,别处是儿童游乐会。[2]
我的坏蛋要赶着去哪里呢?
先去哪家好呢?不必多虑:
随便哪家及时赶到都很容易,
这期间叶甫盖尼穿上了晨装,
戴上了宽边玻利瓦尔帽, [3]
驾着车来到了林荫道上,
他悠闲地随处溜达, [4]
直至警觉的宝玑表的鸣声 [5]
向他报告午餐的时间到。 [6]*
[1]前文是对奥涅金的典型形象的鸟瞰,从这一节开始交代奥涅金一天的典型生活,从早到晚。
[2]儿童游乐会:俄罗斯一种专为小孩举办的舞会。
[3]玻利瓦尔帽,普希金原注。这是一种呢子宽边帽,帽檐上翻,1819年前后流行于巴黎和彼得堡,特别是自由派人士。玻利瓦尔帽的名称来源于南美民族独立战争中的最为重要的领导人。
[4]奥涅金白天无所事事,他奥涅金的生活主要是夜生活,宴会、舞会、看戏等等等等。
[5]宝玑表:一个贵重的怀表品牌,法国产。奥涅金的表可以自动打鸣。玻利瓦尔帽和宝玑表是奥涅金的行头,典型的时尚打扮。
[6]你都能听到“叭嗒”一声响指。
*“午餐”原误译“晚餐”,经山菊指出后修正。
十六
天黑了,他登上雪橇,
一路回荡着“让!让!”
海狸衣领披上
银色的冰霜。
他飞快地冲向泰隆饭店: [1]
卡维林笃定已恭候多时。 [2]
进去——软木塞向上窜,
彗星酒往外喷, [3]
烤牛肉淋着血呈现在面前,
还有松露,这青春岁月的奢侈, [4]
这法式料理的花魁,
还有不朽的斯特拉斯堡的馅饼, [5]
两边分别列着鲜活的林堡奶酪, [6]
金色的菠萝。 [7]
[1]著名饭店,普希金原注。
[2]卡维林:普希金之友,骠骑兵。普希金曾经如此描述他:在他身上总是沸腾着拳头和斗志的热力;他在战场上是一位勇猛的战士;在朋友们中间,是一位忠实的友人;是美人们的苦恼;不论哪里都是一位骠骑兵!据说,正是卡维林建议普希金在他著名的《自由颂》中加上一段关于沙皇巴维尔一世被弑的内容。《自由颂》见附录。
[3]彗星酒:指1811年份的香槟酒,这一年有彗星过地球。
[4]松露:又称块菌,一种珍稀蘑菇,长在地下的树根部,通常须驱使猪或者猎狗才能发现。松露与肥鹅肝、鱼子酱合称为“世界三大美食珍品”。世界最好的松露是意大利产的白松露,其次是法国的黑松露。松露价格堪比黄金和钻石,味道据说甚为独特:混合着天然气、奶酪、洋葱、土、以及白菜的味道,有人称之为“天堂的味道”。
[5]斯特拉斯堡:位于法国东部地区,以产鹅肝闻名。文中的“馅饼”即含有鹅肝,灌装,故曰不朽。鹅肝制作过程于鹅来说相当残忍,鹅在一定的时间内每天被强行喂食大量饲料,滴水不进,甚至脚也被固定,不得自由,时日一到,鹅被杀死,而取出的肥美鹅肝实则是一个鹅胖子病态的脂肪肝。松露、鹅肝、鱼子酱是资产阶级奢侈生活方式的典型特征。又一个典型。
[6]林堡:位于比利时,以产林堡奶酪闻名。
[7]菠萝:在俄罗斯被当作高级食物,大概因为这种水果产自热带地区,对于寒带的俄罗斯物以稀为贵,另外,菠萝的消食作用对于肉食阶层而言显然是一个合理的搭配。
十七
渴,仍渴望大杯大杯地
去淹没炸肉排里燥热的脂肪,
但宝玑表的鸣声报告
芭蕾舞剧已然开幕。
霸道的剧院立法者,
反复无常的名伶追求者,
出入后台的自由人 [1]
奥涅金,已流向剧院, *
在那里,呼吸着批评的空气, [2]
每个人都准备为安特雷沙鼓掌助威, [3]
把菲德拉、克娄巴特拉嘘得灰头土脸,[4]
大声叫玛伊娜出来谢几次幕——目的, [5]
无非是吸引人注意。
[1]自由人:hononary citizen(荣誉市民)的意思等于freeman的一个义项:荣誉市民,即可自由出入某个城市的人(person who has been given the freedom of a city)。
[2]普希金的原意是“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按出版审查规定改为“呼吸着批评的空气”。
[3]安特雷沙:entrechat(法语词),一种芭蕾舞动作,往上跳跃,在空中多次互击小腿。
[4]菲德拉:希腊神话人物,Theseus之妻,因与Theseus前妻之子Hippolytus调情遭拒绝尔羞愤自杀。所谓菲德拉情结就是指父母与继子继女的不正常关系。克娄巴特拉: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貌美,权重,先后与恺撒和安东尼结合,安东尼溃败后欲联络屋大维(即登基后的奥古斯都),未果,以毒蛇自杀。她在西方文艺作品中是一个熟面孔。
[5]玛伊娜:奥泽洛夫的悲剧《芬格尔》的女主人公。奥涅洛夫:参见第18节注[2]。
*“飞”原误译作“流”,经石工指出后修正。
十八
真可谓神奇之地!想当年
那里曾是勇敢的讽刺剧的独立王国,
自由之友冯维辛和模仿大师克尼亚什宁 [1]
曾在那里双星闪耀;
那里奥泽洛夫和年轻的谢苗诺娃 [2]
曾在情不自禁的泪花
和掌声中平分秋色;
那里我们的卡杰宁复活了
高乃依伟大的天才; [3]
那里沙霍夫斯科伊带来了 [4]
众多的喜剧,个个都入木三分,
也是那里见证了狄德罗扬名立万, [5]
那里,在那里,就在舞台帷幕的背后,
我的青春飞逝。
[1]冯维辛:俄罗斯剧作家,著有喜剧《纨绔少年》。冯维辛作品胜在生动的语言和人物形象,作为普希金的前辈,和后者的艺术审美观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克尼亚什宁:俄罗斯剧作家,“模仿大师”指克尼亚什宁的作品多处借用法国戏剧,普希金对他的作品反应冷淡。
[2]奥泽洛夫和谢苗诺娃:一为俄罗斯剧作家,一为俄罗斯演员,普希金认为奥泽洛夫的文学成功仰赖于后者杰出的表演功力。
[3]卡杰宁:俄罗斯作家,十二月党人;高乃伊:法国剧作家。前者翻译过后者的著作《西拿》和《熙德》。
[4]沙霍夫斯科伊:俄罗斯剧作家,认为喜剧应力求尖刻。
[5]狄德罗:芭蕾舞导演,法国人,在彼得堡因其“浪漫主义的想像力”而被称作“芭蕾舞界的拜伦”。
十九
我的女神们啊!你们过得怎样?
你们正置身何方?听听我的哀叹吧:
你们可曾改变了模样?
可曾被少女们顶替而没有被替代?[1]
我还能听到你们的合唱吗?
我还能见到俄罗斯的特耳西科瑞 [2]
那灵魂的飞旋吗?
抑或,在沉闷的舞台,
悲恸的眼眸再也不见熟悉的面孔,
而当我举起意兴索然的望远镜
去面对陌生的世界,我,
作为场场笑闹的无动于衷的目击者,
是否应当无言的打一个哈欠,
转而去追忆消逝的华年? [3]
[1]“顶替”和“替代”,二者之间存在微妙的区别。普希金在《俄国戏剧之我见》中评道:“不久前,年轻、甜美、有点儿羞怯的科洛索娃,……,剧坛裁判们赞叹不已,……,把科洛索娃称为谢苗诺娃可靠的继承人。……。结果怎样呢?观众对她的才能和美丽所表现出的狂热逐渐冷却,…….,人们也不再将她同无可比拟的谢苗诺娃相提并论了。”在另一段中他又评道:“雅可夫列夫去世了,布良斯基取代了他的位置,却不能代替他。”(浙江文艺出版社《普希金全集》卷6)谢苗诺娃和科洛索娃都和普希金情谊非浅。
[2]特耳西科瑞: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主管舞蹈与合唱。
[3]这部作品中多处“插播”第一人称“我”的评论与抒情。套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我”与“无我”的概念,这部诗体小说是“有我”的,讲述的是“有我之境”,这个“我”即是普希金本人,这是和若干第一人称小说中的技术性的“我”是截然不同的。
二十
此刻剧场人满为患,包厢灯火辉煌, [1]
不论前排还是后座——都是一片沸腾;
人们在楼上的走廊急不可耐地鼓掌,
接着,帷幕在嗖嗖声中蹭蹭地上升。
光辉灿烂地,近于飘渺地,
听从于琴弓的魔力,
在一群仙女的环绕之中
立着伊斯托敏娜:她, [2]
一脚轻轻地着地,
一脚缓缓地旋转,
啊、瞧!一个跳跃,啊、瞧!她飞了, [3]
她飞得就象出自风神唇边的绒花,
她的腰部飞快地拧紧又打开,
两只秀足不时敏捷地互击。 [4]
[1]在几番概略的罗列之后,这是一节关于芭蕾舞的特写。还是从“我”的视角看到的,奥涅金此刻还没有到场,他迟到了。
[2]伊斯托敏娜:芭蕾舞演员,狄德罗的学生。阿拉波夫在其《俄罗斯戏剧编年史》中如此描写她:“中等身材,深褐色头发,神情可爱,面容姣好;火热的黑眼睛,盖着长长的睫毛,为她的外貌增添了一种独特的味道;她的腿部有力,台风沉着,也很优雅、轻盈、敏捷。对于皮鲁埃特旋转(单脚着地旋转),高度,凌空腾跃,她都有惊人的能力。”
[3]啊、瞧!:译者如此译法意欲表达观众既惊又喜的赞叹之情。原文直译应作“瞧!”。
[4]这一节细致地描写了芭蕾舞演员伊斯托敏娜由静立开始的一连串动作:首先是皮鲁埃特旋转(pirouette),接着是著名的凌空跃的大跳(grand jete),第11行的两个“瞧”指向的似乎是两个动作,但更象是一个大跳的两个动作分解,先是一跳,然后是貌似反重力的滞空效果,仿佛飞花,然后是行进中的一组转体动作,最后是行进中的安特雷沙(entrechat),两脚迅速拍击,仿佛飞鸟振翅。这一系列动作先静而动,动而柔,柔而力,力而化之为飞花,为飞鸟……普希金极其生动的语言特色在此可见一斑。采用自由诗行的译法,尽管牺牲了原文在格律上的匀整性,但对于发扬这种语言的生动性具有更大的自由度。普希金对伊斯托敏娜是很喜爱的,在他的眼里,伊斯托敏娜正是俄罗斯的特耳西科瑞。
二十一
掌声雷动。奥涅金进场: [1]
踩着人脚,挤进了前排;
斜着眼,他的高倍望远镜 [2]
对准包厢里所有不认识的女士,
他把各层席位全都横扫了一遍,
断无遗漏,什么脸蛋啊、装扮啊,
这些都让他感到可怕的失望; [3]
接着他和四周的男士
都打了招呼;
然后才心不在焉地
瞟一眼舞台,
随即扭头打了个哈欠, [4]
说:“全都该换换了,
我早就受够了芭蕾,
甚至于狄德罗也叫我腻味。” [5]
[1]掌声雷动:和17节第10行呼应。奥涅金进场:时机有一丝戏谑之味,仿佛有一种观众为奥涅金进场而鼓掌的错觉,这就是奥涅金有意无意的作派。
[2]望远镜:据纳博科夫,在整部小说中,普希金所说的望远镜有两种含义,一种是通常意义上的单目镜或双目镜,配长柄,拿在花花公子的手里就如同美女拿着扇子一样流行于当时;另一种是特定的观剧镜。本节中的望远镜应当是第二种含义。
[3]朦胧产生美,用望远镜看人不啻为用放大镜找缺点,失望是难免的。
[4]奥涅金到了哪里,总有一种本领显得与众不同,从而格外引人注意。对于奥涅金的这种作派,纳博科夫敏锐地引用了两处材料。
一处是某匿名作者在《祖国之子》杂志第20期(1817年)的反讽式描述:“进入上流社会时,你的首要原则是不要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千万不能一惊一乍的样子;要对一切保持冷漠的淡定……要四处露面,但一会儿就得走。对于各种聚会要显得心不在焉和腻味;在剧院,要打哈欠,别关注演出……一般来说,要清楚地表明你不在意女人,并且鄙视她们……对亲戚朋友假装不认识……一般来说,要当心所有的依恋之情,它可能会把你套牢,可能会迫使你不得不随另一个存在而同喜同悲。这就导致义务……义务是头脑简单者的命运,而你期望的是更高层次的成就。”
另一处出自司汤达的《红与黑》下卷第7章:
在伦敦,他(于连•索雷尔)终于认识到贵族社会的高傲。他结交了几个俄国的青年贵族,他们给他介绍了英国的社会生活经验。
“亲爱的索雷尔,您真是得天独厚,”他们向他说道,“您有一种天生的冷静态度,您对现实好像毫无感觉,这是我们怎么也做不到的。”
“您还不了解您的时代,”克拉索夫公爵向于连说道,“您得永远做和别人期待您的相反的事。……”(闻家驷译)
[5]普希金原注:情感僵冷,恰尔德·哈罗尔德的典型特征。狄德罗先生的芭蕾充满了幻想的生动和独特的魅力。我们的一位浪漫主义作家在它们(指狄氏芭蕾)之中所发现的诗意胜于整个法国文学。
二十二
情妇、恶魔、和一条条龙 [1]
依旧在舞台上蹦着、闹着,
马车廊里疲乏的仆人们
依旧在皮大衣里打着盹; [2]
观众们依旧在没完没了地跺脚、
擤鼻涕、咳嗽、嘘人、鼓掌;
依旧,里里外外,
到处是灯火通明,
依旧,受冷的马匹不得安生,
总想摆脱它们的辔头,
而围着篝火的马夫们
一边搓手,一边咒骂着主人, [3]
然而奥涅金已经脚底抹油,
他正赶着回家去更换行头。 [4]
[1]情妇、恶魔、和一条条龙:舞台上群魔乱舞之谓也。这是用”众生相“式笔法描写的一节(类似笔法的还有第5章第17节)。分台上的众生、台下的众生、以及场外的众生。纵观历史,人类社会无非也是分为台上、台下、外加场外而已。台上群魔乱舞,台下或鼓噪或鼓掌,场外的又分安生的和不得安生的。普希金笔法,有鸟瞰,就必有特写,有内,就必有外,有台上,就必有台下,有主人,就必有仆人,故诗人的笔力雄浑饱满,不曾偏废一处。不过,此节寓义并不一定是作者有意为之。
[2]主人的皮大衣交由仆人看管,因此仆人们的运气不错,还能够温暖入睡,而马夫们则需要靠篝火勉强取暖。
[3]彼得堡寒冷的气候下,一场演出下来,马夫在场外冻死的事情并非罕见,冻伤手脚就更司空见惯了。
[4]奥涅金迟到、早退,只在剧院作惊鸿一现,这种行为逻辑参见上一节注[4]。
二十三
我要不要用一幅忠实的画卷
来展现那个隐秘的小房间?
就在那里时尚界的模范学生
他是穿了又脱,脱了又穿。
不管为满足什么奢侈而异想天开的癖好,
伦敦的饰品店通过波罗地海的波浪,
为我们送来以我们的油脂和木材为交换的
什么五花八门的新玩艺;
不管为迎合什么消遣、奢华、和时兴的婉约,
巴黎的欲壑难填的嗜好
在某项实惠的交易上
又动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新点子;
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来装点
一个十八岁博士的小密室。
二十四
沙皇格勒的烟斗上镶着琥珀, [1]
桌子上摆着瓷器和铜具,
多面体水晶瓶里盛放着
为放纵的感官所喜的香水,
梳子,小钢锉,
剪子有直的,有弯的,
刷子有三十种——
这些用于指甲,那些用于牙。
卢梭(我想顺便提一下), [2]
无法理解尊贵的格里姆 [3]
怎敢当他的面清理手指甲, [4]
这位雄辩的狂人, [5]
自由和民权的倡导者,
在这件事上根本就不对。
[1]沙皇格勒:君士坦丁堡的俄罗斯委婉语。
[2]卢梭:法国思想家、文学家,主张民众之间订立契约,组建公民社会,在教育方面提倡“回到自然”,尊重儿童的身心自由,著有《民约论》(即《社会契约论》),小说《爱弥尔》,自传《忏悔录》,对法国大革命和欧洲浪漫主义文学产生深远影响。
[3]格利姆:法国百科全书编纂者。卢梭在《忏悔录》中对他是这样描述的:”大家都知道他是搽粉的,而我呢,先还不信,后来也信了,不仅因为我看见他的肤色美起来了,还因为在他的梳妆台上发现过一些白粉盒子。有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间里去,看到他在用一个特制小刷子刷指甲,他当着我的面得意地继续下去。我寻思,一个人能天天早上花两个钟头时间刷指甲,就很可能花一点时间用粉把皮肤上的坑坑洼洼给填起来。”(范希衡译)
[4]普希金十指留有长指甲。
[5]普希金原注:格利姆超前于时代:今天整个有教养的欧洲人都用特制小刷子清理手指甲。
二十五
其实一个人既可以精干,
又注重指甲的精美:
习俗本是人间的暴君,
何必同时代作无望的争辩。
我的叶甫盖尼,是恰达耶夫之二, [1]
忌惮着嫉妒的指责,
他在穿着上是一个大学究,
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花花公子。
至少有三个小时,
他都花在镜子前,
从他的更衣室里出来时,
竟近似于令人眩晕的维纳斯,
此时,穿着一套男子的盛装,
这女神要赶着去往化妆舞会。
[1]恰达耶夫:俄罗斯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普希金早在皇村学习期间便与身为驻扎于此的骠骑兵团军官的恰达耶夫相识,并受到他的思想影响。恰达耶夫早年当过骠骑兵,著有《哲学书简》,在思想上相对于斯拉夫派而言是西化派。恰达耶夫在个性上爱好自由,思想独立,并具有一丝不苟的骑士精神,穿戴打扮入时而精细,被认为达到着装艺术的历史性水平。普希金著有诗歌《致恰达耶夫》。
二十六
用所谓最新潮的装扮
已吸引了你们好奇的视线,
我也该在懂行的世人面前
把他的盛装做一番描写,
而这,无疑,要一份胆量,
但这也毕竟是我的份内之事,
可“燕尾服“、”白背心“、“紧身裤”—— [1]
俄语里都没有这些词,
实际上,我明白(请恕罪)
我这已然贫乏的用词
会因为添加了些外国货
而更显得不够多元化,
不过,有一阵子我也确实
在学院大辞典里面浸淫过。
[1]其实还有长筒靴,带流苏的。其它附件还包括怀表和围巾。玻利瓦尔帽在第15节倒是提到过了。
二十七
不,这些我们现在并不在意:
我们最好快点赶到舞会去; [1]
他一头栽进一辆四轮大马车,
我的奥涅金已经火速出发了。
在模糊的建筑面前,
经过一条条沉睡的街道,
一驾驾马车的双灯
倾泻出愉悦的光柱,
在白雪上投射出彩虹。
周身上下点缀着灯笼,
一座艳光四射的雄伟府邸展现在眼前,
透过它的一面面整幅大玻璃窗 [2]
映现出人影憧憧:
有小姐、有太太,还有时髦的小妖怪。 [3]
[1]奥涅金比“我”离开剧院要早,但是在闺房里打扮了很长时间,因此“我”便又赶在奥涅金前面抵达舞会。你追我赶。
[2]整幅大玻璃窗:不比现在,在当时是豪华稀有的配置。
[3]时髦的小妖怪:打扮时髦然而发型怪里怪气的花花公子,特别是影子映在玻璃窗上的效果尤其如此。
二十八
我们的主人公直扑向门廊,
冲进门房,象一个飞镖
快步登上了大理石台阶,
手指已把头发麻利地梳理好,
他进来了。舞厅里挤满了人,
音乐不厌其烦地唠叨,
人群在跳着玛祖卡,
到处是喧闹和推搡,
近卫军的马靴叮叮当当地响着,
美女们的小脚一掠而过,
在她们诱人的足迹上
也随之掠过火热的目光, [1]
而小提琴叫嚣的洪水淹没了
时尚妇女们的妒忌的低语。
[1]掠:第12行和第10行都有一个“掠”字,原文为两个“Летают”,这一动词的重复使用是别具匠心的,生动地表现了诱惑与被诱惑之间的如影随形。Falen广受赞誉的格律体英译本分别用了两个不同的动词twirl(快速转动)和pursuit(追踪),可见,Falen的译文虽然在形式上大体复原了俄文的韵律,但是译文更多的是一种苍白的解释,丧失了原文的文学风味。纳博科夫广受争议的散文体译本在此两处用了同一个词flit(掠过),在表现力上是精准的。韵律体译文的一个重大陷阱在于,为了强求押韵,译文很可能变成与原文表象肖似的僵尸,而极大程度上丧失了原文的生动与活力。
二十九
在那些欲望横流的华年,
我对舞会简直着了魔:
不论是直接表白还是递情书,
没什么地方比这儿更安全。
啊!受人尊敬的有妇之夫,
我想给你们提供点服务,
祈祷吧,并且留意我的话,
我是想给你们提个醒。
你们也是,妈妈们:
请极其严格地盯紧你们的女儿,
就那么一直举着眼镜别放下!
否则......否则——但愿别发生!
不论如何,我如此作写是因为
我老早就洗手不干了。 [1]
[1]普希金在给女友维亚泽姆斯基公爵夫人的信中提到他的妻子冈察罗娃是他所爱的第113位女性,不过这一数字也不必作真,另外他在另一位女友乌沙科娃的纪念册上开列了34位女性,并称之为“唐璜名单”。无论普希金与这些女性的关系是友谊、情谊、还是爱情,他的一生有过丰富而复杂的情史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三十
是啊,在各种各样的消遣上
我浪费了数不清的时光!
时至今日,倘若良心许可,
我依然会乐此不彼。
我喜爱骚动的青春,
破灭、闪光、快乐,
还有女士们考究的着装,
我喜爱她们的小脚,但是我估计
你走遍俄罗斯都找不到几对柔美的玉足,[1]
我嘛,我久久无法忘记
那一双小脚!......消沉、淡漠,
但我依然记得它们,睡梦中
它们都来打扰我的心灵。 [2]
[1]正所谓:千古江山,芳踪无觅小脚美人处。单说普希金患有恋足癖是不公道的,第一章中虽有数节这方面的铺陈,但是从中可以读到的是一个女性美、文学联想、和自由元素的混合体。
[2]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从此节至以下几节以“小脚”为主题串起“我”的感情经历。
三十一
那么,何时何地何等洪荒,
疯子啊,你才能忘记它们?
小脚啊小脚!你们现在正处何方?
你们在何方践踏着春日的鲜花?
你们在东方式的奢华中长成, [1]
在北方忧伤的雪上,
你们没留下一丝印迹:
你们喜爱的是柔顺的地毯
所施以旖旎的抚摩。
是多久之前我会为了你们
忘记对声名和赞美的渴望,
忘记我的故土,忘记监禁? [2]
青春年华的欢乐已悄然消逝,
正如草地上的你们轻微的足迹。
[1]暗指一位南方女子。俄国南方的敖德萨接近土耳其。
[2]普希金1820年被沙皇亚历山大流放至南方(原本是去西伯利亚,后因普希金朋友的斡旋才改为好一些的南方),于1824年又因为和敖德萨总督沃隆佐夫有隙而被驱除出敖德萨,流放到他母亲在普斯科夫省的领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由省当局和当地教会施行监视。
三十二
戴安娜的酥胸、弗洛拉的脸蛋 [1]
是迷人的,亲爱的朋友,尽管如此,
对我来说,特耳西科瑞的小脚
却具有更大的魅力,
它向眼眸宣以
无价报偿的预言,
以富有象征性的美启发了
丰富而广阔的遐想。 [2]
我喜欢它,亲爱的爱尔维娜, [3]
在餐桌长长的亚麻布下,
在牧原碧草上的春光中,
在炉膛铸铁上的冬日里,
在舞厅镜子般的地板上,
在花岗岩石上的大海边。 [4]
[1]脸蛋:“面孔”与“酥胸”音谐,然而在此语境下不及“脸蛋”义切。舍鱼而取熊掌。
[2]“足”意味着“行”,意味着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景致,不同的意境。
[3]爱尔维娜:出现在俄罗斯诗歌中的假设的女子名。这里涉及的女子是不指向具体对象。
[4]末五行蒙太奇手法。
三十三
我忆起面临暴风雨的大海:
我多么羡慕滚滚的波涛
一浪接一浪地汹涌澎湃,
怀着爱慕在她的脚下匍匐! [1]
我多么希望跟随着波浪
亲吻我所珍爱的秀足!
不,即便当我青春洋溢,
即便在我的燃情岁月里,
我也没有如此痛苦地盼望着
一吻年轻的阿尔米达丝的双唇 [2]
和她热切的面颊上的玫瑰,
或者充满慵悃的酥胸——
不,从没有如此翻腾的激情
这样撕扯着我的灵魂!
[1]注家们提出三个原型:其中两个是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女儿,另一个是敖德萨总督沃隆佐夫的妻子,都是普希金流放南方时认识的,都是没有结果的情谊或爱情。普希金被驱逐出敖德萨,和他追求总督夫人关系甚大。纳博科夫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对三位原型搜集整理了长篇累牍的考证,但剧情总归是八个字:大浪翻涌处,诗人见美足。
[2]阿尔米达丝一词源于塔索的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女主人公阿尔米达的名字,此女美丽且不羁。
三十四
我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
常常在小心翼翼的幻想中,
我握着幸福的马蹬, [1]
感到手心有一只小巧的秀足。
又一次想象沸腾了,
又一次那种触摸点燃了
我枯竭的心里的血,
又一次怅然若失,又一次爱欲狂流!——
够了!我的里拉琴对傲慢的人儿 [2]
已经吹捧得够多的了:
她们配不上她们所激发的衷情与歌咏;
那些甜言如蜜和媚眼如丝
和她们的小脚一样地具有欺骗性。
[1]此处忆及一女子,诗人手握的是被该女子小脚踏过的马镫。
[2]求之不得,拂袖而去。
三十五
我的奥涅金呢?半梦半醒,
他从舞会上回来便上了床,
这时永不知疲倦的彼得堡
已经在鼓点声中醒来。
商人们起身,小贩们出门,
车夫们赶到出租车的站台,
奥荷塔的姑娘提着罐子步履匆匆,[1]
清晨的雪在她的脚下吱吱作响。 [2]
晨间活泼的嘈杂都已经苏醒,
百叶帘拉开,烟囱上升起
一缕缕青烟,那位面包师傅,
一个守时的德国人戴着棉帽子,
早已经一次次地打开了面包窗。 [3]
[1]奥荷塔:彼得堡附近的一个产牛奶的地区。
[2]对上流社会及其人物面貌进行深度刻画之后,视角转向另一个世界,一个与上流社会昼夜颠倒的世界,一个劳动者的世界,一个“牛奶、少女、和雪”的世界,一个 “面包、大叔、和烟”的世界。一节诗平衡了一章词。
[3]有人来买面包时才打开面包窗把面包递给顾客。
三十六
在喧嚣的舞会上闹腾了一整夜,
正当午夜转变成黎明之际,
沉浸在厚布窗帘的怜爱之中,
富贵与欢娱之子进入了恬静的梦乡。
他过了中午才会醒过来重整人生,
直到又一个清晨,
单调而又杂乱,
明天总象是昨天。
但我的奥涅金,
在黄金岁月里的花期,
在辉煌的战果之中,
在每天愉快的心情之下,
我的自由自在的奥涅金他幸福吗?
抑或,整日里周旋于莺歌燕舞酒肉池林
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
三十七
不,情感在他心里早已经僵冷。
社交上的嗡嗡营营也使他厌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但他可不愿长相厮守。
对于一次次变心他感到疲惫。
朋友和友谊也失去了吸引力,
很简单,谁一旦有个头疼脑热
这些不可能总是牛排
和斯特拉斯堡的馅饼
不可能总是穿肠过的香槟酒
和开胃的趣谈,
另外,尽管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恶棍,
对于打架斗殴、舞刀弄枪,
他已不再有什么兴趣。
三十八
这是一种病,病因呢,
是该好好调查一下了,
类似于英语所说的“坏脾性”, [1]
总之,是俄国人的“意气消沉” [2]
或多或少侵蚀了他。
给自己一枪,感谢上帝,
他倒还不至于,
但他对人生已变得相当地冷漠。
他就象恰尔德·哈罗尔德那样 [3]
阴沉、懒散地出现在客厅,
不管是上层绯闻还是波士顿牌戏, [4]
不管是美目盼兮,还是怨声叹兮,
没什么能让他动心,
他对什么都不会在意。
[1]坏脾性:相当于中医所称的“肝脾失和”,此义可参照纳博科夫援引的旅英俄罗斯人卡拉姆津的一段通信实录:“烤牛肉和牛排是英国人的主食。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血液粘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变得冷血,忧郁,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自杀屡见不鲜。(这就是)他们(坏脾性)的生理原因……”
[2]意气消沉:即忧郁。用今天的话说,奥涅金可谓富二代,实际上是富N代了,是货真价实的高富帅,并且还颇有几分聪明劲儿,这样的人怎么会心情不好呢?恰恰是这样的人心情不好了。假如这样的人没有心灵,也就不会心情不好。奥涅金不幸还存有心灵,还有几分对自身、对社会的认知……也许,没心没肺最幸福?
[3]恰尔德·哈罗尔德:拜伦《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主人公。19世纪初世界文坛出现了一批文学著作,它们都刻画一种“忧郁型”的人格,包括英国拜伦的哈罗尔德,俄国普希金的奥涅金,法国夏多布里昂《勒内》中的勒内和法国缪塞《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中的沃尔夫,他们的忧郁症又被统称为“世纪病”。世纪病蔓延至俄国,不但产生了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后继还有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屠格涅夫的《多余人日记》、以及刚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这些著作中的主人公在俄国被统称为“多余人”。与前述英法浪漫主义作品不同的是,这些俄国小说都被归为现实主义作品,除了最早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包含少量的浪漫主义成份。普希金流放南方期间一度对拜伦的诗歌神魂颠倒,但后期对拜伦的看法发生了转变。别林斯基参指出两者巨大的不同之处:拜伦是悲观主义、神秘主义、个人主义和逃避现实的混合体,普希金在这些方面是与之对立的。
[4]波士顿牌戏,一种4人玩的纸牌游戏,惠斯特牌戏家族中的一种。
三十九
......
四十
......
四十一
...... [1]
[1]第39、40、41节本无内容,有意留白。如此设置似乎与上下文的气场有关:延续了第38节末而进入“寂然无声”的状态,同时突出了第42节首的“突然发作”的反应。
四十二
变幻莫测的贵妇们,
他最先甩掉的就是你们, [1]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
上流角色确实太乏味。
虽然偶尔也许有一位夫人
能说得通萨伊和边沁, [2]
但总体而言,她们的谈话
全都站不住脚,当然也都人畜无害。
除此之外呢,她们是如此单纯,
如此高贵,如此机智,
如此考虑周详,如此小心翼翼,
如此虔诚地亲近上帝,
如此正派地疏远男人, [3]
以至于看她们一眼你就,萎靡了。
[1]本节写奥涅金甩掉女人,相当于患者意识到患病后的应激反应,并非治病之举。
[2]萨伊: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经济学家。边沁:英国法理学家、功利主义哲学家、经济学家和社会改革者,和萨伊同时代。
[3]普希金原注:讽刺性的这一节只不过是对我们美丽的同胞的微妙的奉承。布瓦洛就是这样以表面的不以为然来赞美路易十四。我们的女士们总是能把教养和亲善,把严格的道德清白和斯塔尔夫人般迷人的东方魅力结合在一起(见Dix ans d' exil[流亡10年,译者注])。
四十三
而你们,年轻的美女们, [1]
每当夜幕降临,
敞篷马车就带着你们呼啸着
在彼得堡的路面上招摇过市,
你们也被我的奥涅金抛弃了。
花天酒地脂粉阵的叛逃者 [2]
奥涅金,大门不出,二门不入,
打着哈欠,拈起一只笔 [3]
想写点什么,但无论如何
也打不起精神,什么也挤不出来,
他不曾加入自我感觉良好的
什么协会,对此我不作置评——
因为我也位列其中。 [4]
[1]这里的美女们指某种高等妓女。
[2]至此奥涅金已有若干绰号。
[3]写作是一味药,但是奥涅金服不下。
[4]诗人在皇村学习期间加入文学团体“阿尔扎玛斯社”,中心人物是茹科夫斯基,反对古典主义,提倡文学的自由发展。在彼得堡供职期间加入与十二月党人组织“幸福同盟”有密切联系的秘密文学小组“绿灯社”。
四十四
终日无所事事,
精神无比空虚,
可喜的是他决意
用他人的思想来充实自己;
他弄来一整架子图书, [1]
读啊,读啊——结果都一无所获:
不是味同嚼蜡,就是谎话连篇,
有的缺乏良心,有的错失理性,
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枷锁;
旧的陈腐不堪,新的也老气横秋。
自从他离开了女人,他也远离了书籍,
最后,书架和书架上尘封的一竿子图书
都被他蒙上了葬礼用的塔夫绸。 [2]
[1]看书也是一味药,可奥涅金也看不进去。
[2]塔夫绸:一种平纹织制的高档丝织品,有光滑、平整、紧密、硬挺的特点。至此第一章的结构为:引述,奥涅金的教育和学问,奥涅金的感情经历,奥涅金和“我”相重叠的夜生活,“我”的感情经历,奥涅金的内心现状,从下一节开始奥涅金和“我”会合,至51节又分开。
四十五
抛开了交际上的繁文缛节,
当他从空虚的追逐中脱身, [1]
那时候我与他交上了朋友。
我格外喜欢他的某些特征:
自然而然地耽于幻想,
由然而然的怪癖,
冷峻,犀利; [2]
我活得苦恼,他过得郁闷; [3]
我们两者都熟知感情的剧本;
两者都被人生压弯了腰;
两者都燃尽了心头的火苗;
两者,在我们人生的清晨,
对瞎了眼的福耳图那、对世人, [4]
两者都蓄满了激愤。
[1]前文奥涅金与“我”的夜生活便是“空虚的追逐”,你追我赶。
[2]在普希金的草稿中,诗人在页边画了一个自己侧面的速写肖像,鼻子飞流直下,夸张地尖出,纳博科夫形容它象倒写的阿拉伯数字7。从普希金的自画像可见他在艺术追求上注重人物个性特征和表现手法上的意象性(以意领象)。
[3]书中的三位第三人称主人公(奥涅金、连斯基、达吉亚娜)和第一人称的主人公“我”都常常表现出某种精神上的负面状态,如“苦恼”、“忧愁”、“悲伤”、“忧郁”等等,但是奥涅金的与其他三位有所不同,奥涅金的苦恼中带有一种“阴气”,因为其他人都有热烈的追求,唯独奥涅金没有。
[4]福耳图那: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此处需插入自画像}
四十六
生活过、思想过,
灵魂的深处必傲视人寰;
生活过、感受过,
流光的幽灵便会来侵犯;
对于他一切都已是浮云,
对于他记忆是一条蛇,
对于他悔恨在心中噬咬。
所有这些常常在对话中
注入极大的魅力。
起先,奥涅金的语言
使得我困惑;但逐渐地
我习惯了他辛辣的观点,
他的半带戏谑半是宣泄,
他阴郁的警句中的恶毒。 [1]
[1]草稿的末行下诗人画了一个黑洞中的魔鬼。普希金1823年居敖德萨期间著有短诗《魔鬼》(见附录),这是理解奥涅金形象和普希金创作动机的一把重要的钥匙。魔鬼的原型是谁?有普学家指认亚历山大·拉耶夫斯基(拉耶夫斯基将军之子,十二月党人,普希金与其三个妹妹有过交往。)但普希金自己的说法是,魔鬼不应看作是任何特定的个人,而是影响到时代道德的幽灵,一种悲观怀疑的幽灵。
四十七
多少个夏日,
涅瓦河上的夜空
清澈而又澄明, [1]
河面上波平如镜,
黛安娜未显真容——
回想起往日的迷局,
回想起过去的爱恋,
感慨万千而了无牵系,
我们默默地痛饮
良宵醉人的气息,
就象梦境中的囚犯
从监牢被放归绿林, [2]
我们也愿被幻想引领,
去往青春开始的地方。 [3]
[1]普希金原注:读者们都记得格涅季奇的田园诗所描绘的彼得堡之夜:
夜幕降临;然而一缕缕金色的云霞并没有消隐。
没有星星,没有月光,整个地平线上却一片光亮。
在远方的海湾,隐约可见的帆船张起银色的船帆,
仿佛正在蔚蓝色的天上悠悠地飘荡。
夜晚的天空大放着乾坤一扫的光明,
西天的红云交织着东方的金霞,
仿佛奥罗拉从夜晚中醒来,释放出
她那玫瑰色的晨曦。这是华丽的季节,
这时夜晚的权力被夏日所篡夺,
这时异乡人的眼神被北方的天空所迷惑,
这里美丽的光与影形成神奇的组合,
此情此景从未装点过南方的天空:
清澈得就象迷人的北方的姑娘,
就象她们湛蓝色的眼睛和玫瑰色的面颊
被她们的波浪般的鬓发映上轻微的阴影。
此时此刻的涅瓦河与巍巍彼得堡广厦的上方,
你看见无暮之暮和不夜之夜。
此时此刻的夜莺一旦唱完了午夜之歌
便将会开始歌唱着迎接黎明。
但此刻是深夜,一丝凉意吹拂涅瓦河上的苔原;
露珠点点;……
午夜时分,经历了整晚的千万记桨声的涅瓦河
水波不兴;城市的访客们已然散去;
河岸上没有人声,河面上没有波纹,万籁寂静。
偶尔会有孤零零的一记隆隆的声响传自桥面,
或者一声长长的叫喊从远处的郊区传来,
那是深夜的哨兵彼此呼应的声音。
一切都睡了……
[2]普希金著有长诗《强盗兄弟》,一篇关于强盗越狱逃跑的故事,取自真人真事,但没有完成。骆宾王《在狱咏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3]普希金著有长诗《高加索的俘虏》,诗中的一位俄罗斯军官在沙俄的地域扩张战争中被高加索山民俘虏,与善良美丽的切尔克斯少女产生情愫,最终少女放走了俘虏并投水自尽。长诗表现了对生活的厌倦失望和对空虚的上流社会的鄙弃,表达了在与大自然的接触中召回失去的青春时代的愿望。当人自己意识到自己身处困境时,常常会以怀乡的心态缅怀某种本初的状态:人情与人性的本真,人类社会的本初,甚至从人类学意义上的本源。对原始的、质朴无华的、和天真无邪的事物的倾心本质上是“自然”的世界观,构成浪漫主义的本质属性之一,这是与强调人为秩序的古典主义相对立的。“青春开始的地方”是何等模样,下面两首中国古诗也许能提供一丝线索。李白《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莲者,怜也。)
四十八
灵魂充满了悔恨,
倚靠在花岗岩栏杆, [1]
奥涅金站着陷入了忧思——
正如某位诗人描述他自己。 [2]
一切都很安宁;
只有哨兵彼此呼应的声音, [3]
突然,某个敞篷马车
悠远的咔嗒声从米连街传来; [4]
河水睡意沉沉,只有一挺小舟
在桨声里轻轻地漂流, [5]
远处,一支铜号、一曲高歌 [6]
令我们着迷,但是,
在多姿多彩的夜里,更恬美的
是塔索八行诗的旋律。 [7]
[1]奥涅金与普希金所立之处,位于涅瓦河岸边某地,河对面有一座被用作监狱的城堡。普希金在草稿中画了一幅插图,其中有普希金、奥涅金、城堡、花岗岩栏杆、以及河上的一艘帆船。
[2]普希金原注:穆拉维约夫《致涅瓦女神》:“当他倚靠着花岗岩/度过不眠的一夜,/激动的诗人分明/看见了和蔼的女神。”
[3]哨兵可能是指监狱中的哨兵,专制禁锢意象。
[4]米连街靠近涅瓦河并与之平行,但不直接毗邻河岸,是一条“宫殿街”。专制者意象。
[5]小舟,自由意象。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6]铜号,即号角,战斗与反抗意象。
[7]塔索:意大利诗人,文艺复兴运动晚期的代表。代表作《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充满精忠报国、铁骨柔情的古典英雄主义精神。八行诗,一种诗歌形式,限于八行。威尼斯平底船夫歌唱塔索八行诗,曾经风行一时。这里开始出现并在下一节展开的意大利主题与第8节的摩尔达维亚主题是呼应的,被流放的奥维德曾投书并托付远方的朋友请求奥古斯都放他回到意大利,因此“诗人放归意大利”也好,“诗人游历意大利也好”,都蕴意着自由的愿望,既包含人身自由,更包含心灵自由。
{最好有插图}
四十九
亚得里亚海之波啊,布伦达河! [1]
不,我定将见到你们,
我定将怀着全新的诗情,
聆听你们的天幻之音!
对于阿波罗的子孙这是何等之神圣; [2]
经由阿尔比恩人骄傲的里拉琴, [3]
这对于我至为亲切,与我血脉相连。
在意大利金色的妖娆之夜,
我愿放开胸怀纵情狂欢,
携带一位年轻的威尼斯女郎,
时而畅谈,时而缄默,
随着神秘的平底船在水波上悠游;
通过她,我的双唇将会发现
彼特拉克以及爱情的语言。 [4]
[1]亚得里亚海,地中海的一部分,位于亚平宁半岛和巴尔干半岛之间。布伦达河流经威尼斯。拜伦《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有句“幽暗的布伦达河轻流”。
[2]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光明之神,主管音乐、舞蹈、诗歌和灵感。言“阿波罗的子孙”乃“心怀阿波罗神性“之谓也。
[3]阿尔比恩:指英格兰或不列颠,源自希腊人河罗马人对该地的称呼。这里专指拜伦。
[4]彼特拉克:意大利诗人与学者,被认为是人文主义之父,以十四行诗著称于世,有“诗圣”之称。故“彼特拉克的语言亦即”诗歌的语言“。彼氏与但丁、薄伽丘齐名,被称作文艺复兴三杰(他们的强项分别是:彼氏之十四行诗,但丁之史诗,薄氏之短篇小说)。彼特拉克著有作为抒情诗集的《歌集》和反映第二次布匿战争的史诗《非洲》。
五十
自由的一刻会来吗?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我大声呐喊;
我徜徉在海洋之上,等候着适宜的天气,[1]
我伸手召唤过往的船帆。
在风雨的夹裹之中,在波涛的争辩之下,[2]
在大海自由的十字路口, [3]
何时我才能开启自由的旅行?
是时候了,是时候离开这气候恶劣、
百无聊赖的海滩,
在巨浪的顶峰,在我非洲的天穹之下, [4]
是时候为忧郁的俄罗斯,
为我爱过、痛过、埋葬过我心灵的故地,
发出凭吊的一叹。 [5]
[1]普希金原注:写于敖德萨。
[2]气象语言(风、雨)表达政治境遇。骆宾王《在狱咏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波涛争辩”亦有言外之义。
[3]普希金有名诗《致大海》,其中大海是自由的象征符号。因奥涅金与“我”会合于4困境”,于是文章很自然地转入对“自由”的抒情。
[4]普希金的外祖父汉尼拔原本非洲阿比西尼亚(现埃塞俄比亚)一个酋长之子,幼时被土耳其掳至君士坦丁堡,后又为一个俄国公使买下送与彼得大帝,被其收为教子,又被派去法国留学,归国后在彼得大帝的手下作为军事工程师参与俄国的历史性改造,功勋卓著,晋身至元帅,活到84岁。如果说荷尔德林寻根寻向古希腊的神性,那么普希金在此寻根寻向的是非洲的天穹。巧的是前者有言“神湛若青天”。
[5]普希金在敖德萨期间与总督沃隆佐夫的妻子伊丽莎白·沃隆佐娃的罗曼事被亚历山大·拉耶夫斯基报给沃隆佐夫,于是沃隆佐夫一方面炮制长文,向朝廷参了普希金一本,历数他的种种不端行为,一方面以上司的架式给他穿小鞋,比如他曾命令普西金调查各地灭蝗情况。极端气愤的普希金交上的调查报告只有四句诗:“蝗虫飞呀飞,/飞来就落地,/一切都吃光,/然后飞走无音讯。”(特罗亚《普希金传》中译本),另一个版本是普希金女友罗谢特《自传札记》中的记录:“蝗虫飞来就落地,/一切吃光又飞去。”(《同时代人回忆中的普希金》)。事后普希金愤而辞职。雪上加霜的是另一件事情:沙皇的警察截住了普希金给维亚泽姆斯基的一封有同情无神论内容的信件。三管齐下,普希金此刻想到了渡海逃往国外,并向维亚泽姆斯基公爵夫人商量借钱以付之行动,后者认为这一想法过于幼稚而劝他放弃了打算。后来普希金便被解送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去了。
五十一
奥涅金原本已准备
和我一起去异地;
但不久我们就被命运
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候他父亲死了,
奥涅金面前纠集了
一大群贪婪的债主,
个个都有说辞,
奥涅金懒得打官司,
他倒是乐天知命,
将遗产全交给了他们,
没觉得受多大的损失,
或许他老早就算定
他叔父总要一命呜呼。 [1]
[1]相对于第30节到34节和第49、50节的云卷云舒的抒情,这一节是近似白描的叙事。采用自由诗行的译法,尽管牺牲了原文在韵律上的匀整性,但对于发扬这种语言风格的多样性具有更大的自由度。
五十二
突然,他果真
收到总管的来信,
说他叔父竟一病不起,
很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叶甫盖尼甫一接信,
便失禁般冲向邮递马车,
奔赴约定的地点,不出所料
他很快打起了哈欠,
看在钱老兄的面上,他准备好了叹息、
忍一忍无趣,外加耍一点小诡计。
(我的小说也正是从这儿起笔);
但当他飞速赶到他叔父的庄园,
才发现他已经躺在桌子上
象一具贡品准备着奉献给大地。
五十三
他发现场地上到处是随从;
冲着这死人从四面八方
来了许多生龙活虎的朋友和对手,
个个对葬礼都兴致勃勃。
死人埋过以后,
牧师和宾客们吃了,喝了,
然后煞有其事地散了,
仿佛他们都干得很不错。
于是我们的奥涅金成了个乡下人,
有作坊、水面、森林、农田,
绝对是个地主(而在这之前
他可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
并且很乐于把他的过去
换一个面目。
五十四
幽林气森森,
青溪水潺潺,
僻静的乡野头两天
看起来倒有些新奇,
第三天,树林、山岗、田野
都受到了冷落,
然后它们简直象催眠药,
然后他简单明白地认识到,
在乡间,无聊和城市别无二致,
尽管这儿没有街道,没有宫殿,
没有纸牌,没有舞会,没有诗文。
忧郁正盯着他,等着他,
并且紧追着他,就象个影子,
也象个忠实的发妻。
五十五
我生来就喜爱清静,
我喜爱乡间的安宁: [1]
里拉琴音在野外更为悠扬,
创造性的幻梦也倍加生动。 [2]
平湖信步惟自适, [3]
一任此生付闲情,
“逍遥自在”便是我的信条。
每天清晨,我都在
温柔与自由中醒来;
读得少,睡得多,
不求虚名,无意闻达,
这不正是在早年、
在闲散和绿荫中
我所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4]
[1]对于普希金来说,他喜爱乡村主要原因在于那里的安宁有利于诗人写作,特别是在秋天!
[2]普希金《乡村》:“……历代的先知们,我要问问你们!/于此庄丽的孤独,/你喜悦的声音更为清楚/……/你创造性的思想/在灵魂深处正在成熟 ……”
[3]这两句直译是:寄身于无伤大雅的闲暇,漫步在虚掷光阴的湖畔……
[4]指普希金在1817年和1819年夏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居住过的时光。
五十六
鲜花,爱情,乡村,闲情,
啊!我的灵魂向你们宣誓。
我乐于随时向人们注明
奥涅金和我之间的区别,
以免尖刻的读者
或者某个出版商,
居心叵测,恶意诽谤,
在这里联系上我自己的特征,
此后一遍又一遍无耻地重复,
说我把自己的形象乱涂乱抹,
就象那位傲性的诗人拜伦—— [1]
仿佛我们除了表述自我,
就不再有能力
写几部长诗。
[1]拜伦在《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第四章的前言中写道:“……我已疲于划一条所有人看似都坚决不予理解的界线……我徒劳地坚称并想像我已将作者和游历者予以清晰的划分;维持这种区分的焦虑和发现自己无法做到的失望迫使我决定完全摒弃这一主张——我已经这么做了”。
五十七
说到这里,我想顺便作一个观察:
所有诗人都是幻想性爱情的朋友。
往往有些可爱的对象出现在
我的梦里,它们神秘的图景
为我的灵魂所存,
之后缪斯便使之跃然纸上: [1]
因此,我,无忧无虑地,
想要歌唱我空想的大山之女, [2]
以及萨尔吉尔河边的俘虏。
而你们,我的朋友,
最近你们不少次这样问我:
“你的里拉琴为谁而叹?
在这些嫉妒的女子中间,
你的旋律要敬献给谁?
[1]普希金的文学创作的步骤。
[2]暗指《高加索的俘虏》中的切尔克斯少女,见第47节注2。
五十八
是谁的眼波激起了灵感,
用它那珠泪涟涟的抚摸
酬答你忧郁缠绵的歌吟?
是谁成为你诗里的偶像?”
我的朋友,我发誓实则并无其人!
我曾惨淡地经营过爱情,
为此疯狂地经历过焦虑,
谁能将此焦虑糅进狂热的韵律,
从而倍增诗行里神圣的疯魔,
从而沿着彼特拉克的足迹阔步前进,
那么谁就是幸福者,
至于心灵的剧痛,也随之得以平息,
同时他还借此获得了名望——
而我那时却爱得愚蠢,也不大作声。
五十九
爱情飘过,缪斯显身,
昏沉的意志缓过神来。
一旦有空,我便重拾神奇的
音韵、情感、与思想的共鸣。
忘情书写,心灵便不会憔悴,
不会在恍惚中迷失; [1]
不会在续不上的半行诗旁边
画上女性的秀足或者头部;
不会有死灰复燃;
仍感到悲伤,但不再有眼泪;
很快,很快,暴风雨
将会在我的灵魂中销声匿迹:
这时,我将开始写一部
二十五章左右的长诗。
[1]有所为,是空虚无聊忧郁症的良药,是抵抗心魔侵犯的堡垒。
六十
我想好了总体规划
和主人公的称呼,
同时,我也完成了
小说的第一章,
并从严审视了一遍,
里面还有不少矛盾, [1]
但我已不想再行修改,
我需要支付检查制度,
要把我的劳动果实,
送给评论者去啃噬,
那么,新生的诗篇,
你且去涅瓦河的岸边,
为我赢得声名的供奉:
曲解、鼓噪、和侮辱。
[1]奥涅金的性格不乏矛盾之处:肤浅而尖刻,冷淡而热情,索然无味而又罗曼蒂克。(纳博科夫注)用译者的话说,奥涅金这人既有点君子般的良知,又有点魔鬼般的邪气, 亦正亦邪,道胎魔种,有点高尚,也有点操蛋。
第二章
哦,乡村!
-贺拉斯 [1]
哦,俄罗斯! [2]
[1]贺拉斯:古罗马诗人、批评家。题记出自贺氏《讽刺诗集》卷2章6:“哦,乡村,何时我能够见到你,何时我能够被允许,或携古籍,或在睡意朦胧和闲情逸致中,品尝忘却人生困境的恬美?”普希金著有诗歌《乡村》。
[2]俄罗斯的略写法”Rus“和乡村的拉丁文拼写rus相同,只差词头大小写。
一
奥涅金终日闲极无聊的乡村
实则是一个迷人的角落,
一个乐于淳朴的人在那里
兴许要感谢上帝的馈赠。
这座僻静的庄园——
以山为屏,以水为带;
放眼望去,远处奇花盛放,
平铺着草原和金色的田野;
一个个村落点缀于其间;
一簇簇牛群漫游在牧场;
浓密的树丛铺展出一片
巨大而无人光顾的园林,
忧郁的树神在那里隐居。 [1]
[1]本节后半部份的变译:
采邑山为屏,户牖立水前,
遥望皆秀色,金谷满田间,
花开蜂纷至,草长莺留连,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畜移牧场内,鸡鸣桑树颠,
长林无尽处,白云有余闲,
此境何人识,惟有林中仙。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鸡鸣桑树颠,皆出自陶渊明《归园田居》)
二
这座城堡巍然耸立,
作为城堡名符其实:
出色、坚固、舒适,
具有恰到好处的古典风格。
到处是高大宽敞的房间,
客厅里裱着绢制的壁纸,
墙壁挂满了祖宗的肖像,
壁炉上贴着各色的瓷砖,
所有这些如今都已过时了,
我真不知道为何如此,
不过我的朋友对这些
也真的一丁点儿都不上心,
不论在时髦还是古老的厅堂,
他都是哈欠连天。
三
在他住下来的卧室里,
他那位乡间老前辈花了
约四十年时间和女主妇吵架,
或看着窗外,或拍打苍蝇,
一切都很朴素:橡木地板,
两个餐具橱柜,一张桌子,
还有一张软毛沙发床,
整个屋子都不见半点墨迹。
奥涅金打开橱柜,其中一个
有一册账本,另一个里面
有整排的果酒、大罐的果汁,
还有一本一八〇八年的年鉴: [1]
有这么多事要做,
老人从没有功夫去看别的书。
[1]纳博科夫将此处联系上《上尉的女儿》第一章的一段:“父亲在窗前阅读他年年都收到的《皇家年鉴》。这本书纵使对他有极大的影响:他从来不是平心静气地读,一读起来,就要大动肝火。”(力冈译)
四
在他的领地上百无聊赖,
仅仅是为了要消磨时光,
叶甫盖尼想出了个事来,
这位偏居一隅的哲人
创立了一项新奇的制度,
把古老的徭役制枷锁, [1]
撤换成轻度的免役税;
农夫们都赞美命运,
但是他节俭的邻居,
预见到可怕的后果,
私下里怒不可遏,
另一位则奸诈地笑了,
但大家都异口同声,
说他是个危险的怪物。
[1]旧俄罗斯的农奴制规定农奴有为主人服劳役的义务。
五
起初大家都常来走访,
但自从他习惯在后门
备好一匹顿河的种马,
一听到前门外的路上
传来马车辚辚的声音,
便飞身上马溜之大吉——
他们被深深地激怒,
都不再把他当朋友看:
“我们的邻居粗野、无礼,
神经失常,是共济会的人, [1]
他只喝红酒,用平底玻璃杯,
只说‘是’、‘不是’——
后面连‘阁下’都不加,
连女士的手都不愿站起身来亲一下。”
[1]共济会是一个古老的秘密结社,1820年代俄国乡绅眼里的共济会大致是一种充满自由思想的革命组织。共济会在当时的俄国被禁。
六
与此同时,另一个地主
也抵达了自己的庄园,
自然没逃过邻里的一番
指指点点的评头论足。
他叫弗拉基米尔·连斯基, [1]
带着一身哥廷根的气质, [2]
青春年少,风度翩翩,
是康德的信徒,一名诗人。 [3]
从烟雾蒙蒙的德国,
他带来了智慧果:
热爱自由的梦想、
冲动、怪癖的精神、
总那么富有激情的演讲、
以及一头齐肩的黑鬈发。
[1]据纳博科夫,连斯基其时18岁,奥涅金25岁,作品中的“我”20岁。
[2]哥廷根市的哥廷根大学是德国著名学府。
[3]康德:德国哲学家,西方哲学史的核心人物之一。康德有一则被广泛引用的名言在此可以佐证连斯基崇拜康德的意义:“有两样东西,我对他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他们在我心中唤起的赞叹和敬畏就越历久弥新,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
七
在这堕落而冷漠的世界,
他的灵魂尚没有枯萎,
朋友的关怀、少女的抚爱
在他的心头保存了温暖。
在心底他仍是个懵懂的赤子,
把憧憬当食粮,年轻的心智
犹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分不清方向,困惑的时候
便诉诸于甜蜜的幻想,
对他来说我们人生的目的
是个诱惑性的谜题,
为此他想破了脑袋,
总觉得会发生奇迹。 [1]
[1]相对于奥涅金的虚无与犬儒,连斯基处于另一个极端:浪漫天真,充满极度的理想主义。
八
他相信有一个亲近的灵魂
必须要和他结为一体,
正日夜等待着他的到来,
并为他消减得憔悴不堪;
他相信朋友为了他的荣誉
会慷慨赴刑,
会毅然碾碎每一个诽谤者
而绝不手软;
他认定有些人命中注定
被选作人类的救星
去从事神圣的伟业,
总有一天,他们的光辉
将普照大地,要把幸福,
撒向整个人寰。 [1]
[1]纳博科夫指出9-14行模仿的是丘赫尔别凯的一首有关诗歌神秘源头的席勒式诗歌。这种理论认为人本初是不朽而幸福的,但是肉欲的幽灵诱惑人,结果人在厌腻了享乐之后遭受悲伤,因此神向人世委派其代表,这是一些由特殊材料构成的存在,这种存在的实体就叫诗人。丘赫尔别凯是普希金在皇村学园时期的学友,诗人,也是一位十二月党人。
九
义愤填膺,满腔同情,
执着于至善,
受制于声名的令人心醉的折磨,
他内心很早就沸腾着热血。
带着里拉琴在大地上游吟,
在席勒与哥德的天空之下, [1]
映照着他们诗心的火光,
他的灵魂在熊熊燃烧;
他,作为命运的宠儿,
没有辱没高贵的缪斯:
他骄傲地在歌行里
始终保存着高贵的情感,
始终涌动着贞洁的幻想,
流露出庄重的单纯。 [2]
[1]席勒与哥德是德国狂飙突进运动(幼稚型的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荷尔德林当时尚不闻名)。
[2]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认为连斯基就是“他一生中的一个时期的普希金本人。”
十
爱情的仆人,他歌唱爱情,
他的歌唱纯净得
就象天真少女的情思,
就象婴儿的梦,
就象广袤的天空中幽静的月,
就象神秘的女神和温柔的叹息;
他歌唱别离的伤情,
他歌唱朦胧飘渺之物,
他歌唱浪漫的玫瑰;
他歌唱远方,在那里
他常常潸然泪下,
曾久久地为寂静所包围;
不满十八岁的年纪,
他歌唱生命之花的枯萎。 [1]
[1]中国古典诗歌所表现和表达的主题,有相当大一部分,如果不是绝大部分的话,都为这一节的列举所涵括:少女情思、幽月、叹息、别离、飘渺、爱情(玫瑰)、悠远、泪、寂静、生命之枯萎。
十一
在乡下,只有叶甫盖尼
才能欣赏他的天赋,
他对比邻地主们的宴会
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总是设法避免和他们相聚;
他们谈论的是干草制作、
烈酒、狗舍、家族,
这些很实际的话题无疑
没有情感的迸发,
没有诗心的火花,
没有奇思妙语,没有头脑,
也不讲究社交艺术;
而他们可爱的妻子,
话说得更不聪明。
十二
富有、英俊,连斯基走到哪里
都是众所觊觎的乘龙快婿:
这就是乡下的习俗;
大家都盘算着让自己的女儿
和这位半个俄罗斯人见上一面。 [1]
他一旦驾到,话题就立刻
从某个字眼上凿出个缺口,
不知不觉地引到单身的乏味;
新邻居被邀请去喝茶,
冬尼娅负责招待,他们悄悄说: [2]
“冬尼娅,看你的了!“
六弦琴拿了出来,
于是她开始尖叫(上帝啊!):
“请到我的金阁来相会!...” [3]
[1]半个俄罗斯人:因连斯基的西化教育。
[2]冬尼娅:具体的泛称,不特指。
[3]普希金原注:录自《第聂伯河的水妖》第一部。
十三
但连斯基,当然了,
不想被婚姻捆住手脚,
却诚挚地想和奥涅金
建立亲近的友谊。
他们交往了。两人间的区别
好比波浪与岩石,
诗歌与散文,冰与火。
起先,由于彼此间的差异,
他们都觉得对方很乏味;
然后都喜欢上对方;
然后每天都一起骑马去兜风,
很快就变得密不可分了。
因此人们——我第一个承认——
交上朋友是因为无所事事。
十四
即便是这种友谊也不可多得,
不怀任何偏见地说,
我们认定所有人都是零
而只把自己当作一。
我们都热望着自己是拿破仑;
对于我们自己来说
千万个两条腿的动物只不过是工具;
情感对于我们怪异而又荒唐。
叶甫盖尼比许多人都更有涵养,
不过,他当然也了解世人,
并且在总体上鄙视之,
但没什么规则没有例外:
对于有些人他格外区别对待,
尽管只作壁上观,他倒也尊重情感。
十五
他带着微笑倾听连斯基:
诗人的谈吐热情奔放,
是非判断依旧摇摆不定,
但眼睛永远神采飞扬——
这些对奥涅金都很新鲜;
他抑制自己不去泼冷水,
他想:我还没蠢到去打搅
别人片刻的快乐;
没有我那一刻也会到来;
且让他沉浸在完美的世界里;
让我们原谅年轻时的狂热,
包括年轻的热忱和年轻的胡扯。
十六
他们的话题无所不包,
并且最终都导致反思:
以往种族间的契约,
智慧果,善与恶, [1]
千百年来的偏见, [2]
死亡之注定的秘密,
宿命与生命的交替——
一切都经过他们判断。
诗人心血来潮时,
会出神地背诵
北方诗篇的断章, [3]
而宽大的奥涅金,
尽管并不怎么理解,
也总是洗耳恭听。
[1]这里牵涉到卢梭的诸部著作《民约论》(即《社会契约论》),《爱弥尔》,《忏悔录》。
[2]丘赫尔别凯推崇的瑞士人韦斯(Weiss)的一部著作中列举到的有害偏见包括:偶像崇拜、献祭、宗教迫害。
[3]北方诗篇:席勒和歌德等人的某些诗篇。
十七
但我们这两位隐士
谈得更多的是情欲。 [1]
摆脱了爱海狂澜,
每当奥涅金谈及于此,
无意间总带有遗憾的叹息。
那些在爱海经历过挣扎
而最终脱身的人是幸福的;
更幸福的人不懂什么是痛,
他们因分离而冷了爱,
因辱骂而平了恨,
有时和妻子朋友们在一起
打着哈欠,从无嫉妒的折磨,
祖上留下的万贯家产也就幸免
被交与牌场上不肖的子孙。
[1]这里的章法和第一章类似:学问过后谈爱情。
十八
当我们成群结队投身在
理智静泊的的大旗之下,
当激情的火种已经熄灭,
不论它们是反复无常,
还是翻腾不息、回波连连,
对我们来说都象在看笑话;
并非一帆风顺地回归理性,
有时候我们也乐于听听
别人谈及他们的情海狂涛,
并颇有感触;
就象一位伤残的老兵,
在他被人遗忘的茅舍里
侧耳倾听年轻的勇士
翘着小胡子大谈他的英雄事迹。
十九
而烈火青春藏不住心思,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掩饰:
爱恨情仇,悲欢交葛,
全都可以随时奉告。
自认为是一个情场伤兵,
奥涅金一本正经地听着,
而醉心于心灵表白的诗人
则把自己和盘托出。
他的内心、他内心的轻信
以及天真全都被表露无遗。
奥涅金毫不费力地获知
他的青春之恋——
一个充斥感情的传说,
对我们早已不再陌生。
二十
啊,他爱得仿佛不再是
我们这时代的爱;
因为只有诗人疯狂的灵魂
才依旧被判处爱情之刑:
随时随地都有一个遐想,
一个习惯性的愿望,
一个习惯性的哀伤!
再远距离的冷却,
再久岁月的分隔,
再长的时间敬献给缪斯,
再美的异国女郎,
再多的游玩、再深的学问,
都无法更改一个
被少女之火温暖的灵魂。
二十一
当一个少年被奥尔嘉迷住,
还从未尝到过心灵的痛苦,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1]
青涩的岁月一路走来,
他,在花园浓荫的庇护下
分享她那些孩子气的嬉戏,
他们的父亲,朋友兼邻居,
为他们划定了婚礼的花冠。
在偏僻之地,在简陋之居,
浑身散发着纯真的魅力,
她,在她父母的看顾之下
就象空谷内的一朵野百合,
隐藏在茂密的草丛之中,
瞒过了蝴蝶、瞒过了蜜蜂。
[1]理想主义与青梅竹马、忠贞不渝的爱情存在隐喻性联系,两者的破灭同样存在隐喻性联系。
二十二
她给了诗人
第一次青春的迷梦,
一想起她
便触发他生动的笛音。
再见了,金色的玩耍! [1]
他开始爱上了树林、 [2]
独处、寂静、黑夜,
还有星星、明月——
明月,天上的明灯,
我们献给了你
一次次漫步,漫步中走过
黑暗、眼泪、对隐痛的宽慰...
但现在我们只用它
替代昏黄的路灯。
[1]金色的玩耍:即金色的少年时期。
[2]6-9行与本章第28节何其相似,恐怕只能说普希金在故事中没有多少交集的两位主人公身上都代入了自身的元素。
二十三
总是那么端庄那么温顺,
总是那么快乐象是清晨,
那么纯真象是诗人,
那么迷人象是亲吻;
天蓝色的眼睛,亚麻色的发丝,
悦耳的嗓音,窈窕的腰身,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奥尔嘉一切的一切...
但任取一部小说,
你都一定能发现她的相貌,
很可爱,我一度
也很喜欢,但现在
却觉得极度地腻味。
亲爱的读者,
还是让我说一说她姐姐。
二十四
她姐姐名叫达吉亚娜,
在小说的柔情部分 [1]
起用这样的名字,
这恐怕还是头一次。 [2]
但有什么关系?这名字
响亮、悦耳、但从中
也暗示着古老的记忆 [3]
或者使女的房间。 [4]
我们都必须承认
我们在起名方面
格调不高(遑论诗歌);
我们不是受教养的料子,
从中我们除了学会做作,
就一无所获。 [5]
[1]普希金原注:那些最悦耳动听的希腊名字,例如,阿戈顿、腓里徒斯、西奥朵拉、希克拉,诸如此类,在我们这里只用于普通人。
[2]普希金在诗体小说给主人公取名,押韵方便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3]达吉亚娜一名蕴含某种俄罗斯传统性。
[4]达吉亚娜一名也蕴含某种人民性。
[5]普希金1823年11月给维亚泽姆斯基的信中写道:“我不喜欢看到在我们古朴原始的语言当中出现任何欧式的做作和法式的雕饰。粗犷和单纯更适合我们。”总之,普希金为女主人公取名达吉亚娜,在俄语语境中源于某种类似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审美观。
二十五
总之她就叫达吉亚娜,
不象她妹妹那么美丽、
没那种玫瑰般的鲜艳,
并不怎么吸引人注意。
她忧郁、沉默,
就象森林里的雌鹿,
怯生而又不驯,
在自己家里却象个外人。
她不知道怎样
依偎在爸爸妈妈的怀里;
作为一个孩子在一群孩子中间,
她从来不愿意一起去蹦蹦跳跳,
经常是一个人,整天坐在窗前,[1]
什么话也不说。
[1]“达吉亚娜坐在窗前”这一景象在作品出现许多次。
二十六
从儿时起,沉思
便始终是她的同伴,
用无数的幻想点缀了
她在乡间的似水流年。
她的纤指不懂得针线,
在绷圈上对照着样子
她绣不出生动的图案。
倒有一种爱管辖的迹象:
这孩子曾对着布娃娃
扮演过一种
模拟社交礼仪的游戏,
其间郑重地向布娃娃
重复她妈妈的训话。
二十七
不过即便在那么大的时候,
达吉亚娜也不爱拿着布娃娃;
城里的新闻和时尚的打扮,
她也从来都不和它交谈;
小孩子的恶作剧和她毫不相干;
在寒冷的冬天、漆黑的夜里,
恐怖的故事更能抓住她的内心。
每当保姆在宽敞的草地上
为奥尔嘉召来许多小伙伴
玩起捉人游戏,她都从不参与,
大喊大叫转来转去吵吵闹闹
在她眼里实在很无聊。
二十八
阳台之上——
她喜欢守候奥罗拉的曙光,
每当此时,东方渐渐吐白,
群星的圆舞陆续消散,
一线柔光在地平线上缓缓点燃,
微风,这晨曦的使者,徐徐吹拂,
宣告新的一天冉冉升起。
冬日——
黑夜深长,
万籁俱寂,
在迷朦的月色中,
东方依旧沉睡之时,
她也总是定时醒来,
在烛光中起身。
二十九
她很早就喜欢上小说,
对于她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渐渐迷上理查逊
和卢梭的作品。 [1]
她父亲是个好好先生,
尽管极度落伍,
却也不见书里有什么害处,
他自己从来都不阅读,
认为书本乃是空洞的玩物,
但他也不在意女儿枕下
藏着什么大部头的奇书,
使得她打着盹一直读到天快亮。
至于他妻子,她自己
也是个理查逊迷。
[1]塞缪尔·理查逊:英国小说家,著有书信体小说《帕美勒》、《克拉丽莎·哈娄》和《查尔斯·葛兰迪森爵士》,对18世纪西欧文学影响甚巨。《帕美勒》被称为第一部真正的英语小说。理查逊的小说多涉及封建包办婚姻的社会中因父母和子女双方的过错而造成的悲剧。
三十
她之所以喜爱理查逊,
不在于她读了他的书,
也不在于她喜欢
葛兰迪森和洛夫莱斯; [1]
而是因为许多年前,
她的莫斯科表姐阿琳娜郡主,
曾向她反复提起过这些。
她丈夫那时候还是她的未婚夫,
但非其所愿。
她为之叹息的另一个人
无论心肠还是头脑,
都更加合她的心意;
那个葛兰迪森是个花花公子、
赌徒、兼近卫军少尉。
[1]葛兰迪森:《查尔斯·葛兰迪森爵士》中的男主人公。葛兰迪森:《克拉丽莎·哈娄》中的男主人公。普希金原注:葛兰迪森和葛兰迪森,是两部著名小说的主人公。
三十一
和他一样,她总是
穿得时髦而又得体,
但他们没有征得她同意
就把她送上了圣坛;
为了排遣她的伤痛,
明智的丈夫
带她去乡间居住,那里,
天知道她被什么上了身,
起先是又哭又闹,
几乎要跟丈夫离婚,
但后来整天忙碌着家务,
渐渐就习惯了,知足了。
习惯乃是天赐的礼物,
我们用它来替代幸福。 [1]
[1]普希金原注:如果我还迷信幸福,我就会在习惯中寻找它(原注为法语)。
三十二
习惯缓解了伤痛,
这一点无可替代,
接着一个巨大的发现
彻底治好了她的心疾。
在忙碌和闲暇之间,
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关于怎样制服他的丈夫,
随之一切都称心如意了。
她可以出去视察农活,
她腌制蘑菇准备过冬,
她记账,剃发, [1]
星期六去澡堂子,
生气了就把女佣狠揍一顿——
所有这些都不用请示她丈夫。
[1]剃发:给农奴剃去前额的头发,送他们去参军。
三十三
当年,她在女伴纪念册上的留言
可谓纵情恣肆,
她管普拉斯科娅叫宝琳娜, [1]
说话带着唱歌的调子;
她把腰身束得很紧,
知道如何带着法语腔
用鼻音发俄语里的n;
但很快这些都烟消云散:
紧身裙、纪念册、阿琳娜郡主、
以及在便笺上记录的小诗,
这些她都忘了,开始又管
阿库里珈叫原来的塞林娜,
最后,终于也穿上了
老式棉睡衣,戴上了棉布帽。
[1]普拉斯科娅:普通的俄国女子名,宝琳娜是带有法国味的昵称。
三十四
但她丈夫深深爱着她,
对她从不干预,
在方方面面都愉快地信任她,
他自己则穿着睡衣进餐饮茶。
他的生活舒适地向前流淌;
有些时候在傍晚时分
聚一小群温和的邻居、
随和的朋友,一起
聊聊天,打打趣,
或者为这事那事懊悔一番。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其间,
奥尔嘉会被叫上去备茶;
然后是晚餐,然后是就寝,
客人们也会就此散了。
三十五
他们平静的生活里
保留着古代的风俗:
大斋期前一周油香四溢, [1]
俄罗斯薄煎饼不可或缺;
…….. [2]
[1]大斋期:复活节前40天的斋戒和忏悔期。
[2]5~11行为普希金所删:他们一年共斋戒两次,/喜欢圆舞、秋千、/和少女们唱的占卜歌;/降临节的祈祷仪式上/人们厌倦得哈欠连天,/他们却在毛茛叶上/流下几滴动情的眼泪;/他们需要淡啤酒就象/依赖于空气;招待客人时,/上菜的顺序依其品级而定。
三十六
就这样他们俩渐渐老了,
终于,有一天坟墓
向丈夫敞开了大门,
他被授予了一顶新花冠。 [1]
他是在午餐前咽的气,
儿女和妻子都为他哭泣,
邻居们也为之流泪,
这种感情直露而不藏虚伪,
他是个简单而厚道的乡绅, [2]
在他的埋骨地,
墓碑上刻着:
“卑微的罪人狄米特里·拉林、 [3]
我们上帝的仆人、准将,
在此碑下安息。”
[1]新花冠:相对于婚礼上的花冠而言的,这里指好人死后受到的好评。
[2]作品中至此出现两个乡绅,一个是奥涅金的叔父,一个是拉林,这两者区别之一在于一个经常和老婆吵架,一个则从不和老婆吵架。
三十七
从异国归来,
弗拉基米尔·连斯基拜望了
他邻居的谦卑的墓碑,
向骨灰献上一声叹息,
孑身长立,禁不住黯然神伤。
“可怜的约瑞克!”他悲恸地说道, [1]
“小时候抱过我,
多少次,我把玩过
他的奥洽科夫勋章!
他将奥尔嘉许配给我,
他常说:‘我能等到那一天吗?’”
带着真诚的悲伤,
彼时彼地弗拉基米尔
为他写下了一首情真意切的墓志铭哀歌。
[1]可怜的约瑞克:哈姆雷特对傻子头盖骨的感叹(见莎士比亚和斯特恩)-普希金原注。斯特恩《项狄传》:“他(帕森·约瑞克)埋葬在他的教堂后院的角落里……在一块普通的大理石条下面…… 只有三个词作为他的墓志铭和他的哀歌:‘唉,可怜的约瑞克!’”
三十八
同时,他也去拜了
他父母的族长墓,
敬献上一篇墓志铭。
唉!道道人生的犁沟,
只为了那片刻的丰收,
一代代接受命运神秘的指派,
萌生、成熟、凋谢; [1]
旧的去了,新的又接踵而来......
于是我们的种族眼花缭乱地
扩增、骚动、翻腾,
蜂拥着把前辈们挤入了坟墓。
我们的时刻同样会来,会来,
在某个良辰吉日我们的子孙
便会把我们都挤出这个世界。 [2]
[1]可对照第10节的用词。
[2]如果说第1章两个重大主题是爱情与自由,则第2章的两个是爱情与死亡,死亡主题是和人生与人生意义的主题相关联的。王羲之《兰亭序》“……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三十九
尽情享用你们的那一份吧,
朋友!人生恍若白驹过隙,
而人人皆有一份立锥之地。
我己领略生之无谓死不足惜;
对于种种幻景我已合上眼帘;
但有些渺茫的愿望 [1]
时常来扰乱我的内心:
假如了无痕迹地就此离世,
那将令我深感惆怅。
我如此生活、写作,不求赞美,
但无论我怎样时运不济,
我以为,我都愿宣之以辉煌,
这样,至少有一个声音可能,
象老友那样告诉后人我的名姓, [2]
[1]可照第7、8节的用词。
[2]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王羲之《兰亭序》:“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王羲之的预言说对了大半,但不准确,后世有感于斯文是真的,但这里的“斯文”,实际是王羲之的文章与书法,而非兰亭群贤的诗作。
四十
并将触动某些人的心灵,
也许,我所制作的诗章
会受到命运的回护,
在遗忘之河幸免于淹没; [1]
也许——自吹一点说——
将来某个傻瓜会指着我
著名的肖像,说:
“那家伙的确是个诗人!”
所以,平和的缪斯的门徒们,
请务必接受我的谢意,
哦,感谢你们还愿意记得
我这些站不住脚的作品,
哦,感谢你们宽厚的手掌
将老人的桂冠轻轻地拍打。 [2]
[1]普希金著有《纪念碑》一诗(见附录),表达了诗人对自己著作的充分的自信,历史证明他为自己的语言完全正确。
[2]普希金在皇村学园的老师加里奇讲授古典文学课时,开头总说:“来,让我们先拍拍老年人的桂冠。”
第三章
她是年轻姑娘,
她坠入了情网。 [1]
-玛尔菲拉特
[1]原文法语,出自法国诗人玛尔菲拉特《维纳斯岛上的水仙》。
一
“去哪儿呢?我说诗人!”
“再见了奥涅金。我该走了。”
“我不留你,但是晚上
你要在哪儿打发时间呢?”
“在拉林家。”“不错。
但是上帝啊!每天晚上
都那么过难道你不难受吗?”
“怎么会呢。”“我不理解,
但我能从中猜出个大概,
先听听我说得对不对:
一个淳朴的俄罗斯家庭,
招待客人无比殷勤周到,
果酱,讲不完的话,
谈论雨、牛群、和亚麻。” [1]
[1]在奥涅金眼里“雨、牛群、和亚麻”是无趣的。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二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是无聊,兄弟,有点儿不好。”
“我很厌恶你们的上流社会;
家庭氛围更投合我的胃口,
在那里我可以...”“又是乡村快板!
好啦,打住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怎么着,这就动身吗?真遗憾。
对了连斯基,听着,有没有
一丝可能让我也见见这位菲丽丝, [1]
看看她是怎样触发了思想、
笔端、眼泪、韵律什么的,
能引见吗?”“你定是在开玩笑。”
“决不是。”“好的。”“何时?”“现在,
你愿意的话。他们定会热诚欢迎。”
[1]菲丽丝:田园牧歌中的牧羊少女名。通常菲丽丝出现的地方有绿树、有小溪、有鲜花、有羊群,有牧羊人,他是菲丽丝的情郎,还有纳博科夫讽刺性地说到的“永远不会被羊群破坏的草场。”实际上,放牧对草原生态的破坏是巨大的。牧羊女菲丽丝意象和第7章第7节第12行呼应。
三
“那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出发,
他们到达;他们受到
古朴的盛情接待,
甚至有一点过于繁琐。
待客的仪式众所周知:
一小碟一小碟的果酱, [1]
铺着油布的小桌子上
放一大罐越桔水。 [2]
…… [3]
[1]常见的俄国果酱包括:樱桃、红莓(又称覆盆子和悬钩子)、草莓、醋栗等等。
[2]越桔:不是桔子类的乔木水果,而是一种灌木浆果,红莓、黑莓、蓝莓都是灌木浆果。中医认为越桔有利尿消炎之用,纳博科夫提到越桔对肾病和胃病有益。
[3]10~14行为普希金所删:女仆们手挽手聚在门厅里,/不时朝这边观看;/而他们的男人/在院子里贬低奥涅金/对马和马车的品位。
四
他们抄了一条近道
正全速飞奔着赶回家。 [1]
现在我们来偷听一下
我们的剧中人的对话:
“怎么了奥涅金,怎么尽打哈欠?”
“老习惯了,连斯基。”
“但你显得比往常更加厌倦。”
“不,都一样。我说,外头都黑透了;
快点,安得留什卡,快点! [2]
这傻地方! [3]
中肯地说,拉林夫人是个
单纯而特别友好的老太太;
恐怕那罐越桔水不是不可能
让我不大舒服。 [4]
[1]普希金原注:本章的旧版把“赶回家”误印为“赶往冬天”(这是毫无道理可言的)。评论者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却认为下面的诗节发生了时间错误。我们敢于断定,在我们这部小说中,时间表是有历法根据的。
[2]安得留什卡:马车夫。
[3]单论这一行而言,此处可以意译为“这鬼地方”或“这破地方”,可是如此译法破坏了本行与第5节第11、12行之间通过“傻”字构成的有机联系。同词复用在托尔斯泰小说更为常见和典型。这一行的潜台词是:这些傻乡下人!随后奥涅金心念一转,故有后一行的“中肯地说,……”
[4]当奥涅金有点不舒服的时候,他就会找个由头发泄一下。他就是这样的一种人。
五
告诉我,哪个是达吉亚娜?” [1]
“她呀,就是沉默忧伤的那位,
象斯维特兰娜,进门后, [2]
就坐在窗子旁边。”
“你爱的真是小的那个吗?”
“怎么了?”“假如我是个诗人,
兄弟,我会选择大的那个,
奥尔加的相貌毫无生气, [3]
和凡·戴克的圣母像一样: [4]
她美丽的圆脸,
就象这傻乎乎的月亮 [5]
挂在这傻乎乎的天上。”
弗拉基米尔吭了一声以示回答,
这之后便一路无话。
[1]奥涅金显然不可能真的不知道谁是达吉亚娜。
[2]斯维特兰娜:茹科夫斯基长诗《斯维特兰娜》中的女主人公,诗中有一句“斯维特兰娜沉默而忧伤”。茹科夫斯基是普希金的导师和先驱之一,另一位是巴丘什科夫。别林斯基说:“没有茹科夫斯基就没有普希金”。斯维特兰娜在第五章题记中再次出现。
[3]奥涅金出于越桔水的伤害或者其它什么缘由,选择在连斯基身上撒气,并且是从奥尔加入手。这一事件和这段对话是带有预兆性和前奏性的!
[4]凡·戴克:佛兰德斯画家。佛兰德斯是西欧的一个历时地名,包括但不限于今比利时的东佛兰德省和西佛兰德省。
[5]一个冷笑话,似箭,既射向诗人恋爱的对象(奥尔加),又射向诗人赋诗的对象(月亮)。(凡·戴克躺着都中了一枪。)可见连斯基向奥涅金提出决斗之时,已经忍受后者很久了。
六
奥涅金造访拉林家这件事
惊动了所有的邻居,
给他们造成了强烈的印象,
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
猜测一个接着一个。
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
打趣着、风言风语地说
这是来向达吉亚娜求婚的。
有一些人甚至断定
婚礼都已经基本就绪,
只是要先放一放,因为
高档的戒指还没有准备好。
至于连斯基的婚礼,
老早就被他们定了。
七
达吉亚娜听到了流言,
她既感到无比的恼怒,
又带着无法言说的欢喜,
不由自主地总想起它来;
这想法沉淀在她内心深处;
这一天到了———她坠入了爱河,
就象坠入泥土中的种子
在春风中欢欣鼓舞。
长久以来她所有的憧憬
已被柔弱和悲痛消磨殆尽,
一直在渴求着活命的食粮;
长久以来她内心的伤感
禁锢着少女的情怀;
她的灵魂正等着某一个人。 [1]
[1]俄罗斯少女达吉亚娜的少女情怀,颇似《西厢记》中的崔莺莺与《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但是她的柔弱、伤感、悲痛更象写《葬花词》的林黛玉。
八
它不是在空等。她的眼睛睁开了;
她说:“就是他!”
啊!在白天,在黑夜,
在盛夏里,在孤枕上,
他简直无所不在;一切都象被
施加了魔法,一刻不停地
都在向可爱的小姐诉说着他。
仆人的殷勤关注她视若无睹,
对于软语关怀她也置若罔闻。
沉浸在一片幽情之中,
她听不进客人说什么,
怪他们闲暇太多、
不期而至、
久坐不走。
九
如今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
她读起来是那么神魂颠倒,
对于那些引人入胜的虚构情节,
她领会得是那么如痴如醉。
一个个被欢快的想象力
赋予了生命的人物形象,
比如茱莉·沃尔玛的情人, [1]
比如马列克-阿戴里与德·林纳尔,[2]
还有不得安宁的烦恼者维特, [3]
还有让我们昏昏欲睡的 [4]
举世无双的葛兰迪森——
全都为了这梦幻女郎
化身为一个人物形象,
全都融入奥涅金于一身。
[1]茱莉·沃尔玛的情人:指卢梭书信体小说《新爱洛绮丝》中女主人公茱莉的情人圣·普乐,一位家庭教师。因为父亲的封建等级偏见,茱莉被迫嫁给贵族德·沃尔玛,并在婚后始终忠于丈夫,达吉亚娜所读小说的女主人公都是这一类悲伤而忠贞的形象。
[2]马列克-阿戴里:法国作家索菲·科坦的小说《玛蒂尔达》中的男主人公,是第三次十字军东征(12世纪)时代的一位穆斯林将军,这部小说据说很平庸,已泯乎众矣。德·林纳尔:德裔作家德·克留德纳夫人的法语《瓦雷里亚》中的男主人公。普希金原注:茱莉·沃尔玛,即新爱洛绮丝;马列克-阿戴里,科坦夫人的一部平庸小说的男主人公;德·林纳尔,德·克留德纳夫人的一部引人入胜的短篇小说的男主人公。
[3]维特: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男主人公。
[4]理查逊《查尔斯·葛兰迪森爵士》中的葛兰迪森是一个高大全形象,受到无数次诱惑,始终不改柳下惠风范。
十
想象着自己是心爱的
作家笔下的女主角——
克拉丽莎、茱莉、苔尔芬—— [1]
达吉亚娜步入林中的幽静,
手握一本危险的小说;
从中她寻求并找到了
她隐秘的激情,她的梦,
她的心灵圆满后的果;
她叹息着乐他人之乐,
忧他人之忧,
她出神地低语,以心作笔,
向亲爱的男主角修书一封。 [2]
而我们的男主角,不管是谁,
都肯定不是葛兰迪森。
[1]克拉丽莎:理查逊小说《克拉丽莎》的女主人公。茱莉:卢梭《新爱洛绮丝》的女主人公。苔尔芬:法国斯塔尔夫人小说《苔尔芬》的女主人公,一个更泯乎众矣的平庸小说。
[2]当时的小说流行书信体。
十一
一旦确立了庄重的基调,
过去那些热心的作家 [1]
往往把他们的主人公
描绘成一个个完美的典范。
他们为受人垂青的对象
赋予多情的心灵、聪明的头脑、
以及一张迷人的俊脸,
但总是受到不公正的迫害。
也总是那么活力四射,
总是那么慷慨激昂,
随时都准备着自我牺牲,
而结尾总是免不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2]
[1]热心:热心于道德教诲。
[2]这一节几乎讲的就是理查逊和他的葛兰迪森。
十二
如今人们的心智笼罩着迷雾,
道德规劝叫人无精打采,
小说里的坏人坏事却甚受欢迎,
在那里边,它们的确是胜了。
现在来打搅姑娘家清梦的
是不列颠缪斯的神话传说, [1]
而她们现在的偶像
或是忧郁的吸血鬼, [2]
或是悲伤的漫游者梅尔莫斯, [3]
或是流浪的犹太人,或是海盗, [4]
或是神秘的斯波加。 [5]
而拜伦爵士的手法独具一格,
他把毫无指望的个人主义
包上了忧愁的浪漫主义的外衣。
[1]纳博科夫认为这里指的是英国人Charles Sedley的作品。
[2]吸血鬼:拜伦的医生波利多里假拜伦之名发表的一部鬼故事《吸血鬼》。普希金原注:《吸血鬼》,被错归为拜伦爵士所撰的一部短篇小说。
[3]梅尔莫斯:爱尔兰作家马图林的哥特式惊悚小说《漫游者梅尔莫斯》的男主人公。普希金原注:梅尔莫斯,一部天才之作,马图林著;
[4]犹太人:指《流浪者亚哈随鲁》的主人公。海盗:拜伦长诗《海盗》的男主人公康拉德,此人与整个人世为敌,却独爱一女子。
[5]斯波加:法国作家查理·诺第埃的小说《让·斯波加》中的男主人公,一个强盗头子,“半天云”式的人物。普希金原注:肖恩·斯波加,查理·诺第埃的著名浪漫小说。
十三
朋友,这里的意义何在?
也许,有一天我会顺从天意,
停下诗笔,而某个全新的魔鬼
将在那时闯进我的心里;
在那时不屑于福玻斯的威胁, [1]
我将降格到散文的笔法, [2]
一部古典风格的小说
将占据我快乐的晚年。
那里边我不会再严肃地
刻画罪徒的隐痛,
而只向你细细地描绘
一个俄罗斯家庭的传奇、
有关爱情的酣梦,
和我们的古风。
[1]福玻斯:即阿波罗,希腊主神之一,诗歌是其掌管项目之一。
[1]普希金一生的晚期,写的小说渐多,诗歌渐少。
十四
我会细细地描写一个父亲
和一个叔父朴素的话语;
孩子们在老菩提树下、
在小溪边的相亲;
还有可怜的嫉妒、分离,
以及和解后的眼泪;
我会让他们再一次争吵,
并在最后让他们走向殿堂。
我会重拾爱情的凄伤的语调
以及痛苦的爱情的用词,
这些,当我从前拜倒在
一位美人裙下的时候,
被我常挂在嘴边;
后来渐渐被遗弃。
十五
达吉亚娜,亲爱的达吉亚娜!
我不禁随着你流下了泪水。
你已将自己的命运
交给一位上流社会的暴君。
亲爱的,你将被毁灭;
但这之前,怀着眩目的期望,
你呼唤渺茫的祝福,
你体尝人生的甘甜,
你吞下情魔的毒药,
你追逐白日梦里的幻想:
你幻想着处处都是你
幸福约会的胜地,
处处,在你面前,处处,
都是你宿命的诱惑者。
十六
爱情的痛苦如影随行,
到处驱赶着达吉亚娜,
她进入花园,凝滞的目光
突然间垂下,双腿似铅,
迈不出一步,她的胸部
阵阵起伏,她的面颊
绯红似火,她的呼吸
难以为继,她的耳边
钟鼓齐鸣,她的眼前
直冒金星。夜幕降临,
月轮在寥廓的天穹上巡游,
夜莺在浓密的树荫中啁啾,
深夜里达吉亚娜难以成眠,
她正和保姆低声地交谈。
十七
“我睡不着,嬷嬷:这里太闷了!
把窗子打开,坐到我边上来。”
“怎么了,达尼娅,怎么回事?”
“我闷。让我们谈一谈从前。”
“从前的什么呢,达尼娅?,
照过去,我是记得不少老故事,
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真的,
有说小鬼的,有说小姑娘的;
但我现在都记不清了,达尼娅:
我记得的都已经忘啦。是啊,
这些事儿丢掉了真可惜!
我都老糊涂了......”“嬷嬷,
讲讲你自己的过去。那时候,
你爱过吗?”
十八
“唉,算啦,算啦,达尼娅!
我们那时候从没听过什么是爱;
要不,我过世的婆婆
是不会留给我活路的。”
“那你是怎么结婚的,嬷嬷?”
“好象是上帝这么安排的。
我的万尼亚比我小,宝贝儿,
而我那时才十三岁。
有两星期左右,一个媒婆
总是来我们家,最后,
我父亲就祝福我了。我怕极了,
哭得很伤心;而他们也哭着
解开我的辫子,又唱着
把我领进了教堂。
十九
于是,我进了一个陌生人家......
可你并没有听我说什么呀。”
“唉,嬷嬷,嬷嬷,我真难过,
我心里好疼,我亲爱的嬷嬷,
我就要哭了,我想大哭一场!”
“我的孩子,你一定是病了,
天父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你要什么,一定要求他。
我这儿先给你点几滴圣水,
看你烧的。”“我没有生病;
我...你知道吗,嬷嬷...我在恋爱。”
“我的孩子,天父和你同在!”
保姆为这姑娘一边祷告,
一边用枯瘦的手指划着十字架。
二十
“我在恋爱,”她哀伤地
又对那老妇人喃喃低语。
“心肝儿,你在生病。”
“别管我了。我在恋爱。”
此时此刻,明月当空,
它那朦胧的幽光映现出
达吉亚娜苍白的妩媚、
她松散的发丝、她的泪滴,
而在一张厚垫子上,
在年轻的女主人公面前,
坐着一位干瘪的老妇人,
白发上围着头巾,全身都裹在
棉大衣里;周围万籁俱寂,
在月光的驱使之下一切都睡了。
二十一
当她凝望着月光,
达吉亚娜的心儿向远方飘去...
忽然,她脑海里产生一个想法... [1]
“去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嬷嬷,给我拿张纸、一只笔,
再把桌子搬过来;我很快就睡了,
晚安。”她现在独自一人,
沉浸在寂静里,沐浴在月光下。
达吉亚娜支肘伏案,奋笔疾书,
而叶甫盖尼的身影挥之不去,
于是在一份草草而就的信里,
纯真少女的情和爱喷薄欲出。
现在,信写好了,折起来了,
那么,要交给谁呢?达吉亚娜!
[1]书信体言情小说没白读。
二十二
我认识一些无法企及的美人,
冰清玉洁,象冬天;
冷酷无情,象铁石;
深不可测,象海底的一枚针;
我惊诧于她们的绝世清高,
我拜服于她们的天生美德,
然而说实话,我唯恐避之不及,
而且我惴惴地看到,她们眉上
分明刻着地狱的铭文:
“永远也没有指望!” [1]
启发她们的情感不啻为其负担,
挑逗人们的恐惧不失为其乐趣。
也许,在涅瓦河岸边,
你也见过相似的女子。 [2]
[1]但丁《神曲》之《地狱篇》中的地狱入口处的铭文:“汝等落入此地者,永远也没有指望!”普希金原注:我们谦恭的作者只翻译了这部著名诗篇的开头。
[2]诗人开始列举上流社会中种种女子,与达吉亚娜形成对比。这一节的女子是无情型。
二十三
作为卑躬屈膝的崇拜者中的一员,
我也曾见过女性当中其它的异类, [1]
对于苦苦的哀嚎以及热情的赞美,
她们都显出不可一世的无动于衷。
但令我惊愕的是,我发现了什么?
尽管,她们因作姿作态
吓跑了战战兢兢的爱情,
她们有的是手段再将其赢来,
至少她们还可以自怨自怜;
至少,她们语气里的幽怨
有时候也还会多一丝温柔,
就这样,带着盲目的轻信,
年轻的求爱者又会为
竹篮子再打一次水。
[1]和达吉亚娜形成对比的另一种女人:做作型。
二十四
那么达吉亚娜又何罪之有?
是因为她可爱的单纯
使得她不懂得欺骗
而听命于她选定的绮梦?
是因为她爱得不加虚饰
而屈从于情感的偏好?
是因为她缺乏机心
而被上天暗中授予了
不知疲倦的想象力和智力、
生机勃勃的意志力和毅力,
以及一颗火热、温柔的心灵?
难道你就不想原谅她
有欠思考的激情?
二十五
卖弄风情的女子精明而冷静; [1]
达吉亚娜爱得热切而冲动,
无条件地屈从于爱情,
就象一个可爱的孩童。
她不会说:让我们暂留一手;
那样我们就能抬高爱情的身价,
就更加有把握将其赚入吾彀中;
让我们先吊起希望以激其虚荣;
然后再略施小计以苦其心志,
接着再点燃妒火以重整其雄风,
因为不若此而动辄喂之以过饱,
那这狡猾的俘虏就会无时不刻
不准备摆脱他的桎梏,而跑掉。
[1]第三种女子:精明型,心机深。普希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发表这些貌似离题的议论,实际上是为了衬托与上流社会的种种贵族女性形象形成强烈对比的达吉亚娜的自然与真诚。另外,从小说的结构上看,也需要交代奥涅金在彼得堡面对的都是些怎样的女子,否则光在奥涅金这一“点”着墨太多,作品就会失去平衡。
二十六
我面对另一个问题:
为了保存祖国的荣誉,
无疑,我必须翻译
达吉亚娜的情书。
她不大懂俄语,
不读我们的报刊杂志,
用母语表达自己,
还颇有些困难。
因此,她是用法语写的。
有什么办法呢!重复一次:
至今还没有一位女士
采用了俄语撰写情书,
至今我们伟大的国语
还不习惯书信体散文。
二十七
我知道:有些人
想让女士们阅读俄语。
这真可怕!我能想象出
她们人手一本《好心人》吗? [1]
诗人们,我请你们作证!
难道那些可爱的对象,
那些你们出于对罪孽的补偿,
而偷偷为之写下诗篇、
为之献上一片真心的她们,
难道她们不都是不擅俄语,
不都是吃力而又可爱地断章取义?
难道她们嘴边的外文
不都成为了自己的母语?
[1]普希金原注:已故的阿·伊斯玛伊诺夫很不上心地编纂的一份期刊。他曾经向公众书面致歉,说他渡假期间“喝多了”。
二十八
上帝啊,别叫我在舞会上
或在散场后的门廊上
碰见披着黄头巾的神学院女生,
或者戴着软帽的女大学生! [1]
正如没有笑意的红唇,
毫无语法瑕疵的俄国话
实在是非我所喜。
也许(我是见不到了!)
新一代的美人儿
会响应报刊杂志的呼吁,
我们也随之习惯于语法;
也许诗歌会被用于实际。
但是我...我管它的呢,
我将效忠于古风。
[1]和达吉亚娜形成对比的另一类女性,在诗人眼里大概是属于“木头”型:不笑,机械式的语言。她们受俄语教育,而达吉亚娜自幼学法语,区别在于诗人认为达吉亚娜代表一种“灵性”。
二十九
发音不准却率真、
词不达意却随意,
时至今日仍叫我
甚为之心旌摇荡; [1]
我无力后悔;
那种带着高卢味的快活,
就象青春岁月里的罪孽,
就象波格丹诺维奇的诗。 [2]
但到此为止吧。
我该忙活我那漂亮姑娘的情书了;
我已放出话去,可是说真的,
我现在恨不能收回来。
我知道:温柔的帕尔尼之笔 [3]
在我们今日已不再风行。
[1]普希金在皇村学园期间就已通晓法语,在学友们中间被戏称作“法国佬”。
[2]波格丹诺维奇:诗人,伏尔泰等法国作家的译者,著有长诗《宝贝儿》,带有一种普希金所说的“快活”味儿。
[3]帕尔尼:法国诗人,笔风温柔。普希金曾译过帕尔尼的《埃夫加列》。
三十
伤情歌手、《酒宴》的作者, [1]
倘若你和我依旧在一起,
我想以一个鲁莽的请求,
亲爱的伙计,麻烦你:
把这火热少女的外国话,
翻译成富有魅力的旋律。
你在哪里?来吧!
我要向你鞠一个躬
以让渡我的权利...
但是在阴沉的悬崖峭壁之间,
他独自一人,
徜徉在芬兰的天空下,
他的心灵听不见赞美,
他的灵魂看不见我的焦急。
[1]《酒宴》:和普希金同时代的诗人巴拉丁斯基的作品。巴拉丁斯基当时是一位军人,部队驻扎在芬兰,《酒宴》是他在那里回忆彼得堡欢乐时光的长诗,诗中出现普希金的名字。
三十一
达吉亚娜的信就在我面前;
对于它我奉若神明;
每一次阅读都心痛不已,
这封信我百读不厌。
是谁教给她这些温柔
与亲切的率真?
是谁教给她这些口无遮拦、
这些疯言疯语、
这些既诱人又害人的心里话?
我无法理解。但这里是
一份不完整、不可靠的翻译,
一幅生动画卷的苍白的复制,
或是一首《魔弹射手》的序曲 [1]
在胆怯的女士手里的演奏。 [2]
[1]《魔弹射手》:德国作曲卡尔·韦伯的三幕歌剧。
[2]在敖德萨期间,维亚泽姆斯基公爵夫人和沃隆佐夫伯爵夫人曾学弹《魔弹射手》序曲 ,当时普希金在场。
达吉亚娜给奥涅金的信
我正给你写信——除此之外,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现在,我知道,作为惩罚,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轻视我。
但你,只要对我糟糕的命运
抱有哪怕一点一滴的同情,
你就不会对我置之不理。
起初,我只想保持沉默;
相信我:我这份羞耻
你本不会知晓,只要我
有一线希望,能偶尔,
每星期能有一天,
在我们乡间见到你,
只要能听见你说话、
和你说一句话,然后
想啊、想啊,日日夜夜
想一件事情,直到下一次见面。
但他们说,你不好交际;
穷乡僻壤到处都让你厌倦,
而我们...没有一点耀眼之处,
不过我们真心地欢迎你。
你为什么来拜访我们?
在这被人遗忘的村子里,
我本来决不会认识你,
也决不会尝到这种折磨。
一个灵魂稚嫩的躁动
会被时间平息(谁知道呢?),
我本会找到另一个人,
会成为一个忠实的妻子、
和一个贤淑的母亲。
另一个!...不,我这颗心
原本就不会交给任何一个人!
这已被更高层的决议所注定,
这是上天的意志:我是你的;
我把整个生命作为赌注,
就为了求得和你的一次约会;
我知道你是被上帝送来给我的,
你是我走向坟墓的守护人...
你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虽则
看不见你,但你我已无比亲近,
你的惊鸿一瞥让我心神不宁,
你的声音响彻在我的灵魂深处
久矣...不,这不是个梦!
你难得一见,但我立刻认出了你,
我完全晕厥了,象被烧着了一样,
在我的意识里我说:正是他!
我所听见过的不正是你吗:
当我在接济穷苦人、
或者在祈求自己
受惊的灵魂恢复安宁,
不正是你静静地和我说话吗?
甚至于此时此刻,
我所见到的,不正是亲爱的你,
穿过透明的夜空
来到我的床头温柔地俯身?
不正是你带着欢欣带着爱
悄声向我描绘幸福的憧憬?
你是谁?我的守护天使
还是一个偷心的骗子?
请消除我的疑虑吧。
也许,到头来这只是一场空,
只是一个青涩情怀的错觉,
而命中注定的与之大不相同。
但随它去吧!我的命运
从此后交与你手里,
在你的面前我泪眼婆娑,
我恳求你的保护。
请想想:我是多么孤独,
在这里没有人理解我,
在落落寡欢中消沉,
我只有默默地了此一生。
我等着你:一道目光
就能激活我内心的希望,
或一声谴责便可了断这
沉沉的一梦——唉,活该!
就此搁笔吧。我不敢复读。
昏昏然只感到羞耻,害怕极了...
但对于我,你的名誉值得信赖,
我大胆地把自己托付给它。 [1]
[1]考据癖在信中能找到许多达吉亚娜所读小说的蛛丝马迹。
三十二
达吉亚娜轮番呻吟、嗟叹,
信在她手里不停地颤抖;
她唇舌发烫,玫瑰色的封缄片 [1]
含在嘴边迟迟不用,已经干了。
她可怜地耷拉着头;
薄裙轻轻下滑
露出楚楚动人的肩膀,
而此时的月光已经黯淡,
随之山谷透过晨雾
露出了它的真容,
随之小溪开始发白、发亮,
随之牧人的号角唤醒了村庄。
清晨来临了;人们早已经起床:
可对于我的达吉亚娜,
一切都还是原样。 [2]
[1]信封被发明之前的做法。信被折起来,用一个正面为粉红色的带干胶的小圆片封信,再在信纸上滴蜡盖上自己的印章。
[2]达吉亚娜此时穿着一种轻薄的领子很低的睡衣裙。注意此处意指领子滑下只露出肩膀,而并非指掉落到地上。
[3]草稿中普希金画有达吉亚娜的素描。
三十三
没有注意到日出,
她低着头坐着,
还没有在信上
盖上她的印章。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老费拉托耶芙娜端来一盏茶。 [1]
“该起床了,我的孩子;
怎么,漂亮姑娘,你都穿好了!
哦,我的早起鸟!
昨天夜里可把我急坏了——
荣耀归于上帝,你好了!
一点也看不出昨夜里的闹腾!
小脸蛋就跟罂粟花似的。”
[1]费拉托耶芙娜意为费拉托的女儿,是对地位低微的老人的敬称。
三十四
“哦,嬷嬷,帮我一个忙。”
“非常乐意,小亲亲,吩咐吧。” [1]
“别以为...真的...别猜疑...
不过你瞧...哦,千万别拒绝!”
“我的朋友,我向上帝保证。”
“那么,让你孙儿把这纸条
悄悄送给奥...给那个...
给那个邻居...告诉他 [2]
什么都不许说, [3]
也不许提到我。”
“送给谁?我亲爱的。
我现在越来越没用了。
周围有那么多邻居;
我连数都数不过来。”
[1]老保姆对达吉亚娜的昵称分别包括:
18:7(我的灯,转译为宝贝儿)
14:6、12和33:8(我的孩子)
20:3和35:2(心友,转译为心肝儿)
33:9(漂亮姑娘)
33:10(我早起鸟)
34:2(小亲亲)
34:5(我的朋友)
34:11(我亲爱的)
35:10(我的魂儿)
[2]此“他”指老保姆的孙子。
[3]6、7、8行结结巴巴,9、10行语速轻快。
三十五
“哦,嬷嬷,你可真迟钝!”
“心肝儿,我已经老了,
我老了;脑子转得慢了,达尼娅;
但在过去,我可是很机灵的:
过去,只要主人吩咐一个字...”
“哦,嬷嬷,嬷嬷,这些重要吗?
你的智力对我有什么要紧的?
你瞧,这是一封信,送给奥涅金。”
“好的,这样我就明白了。
不要生气嘛,我的魂儿;
我现在的脑子,你知道,不大灵光...
但是你的脸怎么又霎白?” [1]
“不用担心,嬷嬷,真的没什么。
快派你孙儿去吧。”
[1]心理反应,因为信脱手了,事情的发展将不再被达吉亚娜控制,宛若人从高处跳下,令人恐惧,但一切将听天从命。
三十六
但一天过去了,没有回音。
又是一天;还是没有。
脸象鬼一样白,早晨梳妆好了
她就在等:什么时候才会有回音?
奥尔加的崇拜者来了。
“告诉我,你的同伴哪儿去了?”
女主人这么问他,
“他似乎把我们完全忘记了。”
达吉亚娜脸色通红,浑身颤抖。
“他答应过今天要来,”
连斯基这么回答老夫人,
“但是很显然有封信把他绊住了。”
达吉亚娜眼帘低垂,
仿佛听见严厉的指责。 [1]
[1]仿佛电影镜头在达吉亚娜、连斯基、拉林夫人、达吉亚娜、连斯基、达吉亚娜之间切换。在连斯基与拉林夫人的对话中插入达吉亚娜的反应。细致描绘了达吉亚娜的心理状态。
三十七
天黑了。自热茶炉
在桌子上温着瓷壶,
咝咝声中闪闪发光,
轻雾在炉子下起伏。
随着褐色的热流
被奥尔加倒进杯子里,
四周飘散着茶香,
小厮趁此端上了乳酪。
达吉亚娜在窗前站着,
贴在窗格玻璃上呼吸,
出神地,这亲爱的灵魂
正用她的纤纤玉指
在雾气朦胧的玻璃上
写下她珍爱的两个字母:E和O。[1]
[1]E和O分别是叶甫盖尼·奥涅金姓名的首写字母。一个特写镜头。
三十八
这时她的灵魂正备受煎熬,
忧伤的眼眸饱含着泪水。
突然,马蹄声碎!……血,凝固了。
近了! 正在飞奔……正在院子里,
正是叶甫盖尼!“呀!”——比影子还轻,
达吉亚娜跳进另一道走廊,
从门厅外面,径直向花园,
飞啊、飞啊——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转瞬间她飞过了花坛、
小桥、草地,飞向
湖边的小路、树林;
她飞着突破了
一片丁香灌木丛,
她越过花圃,飞到小溪边, [1]
终于,喘息着,在长椅上,
[1]一个从上空俯视下的长镜头,看到大地上飞奔的达吉亚娜的整幅画面。大地的精灵。
三十九
她落下了...
“他来了,叶甫盖尼来了!
上帝啊,他究竟怎么想!” [1]
受尽了折磨,她心里
仍保留着一份模糊的希望。
她浑身发热,抖着,等着:
他没来吗?但是听不见。
在果园里,一群女仆
正在灌木丛中摘果子,
按照规矩齐声唱着歌儿
(定下这样的规矩
是为了让狡猾的嘴巴
只顾上唱歌,
顾不上吃果;
一种乡土特色的鬼点子!):
[1]在达吉亚娜所读过的书信体小说里,男女双方的交流是通过书信来的,不论拒绝或者接受,抑或半拒半迎。奥涅金不回信而采取面复的举动让达吉亚娜方寸大乱。
姑娘们的歌
姑娘们,漂亮的姑娘们,
亲爱的女孩儿,伙伴们,
尽情地玩闹吧,姑娘们,
任意地欢乐吧,宝贝们!
放开嗓子吧唱支歌,
唱唱我们的悄悄话,
诱得一位小伙子来,
来到我们的歌舞场。
当我们诱来了小伙子,
当我们远远看见了他,
亲爱的让我们分散开,
拿上我们的樱桃、
红莓、还有红醋栗,
让我们一齐砸向他。
可不要再来偷听
姑娘家的悄悄话,
可不要再来偷看
做游戏的姑娘家。
四十
他们唱着;达吉亚娜
心不在焉地听着,
不耐烦地等着,
等她的内心不再颤动,
等她的脸颊不再燃烧;
但她的胸口跳个不停,
她的脸颊烧得更旺、
变得更红、更亮。
就象一个可怜的蝴蝶
扑打着闪耀着彩虹色的翅膀
落入一个恶作剧的顽童之手;
就象一个小野兔突然间
看见灌木丛中的猎人
而躲在冬麦田里瑟瑟地发抖。
四十一
但最后她还是叹了口气
从长椅上起身,
准备走了;但就在她一转身
刚迈上小路,陡然间
看见有一双眼睛灼灼其华,
叶甫盖尼站着象可怕的魔鬼, [1]
而她象被烈火炙了一下,
立即收住了脚步。
但这场不期而遇的
后事如何,亲爱的朋友,
我今天无力再说;
这一番长谈之后,
我需要一点休息,一次远足,
剩下的部分以后再表。
[1]达吉亚娜自比克拉丽莎、苔尔芬、与茱莉(第10节),不料惊见一位梅尔莫斯、康得拉、或斯波加(第12节)。至此,第9节之后数节关于两种流行小说的“离题”被完美地“合题”了。
本帖最后由 鹤梦白云上 于 2014-11-26 17:16 编辑
第四章
德者,物之性。 [1]
-内克
[1]法国作家斯塔尔夫人著作《对法国革命的看法》中斯塔尔夫人的父亲内克的一句话。
一、二、三、四、五、六
......
七
对于女人我们爱得越少,
就越是容易为她们所喜,
也就越加有把握将她们
毁在漫天迷魂的罗网里。
过去,恬不知耻的放纵
被誉为爱情之术,
到处鼓吹着享乐之风
而无视爱情的付出。
但这种盛大的游戏
只配得上我们祖先之
骄矜时代的老猴子;
如今,洛夫莱斯已盛名不再, [1]
连带着红鞋跟与高贵的假发 [2]
都已成了旧话。
[1]洛夫莱斯:缪尔·理查逊小说《克拉丽莎·哈娄》中的男主人公,浪子,色鬼。另见第2章第29、30节。
[2]18世纪法国贵族出入宫廷戴假发、穿红高跟鞋。
八
有谁不厌倦伪装?
有谁能总换着花样老生常谈?
有谁习惯郑重其事地
为说服别人而一次次故伎重演,
去倾听老一套的反对,
去消除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所没有也决不曾有的偏见?
谁不是渐渐厌倦了恐吓、
恳求、宣誓、佯装害怕、
一张便笺下笔千言满满六页、
还有背叛、流言、戒指、眼泪、
来自于母亲和七大姑八大姨的监视、
以及丈夫们艰巨的友谊?
九
我的叶甫盖尼恰作如是观。
在他青春初放的早年,
他就已经在疾风暴雨的错误中
和信马由缰的情欲上沦为了牺牲品。
他任凭生活习惯的纵容,
一会儿对此着迷,
一会儿幻灭于彼,
慢慢地为欲望所扰,
为昙花一现的成功所恼,
在喧嚣与肃静中
谛听着他的灵魂永恒的低语,
用笑声压抑着哈欠:
就这样他葬送了八年,
失去了生命中最美好的花季。
十
对于女人他不再有真心,
而是随随便便地吊着她们; [1]
她们拒绝了,不快转瞬即逝;
她们背叛了,他也乐得休息。
得之并不足喜,
失之亦不足惜,
予爱予恨,但没留什么记忆。
这位八风吹不动的客人在晚上
正是如此这般出去打惠斯特牌:
坐下;然后,当牌局结束,
他就告辞走人,
回到家安然入睡,
早上不知道自己
晚上要去往哪里。
[1]吊着:“吊着不放”的“吊着”,可以用在“跟踪”的语境中:既不靠得太近,也不失其踪影;类似地也可以用在“谈恋爱”的语境中。
十一
但是收到达尼娅的来信,
奥涅金被深深地打动了: [1]
一个少女的梦话
在他心里勾起了万千思绪;
他想起动人的达吉亚娜那
苍白的脸色、凄婉的神情;
他的灵魂陷入了
一个恬美、无邪的梦里。
也许一束古老的爱情之光
把他占据了一分钟;
但他毕竟无意去欺骗
一个纯真灵魂的信任。
现在我们就要飞渡到花园,
续上达吉亚娜和他的会面。
[1]见惯了第3章22、23、25节以及第1章第42节所描述的种种女子,达吉亚娜不入俗流的一片真心打动了早已不再动心的奥涅金。
十二
起初,两人沉默了片刻,
接着奥涅金走上前,
说道:“你给我写信了。
请不要否认。
我读到信任的灵魂在袒露,
我读到纯真的爱在倾诉,
你的直率吸引了我,
在我内心激起了
沉寂已久的情感。
可我并不想称赞你,
我将报之以真诚,
不加丝毫的掩饰,
请听我表白,
我把它交给你判定。
十三
"倘若我想把生活
限制在家庭的范围之内;
倘若我有幸被命运指定为
一位父亲、一名丈夫;
倘若天伦之乐的画面
即使仅有片刻令我神往;
那么无疑,唯有你
才是我要追求的新娘。
无须歌咏,我会说:
失去的梦想已经找到,
毫无疑问,我只会选择你
作为我的伤情岁月里的伴侣,
一切美好的都有了指靠,
能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
十四
“但是我生来与幸福无缘;
它和我的灵魂形同陌路;
可惜你的完美都付之流水,
我根本不值得你的垂青。
相信我(以良心担保),
对于我们婚姻只会是折磨。
不论我有多么爱你,
一旦日久生厌,爱便荡然无存;
你会开始哭泣;你的眼泪
并不会打动我的内心,
只会激怒它而使情况恶化。
想一想,到那时,
许门会为我们准备怎样的玫瑰,[1]
而日子,又是怎样地漫长!
[1]许门:希腊与罗马神话中的婚姻之神。玫瑰代表的意义看颜色,黄玫瑰对于爱情就不吉祥了。
十五
“世界上还有什么糟糕的事情
更甚于一个家庭里的妻子
日日夜夜空守着寂寞,
为不称职的丈夫感到苦恼,
而这令人厌烦的丈夫
明知她的可贵,却诅咒命运,
总是阴沉着脸、沉默不言、
心怀不满、冷冷地猜忌?
我就是这样。难道你
凭着那样火热的灵魂、
凭着那样的单纯、
凭着那样的聪慧给我写信
为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难道残忍的命运真的给你
分配了这样的一份吗?
十六
“梦想和岁月一去不回;
我也不想再洗心革面。
我象一位兄长那样爱你,
也许比那样还更温柔。
因此请沉住气,听着:
年轻的姑娘会一次次
用轻率的新梦代替旧梦,
一棵小树也正是这样,
每年春天都更换绿叶。
这显然为上天所注定。
而你还会爱上别人;
可是…..要学会克制自己;
并非人人都象我这样理解你;
冒失会造成不幸。”
十七
叶甫盖尼如是说着。
达吉亚娜默默地听着,
泪眼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屏着呼吸,什么也不分辩。 [1]
奥涅金伸出手臂。
伤心地(亦即所谓“机械地”),
达吉亚娜默默倚靠着它,
无力地低垂着头;
他们绕过果园往回走;
一起到了家中,
没有人妄想为此去责备他们:
乡下有乡下的自由,
和傲慢的莫斯科一样,
也拥有幸福的权利,
[1]竟无语凝噎。
十八
亲爱的读者,你一定同意:
在伤心的达尼娅面前,
我们的伙计表现得很得体;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显露
一个灵魂真实的高贵,
但是存心不良的人们
对他一点儿也不体谅:
他的对手和他的朋友
(也许都一样)
都向他施以百般的攻击,
人生在世谁没有两个仇敌?
唯愿我们免遭朋友的毒手!
啊,朋友,这些朋友!
想起他们决非毫无缘由。 [1]
[1]本节及以下数节开讲世态人心:友人、亲人、爱人。正是这些看似“离题”之论拓展了作品的空间。文章之妙在乎荡得开去收得回来。
十九
那是怎么回事?不,没什么事。
只想平息一些无谓、阴郁的思绪;
在这里我要附带地说明一下:
从没有那么卑鄙的诽谤
经过顶楼长舌妇的搬弄, [1]
经过一群市井之徒的煽风,
也从没有那么荒谬、
那么无耻的讥讽,
不是被你的朋友带着笑容、
在一群体面人的圈子当中,
在没有丝毫恶意或蓄意的情况之下,
被错误地重复一百次;
然而他发誓说他站在你这一边,
他那么爱你!…啊,象一个亲人!
[1]顶楼:指彼得堡某街某号的顶楼,当时有位姓沙霍夫斯科伊的公爵定期在那里开晚会,那里宠物美狗成群,还有美女跳舞助兴。长舌妇:指的是费·伊·托尔斯泰伯爵,这人是写《战争与和平》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叔祖,经历奇特,早年参加1803年克鲁津什腾海军上将的环球探险,中途因不服从上级命令,在阿留申群岛的拉特岛被踢出探险队,自己花了几年时间穿越西伯利亚才回到老家,后来又成了俄瑞(1808-09)和俄法(1812)战争中的英雄,曾在决斗中杀死过11人,出入赌场,耍弄花招。普希金和这人的纠纷源于一则流言。1820年彼得堡的军事总督米洛拉德维奇伯爵邀普希金去谈他的反诗问题,有理由相信在这件事中米洛拉德维奇的态度是友好的,否则亚历山大一世不会那么轻易同意普希金友人(这些有影响力的友人包括:卡拉姆津、茹科夫斯基、亚历山大·屠格涅夫,恰达耶夫)的斡旋,把对普希金的惩罚从流放西伯利亚改为流放南方。然而事后有流言说洛拉德维奇把普希金叫去饱打了一顿。普希金为此大为恼火,却苦于找不到流言的源头。普希金离开彼得堡后得知那位费·伊·托尔斯泰在沙霍夫斯科伊的顶楼晚会里绘声绘色地大谈普希金子虚乌有的尴尬事,普希金处江湖之远隐忍了多年,流放结束后,1826年一俟抵达莫斯科就去找托尔斯泰单挑,但在朋友们的调解下最终还是与之握手言和了,在普希金追求他后来的妻子娜塔丽娅·冈察罗娃的过程中托尔斯泰还扮演了普希金发言人的角色。
二十
读者先生,
你的亲人们都安好吗?
请允许我;或许你也正想
从我这里学习一下
“亲人”的具体含义?
那么,亲人的意思是:
我们必须宠他们,爱他们,
热诚地尊敬他们,
并且,遵照通行的习俗,
圣诞节去拜访他们,
或者通过邮件去祝贺他们,
以便一年中其余的时间里
他们不再想到我们。
愿上帝赐予他们长寿!
二十一
至于美人儿的爱,
则比亲戚朋友们更可靠:
甚至在狂风暴雨中,
你仍旧对它保留权利。
这毫无疑问。但请记着:
时尚如风、
世风如流、
人本性难测,
而甜蜜的性爱轻如鸿毛。
何况,她丈夫的意见
本应被贞洁的妻子
永远恪守不渝;
于是你忠实的情妇
可能转脸就不见了人影:
爱情原是魔鬼的把戏。
二十二
那么,去爱谁?相信谁?
唯有谁才不会背叛我们?
谁会在每件事上每句话上
都和我们心心相印?
谁决不会散布我们的流言?
谁会殷切地关怀我们?
对于谁我们的恶习还不那么糟糕?
谁决不会对我们日久生厌?
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那就象寻找幽灵的无用功,
还是爱你自己吧,
我可敬的读者!
这是一个值得的对象:
可以肯定,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二十三
这场见面的结果如何?
唉,这不难猜测!
爱情的疯魔症
还没有停止折磨
沉湎于悲伤的少小灵魂。
全无快乐可言的激情更强烈地
燃烧着可怜的达吉亚娜;
睡意避开了她的枕头;
健康、人生的花朵与甜蜜、笑容、
处子的娴静,一切都不复存在,
象一记幻音消逝于无形,
达吉亚娜的青春黯淡无光:
于是暴风雨的阴影
遮盖了初升的朝日。 [1]
[1]因达吉亚娜和普希金之缪斯的紧密联系,纳博科夫指出此处的象征意义:普希金的文学自由受到专制警察的钳制。
二十四
唉,达吉亚娜一天比一天销减,
衣带渐宽人憔悴,终日也无言!
对一切都意兴索然,
没什么能让她动心。
邻居们心情沉重地摇头,
低声地纷纷议论:
是时候了,该把她嫁出去了!…
到此为止吧。
我必须赶紧去欢呼
关于幸福爱情的那些想像的画面。
亲爱的读者,
我总是情不自禁受制于同情;
原谅我:
我的确非常爱我亲爱的达吉亚娜!
二十五
一刻胜似一刻地
被奥尔加的魅力所迷,
弗拉基米尔完全把灵魂
放弃给沁人心脾的奴役。
他时刻不离她的左右。
在她的房间里,
他们肩并着肩,守望着黄昏,
或者在花园里
他们臂连着臂,漫步于早晨。
进展如何呢?
陶醉于爱情,夹杂着稚嫩的羞耻,
他只敢偶尔,并经过奥尔加微笑的鼓励,
把玩她的一缕松开的卷发,
或者在边缘一吻她的裙裾。
二十六
有时他会给奥丽娅
读一本警世小说——
这位作者比夏多布里昂 [1]
更深谙人的本性——
其间,有两三页
(都是些臆造的妖魔鬼怪,
有损于少女的心理健康)
他红着脸略去不提。
有时候远远地避开所有人,
他们会坐下来对弈,
在桌子上支肘托腮,
他们常常想得很深、很远,
而心不在焉的连斯基
竟会用卒子吃了自己的车。
[1]夏多布里昂:法国早期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雨果少时曾立志:“我愿成为夏多布里昂或什么都不是。”
二十七
到了家,他的所思所想
依然是奥尔加的音容笑貌,
他辛勤地为她在纪念册上
装饰着一页页飞逝的日子:
时不时画一些乡土风情,
一块墓碑,一座阿芙洛狄特神庙,
或者,里拉琴上的一只鸽 ,
(用的是铅笔和轻轻的淡色);
时不时在一些怀旧的页面上,
在别人的签名之下,
留下一首温柔的情诗——
一段沉思,宛如无声的纪念碑,
一丝断想,虽轻如鸿爪雪泥,
历经多年,都依然分毫未变。
[1]阿芙洛狄特: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女神,罗马神话中名作维纳斯。
二十八
你当然不只一次地见过
一个外省小姐的纪念册
被她的女友们从头到尾、
从尾到头,画了一整圈。
在这里,不合格律的诗行
怀着对正字法的蔑视,
作为坚贞友谊的象征而因袭传承,
或予以缩减、或得以扩充。
在首页扑面而来的是:
你在这里要写上什么话?
签名:你忠贞的安耐特;
而在尾页你会读到:
“谁爱你爱得比我深,
就请他接着我往后写。”
二十九
在这里你笃定能发现
两颗心灵、一支火炬、几朵花儿;
在这里你无疑会读到爱情的誓言:
“至死不渝”;
在这里某位当兵的冒牌诗人 [1]
草就了一首无赖的歪诗。
这些纪念册里,说实话我的朋友,
我也很乐于露两手。 [2]
我真心相信
我的任何纵情的胡扯
都能换来纵容的目光,
因此,谁也不会面带奸笑
郑重其事地分析
我的唠叨有没有头脑。
[1]当兵的:指驻防在地方上的部队的士兵。
[2]《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见附录)就是普希金写在一位少女的纪念册上的。这位少女是与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邻近的三山村的女主人奥西波娃与前夫所生的二女儿叶甫普拉克西娅。
三十
然而你们,你们这些
魔鬼图书馆里怪异的藏书,
你们这些上流蹩脚诗人的
书架上精美的书目;
你们这些被托尔斯泰的画笔 [1]
或者巴拉丁斯基的文笔
装饰得聪明漂亮的纪念册,
愿上帝的闪电把你们烧个精光! [2]
每当一个雍容的贵妇
把她的四开本大纪念册递给我,
我就浑身一震、火冒三丈, [3]
在我灵魂的底层
立即蹿上来一句讥刺——
但你不得不给她们写一段田园诗!
[1]托尔斯泰:这个托尔斯泰是费·彼·托尔斯泰伯爵,一位为普希金所推崇的与其同时代的著名画家,不是上文那位外号“美国佬”的费·伊·托尔斯泰伯爵。
[2]对比第29节和第30节普希金态度上的不同,可见:某些事物因为其本身的纯粹,哪怕是朴素的、甚至是简陋的,也都非常珍贵和可爱的,然而同样是这些事物,一旦丧失了原本的纯粹,变成某种门面、装饰,或者被作为某种功利性的东西,哪怕只是作为交际的手段,那么原本的可爱之处也就随之消失,而其表面的漂亮和风光反而显得面目可憎。不只是纪念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特别是文化上的事情。
[3]照某武侠玄幻作家意见,此处恐怕当作“某某某虎躯一震,双目爆闪厉芒……”。
三十一
并没有什么田园诗被连斯基
写在少女奥尔加的纪念册里;
他的笔呼吸着爱——
而非闪耀着冰冷的才思。
无论他注意到奥尔加的什么事,
无论他听到什么,他都会写上;
充满了生动的真实, [1]
大河一般流动着他的哀歌。
就这样,你这灵气的雅济科夫, [2]
在你心灵的浪涛中歌唱,
上帝知道你歌唱的对象,
而你的哀歌的珍贵编码, [3]
将在某一天为你诉说
你命运的全部经过。
[1]生动的真实,其实是诗歌的至高境界。
[2]雅济科夫:与普希金同时代的一位并不出名的俄国诗人,曾于三山村造访“落难”中的普希金,故于后者具有特殊的意义。另见“奥涅金的旅行片段”之倒数第一节。
[3]比喻。就象数字编码可以代表电视图像,哀歌的文字“编码”代表命运的经历。
三十二
但请安静!你听见了吗?
严厉的批评家命令我们 [1]
丢弃哀歌那可怜的花环;
冲着我们打油诗人的手足之谊叫道:
“别总是抽泣,
别总是号丧着同一种腔调,
别再抱憾着‘从前、过去’;
够了!唱点别的!”——
你说对了,你肯定还会指着
号角、面具、和短刀, [2]
吩咐我们到处去复活
一堆僵死思想的库存。
不是吗朋友?——“不是!
远远不是!先生们,去写颂诗,
[1]严厉的批评家:这里指的是丘赫尔别凯,普希金在皇村的学友、俄罗斯浪漫主义诗人、十二月党人,在流放中目盲,死于肺结核。丘赫尔别凯自称是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他与1824年发表一篇文章《关于过去十年间我们的诗歌的走向,特别是抒情诗歌》,对属于浪漫主义的哀歌体进行了批评,同时对属于古典主义的颂诗体进行了褒扬。文章中涉及到普希金的段落如下:“当我们读到茹科夫斯基、普希金、或者巴拉丁斯基的任何一篇哀歌时,一切都是熟悉的……沮丧之情吞没了所有其它的感情……所有地方的意象都是雷同的:月,总是‘悲哀而苍白’,岩石,树林,日落,晚星,长夜,幽灵,这样或那样的不可见之物,这样或那样的神秘之物、陈腐的寓言,对于劳作、奢靡、和平、快乐、悲伤、以及诗人的怠惰和读者的无聊的无味也无生气的人格化,特别是雾,水上的雾,枞树林上的雾,田野上的雾,作家头脑里的雾……”
[2]英雄们建功立业的家什,常见于历史题材的作品,代表古典主义。相比新古典主义注重理性和人为秩序,后发的浪漫主义重感性,重自然。
三十三
”一如强大的时代书其所写,
一如往昔的岁月营其所建。”
别无选择,唯有巍巍的颂诗?
得了朋友;这有什么区别?
回想一下讽刺家提出的观点吧! [1]
是否《洋腔洋调》里
机灵的抒情歌手比我们这些
苦闷的打油诗人更能得到你的容留?——
"但在哀歌里一切都没有意义;
它空洞的立意可怜又可鄙;
而颂诗的立意高贵而崇高。”
在此我可以做一番商榷,
但我宁可保持沉默:
我不想让两个时代发生争吵。 [2]
[1]德米特里耶夫在1795年写过一首诗《洋腔洋调》讽刺了一位低能的颂诗作家。
[2]俄罗斯18世纪末写颂诗者多,而19世纪初写哀歌者众。
三十四
声名与自由的崇拜者连斯基
当他的思潮暴风雨一般激荡之时,
原本也可以写一写颂诗,
只不过奥尔加并不读这些东西。
可曾有哪位眼泪汪汪的大诗人
碰巧在他爱人的眼前
读过他自己的作品?
据说,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高的奖赏。
这的确是一种幸福,
谦卑的爱人把他的白日梦
读给他歌咏与爱慕的对象,
一位娇慵的美人!
幸福极了——不过,也许她心里
正另有所思。
三十五
但是我幻想的产出、
我和谐的创造与发明,
我只读给一位老保姆, [1]
她是我少时的伴侣; [2]
或一顿无味的晚餐过后,
有位邻居无事来登门,
我出其不意拽着他的外衣
把他堵在墙角给他念悲剧;[3]
或者,(不开玩笑地说),
当我在湖岸边出没,
满脑子情绪和韵律,
我惊着了一群野鸭子;
它们一听悦耳的吟咏,
就从岸边飞向了湖中。
[1]此人名唤阿琳娜·罗季翁诺夫娜。普希金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流放期间受到她的照顾,听她讲过俄罗斯的民建传说,但是这个保姆并非儿时普希金的保姆,而是普希金姐姐奥尔加的儿时保姆。普希金的儿时保姆叫尤里安娜,也曾给年幼的普希金讲过许多民间故事。普希金1816的一篇断章有过如下致以尤里安娜的诗行:
啊,我禁不住要说说我的老嬷嬷
和那些神秘的夜晚的魔力,
那时,戴着头巾,穿着老式衣服,
她,用一遍祷告赶跑了妖魔鬼怪,
会以最认真的表情为我划一道十字,
然后就小声地开始给我讲故事,
关于死人,关于波瓦的英雄的事迹
……
[2]普希金实际上把他儿时的保姆和他流放时的女管家在文学上合二为一了。
[3]普希金给这位邻居念的悲剧是《鲍里斯·戈东诺夫》,也是他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时期创作成功的。
三十六
…… [1]
[1]删去着这一节讲述诗人、鸭子、和猎人的事情。
三十七
但是奥涅金怎么样了?
兄弟们!给一点耐心:
他每一天的日程安排,
我要为你们细细道来。
奥涅金过得就象个隐士;
夏天,他六七点间起床,
轻衣薄履,去往山麓,
到达奔流的河边。
效仿歌唱古丽娜的诗人, [1]
他游过这条赫里斯庞特,
然后再回去喝他的咖啡,
顺便翻一翻通俗杂志,
并穿上衣服…
[1]诗人:拜伦。古丽娜:拜伦的长诗《海盗》的女主人公。赫里斯庞特即拜伦所横越的达达尼尔海峡的古称,此海峡在小亚西亚半岛分界欧亚两大洲。
三十八
…… [1]
[1]删去的这一节讲述奥涅金此刻的穿戴。
三十九
散散步、读读书、美美地睡一觉,
林荫幽幽,溪水潺潺,
间或有位白肤黑眼睛的年轻姑娘
献上年轻而新鲜的吻, [1]
五花马,金络脑,
珍馐玉馔晚餐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
清静无为心事了—— [2]
这就是奥涅金神仙般的生活;
不知不觉,他已深陷其中,
在无忧无虑的幸福里
任凭美好的夏日一天天飞逝,
忘却了城市,忘却了友谊,
忘却了每逢节日照例的娱戏。
[1]此处的“吻”暗喻奥涅金与女仆的情爱关系。据俄国学者考证,普希金曾经与女仆有染,生有一子,被他人收养,此女后嫁给一吝啬贪杯的地主。
四十
但是我们北方的夏日
乃是模仿南方冬天的讽刺;
它瞟一眼就会消失:对此
众人皆知,却都不愿承认。
天空已经在吞吐着秋气,
日头已经更难得一遇,
白昼在渐渐地缩短,
森林神秘的华盖
凄凉低语着裸露了自己,
雾霭沉淀在田野上,
大队的大雁正大声喧唳着
去往南方;一个相当冗长、
乏味的季节正向这里逼近;
我们已听见十一月的足音。
四十一
晨曦在阴沉萧瑟中升起;
劳作已经在麦地里绝迹;
带着它饥饿的雌伴,
一匹狼出现在路上;
路上的马,有所觉察
而打响鼻息,机警的乘客
撒腿便向山坡上飞奔;
牧牛人在早晨
不再将牲畜驱赶出牛棚,
正午时分,
他的号角不再呼唤它们收拢;
姑娘在小屋里唱着歌儿纺着线, [1]
而在她的面前,松明, [2]
这冬夜的朋友毕剥地响个不停。
[1]普希金原注:评论家们惊奇的是怎么能把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子称作”姑娘“而进一步把贵族小姐叫作“丫头”。(《红楼梦》里“姑娘”一词出现一千多次,含义复杂,多指主子小姐,高级丫鬟,甚至于妾等等,一般而言“姑娘”身份要比“丫头”高一截。曹雪芹笔下还有一个特殊的用词,饱含他的爱怜:女儿!-译者注)
[2] 富有树脂的松木条,用作蜡烛。
四十二
这时大地闪烁着冰霜,
田野披上了银装,
(让读者们如愿以偿,
在此奉上押韵的“寒光”) [1]
精细得胜过高级木地板,
上冻的河面晶莹剔透,
快乐的儿童用他们的冰刀
划过冰层,传遍刷刷的声响; [2]
一只红蹼掌苯鹅,
计划到河心去游泳,
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挪步,
却连滚带爬打滑了一路。
欢快的初雪轻轻扑打、飞旋,
象满天的星斗飘落在河岸。
[1]原文中与冰霜押韵的其实是玫瑰。俄罗斯冬季早晚的日光照在冰雪上有时会呈现玫瑰色。
某教皇曾有如下两行:
每当你发现凉爽的西来的清风,
下一行必定是它的低语穿过树丛。
[2]普希金原注:有位批评家在此注道:这表示着孩子们在滑冰。
四十三
这时候在野外能做些什么?
走走?但这时候的乡村
以其绵延不断的裸露,
让人不自觉地望而生厌。
骑马在粗糙的草原上跑跑?
但磨钝的马掌很容易打滑,
一不小心随时都可能摔倒。 [1]
那就呆在空荡荡的屋顶下
读读书;有普拉特,有沃特·斯考特! [2]
不想读?那就查一查用度,
发发牢骚,或者喝一点小酒,
长夜总会过去;第二天一切都会照旧,
这样,你也会度过一个极好的冬季。
[1]1825年1月28日普希金给维亚泽姆斯基的一封信结尾写道:“我给你写信时一支胳膊是青的,因为我骑马摔倒在冰面上,不是从马上,而是和马一起摔下的,这对于我骑术上虚荣性区别可大了。”
[2]普拉特,法国政论家。沃特·斯考特,苏格兰作家。
四十四
就象个标准的恰尔德·哈罗尔德,
奥涅金变得思虑多而活动少:
一觉起来,他先洗了个冰水澡,
随后,独自在家,埋头去测算, [1]
秃球杆一根,台球仅两个,
一早就围着球桌转。夜幕降临,
便把台球一撂,球杆一扔,
坐在炉火前,靠着餐桌边;
叶甫盖尼此刻在等一个人;
他来了,三驾马车送来了连斯基;
快,让我们快开席!
[1]测算打台球的角度、线路等。
四十五
凯歌或酩悦, [1]
欢乐的香槟
盛在冷冻的酒瓶,
即刻为诗人端上了桌子。
它象灵泉一般闪跳, [2]
带着活力带着泡
(或如此物或如彼), [3]
我曾为之而着迷:
曾因此花去我可怜的最后一文子儿。
记得吗,朋友?
它的泉流富有魔力,
引出了多少蠢事、
笑柄、诗情和争论,
也不乏梦里的消魂!
[1]凯歌、酩悦:法国名牌香槟酒。
[2]希腊神话中赫利孔山上的一注喷泉,由飞马玻伽索斯的马蹄踏出泉眼,是诗人灵感的象征物,是缪斯的圣地。
[3]拜伦在《唐璜》中比喻香槟的泡沫象克娄帕特拉的珍珠一样白。巴拉丁斯基在《宴席》中香槟比喻“青春时代”。
巴拉丁斯基《酒宴》节选:
饮酒神在朴实的杯子里
为欢乐的孩儿们
倒入他宠爱的阿伊酒:
勇气悄然收敛;
流液中星光闪耀,
充满天上的精灵,
发出自由的光芒。
象骄傲的灵魂不容拘禁;
惊涛拍起软木塞,
泡沫喷出欢乐波——
一个青春时代的比喻。
普希金原注:
当我玫瑰花年华,
阿伊酒浓浓诗意,
悦我以喧嚣之泡沫,
或如爱欲或如青春之狂情。
("寄列·普"(即普希金内弟列夫·普希金。-译者注))
四十六
但这嘶嘶作响的泡沫
尽在我的胃里耍花招,
如今我更倾向于
沉静的波尔多。 [1]
阿伊酒已不再适合于我, [2]
它就象一个情妇,
鲜亮、活泼、
来得快、去得快、无常而浅薄。
然而波尔多象一个朋友,
怀着不幸与忧愁,
无论何时何地都与我们共度,
随时都准备向我们付出,
或者分享我们安静的闲暇。
我们的朋友波尔多万岁!
[1]波尔多:法国波尔多市所产葡萄酒。
[2]阿伊酒也是法国香槟酒。
四十七
炉火熄灭了;一层浅灰
附着在金明闪烁的炉炭上 [1]
一缕缕蒸汽如织亦如丝,
轻纱开阖之际, [2]
炉膛轻轻地呼出一阵阵暖流。
管道里的烟从烟囱上逸去。
闪亮的高脚杯嘶嘶作响。
幽暗的暮色渐渐转浓…
(我喜欢和朋友们一边喝酒,
一边闲谈,一起分享
被叫作狼与犬之间的这一刻, [3]
不过我并不知晓
为什么要这样叫。)
此刻,这两位朋友正在交谈。
[1]金明:金光,木炭将熄而未熄时会有金光在浅灰下若隐若现,“金明灭”三字可传神。温庭筠:“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温词中的“金明灭”一般倒是不认为是炉炭,而是晨光照屏风所致。
[2]蒸汽所织之纱。
[3]即薄暮,源自法语。牧羊人在薄暮时刻分不清狼与牧羊犬。
四十八
“我说,美丽的邻居们怎样了?
达吉亚娜可好?说说活泼的奥尔加?”
“再给我倒半杯酒…够了,
亲爱的伙计…她们一家都很好;
让我带给你问候…
啊,我亲爱的伙计,
奥尔加的肩膀出落得太美了!
啊,那样的胸部!那样的心灵!…
哪天一起去拜访;她们会为此而感激;
要不,我的朋友,你自己想想 :
你只去过两次,
之后你就再也没露过面。
实际上… 瞧我这脑子,
她们邀请你下星期去呢。”
四十九
“我?”“对,达吉亚娜的命名日
就是星期六。奥莲卡和她母亲
吩咐我请你,而你并没有理由
不接受她们的邀请。”
“但那里会有一堆的客人,
都是些庸碌之辈。”
“哦,没什么人,我非常肯定。
还会有谁呢?只有家里的人。
去吧,帮帮忙,好吗?”
“我同意。”“你真好!”
说着他一饮而尽,
作为对芳邻的祝酒,
接着又打开了话匣子
大谈奥尔加:这就是爱情!
五十
他很快乐。
再过两周就是择定的婚期,
而婚床上的神秘
和爱情甜蜜的花冠
正期待着他的狂喜。
不论许门的所患与所伤,
还是往后长期冷淡的哈欠,
都决不是他现在所能设想。
然而我们这些许门的敌人,
在家庭生活中只会看见
一连串令人倦怠的画面,
简直就是拉封丹风格的小说… [1]
哦,我可怜的连斯基!
打心眼里他就是为此而生。
[1]拉封丹:大量家庭小说的作者。-普希金注。这个拉封丹是德国作家,写了大量然而乏味的小说,不是法国的那位写寓言的拉封丹。
五十一
他被人所爱……或者说至少
他这样认为,并感到幸福。
千幸万福的是那些献身于信仰的人,
他们能够压制冰冷的理智, [1]
安享于内心的平和
就象一位旅客醉卧于良宵,
抑或(更婉约地)象一只蝴蝶
沉浸在一朵春花里;
而值得同情的是预见到一切的人,
他们决不会头脑昏聩,
从他们的视角,
他们憎恶一切言行,
他们的经历冷了他们的心,
禁止他们迷失在梦境里。
[1]照通常说法,一般是克制冲动的感情,但普希金反说是压制冰冷的理智。
第五章
千万别经历这些噩梦,
你,啊,我的斯维特兰娜! [1]
-茹科夫斯基
[1]这两行出自茹科夫斯基《斯维特兰娜》的末节。作者的讲述对象是他的侄女,此子遇人非淑,32岁便离开了人世。
一
那一年秋季
是一次长长的滞留;
大自然一直在等候、等候着冬天。
元月二号的夜里 才下的雪。
一大早起来,
达吉亚娜透过窗户看见
院子、 花坛、屋顶、栅栏
都连成白茫茫的一片,
窗户玻璃上结成了精致的图案, [1]
树木裹上了冬天的银装,
喜鹊在户外欢快地跳跃,
群山柔顺地铺开了
冬天灿烂的地毯。
一切都是明亮的,一切都是白的。
[1]图案:结霜所致。
二
冬天!兴高采烈的农夫
乘着平底雪橇启程了;
他的老马,嗅了嗅雪,
摇晃着一路小跑了起来。
犁开松软的雪泥,
圆顶篷车在无畏地飞奔:
车夫稳坐在他的位子上,
穿着羊皮袄,系着红腰带。
一个佣人的小家伙奔跑着,
手拉的雪橇上坐着小黑狗,
把自己当作了一匹马,
顽皮的孩子冻僵了手指头,
痛并快乐着,而他的母亲
正从窗口向他高声地威吓… [1]
[1]这一节曾作为一个独立的小诗出现在俄国课本上,题为“冬”。
另附七言版译文:
冬天到!兴致高,
农夫乘上平雪橇;
老马嗅雪慢悠悠,
摇摇晃晃小步走。
圆顶篷车无畏惧,
一路飞奔开雪泥,
羊皮袄,红腰带,
车夫稳坐车前台。
农家少年撒腿跑,
以身作马拉雪橇,
雪橇坐一小黑狗,
少年冻僵手指头,
手上疼,心痛快,
其母高喊快回来…..
三
但也许,这样的画面
并不足以吸引你;
这一切都是低级的自然,
未经多少繁复的雕饰。 [1]
受到灵感之神的鼓舞,
另一位诗人用华丽的文笔
曾为我们描绘过初雪, [2]
以及形形色色的冬趣。
当他用火热的诗句
描写雪橇上秘密的兜风,
我很肯定他会打动你;
但是我无意去一分高下, [3]
不论是与他还是你,
你这歌唱芬兰少女的诗人![4]
[1]李白有诗: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2]初雪:维亚泽姆斯基公爵的一首诗的标题。-普希金原注。
[3]普希金著有多篇描写冬天的诗歌,比如《冬天的早晨》。
[4]见巴拉丁斯基的诗作《爱达》中对芬兰冬季的描述。-普希金原注。其中数行意译如下:“冬天,河流封冻,绝壁悬冰。危岩耸立雪堆下,山雪覆盖老松林。四下里荒凉。暴风雪号丧。”普希金在本章后文达吉亚娜的梦境里以不同的方式描绘了冬日的河流(第11节)与松树(第13节),比巴拉丁斯基的笔法要更生动,更富有意境。
四
达吉亚娜(灵魂上的俄罗斯人,
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
因其所有冰冷的美,
深爱着俄罗斯的冬天:
阳光下的冰霜、雪橇、
姗姗来迟的破晓、
绚烂的玫瑰色的雪、 [1]
以及主显节夜里的黑。 [2]
她们遵照古老的风俗
在这些夜晚都进行庆祝:
所有的女佣人
都给小姐们算命,
而每一年对她们的预言
都落在从军的丈夫以及行军。
[1]俄罗斯冬天破晓或日落时分的日光照在雪上,有时会呈现玫瑰色。
[2]主显节:1月6日,是东方教会庆祝耶稣诞生的节日。在此期间俄国气候最冷,夜里最黑。
五
达吉亚娜向来相信这些
自古相传的朴素的民俗, [1]
相信梦里、纸牌里、
以及月亮上的征象。
她因此而受到困扰:
冥冥之中一切事物
都向她预告着什么,
预感束缚着她的心胸。
炉子上不自然的公猫
呼噜着用猫爪子洗脸,
对于她这无疑是一个预兆:
预示着有客来访。
突然看见两角尖尖的新月
从她左边的天空中升起,
[1]普希金本人也有些迷信。1831普希金与冈察罗娃在婚礼上交换戒指时,普希金的衣服挂到诵经台,绊倒十字架,他手一抖,戒指便掉落在地,他弯腰去捡,又弄灭了蜡烛。据说普希金吓得“脸色霎白”,喃喃自语:“这些都不是好兆头啊!”
六
她便脸色霎白,直打哆嗦。
或者当一颗流星
掠过幽暗的天穹
并转瞬即逝,
慌乱的达尼娅便念念有词,
她要趁星星还在飞行之际,
对它许一个愿望。
不论在哪里,只要她碰巧
撞见一个黑衣僧侣,
或者从田野里有一只野兔
在她的路前面横窜过去,
她便吓得不知所措,
心里充满巨大的恶兆,
预见到不幸行将发生。
七
说来也怪,正是在恐惧之中
她发现一种暗藏的美妙:
大自然便是这样创造了我们,
便是这样倾向于矛盾。
圣诞节到了,尽情地欢乐吧!
性情多变的年轻人来算命:
他们对什么都不在乎,
面向遥远的未来,
他们的人生似锦,前程无量。
老人也来算命,戴着老花镜,
他们一脚已踏进了坟墓,
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
但没有关系:对待他们希望
会孩子一般口齿不清地说谎。
八
达吉亚娜好奇地
注视着被淹没的蜡滴:
它被塑造成奇妙的形状,
向她宣示着某种奇妙的事情。
从一只盛满水的盘子里
一枚枚指环被次第取出;
等她的那一枚现身时,
正轮到一首古老的歌谣: [1]
“那里的庄稼汉俱豪富,
他们的银子动铲子垒成堆!
我们的歌儿唱给谁,
荣耀和富贵就归于谁!” [2]
但这悽惨的曲调如丧考妣:
姑娘们喜爱的是“母猫”。[3]
[1]圣诞节期间的一种算命方式:女子们把各自的指环或其它小首饰放在一只盛满水的盘子里,上面蒙上布,随后唱起一首接一首的占卜歌,每唱完一首,就从盘子里随机取出一枚指环,指环的主人根据轮到的歌曲的特点来揣测自己的命运。
[2]这首歌预示死亡。-普希金原注。原来的歌词是这样的:
在我们那地界,
荣耀!
庄稼汉们特有钱;
荣耀!
他们满铲子挖金子,
荣耀!
满篮子盛银子,
荣耀!
[3]公猫唤母猫,到炉子这旮旯来睡觉。预示着婚礼。-普希金原注。这支歌是这么唱的:
公猫唤母猫:
荣耀!
来吧母猫,到炉子这旮旯来睡觉,
荣耀!
本公猫有一瓶黑小麦,
荣耀!
一瓶黑小麦和一块派,
荣耀!
还有一张软床放在公猫的小爱巢,
荣耀!
九
这一夜满地冰雪,碧空如洗;
漫天星斗如此恢宏地合唱
如此温柔,如此和谐地流动……
达吉亚娜,身着低领连衣裙,
出门步入宽敞的院子里;
她拿着一面镜子对准月轮;
但在黯淡的镜子里,
只有哀伤的月容在颤动…… [1]
听!雪吱吱作响……是个过路人;
姑娘踮起脚尖飞掠过去,
她小小的声音听上去
比芦笛的乐音更加轻柔:
“你叫什么名字?” [2]
他望了望,答道:“阿卡方。” [3]
[1]一种占卜法,在户外的夜晚,用一面镜子对准月亮,传说未来的丈夫会出现在镜子上。
[2]普希金原注:以这种方式占卜将来的未婚夫的姓名。
[3]阿卡方,这个名字在俄语里听着非常粗野,并带有古怪和可怕的冲击感。
十
听从保姆的建议,达吉亚娜
准备在夜里问一问鬼神,
她吩咐在浴室里悄悄地
放一张桌子,备两份餐具。
但突然间,达吉亚娜惶恐不安…
而我——想到了斯维特兰娜—— [1]
我也很害怕;那就如此罢了…
我们便不再让达吉亚娜去祈求鬼神。
达吉亚娜解下了丝腰带,宽衣上床。
列里在她上方盘旋, [2]
她的羽绒枕头下面
备一面姑娘家的镜子。
现在一切都已噤声。达吉亚娜睡了。
[1]茹科夫斯基的诗里,斯薇特兰娜便是这样求鬼神显灵的。她备了一张桌子两份餐具,让烛光照在镜子上。随后她外出一年的爱人突然出现,并把她带进他的坟墓。但这一幕仅仅是梦一场。翌日,她的爱人安然返回,两人终成眷属。剧终附一段十二行的跋诗:
千万别经历这些噩梦,
你,啊,我的斯薇特兰娜!
……
愿你的生活全都明亮,
如同在草地的胸膛上,
一弯小溪醉人的闪光!
[2]列里是一种非基督教文化里的爱神,可能源于某些爱情歌曲里出现的叠句:“列里、列里、…”。(纳注)
十一
达吉亚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
覆盖冰雪的草原上独行,
周围尽是愁云惨雾。
在她面前,穿过一座座雪堆,
阴暗的洪流冲破严冬的枷锁,
搅动着,翻腾着,喧嚣着,
泛起灰白的波浪;两根细杆
被一块冰粘结在一起
(构成一座摇晃而危险的小桥),[1]
搁置在急流的上方;
面对喧腾的深渊,
满怀着疑虑,
她停住了脚步。
[1]这座小桥也与占卜有关。具体做法是把某种小木条做成桥状,放在枕头下面,睡觉前念咒:“我的真命天子救我过桥去”,于是有人在梦里出现,牵手把她领过桥。
[2]此处梦中的脚步“一停”,再现了现实中路遇奥涅金时的脚步一收(第3章第41节第8行)。
十二
被这恼人的小溪所阻,[1]
达吉亚娜喃喃低语;
对岸不见有一人
能向她伸出援手。
但突然有一个雪堆在掀动,
是谁出现在下面?
是一头皮毛蓬乱的熊;
“啊!”达吉亚娜一声尖叫 ,[2]
而他随之咆哮起来,
尖出利爪的熊掌伸向她。
她鼓足勇气,一只手颤抖着
搭在上面,迈着不安的脚步,
努力拼搏着过了桥;继续前进——
后来呢?后来熊尾随其后。
[1]注意在梦境中,汹涌的洪流缩减为小溪,可理解为所象征物的变化:浪漫爱情的洪水之于现实婚姻的细流。
[2]“啊!”:对比第3章第38节听见奥涅金马蹄声的那一声“呀!”
十三
她,不敢回头看,
加快了急促的脚步;
但对于这蓬乱不堪的仆人, [1]
她无路可逃;哼哼着,
可憎而笨拙的熊紧跟不舍。
他们面前是一片树林;
一颗颗松树波澜不惊,
呈现出深沉的美;
受积雪所压,它们的枝条低垂;
夜空中群星闪耀的光芒
透进裸露的椴树、白杨、白桦,
没有路了;灌木、悬崖,
全都被暴风雪掩盖,
全都深陷其中。 [2]
[1]在十九世纪的俄国,一个少女外出常常或由女家庭教师陪伴,或者由一个男仆在后面跟着护送。
[2]但丁《神曲》如此开篇:“在我们人生的中途,我在一片幽林里苏醒,发现自己迷失了正路……”
十四
达吉亚娜进入森林;熊紧随其后;
松软的雪深及双膝;
时而有一条长长的树枝
突然间绊住她的颈子,
或者扯落了她的金耳坠;
时而秀足陷入松软的积雪,
遗失了一只湿透了的鞋;
时而她的手帕掉落在地
而她无暇顾及于此,
她怕得手直颤抖,
听见熊就在身后,
胆怯得甚至都不敢提起裙边;
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
后来她便没有了力气再跑下去。
十五
她跌倒在积雪里;
熊敏捷地抓起她并带走了她;
她丧失了知觉,毫无反抗;
一动也不动,停住了呼吸;
他疾行在一条林间小道;
突然,树丛中出现
一栋简陋的小屋;周围尽是密林;
四面八方都覆盖着荒凉的雪,
只有扇小窗透出一线光明;
小屋里传出叫嚷与嘈杂;
熊说道:“这是我通家兄弟家, [1]
在这里自己暖和一下!”
说着他径直走进门廊,
把她放在了门槛上。
[1]通家兄弟:此处伏笔在第8章见分晓。
十六
达吉亚娜醒来……一看:
熊不见了,而她在一个门廊里;
门后面传出吆喝与玻璃杯的叮当声,
仿佛正举行盛大的葬礼。 [1]
她听不出一丝所以然来,
便悄悄从门缝中往里面瞧——
后来呢?她看见…...一张桌子
四周围坐着各种怪物:
一个是狗脸,头上生角;
另一个是公鸡头;
这边有一个女巫长着山羊胡子;
另有刻板而又傲慢的一具骷髅;
那厢有一个带尾巴的侏儒;以及,
某种半鹤半猫的东西。
[1]可能是联想到奥涅金叔父的葬礼,确切地说是入土之后的宴席。
十七
而更可怕的,也更奇怪的是,
一个螃蟹骑着一个蜘蛛;
一个戴红帽子的头盖骨
绕着一只鹅的颈子转;
一个风车蹲下来跳吉格舞, [1]
锉磨着、摇摆着它的叶片。
狺吠、大笑、歌唱、鼓掌、口哨、 [2]
人的谈判、马蹄的践踏此起彼伏! [3]
但真个的叫达吉亚娜心神俱震的
是她在这群客人中间认出了 [4]
那个让她又爱又怕的人物——
我们小说的男主人公!
奥涅金坐在桌子边上,
正悄悄地朝门这边瞧。
[1]吉格舞是著名的俄罗斯男性屈腿舞。
[2]这些声音综合了各种现实情形,分散在第1章第22节5-6行、第5章第25节11-14行、第7章第51节2-4行、以及第7章第53节第1行等等。
[3]普希金原注:评论家们指责这些词,鼓掌、谈判、践踏,说它们是没有感情色彩的新词。这些词根本就是俄语词汇。“波瓦走出帐篷去呼吸新鲜空气,听见旷野中传来人的谈判声马蹄的践踏”(《波瓦公爵的故事》)。鼓掌和嘶嘶在民间语言中常用来替代鼓掌声和嘶嘶声:“他发出蛇一般的嘶嘶”(俄罗斯古诗)。大家不该干涉我们丰富而美妙的语言的自由。
[4]这些围桌而坐的客人预示后文参加达吉亚娜命名晚会以及后来莫斯科舞会中众人。
十八
他给个信号——大家便忙作一团;
他举杯喝酒——大家都喝酒助威;
他开口一笑——大家便发出大笑;
他皱一皱眉——大家便鸦雀无声;
很显然,他是这里的主人;
这时,达吉亚娜已不那么惊惧,
好奇地,她把门
微微地一推……
朔风顿起,
扑灭了夜明灯的火苗;
这帮妖怪都猛地一缩;
奥涅金,两眼灼灼,
“砰”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 [1]
大家起立;他阔步走向大门。
[1]“砰”:座椅被向后推倒而发出声响。
十九
受到恐惧的突袭,慌慌张张,
达吉亚娜极力想逃跑:
但无法办到;万分焦急,
扭来扭去,她想要尖叫——
也不行;叶甫盖尼推开了门,
姑娘暴露在地狱恶鬼的注视之下;
残忍的大笑哄传开来;
所有的目光、
蹄子、鹰钩鼻子、
獠牙、长毛尾巴、
胡子、血淋淋的舌头、
犄角、白骨爪子——
一律都指向她,
个个都叫嚷着:“我的!我的!”
二十
“我的!”叶甫盖尼大喝一声,
话音刚落,那一帮家伙全没了;
只有年轻的姑娘
随着他留在寒冷的夜色中;
奥涅金轻手轻脚把达吉亚娜
领进一个角落里,
将她安置在 一张摇晃的椅子上,[1]
头一低,枕在她的肩膀上;
突然,奥尔加破门而入,
后面跟着连斯基;灯亮了;
奥涅金收回他伸出的手臂,
野性的眼神横扫过去,
对不速之客厉声痛斥;
达吉亚娜躺在那里奄奄一息。
[1]普希金原注:有一位批评家,似乎在以上三行之中看出了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有伤风化的东西。
二十一
争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
奥涅金突然抓起一柄长刀,
连斯基应声倒下;
阴影可怕地加重;
惨叫声回荡……小棚屋摇晃……
就在这时,达尼娅从恐惧中醒来…
一看——屋子里已经大亮;
黎明红色的霞光
透过冰冻的玻璃正在窗户上嬉戏;
门开了。奥尔加掠到她跟前,
比北方的极光都更加红艳,
比一只燕子都更加轻盈。
“喂,”她说,“快告诉我,
你在梦里见到了哪一个?”
二十二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妹妹,
躺在床上手拿着一本书,
一页接着一页翻个不停,
什么也不说。
虽然那本书所展现的
不是一个诗人优美的创作,
不是真知,不是图画,
不是维吉尔、拉辛、 [1]
不是斯考特、拜伦、塞涅卡, [2]
甚至于不是一度
众所瞩目的《女子时尚》: [3]
朋友们,那是马丁·沙德克, [4]
迦勒底星象学家的领袖, [5]
占卜达人,解梦的圣手。
[1]拉辛:法国剧作家,诗人。
[2]斯考特:见第4章第43节注[2]。塞涅卡: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悲剧作家、雄辩家、新斯多葛主义代表人。
[3]《女子时尚》:当时的杂志。
[4]普希金原注:我们国家的占卜书籍以马丁·沙德克的名目出现,而彼·费厄得罗夫指出他其实从不曾撰写占卜类书籍。
[5]迦勒底:迦勒底王国(公元前626-前538年)是迦勒底人在两河流域所建立的王国,又称新巴比伦王国。
二十三
这部艰深的著作,
曾有个走方贩子
把它带入她们的索居之地,
最后连带着一部
《玛尔维纳》的残本, [1]
一起转让给了达吉亚娜,
为此要了她三个半卢布,
以及一套通俗的寓言,
一本语法,两本《彼得颂》, [2]
外加《马尔蒙特尔全集》卷三。
后来马丁·沙德克便成了
达吉亚娜的挚爱,
在她悲伤的时候给予她欢乐,
从不缺席,连睡觉都在一起。
[1]《玛尔维纳》:法国作家索菲·科坦的小说,描写一位女子被多位男子爱上的言情故事。另见第3章第9节注[2]。
[2]《彼得颂》:艺术水平低下的史诗。
[3]马尔蒙特尔:法国作家。
二十四
这场梦造成了困扰。
不知道该如何对待,
达吉亚娜迫切想发现
这可怕妄念的含义。
在简明的索引中,
以字母为序,达吉亚娜
找到这些词:暴风雪、
渡鸦、豪猪、黑暗、桥、
熊、枞树、枞树林等等。 [1]
马丁·沙德克解决不了她的疑惑,
但这不吉利的梦
向她预示着许多悲惨的遭遇。
此后的好几天里
她都为此而惶惶不安。
[1]纳博科夫从1880版《马丁·沙德克》查到渡鸦预示亲戚死亡,枞树林预示婚姻,熊预示富裕。
二十五
可是——瞧,从清晨的溪谷,
绛红色的奥罗拉之手 [1]
引领着太阳, [2]
为她送来了快乐的命名日。
从一大早,拉林夫人家的宾客
便人满为患;邻居们都全家出动,
乘坐装上雪橇的四轮大马车、有篷车、
敞篷车、或者雪橇,全都聚集到一起。
门廊里推推搡搡,吵吵嚷嚷,
客厅里新面孔扎堆,哈巴狗儿狺吠,
姑娘们咂咂地直亲嘴,
噪声,笑声,门槛儿那边人挤人,
客人们鞠躬,摩肩擦踵后臀儿碰,
奶娘们喊叫,小孩儿哭闹。
[1]奥罗拉:罗马神话中的曙光女神。
[2]普希金原注:莱蒙诺索夫著名诗行的戏仿:
绛红色的奥罗拉之手
从清晨平静的海面伸出
引领着太阳,云云。
二十六
带着他营养状况极好的配偶,
丰肚翩翩的普斯雅可夫来了; [1]
葛沃斯金,可敬可佩的地主,
拥有许多穷苦的农奴;
灰白头发的斯考汀宁夫妇,
子女众多,年龄
纵跨三十岁到三岁;
区里的粉面郎君,彼杜什科夫;
我的大表兄布扬诺夫,
穿着羊绒衣,戴着鸭舌帽
(当然了,他为你们所熟知); [2]
退休的参事弗里扬诺夫,
重量级造谣传谣者、暴食者、受贿者,
一个老流氓,一个小丑。 [3]
[1]这一行没有错别字。
[2]大表兄布扬诺夫:普希金伯父瓦西里·普希金的长诗《危险邻居》的主人公。
普希金原注:
……布扬诺夫,我的邻居,
……
昨天来找我:胡子也不刮,
头发乱糟糟,穿着羊绒衣,带着鸭舌帽。
(《危险邻居》)
[3]本节中出现的人名含义如下。普斯雅可夫:琐事;葛沃斯金:破布乡绅;斯考汀宁:畜生般的;彼杜什科夫:自高自大的;布扬诺夫:好吵闹的;弗里扬诺夫:馅饼法官。他们都是后来果戈里笔下的“死魂灵”。
二十七
随同潘菲·哈里科夫一家,
芒歇·特里奎也大驾光临,
地道的法国人,这机灵鬼
刚从唐波夫来,为达吉亚娜 [1]
怀揣一小节诗,
配的是孩子们熟悉的曲调:
“醒来吧,沉睡的美人。”
这一节诗混在许多老歌里,
原本编印在一册年历上;
聪明的特里奎将它从尘土中
翻出来重见天日,
并大胆地把“美人妮娜”
换成“美人达吉亚娜”。
[1]唐波夫:地名。唐波夫州是前苏联女英雄卓娅的故乡。
二十八
这会儿从附近的镇子上
莅临一位被大小姐们崇拜、
又被区里的母亲们喜爱的
连队指挥官;他走进门…
新闻!重大新闻!
还会有团部军乐队:
“陆军上校亲自派他来的。”
真叫人兴奋!要开舞会了!
疯丫头们预先跳了起来。 [1]
但晚餐开始了。一对对的,
她们只好去就坐,手拉着手。
小姐们簇拥在达吉亚娜周围,
男士在对面;人群嗡嗡着,
划着十字架,都上了座。
[1]我们的批评家们,那些忠诚的女性崇拜者们,强烈谴责这失礼的一句。(见第4章第41节注1。)
二十九
谈话声沉寂了片刻,
嘴巴们在咀嚼。四下里
碟子和餐具咣啷作响,
一个个大酒杯叮叮当当。
但很快客人们中间即里渐里
升起一种整体性的喧哗。
没有人在听,都在喊,在笑,
在争,在尖叫。突然——
门扇被冲开:连斯基进门,
奥涅金断后。“主啊!”
女主人喊道:“总算是来了!”
客人们腾出位置,大家都纷纷
移动餐具、座椅;他们招呼着,
安排这一对朋友来入席
三十
——他们正对着达尼娅。
比拂晓的淡月都更加苍白,
比被追捕的雌鹿都更加惊恐,
她目光低垂,两眼昏黑,
紊乱的脉搏里激情在燃烧;
她感到窒息,头晕目眩;
连两位朋友的问候
都没有听见;眼里的泪水
眼看着就要滴落;这可怜人
眼看着就要昏倒。
但意志和理智的力量
占据了上风。从牙缝里
她低低地发出两个字,
便在座位上勉强支撑着。
三十一
神经质的悲剧性场面,
姑娘们的昏厥和眼泪,
很早以前奥涅金就无法忍受:
他已经受够了。
发现自己置身于盛宴,
这古怪人本就有些不快,
加上面前的姑娘满脸阴云、
一阵阵颤抖,他气恼地
低眉敛目,怒火中烧,
发誓要激怒连斯基,
狠狠地一泻心头之愤。
于是他带着预支的快乐,
开始在心里描摹
所有客人的漫画。
三十二
当然,不仅叶甫盖尼
看出了达尼娅的窘相;
但人们的目光和评议
都聚焦在丰盛的馅饼上
(不幸的是味道太咸);
在肉食与杏仁奶冻之间,
这时被树脂封口的酒瓶
呈上齐慕良斯科伊香槟, [1]
紧随其后的是一排
纤细修长的酒杯,正如姬姬 [2]
你窈窕的腰身,我灵魂的晶体, [3]
我天真的诗行所咏叹的对象,
爱之魅惑的细颈瓶,正是你,
曾教我多少次一醉方休!
[1]齐慕良斯科伊:地名,位于顿河边的斯达尼特撒,是哥萨克集居地。
[2]姬姬:亦称姬娜,与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邻近的三山村的女主人奥西波娃与前夫所生的二女儿叶甫普拉克西娅。奥西波娃结过两次婚,在普希金与她们一家交往的时候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已死了。奥西波娃与第一任丈夫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安娜,二女儿就是叶甫普拉克西娅,此外,她们家里还有她的第二任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女儿亚历山德拉,以及经常住在那里的两个侄女,一个叫安娜·伊万诺夫娜·武尔夫,另一个就是凯恩,奥西波娃与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儿子阿列克谢上大学去了,她和第二任丈夫生的二子二女年龄尚幼。普希金对于上述女子,除了小孩,全部他都爱!
[3]1824年10月普希金给姬娜哥哥的信中说:这一年25岁的普希金和15岁的姬姬,竟有同样的腰围。可见“纤细修长”、“窈窕腰身”云云大概是戏言。
三十三
酒瓶“砰”地一声
弹出潮湿的瓶塞;
酒浆咝咝作响;这时,
一脸庄重的特里奎站了起来,
那首诗已把他折磨了很久;
在他的面前全体肃静。
达吉亚娜勉强吊着一口气;
特里奎,手持一片纸,正向她致辞,
继之以歌咏,但音调不准。
鼓掌、欢呼、都向他致敬。
她不得不行屈膝礼;
而这诗人尽管伟大,却不失谦虚,
第一个举杯祝她健康,
并献上歌词。
三十四
别人也跟着问候、祝贺;
达吉亚娜悉表谢意。
轮到叶甫盖尼时,
姑娘的倦容,
她的不安与憔悴,
在他的灵魂之中产生怜悯:
他向她默默鞠躬,
不知何故,
他的眼神出奇地温柔。
是出于真心的触动,
抑或只是风流的戏弄,
是身不由己,还是心甘情愿,
总之这一眼流露出柔情:
它激活了达尼娅的心。
三十五
座椅乒乒乓乓地被推开,
人群挤进了客厅:
正如蜜蜂从甜蜜的蜂房
嗡嗡地蜂拥着飞向草地。
在欢宴上吃饱喝足之后,
乡绅们面对面气喘吁吁; [1]
太太们安歇在火炉边;
姑娘们在角落里低语;
桌子上铺上了绿呢子布,
惹得赌客们都入了牌局:
波士顿和老年人的奥伯尔,[2]
以及流行至今的惠斯特,
这些都出自一个家门,
都是贪心无聊派生的子孙。
[1]他们吃得卖力而且费力,故一餐下来体力消耗甚巨。
[2]波士顿、奥伯尔、惠斯特:各种牌戏。
三十六
惠斯特牌的英雄好汉们
三局两胜制已经打了八盘,
座位已经交换了八次——
上茶了。我喜欢通过午餐、
下午茶和晚餐来定义时间。
在乡下,我们判断时间
无须大费周章:
肚子就是我们准确的宝玑表;
我在此正好要附带说明一下:
在我的诗行里
我常常谈及宴席、
各种盘子和软木塞子,
正如你,神圣的荷马,
你,三十个世纪的偶像。
三十七
…… [1]
[1]这两节在1833年后的版本中被删去,可能因其中亲昵地牵涉到伊斯托敏娜 (我的伊),这于已婚的普希金身份不符。删去的第37节原文:
对于宴席,我准备不驯地
与你的神性作一番搏斗;
然而我也大度地承认
在其它方面你已经征服了我:
你的野蛮的英雄,
你的非常规的战斗,
你的阿佛洛狄特,你的宙斯,
都大大胜过
冷淡的奥涅金;
田野里的无聊烦闷,
我的伊;
我们上流社会的教育。
但是达妮娅,的的确确,
比你邪恶的海伦要更加可人。
三十八
…… [1]
[1]被删的第38节原文:
没有人会为此争论,
尽管梅内莱厄斯为了海伦 [2]
在一百年间不停地
攻打弗里吉亚人的国土;
尽管帕加马的长者们 [3]
聚集在可敬的普里阿摩斯周围 [4]
看见她之时,再次肯定
梅内莱厄斯是对的,帕里斯也是对的。
至于战斗,我必须请求你
稍等片刻:
请耐心地读下去,
不要严厉地只评判开头;
一场战斗即将开始,我绝不食言,
我说到做到。
梅内莱厄斯:斯巴达国王,海伦前夫,请求其兄帮助伐兵从帕里斯手中夺回海伦。
帕加马:古希腊城市,现土耳其伊兹密尔省贝尔加马镇。
普里阿摩斯:特洛伊最后一位国王,帕里斯之父。
三十九
但是上茶了:难得姑娘们
斯文地端着茶碟,这时,
在长厅的门后面突然间
响起巴松管和长笛的声音。
听到雷鸣般的奏乐而兴致高昂,
丢下他加了朗姆酒的一杯茶,
作为这一带小镇上的帕里斯, [1]
彼杜什科夫起身去邀请奥尔加;
连斯基邀请达吉亚娜;
哈里科夫小姐,一位熟透了的姑娘,
被我的唐波夫诗人稳稳拿在手里;
布扬诺夫一个旋转带走普斯雅可夫太太;[2]
人们倾巢而出,都去了舞厅,
盛大的舞会开始了。
[1]帕里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拐走海伦的美男子,帕里斯一词在用法上几乎等同于中文里的“粉面郎君”。
[2]注意到这位太太的体量就不得不佩服布扬诺夫这一旋需要多大的功力才能席卷之。
四十
在我小说的开头
(参见第一章)
我本想采用阿尔巴尼的方式 [1]
描绘一番彼得堡的舞会;
但一场空想使我分神,
我陷入了回忆,
想起了我所认识的女士们的小脚。
在你们纤巧的足印上,啊,小脚,
我已经浪迹多时!
随着我青春的背叛,
我是该变得明智一些,
在行为和措辞上要有所长进,
而在这第五章,
应当杜绝题外话。
[1]阿尔巴尼,二流意大利画家,在十八世纪极为著名,但如今已销声匿迹。
四十一
单调而又疯狂,
就象年轻生命的旋风,
华尔兹喧嚣的旋风旋转着,
一对一对晃过眼前。
临近这报复的一刻,
奥涅金,窃笑着,
他走近奥尔加,
带着她飞快地在客人中间旋转,
随后让她坐下,
紧接着又说东道西,
一两分钟之后,
又继续和她跳华尔兹;
所有人都很诧异。连斯基
都不敢相信自己正常的眼睛。
四十二
玛祖卡音乐响起。照过去,
每当玛祖卡乐声雷动,
大舞厅的一切都在震颤,
镶木地板在脚跟下爆裂,
窗棂在摇晃,格格直响;
现在不比从前:
我们也象女士那样
在光滑的地板上滑翔。
但是在小镇上,在乡下,
玛祖卡依旧保留它原始的风貌:
跳跃、踢踏、虬髭
还保持着原样;专横的潮流,
我们的暴君,当代俄罗斯的病,
还没有转变了它。
四十三
……
四十四
布扬诺夫,我勇猛的表兄,
把达吉亚娜连同奥尔加
领到我们主人公的面前,
奥涅金敏捷地带走了奥尔加。
他引导着她,漫不经心地滑着,
紧紧握着她的手,
俯身向她温柔地低诉着情歌,
而在她自得的脸上,
玫瑰色的红晕越发地闪亮。
连斯基看见了这一切;
血气上涌,无法遏抑;
在嫉妒和愤怒之中,
诗人等到了玛祖卡的结束,
于是去邀请她去跳卡吉隆。[1]
[1]卡吉隆,一种不断更换舞伴的四对交谊舞。
四十五
然而不——她不能。不能?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原来奥尔加已经答应了奥涅金。
啊,上帝,上帝啊!
他听见的是什么话?她居然……
这怎么可能?乳臭未干的她,
不料水性杨花,竟是个轻浮的孩子!
她已经精于伪装,
已经学会了背叛!
连斯基无力承受如此打击;
诅咒着女人的花招,
他转身出门,叫来一匹马
飞驰而去。一对手枪,
两颗子弹——再没别的了——
将在一瞬间决定他的命运。
本帖最后由 鹤梦白云上 于 2014-11-27 07:49 编辑
第六章
那里,阴暗短促的日子里,
生就一方不惧死亡的民族。 [1]
——彼特拉克
[1]彼特拉克(另见第1章第49节注[4])的《歌集》分《圣母劳拉之生》与《圣母劳拉之死》两部,本章题记出自上部第28篇。彼特拉克对劳拉终生抱有柏拉图式的视之为圣母的爱情,一如但丁之于比阿特丽丝,这种精神恋爱被诗人注入文学创作,爱人也就被“缪斯”化了。不过第六章这里的题记点的是“决斗”之题。
一
注意到弗拉基米尔业已离去,
奥涅金再一次被倦怠所侵袭,
在奥尔加身边他陷入了沉思,
对成功的报复不免暗自得意。
奥莲卡也随之打起了哈欠,
眼睛四处寻找连斯基的身影,
而这无休止的卡吉隆象一场
沉重的梦寐令她烦闷不已。
但它总算结束了。人们前去
共进晚餐。床铺已准备就绪,
客人们都被安排了铺位——
从门口一直摆到仆人的住处。
所有人都要安静地睡上一觉。
我的奥涅金独自回家去休息。
二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客厅里超重的普斯雅可夫
和他超重的另一半一起打着呼噜。
葛沃斯金,布扬诺夫,彼杜什科夫,
以及弗里扬诺夫(他有点不舒服)
睡在餐厅里的椅子上,
旁边的地板上,芒歇·特里奎
穿着背心、带着帽子。
在达吉亚娜和奥尔加的房间里,
年轻姑娘们都睡了。
独自一人在窗户旁边
惨淡地身披狄安娜之光, [1]
可怜的达吉亚娜无法入睡,
她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原野。
[1]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亮与狩猎女神。
三
他突如其来的出现,
他目光中刹那间的柔情,
以及他对奥尔加古怪的举动,
刺入她的灵魂深处。
她完全无法理解他。
嫉妒的痛苦困扰着她,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
摁在她的心头;仿佛有一座深渊 [1]
在脚下张开黑暗的大口而且喧腾……
“我将会死亡,”达妮娅说,
“但因他而死我心甘情愿。
我没有怨言:为什么要抱怨?
他不能给予我快乐。”
[1]摁:用手按压。找到精准的用词要比强求的押韵更令译者满意。
四
继续,继续吧,我的故事!
一位新人物召唤着我们。
距连斯基的庄园
克拉斯诺格列五里远,
在哲人般的隐遁之中
住着至今依然健朗的扎列斯基,
他曾是个好事者,
赌棍里的班头,
浪子中的首领,酒馆的保护人,
而现在是一位和善而普通的单身汉,
一位坚定的朋友,
一位平和的地主,
甚至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我们的时代就是这样在改正自己!
五
以前,世人常常谄媚地
称颂他邪恶的勇气:
的确,他可以用一柄手枪
从五丈外击中一张王牌, [1]
并且,有一次在战场上,
在真正的狂热之中,
他出类拔萃地从卡尔梅克马上
一跤跌进了烂泥,这头烂醉如泥的猪,
便进了法国人的监狱,
成了珍贵的抵押品!
而这当代的拉古鲁斯,荣誉之神,[2]
甘愿再一次置身于镣铐,
为了在维利小酒馆 [3]
每天赊账喝上它两三瓶。
[1]丈:1俄丈约合2.134米。
[2]拉古鲁斯:罗马名将,在一次与迦太基的战争中被俘,后被敌方派遣回国劝和,然而他回国后依旧主战,最终他信守诺言回到敌营,受到处决。
[3]维利小酒馆:巴黎的一家酒馆。-普希金原注。
六
以前,他玩笑总开得滑稽,
知道如何蒙骗傻子,
愚弄聪明人也手段极佳,
或众目睽睽,或暗箱操作;
尽管他的某些诡计
也并没有幸免于非难;
尽管他自己也有时候
象一个傻瓜中了圈套。
他知道如何进行讨喜的争论,
如何回复得尖锐或者愚钝,
时而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时而狡诈地挑起一场争端,
也知道如何挑拨两个年轻的朋友,
并把他们送上决斗场,
七
或者又让他们和好,
使得三个人共进午餐,
之后又暗地里诋毁他们,
带着讨喜的嘲讽,带着胡扯……
然而韶华易逝! 他的豪勇 [1]
(另一种恶作剧,如同爱之梦)
伴随着鲜活的青春消逝了。
如前所述,我的扎列斯基
在大槐树和樱桃树下
最终找到了遮挡暴风雨的庇护所,
过得象一个真正的哲人,
象贺拉斯那样种种卷心菜,
养养鸭子放放鹅,
并给孩子们上几堂启蒙课。
[1]然而韶华易逝:原文法语。
八
他并不愚蠢;而我的叶甫盖尼,
尽管看不上他的心地,
还是很喜欢他的谈锋
和他种种合理的议论。
他常常乐于和他交往,
因此当他在早晨就见到他,
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而后者,在第一声问候之后,
便打断了谈话,
带着闪烁的眼神,
递给奥涅金一封诗人的来信。
奥涅金走到窗前,
径自阅读起来。
九
那是亲切的、绅士般的、
一封简短的挑战书:
礼貌地,带着冰冷的清晰,
连斯基向他的朋友发起一场决斗。
奥涅金,不加思索,
转向这趟差事的使者,
毫不拖泥带水,
他说“随时奉陪。”
扎列斯基起身,不加解释——
无意再作逗留,
他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做——
便就此离开了;但叶甫盖尼,
独自面对他灵魂的拷问,
为自己的所为而感到不安。
十
公平地说:以一番严格的自我审查,
他,把自己递交给一个秘密的法庭,
对自己发出许多项指控:
首先,如此随意地取笑
一桩怯懦、娇嫩的爱情,
对于他已经是一个错误;
其次:为什么要纵容
诗人的荒唐!在十八岁的年纪 [1]
这还可以原谅。叶甫盖尼,
全心全意地喜爱这位青年,
本不该表现为一个满心成见的混球,
本不该象一个躁切而惹事生非的少年,
本应当做一个光明磊落通情达理的人。
[1] 这里并非意味着连斯基一定正好18岁。而奥涅金在1821年春天年满26岁。
十一
他本可表明他的感受
而不是象一个野兽鬃毛直竖;
他本应缓和青年人的情绪。
“但现在太晚了;
时光已逝……
另外,”他反思道,
“此事被一个老决斗分子插手其中; [1]
他缺德冒烟,他搬弄是非,他鬼话连篇……
当然,他自己应当为自己的荒诞
而受到轻蔑;但这谣传,
这些傻子们的窃笑……”
这——就是社会舆论! [2]
荣誉的主发条,我们崇拜的偶像!
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
[1]如果是一个正直的人,扎列斯基在他的位置理当尽力在双方之间进行调解,然而他一丁点也没有这样做。
[2]格里鲍耶陀夫的一行。-普希金原注。
十二
诗人,内心沸腾着憎恨,
烦躁地在家里等着答复。
现在,夸大其词的邻居
郑重其事地送来了回答。
嫉妒者这时如获至宝!
他一直在担心那流氓
又摇身变出一个玩笑,
或耍弄一个花招,从而脱身而出,
从而在枪口下躲开了胸膛。
现在已没什么疑虑:
明天破晓前
他们必须去往磨坊
他们将扳起击铁对准彼此,[1]
射中对方的大腿或者前额。
[1]击铁:枪上的一种开火杠杆,开火前需要被扳起。
十三
打定主意要憎恨卖弄风情的女人,
热血沸腾的连斯基
不想在决斗前见到奥尔加。
他一会儿查看太阳一会儿查探怀表;
最后他颓然放弃了——
发现自己已置身于芳邻的门前。
他以为他会使奥莲卡难堪,
以为他的到来会使她狼狈;
但事实并非如此:就象往常一样,
奥莲卡从门廊上跳下来
欢迎这位可怜的诗人,
近似于令人眩晕的憧憬——
活泼、明丽、无忧无虑,
事实上和她之前完全一样。
十四
“为什么昨晚你那么早就不见了?”
这是奥莲卡的第一个问题。
连斯基的心乱了,
他默默地低头,
面对这清澈的眼眸,
面对这温柔的单纯,
面对这活跃的灵魂,
嫉妒和恼怒已不知去向。
他带着甜蜜的温存凝视;
他看见:他仍旧被爱着!
心里充满了悔恨,
他已准备请求她的原谅,
他颤抖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幸福着,几乎已经复原了……
十五
……
十六
……
十七
然而在他亲爱的奥尔加面前
他再次陷入了沉郁和忧思,
弗拉迪米尔无法使自己
提醒她昨天的事;
“我,”他深深想到,“将是她的救星。
我不会忍受一个堕落者
用他叹息和奉承的火焰
去引诱一颗年轻的心灵,
不会让一个卑劣恶毒的蠕虫
去啃噬一棵百合的幼茎,
不会让刚开了两天的花朵
还没有盛放就这样枯萎。”
所有这些,朋友们,都意味着:
我和一位老兄有一场动真格的决斗。
十八
如果他知道怎样的伤痛
正灼烧着我的达吉亚娜的心!
如果达吉亚娜知道,
如果她知道在明天
连斯基和叶甫盖尼
要去争抢坟墓的庇护所,
唉,那么也许,她的爱
本可能弥合两位朋友间的裂痕!
但没有人,即使是碰巧,
发现这件出格之事。
奥涅金对一切都保持沉默;
达吉亚娜在悄悄地憔悴;
嬷嬷本可能知道一些——
但她的智力已经衰退了。
十九
整个晚上连斯基都心神不宁,
时而沉默,时而快乐;
但他这样受到缪斯哺育的人
一向如此;或是纠结着眉头,
坐在古钢琴前,只弹奏和音;
又或是凝视着奥尔加,
轻轻地说:“我是幸福的,不是吗?”
但是天晚了;该回去了。
他的心一阵紧缩,充满了痛苦;
当他向年轻的姑娘告别,
一颗心就象要碎了。
她看着他的脸。“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走向了门廊。 [1]
[1] 仿佛是走向了坟墓。
二十
回到家他检查了手枪,
又把它放回盒子里,
然后他脱去外衣,
就着烛光打开了席勒;
但有一种思想盘踞在心间;
他忧伤的心灵无法安睡:
他看见奥尔加就在面前,
她的美无以言表。
弗拉基米尔合上书,
拿起笔;他的诗句
充满爱情的荒谬,
铿锵而流动。
他在抒情的兴奋中高声朗诵。
就象宴席上喝醉的杰尔维格。 [1]
[1]一语竟成谶。普希金好友,诗人杰尔维格1831年死于连斯基决斗而死的周年纪念日:1月27日。
二十一
出于偶然此诗得以保存;
我手头上就有;诗曰——
“汝今安在,汝今安在兮,
汝等金色韶华今日逸之何方?
来日何以与我兮?莫可奈何
吾目不可及其幽深之潜藏;
天道无亲兮其本不足以为虑。
或中箭矢兮吾命定有此扑跌;
或得幸免兮亦不失为其公正:
或醒或眠兮其定时忽将至;
福所依兮戚戚忧患之白昼;
福所伏兮沉沉黑夜之莅临!
二十二
曙华葱茏兮明朝耀以其靡靡,
天光辉煌兮明日炫以其熠熠,
届时吾或遭此折堕兮,
沦入冥冥坟冢之荫蔽。
忘川舒其洪波兮, [1]
亦将泯灭诗者之所记。
且吾更将为世所忘兮,
唯有一女将至吾早瓮, [2]
抛其清泪之一滴兮,
曰:‘此君亦曾爱我,
亦曾独奉我若神明兮,
以其多舛运命之晨曦!……’
呜呼,吾之挚友,吾之知己,
来兮,来兮,吾乃汝之夫婿!”
[1]忘川:希腊神话中冥府中的一条河流,饮其水则遗忘过去的一切。
[2]早瓮,此处乃直译,意为早夭的坟墓。
二十三
他写得如此“晦涩而萎靡”
(我们称之为“浪漫主义——
尽管我不觉得这有何浪漫可言;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破晓前,他疲倦得终于低头,
在“理想”这个上流社会的字眼上,
连斯基轻轻睡了过去;
但他还没有真正地
进入梦乡,邻居先生
就已经走进寂静的书房
并叫醒了连斯基,
“该起了:已经六点多了。
奥涅金一定在等着我们。”
二十四
但他错了:
那时叶甫盖尼
正睡得象个死人。
夜的阴影业已经衰退,
雄鸡正向启明星致敬;
奥涅金彻底睡了过去。
现在太阳已高高升起,
阵阵急雪在旋风中飞舞, [1]
但奥涅金依然没有起床,
依然被笼罩在睡梦之中。
最后他终于醒了,
分开床帐,
发现早已经过了
出发的钟点。
[1]杜甫:急雪舞回风。
二十五
他旋即摇铃——他的男仆
法国人吉罗跑进来,
呈上拖鞋和晨衣,
并递给他亚麻布衬衫。
奥涅金匆匆穿衣,
吩咐他的仆人
带上枪械盒子,
同他一起出发。
轻快雪橇准备好了;
他坐上去,飞奔磨坊。
他们很快就到了。
他吩咐仆人拿着列帕萨凶器 [1]
跟随其后,
并把马牵往田野,
拴在两棵橡树下。
[1]列帕萨:一家著名的兵工厂。-普希金原注。
二十六
倚靠在水坝上,连斯基
已经不耐烦地等了很久;
而乡间工程师扎列斯基
正在挑磨盘的毛病。 [1]
奥涅金走上来道歉。
“但怎么,”他惊诧地问道,
“你的副手怎么没来?”
作为决斗的学究与古典主义者,
他热心于方式方法, [2]
并不胡乱苛求别人,
而只是按照所有古老的传统,
严格遵守艺术的规则。
(对此我们应当称赞他)。
[1]闲情逸致弄磨盘。
[2]热心于方式:冷血于性命。
二十七
“我的副手?”叶甫盖尼说。
“他就是:我的朋友,吉罗先生。
我看不出我的引见有什么不妥:
尽管他默默无闻,
但他肯定是个诚实的家伙。” [1]
扎列斯基咬了咬嘴唇。
奥涅金问连斯基:“那么,我们开始吧?”
“你愿意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弗拉基米尔说。
于是他们走到磨坊后面。
当我们的扎列斯基和那位诚实的家伙
在远处进入郑重的洽谈,
两位仇人站着,目光黯淡。
[1]照规矩,决斗双方的副手应当在身份地位上大致均等。
二十八
敌人!两个人因为嗜血
而互相背弃何曾久已?
曾几何时他们还在分享闲暇、
晚餐、思想、
以及友好中的行动?而现在,
恶毒得竟象是世仇,
就象在一个可怕的、迷一般的梦里, [1]
沉默中,他们都准备着
冷酷地把彼此摧毁……
难道他们不该趁着双手尚未染红
而爆发出大笑?
难道他们不该温和地分开?……
但社交圈里的敌意
疯狂地惧怕虚假的耻辱。
[1]梦作真(达吉亚娜)时真亦梦(奥涅金、连斯基)。苏轼:人生如梦。《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如露亦如电。
二十九
手枪闪亮。
木槌撞击推弹杆。
子弹装进多面体手枪管,
击铁板第一声咔嗒。
火药粉就象灰色细流
注入火药池。
锯齿状的打火石拧紧,
并重新归位。
不安的吉罗站在附近的树桩后。
两位仇人脱去他们的披风。
扎列斯基准确地走出三十二步, [1]
把他的朋友们分开在
最远的标记点,
双方都提枪待发。
[1]决斗双方开始时距离32步远。
三十
“前进。”两位仇人 [1]
冷眼相对,尚未瞄准,
步履坚定,缓慢、
沉稳地迈出四步,
四级致命的阶梯。
接着叶甫盖尼不停前进,
同时轻柔地先举起手枪。
现在他们又迈出五步,
而连斯基闭上他的左眼,
也开始瞄准——
但就在此时奥涅金先行开火……
命运的时钟就此敲响:
诗人默默坠落了手枪。 [2]
[1]“前进”令一旦发出,双方俱走向对方,随时可以开火,中间有个最短距离不得逾越。先开火者如果不能消灭对方的战斗力(致死或重伤),则对方可以在规则给定的最近距离内如同枪毙式地射杀先开火者。决斗中的含恨方常常选择后开火。
[2]普希金与丹特士的决斗发生在1837年1月27日(注意这一日期,小说中的连斯基在此日决斗而死)。决斗中,丹特士先开火,普希金负伤倒地,但是他旋即撑起身体,宣布自己仍有战力向对方开火,他命丹特士走到边界处,自己仔细瞄准,一枪打中了丹特士,他以为自己杀死了丹特士,还喝了一声采,但实际上打中的是丹特士前臂。普希金两日后死去。普希金人生中的最后数年,在彼得堡无异于自由的牢犯,他死前一天对友人说道:“这个世界没有我生活的地方……”关于普希金决斗的缘由,参见《伟大诗人普希金》中收录的丹扎斯的回忆。
三十一
轻轻用手捂着胸部,
他倒在地上。他迷蒙的眼神
表露出死亡而不是痛苦。
就象是沿着山坡,
在太阳下闪耀着银光,
一大团雪球在缓缓滑落。 [1]
奥涅金浑身猝然间冰冷, [2]
急忙奔向这位年轻人,
看他,唤他……
一切都徒劳无益:他已经不在了。
年轻的诗人已经过早地
走到生命的尽头!暴风骤起;
瑰丽的花朵在晨曦中枯萎;
圣坛的火就这样熄灭!…… [3]
[1]慢镜头,叠加两个图象:连斯基坠地(死前的眼神可见)与雪团滑落。
[2]梦醒时刻。
[3]意象堆积、纷乱:暴风、花朵、晨曦、圣火,都是连斯基精神世界的产物。
三十二
他静静躺着,
奇异的是他眉间疲倦的平和。 [1]
他的胸部已经被击穿;
散发着热汽,鲜血从伤口里流淌。
一刻钟之前,就在这颗心里,
憎恨、希望、爱情还曾在搏动,
生命在沸腾,血液在燃烧;
现在,就象在被废弃的屋子里,
其中的一切寂静而幽暗,
它将永久地沉默下去。
百叶窗关上了。窗格被白垩粉刷白。
主人走了,去了哪里,只有天知道。
音迹全无。
[1]普希金决斗前,特别是死前,显露出异乎寻常的镇静!
三十三
用无礼的讽刺触怒一个笨拙的仇人
是令人愉快的;
看着他怎样不经意地在镜子里观看自己
并为认出了自己而感到羞耻,
因而执拗地要拗断他可笑的犄角,
也是令人愉快的;
更令人愉快的,朋友们,
是他这蠢货如果嗥叫起来:那就是我!
尤其令人愉快的,
是无声地为他备好一座光荣的坟墓,
并在一段绅士距离之外 [1]
静静地瞄准他苍白的前额;
但真要送他去见先人
就很难令人愉快了。
[1]绅士距离:有些法式和俄式决斗规则允许双方走近彼此直到面对面,绅士距离是对此而言的,即双方距离有一个最低限度。拜伦在《唐璜》中提到:
……十二码左右;
一段绅士距离,不那么近,
如果你有位朋友成了敌手。
(一码约合0.9114米)
三十四
那么,如果一个年轻人
在你的枪口下遭到毁灭,
仅仅因为酒后不慎的一瞥、
一句、一件小事而冒犯了你,
或者因为一时情绪失控
而傲慢地挑战到你,
请问你会有什么感受?
请告诉我,当他死气沉沉,
躺在你面前一动不动,
身体渐渐僵冷,
当他再也听不见,
对你绝望的诉求
只能够默默无言,
请问怎样的感受
将会占据你的灵魂?
三十五
奥涅金眼望着连斯基,
手枪紧握在手里,
内心陷入悔恨的痛苦。
“啊,什么?他死了,”邻居宣布道。
死了!……
这声可怕的惊叹给他一记重击,
奥涅金叫来他的副手,战栗着走了。
扎列斯基把冻僵的尸体
小心地放在雪橇上;
他要把这可怕的货物运回家。
马匹感觉到死尸,
打着鼻息迟疑了一下,
白色的泡沫凝结在铁嚼子上,
接着象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三十六
朋友们,你为诗人感到遗憾:
在幸福憧憬的花季,
还没有为世人将它们完成,
刚刚从襁褓中脱离,
便过早枯萎了!炽热的萌动,
青春情感与青春思想的远大追求,
高贵的,温柔的,大胆的
这些都到哪里去了?
爱欲的狂流 ,
对知识与工作的渴望,
对罪恶与耻辱的惧怕,
还有你,美好的幻想,
你,不食人间烟火的特征,
你,神圣的诗之梦,都去了哪里!
三十七
也许,他生来为了造福世界,
或至少为了取得荣誉;
他失声了的里拉琴本可能
唤起反响深远而不间断的钟鸣
并传遍若干个时代。
在世界的阶梯之上,
也许有崇高的一级曾等待着诗人。
他殉道者的魂灵随身带走的
也许是一个神圣的秘密,
一个永不为我们获悉的生动的声音,
而他的魂灵被坟墓隔断了
人类共同的赞美诗,
那些若干个时代的祝福。
三十八
……
三十九
然而也许,
庸碌的命运也曾等待着诗人。
青春岁月会渐渐消逝,
灵魂之火会慢慢消冷。
他也会在许多方面发生改变,
会离开缪斯,结婚,融入乡间,
幸福,被戴一顶绿帽,
穿一件长棉布袍;
会在现实当中学习生活,
在四十岁,患上痛风,
过饮过食,悒郁,肥胖,衰老,
最后在病床上,
死于一群孩子、泪眼汪汪的女人、
以及医生们中间。 [1]
[1]普希金借连斯基的人生故事反思了人的“存在”,这里一个重要的主题是人的存在的“可能性”,一个人的一生走向有种种可能,例如连斯基本有可能成为崇高的诗人造福世界,有可能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一个极端的可能就是遽然而死,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死亡”是人的存在的一种内在的极端的可能性,人随时都可能会死,而普希金恰好在小说里安排连斯基死于决斗。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角度看待人之存在,根本的立足点在于从存在之多种可能性而来的选择性,人生存于世,有选择自己如何存在的自由,一旦人将反思性的目光投向自身的存在,一旦从麻木中醒来,一旦对自己提出要求,一旦变被动为主动,那么一切都仿佛荷尔德林所言的:人,是诗意的栖居——从存在主义的角度理解,“诗意的栖居”的核心不在于何为诗意的栖居,而在于人突然间意识到人之存在的多种可能和选择的自由。
四十
但是读者们,能怎样就怎样吧,
唉,这年轻的爱人,诗人,
忧郁的幻想家,
已经死在他朋友的手里!
有一个地方:在村子左边,
在灵感之子所居之处,
两棵松树并肩相生,根须相连;
山间小溪的涓涓细流蜿蜒流经树下。
在那里,耕作的农夫们喜欢歇上一阵,
收获的农妇们也提着叮当作响的水罐
到那里去汲水;那里,
在小溪之旁,在浓荫之下,
竖立着一座朴素的石碑。
四十一
石碑下,
(当春雨淅沥,芳草萋萋),
牧羊人编织着树皮鞋, [1]
唱起伏尔加船夫曲;
在乡间避暑的年轻城市女人
独自策马奔驰,
她飞速地穿过原野,
石碑前一勒缰绳,
将她的战马定住,
她撩起帽沿下的轻纱,
目光触及碑文而渐渐软化,
一滴泪珠儿晶莹
模糊了她的眼睛。
[1]牧羊人:仿佛是田园牧歌手连斯基的凭吊者。
四十二
她在原野上散马由缰,
禁不住陷入遐想;
她的心久久牵系着连斯基的命运;
她深深想到:“奥尔加后来怎样?
她心中的苦楚绵绵不绝,
抑或很快擦干了眼泪?
她姐姐去了哪里?
那位规避了世人、美人、
与仇人的遁世者去向何方?
那位变得消沉的怪人、
青年诗人的凶手如今安在?”
在适当的时候,
我将会就所有的问题一一道来。
四十三
但不是现在。
尽管我全心全意爱我的主人公;
尽管我当然会折回于他;
但现在我无心于此。
这些年趋近于严峻的散文,
这些年驱离了戏谑的韵文
而我——在叹息中承认——
已懒得再去追求她。
我的文笔已不再象过去那样
有兴去涂抹飞逝的页笺。
别有一番凄冷的梦幻,
别有一番严酷的忧患
在尘世的喧嚣与寂静之中
都来侵扰我的灵魂的安睡。
四十四
我已然获悉种种欲望之声,
已然懂得了新愁;
于前者不抱有期望,
对旧恨却l留有遗憾。
梦想啊,梦想!何处是你的甘甜?
何处是常与之押韵的华年?
青春之花是否真的、
真的不免于枯萎?
是否真实而确凿地,
我的花样年华就这样消逝
而不带一字哀歌的珠玑?
(正如我说笑着谈论至今),
并已经真的无可挽回?
是否真的我很快就年满三十岁? [1]
[1]这一节作于1827年8月10日,普希金时年28岁。
四十五
就这样,我的正午已经到来,
对此,我明白,我必须承认。
啊,年少轻狂!
无论如何让我们友好地分手。
感谢欢乐、悲伤,
感谢亲爱的折磨,
喧嚣、风暴、宴席,
感谢你,所有,你所有的天赋。
无论在纷乱还是在安宁之中,
我都曾感到快乐…..至极!
行了!带着清新的心情,
我将踏上全新的路途,
抛开过去而得以休憩。
四十六
且让我回眸。再见了,浓荫,
我的时光在那里流逝,
那里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懈怠,
充满了一个忧郁诗人的梦。
而你,年轻的灵感, [1]
请激发我的想像,
请激活麻木的心灵,
请更加时常地临幸于我,
不要让一个诗人的灵魂消冷、
硬化、干结成壳、
最终变为一块石头,
沦入这致死致幻的世界, [2]
沦入沼泽,而无论你我
都沉溺其中,我亲爱的朋友! [3]
[1]拟人化的灵感,在后两章展开。
[2]此章末尾的抒情统摄本章故事情节:诗人之死。
[2]普希金原注:出版的第6章如此结尾:
第七章
莫斯科!俄罗斯的爱女!
有谁能同你比肩? [1]
——德米特里耶夫
怎能不爱故土莫斯科?
——巴拉丁斯基
“说莫斯科不好!这是因为
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哪里更好呢?”
“我们不在的地方。”
——格里鲍耶陀夫
[1]出自德米特里耶夫《莫斯科的解放》。
[2]出自巴拉丁斯基《酒宴》。
[3]出自格里鲍耶陀夫《聪明误》,一篇杰作。
一
受到春天阳光的驱赶,
四周山上的积雪已经化成
浑浊的水流冲下山坡,
在原野上四处漫延。
带着安详的笑容,大自然
从沉睡中醒来迎接新一年的清晨。
天空湛蓝而澄明。
依旧透明的丛林,
已然点染上绒绒的绿意。
蜜蜂从它们蜡质的蜂巢
飞向原野的供奉。
溪水渐渐泻去,山谷内五彩缤纷。
牧野上畜群喧嚷,
夜莺已在夜的寂静里歌唱。
二
你的突如其来于我是怎样一场悲哀,
春天啊,春天,你这爱情的季节!
怎样一番幽昧不明的悸动
侵入我的灵魂,
直入我的血脉!
怎样一副郁结难开的柔肠
陶醉于扑面的春风,
沉浸于乡村的静谧!
抑或,享受于我业已是形同陌路,
而但凡大快人心的、赋予生命的,
但凡高兴的、明媚的,
在一个早已心死的灵魂之中
投下的都只是伤怀与倦怠,
都只是一片阴霾?
三
抑或,眼见着萧萧秋叶今又荣荣,
无有萌生快意的我们,
反而在聆听丛林新一轮低语之时
忆起了苦涩的失去。
抑或,面对着重焕生命的大自然,
我们在万千愁绪之中,
反而想起了不可复原的
我们青春年华的凋谢?
也许,在一则诗意的幻想之中
到达我们心灵的
别有一种古老的春天,
它令我们心尖儿颤抖,
令我们梦及遥远的一地、
神奇的一夜、一月……
四
现在是时候了:善良的懒骨头们,
伊壁鸠鲁式的贤达们; [1]
你们,修心养气的幸运儿们;
你们,莱夫辛学派的初学者们; [2]
你们,乡村里的普里阿摩斯们; [3]
还有你们,多愁善感的女士们,
春天召唤你们到乡村去,
那里春暖花开,劳作繁忙,
那里灵感恣肆,夜色撩人。
朋友们!到田野去,快,快,
乘上满载的二轮战车,
套上你们自己的马或者驿马,
步出城门,启程去跋涉!
[1]伊壁鸠鲁: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学派的创始人,研究的是有关“快乐”的学问,有享乐主义倾向,强调远离社会责任和社会活动。
[2]莱夫辛(1746-1826)是俄罗斯东部图拉州的一位地主,编纂翻译了很多著作,诸如《花园与菜园》、《农作手册》之类,绝大多数都没有传世价值。
[3]普里阿摩斯:特洛伊最后一位国王,育有50多个儿女。
五
还有你,宽容的读者,
乘上你进口的折篷马车,
离开永不知疲倦的城市,
在那里你痛饮了一整个冬天;
让我们随同我变化莫测的缪斯 ,
在一条无名河上,在乡野之地,
去聆听一座园林的低语,
在那里我的叶甫盖尼,
这闲散、消沉的遁世者,
整个冬天都在颓然蛰伏着,
毗邻年轻的达尼娅,
我亲爱的梦想家;
但如今他已不在那里……
只留下一丝悲伤的踪迹。
六
在群山的半包围之中,
让我们去吧,那里小溪蜿蜒,
流经青青的草甸,
穿过椴树林,汇入大河。
夜莺,这春天的爱人,
在那里整夜地歌唱;
那里泉水叮咚,野蔷薇盛开。
在两棵古松的浓荫之下
能看见一座石碑。
碑文向异乡人如此表述:
“这里埋葬着弗拉基米尔连斯基,
他作为勇者过早地
死于某年,享年某庚。
安息吧,少年诗人!”
七
低垂的松枝之间,
曾经,清晨的微风
在谦卑的坟冢上方
摇动一束神秘的花环。
曾经,在傍晚的闲暇时分,
两位女郎常常结伴至此,
当着明月,
站在坟上拥抱着哭泣。
但现在……忧郁的记忆
已经被遗忘。坟前的小径
杂草丛生。树枝上不再有花环。
只有一个孤独的白发老牧羊人,
还总是象从前一样在树底下唱歌,
编织着他可怜的鞋具。
八
…… [1]
[1]八、九两节原文交代了奥尔加在连斯基坟前与某枪骑兵相识的过程。
九
……. [1]
[1]第九节9-14行收入第11节9-14行。
十
我可怜的连斯基。
一度憔悴的她并没有久久哭泣。
唉!这年轻的未婚妻
并不曾忠于她的悲痛。
另一个人掳获了她的芳心,
另一个人用爱情的阿谀奉承
诱使她平息了痛苦:
一个枪骑兵懂得怎样去迷惑她,
一个枪骑兵受到她灵魂的爱慕;
瞧!她已经和他走上了神坛,
羞涩地戴上了新娘的花冠,
她低头站着,
那低头中的眼眸闪动着情热,
一抹轻浅的笑意在嘴边勾留。
十一
我可怜的连斯基!越过坟墓,
在聋瞢永恒的禁闭之内, [1]
消沉的诗人是否受到了
这可怕负心消息的困扰?
抑或,在忘川被哄入了梦乡,
因麻木而幸福,
诗人再不会因任何事情而烦忧,
对于他人世已完全封闭而静默?……
是啊!无动于衷的遗忘
在坟墓的那头正等着我们。
仇人、友人、爱人的声息
陡然间沉寂。只有在财产上,
继承人愤怒的合唱
开始了可耻的争论。 [2]
[1]聋瞢:既聋又瞎。瞢:音蒙。
[2]忧郁悱恻的抒情之后,一个出人意料的辛辣的讽刺结尾。
十二
不久奥尔加银铃般的声音
便在拉林一家沉寂了。
作为他命运的俘虏,
枪骑兵不得不带着她归队。
当老夫人告别她的女儿,
禁不住心酸地泪流成河, [1]
就象要活不成了,
但达尼娅无法哭泣, [2]
只有死一般的苍白
覆盖着她忧愁的脸。
当每个人都走出门廊,
个个都在新人的马车周围
忙碌着向他们告别,
达吉亚娜送走了他们。
[1]这一幕生离死别,就象春天的孢子离开母体,本是自然而然的大自然的本来面目,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2]无法哭泣:在下一节得以阐释。
十三
透过雾气,
她久久地目送他们远去……
现在达吉亚娜是一个人、一个人了!
唉!她多年的伙伴,
她小小的鸽子,
她亲爱的知心人,
已经被命运带去了远方,
已经永远地和她分离。
她象个幽灵无目的地游荡,
有时候怅望无人的花园……
无处赏心,无有乐事,
无法释放她被压抑的泪水, [1]
她的心已然被撕碎。
[1]“无目的”、“无人”、“无处”、“无有”、“无法”这一系列的“无”强调了达吉亚娜内心的“虚无”与“孤寂”!“无法释放被压抑的泪水”呼应上一节“无法哭泣”。
十四
在残酷的孤独之中,
她的激情燃烧得更为猛烈,
她的内心更为大声地
向她诉说遥远的奥涅金。
她不会再见他;
她必须憎恨
这杀害她兄弟的刽子手;
诗人丧生了…..但已经没有人
还记得他,许诺给他的新娘
已经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诗人的记忆飞逝,
仿佛蓝天上的一缕轻烟;
也许还有两颗心灵依旧
为此而悲……为此而悲吗?
十五
有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
水流潺潺。夜虫唧唧。 [1]
跳圆舞的人群已开始散去。
烟雾中的河面已点亮了渔火。
踏着乡间银色的月光, [2]
沉浸在她的梦境里,
达吉亚娜走了很久。她走啊,
走啊……走到山上,突然在她面前,
她看见一座城堡、一片村庄, [3]
山脚下有一片树林,
明晃晃的河上有一座花园。 [4]
她凝视着,心,
跳得越发地快、越发地狂。
[1]夜虫:指的是金龟子。
[2]水流,虫鸣、舞散、烟雾、渔火、月光:宛若竖琴的泛音,在梦幻般地奏鸣。
[3]突然……看见:一记竖琴的滑奏(glissando)。
[4]明晃晃的河上有一片花园:极其梦幻。
十六
疑虑困扰着她:
“我要往前走吗?我要回头吗?……
他不在这里。他们不认识我……
我就看一眼房子,只瞥一眼花园。”
于是达吉亚娜走下山,
她呼吸紊乱,
到处投以充满困惑的目光…..
进入一个无人的院子。
狗狂吠着向她猛冲过来……
就在她惊恐尖叫之时,
一伙仆人家的少年叫喊着出现。
不乏一番打斗之后,
孩子们才驱散了猎狗,
把这小姐置于他们的保护之下。[1]
[1]疑虑、困惑、惊恐、解救,这一番曲折,十四行诗构成一个微型戏剧。依然带有梦境色彩。
十七
“请问,主人的房子能看看吗?”
达妮娅问。飞快地,
孩子们跑到安妮西娅那里
去取走廊钥匙。
安妮西娅立刻就到了,
他们面前的门打开了,
达妮娅步入空屋,
我们的主人公不久前还在那里居住。
她看到:在接待室里被遗忘的
一根球杆静卧在台球桌上;
在一张褶皱的沙发上放着一具猎鞭。
达妮娅继续游览。
老太婆对她说:“这里是火炉;
主人常常在这里一个人坐着。
十八
“这里,已故的连斯基,
我们的邻居,冬天常和他聚餐。
请到这边来,跟着我。
这是主人的书房;
他常常在这里睡觉,
喝咖啡,听管家的报告,
早上的时候读一本书……
老主人过去也住这里;
星期天,就在这个窗户,
有时候,他会戴上眼睛,
屈尊和我玩“斗傻瓜”游戏。 [1]
上帝赐予拯救给他的灵魂,
赐予安宁给他的在坟墓中、
在潮湿的大地母亲内的遗骨!” [2]
[1]一种俄罗斯牌戏,现在主要是孩子们在玩。这种游戏名称,让人想到中国的“斗地主”。
[2]老太婆的话从简单随意的介绍,到富有感情的对老主人的回忆,到为老主人庄重的祷告。一段话内的内容、语气发生诸多变化,且颇为自然联贯。
十九
达吉亚娜的目光柔情似水,
观看着周围的一切,
一切都是无价般地尊贵,
一切都在以半带痛苦的喜悦
鼓舞她倦怠的灵魂:
这油灯熄灭的桌子,
这一摞书,窗户旁边
这张盖着毯子的床,透过窗户
这月色幽幽的景致,
这暗淡的微光,这拜伦爵士的肖像,
这小小的基座上 [1]
这小小的铸铁雕塑, [2]
帽檐下浓云笼罩在眉间,
双臂紧抱在胸前。
[1]“小基座”、“小雕塑”,在达吉亚娜柔情似水的眼波里,有“昵”化的倾向。
[2] 拿破仑半身雕塑,在当时颇流行。
二十
达吉亚娜在这时尚的斗室里
站了很久,心醉神迷。
但夜深了。冷风乍起。
溪谷内漆黑一片。小树林
已经在起雾的河上睡去;
月轮隐在山后,
是时候了,真的是时候了,
年轻的朝圣者该回家了;
达妮娅,隐藏着她的兴奋,
不无一声叹息,
走上了回家的路;
但事先她求得了许可,
以便到这无人的城堡来,
一个人阅读那里的图书。
二十一
达吉亚娜告别了看门人。
一天后,她早早地
来到这被遗弃的庇护所,
在安静的书房里,
这一刻忘却尘世的一切,
她终于一个人独处,
久久地哭泣。
后来她开始看书。
起初她无心于此,
但书籍的选择面却有些奇异。 [1]
于是达吉亚娜动用十分的精神
投入阅读;随之有一个
不同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
二十一:10-14原稿:
起初她无心于此,
当一本纪念册出现之时,
达吉亚娜便运用十足的精神
投入阅读;随之有一个
不同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
二十二
尽管我们知道叶甫盖尼
早已经不爱好阅读,
有几本书依然
被他免除于罢黜:
诸如《异教徒》与《唐璜》, [1]
以及两三本小说,
其中新时代的面貌得以反映,
现代人则被正确地表现出
不道德的灵魂、
自私、无趣、
在无限梦想里的沉溺、
以及他们带着激愤的心理
在无意义行动中的煎熬。
[1]《异教徒》与《唐璜》都是拜伦的作品。
二十二:原稿
沿着页沿整齐地镶着银边,
到处都被奥涅金亲手
写满、画满。
在难以辨认的涂鸦之中
闪烁着思想、观点、
肖像、日期、
姓名以及首字母、密码、
片段、粗略的信稿——
简而言之,是他青春岁月的
一本率真的记录,
奥涅金在其中吐露他的灵魂,
也是一个充满幻想与讽刺的日志。
某些段落我要复制给你。 [1]
[1]当时纪念册颇为流行,有些主要是别人的留言,有些是自己的剪贴簿,也有些是自己的日记。奥涅金的纪念册(见附录)便是后者。
二十三
许多书页上留存着
清晰的指甲印;
姑娘专心的眼神
更加热切地投注于其中。
达吉亚娜心情激荡地看见
怎样的思想和洞察
会打动奥涅金的心,
他又会默默同意什么。
她在页边的空白
与铅笔的笔迹邂逅。
无意之中奥涅金的灵魂
已处处表达了自己——
有时是一个简短的单词,有时是一个叉,
有时是一个疑问性的小钩子。
二十四
我的达吉亚娜渐渐开始
更加清晰地理解他——感谢上帝——
正因为此人她被专横的命运判处以叹息。
一个悲伤而危险的怪人,
出自地狱或者天堂,
这天使,这傲慢的朋友,他究竟是何物?
是否可能,他是一个赝品, [1]
无关紧要的一个幽灵, [2]
或是披着哈罗尔德外衣的一个莫斯科人,[3]
异邦奇想的一本术语集, [4]
时尚用语的一整套辞典? [5]
有没有可能,他实际上,是一首打油诗?[6]
[1]赝品:假货。对一个人是否有真才实学的怀疑。
[2]幽灵:不具实体,不实在。
[3]披着哈罗尔德外衣的一个莫斯科人:外表欧化,内在是俄罗斯上流人。
[4]异邦奇想的一本术语集:幻想家。
[5]时尚用语的一整套辞典:花花公子。
[6]打油诗:有些拙劣的仿制品。
二十五
她解开这个谜题了吗?
那一个词已被找到了吗? [1]
时间奔流不息;
她忘了她早就应该回家——
那里有两个邻居正在促膝谈心,
话题涉及到她。
“怎么办呢?达吉亚娜不小了,”
老太太说道,带着一声哀叹。
“你知道,奥莲卡更小……到时候了,
是啊,是啊,这姑娘是该定下了;
但是——我拿她有什么办法?
对谁她都生硬地回一句:
‘我不嫁,’却总在沉思,
一个人在树林里游荡。”
[1]有关谜底的关键词。
二十六
“莫不是在恋爱吧?”“那么和谁呢?
布扬诺夫求过婚:被拒绝了。
伊凡·彼杜什科夫也一样。
我们曾有位客人,骠骑兵斐荷金,
天哪,他对达妮娅多好啊,
劲头十足,尽哄着她!
我琢磨着:或许,她会接受。
没门!结果这事又泡汤了。”
“为何烦恼,我亲爱的女士,又何必烦恼?
去莫斯科,到新娘子的贸易中心去!
听说,那里有许多待娶的佳婿。”
“啊呀,我的好先生!我可是囊中羞涩。” [1]
“单过一冬总足够了;
否则,那就借——比如说,从我这儿。” [2]
[1]这段对话,从开头让人以为是老夫人和另一个老太太,结果老夫人谈话的对象竟是位老先生。
[2]这位老先生竟还出了一个点子,也愿意出资呢。
二十七
老夫人很喜欢这合理的建议;
她算了算帐——立刻就决定:
冬天前往莫斯科;
达妮娅听到了消息……
要把外省人清晰的单纯、
老旧的装饰与过时的口音
供给挑剔的上流社会去一一评判;
要去吸引莫斯科花花公子
与摩登女郎那些嘲弄的眼神……
啊,太可怕了!不,
还是留在树林里更好、更安全。 [1]
[1]就象一只小雌鹿!
二十八
随着第一线曙光,
她匆匆来到原野,
眼眸带着深情的柔波,
她纵览着大地,说道:
“再见了,安宁的溪谷,
还有你,亲切的山岭,
以及你,亲切的丛林,
再见了,天国般的美,
再见了,欢畅的大自然!
我将用宝贵平静的世界
换取耀眼虚荣的喧嚣!……
也再见了,我的自由!
从今往后我将何去何从?
我的命运有何将为我坚守?”
二十九
她更加久久地漫游。
这儿一条溪流,那儿一座山丘,
全都用她们的明秀
不可遏抑地邀请达吉亚娜停留。 [1]
她,和她的树林、草甸,
依旧急于去交谈,
就象和她的故友。
但短暂的夏日飞逝。
金色的秋天已然到来。
大自然颤抖、失色,
就象浓妆的祭品正等着宰割…….
看,北风吹响了号角,
嗥叫着,追逐着乌云,
看,冬之女巫已大驾亲临。
[1]不说达吉亚娜禁不住停留,而说山川不可遏抑地邀请。正是“非人见山川,山川见人也。”印证了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三十
她来了,拥有分身无数;
一群群悬挂在橡树枝上;
一波波象地毯
平躺在原野上,围绕着群山;
大河静静地平接着两岸,
覆盖着蓬松的被子。
冰霜闪耀着银光。
冬天妈妈的作品令我们欣喜。
只有达妮娅之心不为所动:
她不去拜会冬天,
不去闻一闻霜屑,
不去公共浴室用初雪
擦洗脸庞、肩膀、与胸部。
达吉亚娜惧怕冬天的路途。
三十一
出发的日子一拖再拖;
最后的期限眼见就要过去。
雪橇大轿车本已经丢弃多时,
如今又被重新检修、加固。
三辆寻常的有篷车
装着家常用的物件:
锅碗瓢盆、椅子、箱子、
床垫、被褥、
瓶子里的果酱、
笼子里的公鸡,等等等等——
总之是大量的各类用品。
在圆木屋里的仆人门中间,
这时喧嚷着响起送别的哭泣:
十八匹驽马被牵进了庭院里。 [1]
[1]紧密关联的两件事:仆人门哭泣与马被牵进院子里,一个冒号表示两者之间“并发”的因果关系。
三十二
一匹匹马被套上雪橇;
厨子们备上中午的膳食;
货车垒得象小山一样高;
女佣人们和车夫们争执。
领头的老马蓬头瘦骨,
上坐一位大胡子马夫。
仆人们奔跑着簇拥向大门,
殷殷告别他们的女主人。
一切都安排妥当,可敬的大车
蠕动着越过大门,滑向远方,
“别了,安宁的家乡!
别了,与世隔绝的村舍!
还会再见到你吗?”回首之间,
达吉亚娜业已是珠泪涟涟。 [1]
[1]这一节碰巧做到了“奥涅金诗节”的押韵模式:ababccddeffegg。
三十三
随着我们不断推进文明教化的领域,
在适当的时候,(统计数字表明,
大约五百年内,)道路系统
定将获得不可限量的改观。
各地铺设的一条条大道
定将贯穿俄罗斯全境;
钢铁铸造的大桥
将以无数拱形的步伐飞跨河流; [1]
我们将劈开大山,
开凿水下大胆的隧道;
基督教国家将为每一个驿站
都开设一家旅馆。
[1]普希金尚不知斜拉、悬索等现代造桥方式。
三十四
目前国内的道路非常糟糕;
无人过问的桥梁已经腐朽;
驿站内的臭虫与跳蚤
教人一分钟也没法合眼。
没有旅馆。在一个冰冷的小木屋里,
观赏性地悬挂着一张
夸大而低劣的食物账单,
戏弄着人们徒劳无益的胃口,
而乡间的库克罗普斯 [1]
就着豆大的灯光,
用俄罗斯的铁锤
修理欧罗巴轻巧的玩艺儿,
并衷心祝福着车辙
以及祖国大地的沟壑。
[1]库克罗普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这里代指乡下的土铁匠,修理进口的欧洲高级马车。
三十五
另一方面,
在寒冷的冬天赶路容易并且惬意。
就象一首流行歌曲的缺乏思想的歌词,
冬天的道路平滑而又流畅。
我们的奥托米东始终机警, [1]
我们的三驾马车决不疲倦,
里程碑顺应着无所事事的视线,
在人们眼前跳闪着象一根根栅栏。
不幸的是拉林太太拖延了一路,
因为担心驿马过于昂贵,
她用的是自己家的马匹,
我们的姑娘则饱尝了旅途的单调:
他们旅行了整整七天七夜。
[1]奥托米东: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的战车的御者。
三十六
但现已临近。在他们面前,
白石莫斯科古老的尖顶 [1]
与金色的十字架已然交相辉映。
啊,故友,我曾多么高兴地见到,
突然间,教堂、钟塔、花园、
以及宫殿的一个个穹顶
展现在我的眼前!
多少次在伤别的日子里、
在漂泊的命运中,
莫斯科,我想到了你!
莫斯科!……这一声
对于一颗俄罗斯心灵 [2]
有多少内容杂陈于其中!
有多少思量在那里回响! [3]
[1]白石莫斯科:早先的莫斯科由白色石灰石砌成。
[2]有五味杂陈之感,又有“叫一声…太凄凉”之叹。普希金1826年9月被新沙皇尼古拉一世召回莫斯科,明为宽大地结束普西金的流放,实则把普希金禁锢在自己身侧严加看管。普希金在莫斯科结识了后来的妻子娜塔丽娅·冈察罗娃,1831年2月成婚,同年迁居彼得堡。
[3]最后两行的译文没有压尾韵,但行内分别压韵。
三十七
这里,在它园林的包围之中
正是彼得罗夫斯基行宫。 [1]
肃然峻立,它为近期的光荣而自豪。
拿破仑白费心机,
陶醉于他过去的幸运,
曾期待莫斯科卑躬屈膝,
呈上古老的克里姆林宫的钥匙:
不,面对他,
我的莫斯科并没有低头,
没有设宴,没有备下见面礼——
只有一场大火
留待焦躁的英雄。
在这里思绪万千,
他望见惊人的火焰。
[1]莫斯科彼得罗夫斯基行宫坐落在莫斯科西北郊,为女皇叶卡捷琳娜修建,是沙皇从圣彼得堡至莫斯科的最后一站,始建于1776年,1780年竣工,1812年迎来拿破仑,他曾从这里观望莫斯科的大火。
三十八
再见吧,倾圮的荣耀之见证,
彼得罗夫斯基行宫。走吧!
马不停蹄,继续前进吧!
大道两侧的石柱已显露白色。
马车沿着特维尔大街一路颠簸。
眼前闪过:哨卡,农妇,
顽童,店铺,街灯,
宫殿,花园,修道院,
布哈达人,雪橇,菜园, [1]
商贩,小棚屋,农夫,
林荫道,塔楼,哥萨克,
药房,时装店,
阳台,门前的狮子, [2]
以及十字架上的寒鸦。
[1]布哈达人,居住在布哈达地区(今乌兹别克斯坦,在阿富汗以北)。在莫斯科的布哈达人贩卖一些东方物品,如撒马尔罕地毯和长袍。
[2]门前的狮子:铁铸或石制。
三十九
…… [1]
[1]有些删节似乎更象技术性的有意而为,比如此处似乎是延续上一节列表的一个大省略号。
四十
令人精疲力尽的这一场兜风
持续了一个又一个小时,
马车最后开进圣·查里顿旁边的小巷,[1]
终于在一所宅邸的门前停下。
现在,她们到了达吉亚娜的老姨妈家,
她害了四年的痨病。
一位戴眼镜的卡尔梅克老汉
为她们打开大门,
他身着破旧的长袍,
手上还拿着一只袜子。
卧倒在沙发上的老郡主
大声将她们迎进了客厅。
老姐妹抱头痛哭,
一声声惊呼倾倒而出:
[1]莫斯科人说到住址通常以某教堂来定位。
四十一
“郡主,mon ange!”“Pachette!”“Aline!” [1]
“谁想得到啊?”“一晃多少年了!”
“多住些日子吧?”“亲爱的表妹!”
“坐下吧——这可真出人意表!
我发誓这一幕出自小说!”
“这是我女儿达吉亚娜。”
“啊,达妮娅!到我这儿来——
我这不是在梦里说胡话吧。
表妹啊,你还记得 葛兰迪森吗?
“什么,葛兰迪森?噢,葛兰迪森!
怎么不呢,记得,记得。那他目前在哪里呢?“
“在莫斯科——住在圣·西蒙边上;
圣诞节前夕他来看过我:
不久前他给儿子操办了婚事。
[1]mon ange: 法语,意“天使”;Pachette: 拉林夫人(Pauline Larin)的法语化名字。Aline:阿琳娜郡主(Aleksandra)的法语化名字。
四十二
“至于别人……
我们以后都会说到的,不是吗?
明天我们就带达妮娅跟亲戚们见面。
可惜我已经不良于行——
几乎拖不动腿。
但你们旅途劳累,
我们还是一起去歇息吧……
噢,我没有力气……胸口作闷……
现在甚至于高兴,不只是忧愁,
都让我感到吃力。我亲爱的,
我已经没什么用了……
人老了,活着简直是受罪。”
说到这里已经完全地筋疲力竭,
在泪水中,她爆发出一阵咳嗽。
四十三
这位病人的友善与兴致
感动了达吉亚娜;
但新住处令她不安,
她习惯于自己的房间。
在丝质床帷下,
在新制被褥里,
睡意望而却步,而晨钟,
这晨间劳作的先驱者
已然将她从床上唤起。
达妮娅坐在窗下。
夜色渐渐稀薄;
但她看不清前程:
在她眼前有一方陌生的庭院,
一个马棚,厨房,以及栅栏。[1]
[1]这几个意象似乎带有某种象征意味:陌生的庭院之于新环境, 马棚之于长路,厨房之于新生活,栅栏之于禁锢。
四十四
于是,在一轮又一轮的家宴中,
她们的车轮滚滚,
每天都载着达吉亚娜去老爷爷老太太们面前
呈现她魂不守舍的倦怠。
对于远道而来的亲戚,
处处都有殷勤的款待,
以及惊叹和愉快的欢呼。
“看达妮娅长的!看起来,
不久前我刚刚施洗过你!”
“不久前我刚刚抱过你!”
“不久前我刚刚扯过你的耳朵!”
“不久前我刚刚喂过你生姜饼!”
老奶奶们总齐声叨唠:
“看哪,我们的岁月如梭!” [1]
[1]或者译作:“我们的岁月怎一个飞字了得!”
四十五
但你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变化; [1]
对于他们,一切都遵循老一套:
未婚的郡主伊琳娜姨妈, [2]
还是戴着那一顶薄纱小软帽;
卢凯丽·里沃娜涂成同样的白花脸;
柳波芙·彼得罗芙娜说同样的谎言;
伊凡·彼得罗维奇还是那么愚蠢;
西蒙·彼得罗维奇还是那么抠门;
别拉格娅·尼古拉耶芙娜身边
还是那个朋友,芒修·芬牧什先生, [3]
还是那个小狗,还是那个丈夫—— [4]
而他还是忠实的俱乐部成员, [5]
还是那么耳背,那么温顺,
吃喝起来还是能抵两个人。
[1]这些没有变化的老年人,很难不让人把他们作为莫斯科的写照,同样年迈,同样没有变化。另外,这一组人与前文介绍到的乡下的那一组人,共同够成了反映当时俄罗斯社会面貌的时代背景。
[2]纳注:这位伊琳娜姨妈和前文所述之阿琳娜姨妈是两个人,但都是郡主,都未婚。
[3]纳注:可能担任过别拉格娅家孩子的家庭教师。
[4]芒修·芬牧什作为别拉格娅的朋友跟在她身边,而她的丈夫作为一个小狗跟在她身边。
[5]纳注:这里的俱乐部可能指的是当时莫斯科所谓的“英语俱乐部”,但这个俱乐部和英语并没有多少干系,也很难算上一个“俱乐部”,只不过以美食和赌博著称。另外,彼得堡当时也有一个英语俱乐部。
四十六
他们的女儿都拥抱达妮娅。
莫斯科的礼仪小姐们
起先把达吉亚娜
从头到脚默默打量了一阵;
发现她多少有一些古怪、
土气,矫揉造作, [1]
也多少有些苍白和单薄,
但总体上一点也不糟糕;
然后,顺从于天性,
领她去房间,视之如友,
吻她,轻轻捏着她的手,
为她盘上流行的云鬓。
并且用她们起伏有致的调子
告知心头的秘密,姑娘家的秘密。
[1]纳注:一个圈外人的单纯会带给圈内人近于造作的冲击。
四十七
别人的和她们自己的仰慕者、
憧憬、玩笑、白日梦。
纯真的话儿流淌,
饰以轻微的诬告。
接着,作为她们饶舌话的回报,
她们和气地
请她也做一番心灵的告白。
但达妮娅在一种不知所措中
听到她们的谈话而没有回应,
什么也都没有理解,
至于她心头的秘密,
那些有关泪水与幸福的她所珍爱的财富,
她都沉默地予以守护,
谁也没有告诉。 [1]
[1]真可谓“无情不似多情苦,”“此情却向谁人诉?”
四十八
对于这些泛泛之谈,
达吉亚娜也本想听出个所以然,
但客厅里的每个人
都在从事于不合逻辑而庸俗的胡扯;
这一切都如此苍白、平淡;
甚至于她们的诽谤都如此呆板。
在这些言谈、询问、流言、
以及新闻的贫瘠与乏味之中,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会闪过一丝思想的火花,
哪怕是出于偶然,哪怕是无心之举;
羸弱的思维没有笑意,
甚至于笑话也不为之心动;
甚至于滑稽的傻相从你那里也不得一遇,
你这空心的世人! [1]
[1]普希金和艾略特同样描述了一种贫瘠、乏味、苍白、了无意义的人类存在状态,只是普希金面对的是十九世纪初的俄罗斯的莫斯科,而艾略特则面对的是一战之后的欧洲的伦敦。普希金笔下的空心人和前文所述的年迈而不变的人群共同构成当时的莫斯科的写照。艾略特则以现代主义的视角切入现代社会的人群,但结合普希金的作品来看,不论是现代的,后现代的,还是前现代的,空心人恐怕始终存在。
艾略特的《空心人》第一部份: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被填充的人
彼此倚靠在一起
头颅里塞满了稻草。可悲啊!
当我们在一起低语
我们干哑的嗓音
无声也毫无意义
就象风吹过干草
就象碎玻璃上老鼠的脚
经过我们干燥的地窖
形状无形式,浓淡无颜色
力气被麻痹,姿势无动作;
那些以直视的眼
横越到死亡之别国的人 (1)
请记得我们——可能的话——
不是作为迷失的狂暴的灵魂 (2)
而仅仅作为空心人
被填充的人
(1)艾略特所谓“死亡之别国”指“彼岸”,而“死亡之梦国”,则指“醉生梦死”的“地狱”。
(2)狂暴者非狂暴,而是空心、被填充,亦即失其本性,仿佛说一个坏人并非原本就坏心坏肝,而是处于某种“病态”。
四十九
一伙档案馆青年 [1]
一本正经地看着达吉亚娜,
他们彼此交谈着褒贬她。
一个忧郁型的花花公子
发觉她很“理想”, [2]
于是倚靠着门柱,
准备着一首哀歌想要献给她。
有一次维亚泽姆斯基 [3]
在一位无趣的姨妈家
一见到达妮娅就凑近她,
千方百计想要吸引她;
在他身边,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个老头,撸直了他的假发,
伸过头来打听她。
[1]一些在莫斯科档案馆任职的贵族青年。在当时,莫斯科档案馆对于不愿意从军的青年来说是一个理想的去处。
[2]这位准备写哀歌的花花公子是从花花诗人的角度看达吉亚娜的,所得出的印象也带有诗人的印记:理想的(ideal)。
[3]维亚泽姆斯基与第一章第16节中的卡维林都是普希金好友的名字,都在作品中客串某些角色。维亚泽姆斯基也是第一章题记的作者。
五十
但是在激动的墨尔波墨涅 [1]
拉长着嗓子嘶吼的地方,
在她闪亮的披风
面对冷淡的人群而招摇的地方;
在塔利亚静静地睡去 [2]
而听不见善意掌声的地方;
在只有特耳西科瑞 [3]
博得年轻观众们惊叹的地方
(那里今兮浑若昨兮,
那时君兮一如我兮),
不论女士们的长柄望远镜
还是时尚行家们的小望远镜
都没有从前排或者包厢
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1]墨尔波墨涅: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司悲剧的女神。
[2]塔利亚: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司喜剧及田园牧歌的女神。
[3]特耳西科瑞:希腊神话中九谬斯之一,司舞蹈及合唱的女神。
五十一
她们也把她带去舞会:
那里拥挤、刺激、热烈,
乐声隆隆,灯芯儿灼灼,
光影摇动,舞伴儿飞旋,
美人儿衣着翩翩,
柱廊间的看客们如痴如醉,
待嫁的姑娘们围成大大的半圆,
这种场面当场带给她全面的震撼。
这里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 [1]
展露他们的粗鲁、他们的背心、
以及他们肆意的长柄望远镜。
轻骑兵们每逢节假日 [2]
都急切地滚滚而来,
炫耀,迷惑,然后呼啸而过。
[1]鲜衣。
[2]怒马。
五十二
夜空中有多少颗明星,
莫斯科就有多少个美人;
但在碧空中比同伴们
更加耀眼的唯有明月;
而她,我的里拉琴
所不敢惊扰的,
就象这轮高贵的明月,
在夫人和小姐们中间独自高照。
这是怎样的天骄降临在人间!
这一颗心充满了怎样的妖娆!
这惊鸿一瞥又是怎样地慵倦!……
行了,行了;打住吧:
你已经为你的蠢事付出了代价。
五十三
噪声、笑声、奔跑、弯腰,
加洛普、玛祖卡、华尔兹……
这时,在两个姨妈之间,
在一个柱子旁边,谁也没有注意到,
达吉亚娜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憎恶着上流社会的躁乱,
她在这里感到窒息……
她在幻想中极力地奔向田野的生活,
奔向乡村,穷苦的村民,
奔向那偏僻的角落,
那里流淌着清澈的小溪,
奔向她的花朵,她的小说,
她的椴树荫蔽的小路,
在那里,“他”,过去常出现在眼前。
五十四
就这样她的思绪飞向远方:
上层的生活与嘈杂的舞厅被抛在脑后,
但在这时有一位显赫的将军
正目不转睛地瞅着她。
姨妈们互相眨了眨眼,
一齐用肘部轻碰达吉亚娜,
一齐对她低声说:
“快看你的左边。”
“我的左边?哪里?那里有什么?”
“不管那里有什么,只管看……
在那群人里,看见了?在前面……
在你见到两个穿制服的地方……
现在他走开了……现在他侧身站着。”
“谁?那个胖子?”
五十五
但在这里让我们祝贺
我亲爱的达吉亚娜的征服,
并改变我们的路线,
以免我忘记我歌唱的对象……
顺便,这里有两句关于他的道白:
“我歌唱一位年轻的朋友,
和他众多的怪癖。
你,史诗的缪斯啊,
请祝福我长久的劳作!
在你递给我一根可靠的枴杖之后,
请不要让我误入歧途。”
行了!我肩上的重担也该卸下了!
我已经向古典主义奉上我的敬意:[1]
尽管为时已晚,但总算有个序曲。
[1]本节6~11行引号内模仿的是古典主义史诗的开篇笔法。
附1:《伊利亚特》开篇辞:
歌唱吧,女神!
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
歌唱那带给阿开亚人无数苦难的冲冠一怒
如何把众多英灵送进冥府,
如何使众多英雄沦为野狗和猛禽的美餐,
如何肇始于阿特柔斯之子国王阿伽门农与大阿基琉斯之间的争斗,
如何实践了宙斯的意志。
附2:《奥德赛》开篇辞:
告诉我,缪斯,那位人间智者的经历。
他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堡之后
见识了诺多城邦、诺多种族的思想;
在浩淼的大海上经受了无数的苦难,
为了保全性命,使同伴们返还家园。
可是,他竭尽全力也未能救下他们,
因为他们愚蠢、亵渎神明、
竟然把赫利俄斯的牧牛当作食物,
最终被日神剥夺了归乡的时光。
开始吧,女神,宙斯的女儿,
请随意从何处为我们诉说。
第八章
别了,如果是永别
那么就永别了。 [1]
――拜伦
[1]出自拜伦诗作《告别》(Fare Thee Well)。
一
那些日子, [1]
我在皇村学园静静地绽放, [2]
热心于阅读阿普列尤斯 [3]
而置西塞罗于不顾; [4]
那些日子,在神秘的山谷,
在春光里,响应天鹅的召唤,
毗邻静好的波光,
缪斯开始造访于我。
我那间学生宿舍刹那间
荣光焕发:在那里缪斯
摆开少年人丰富想像的宴席,
歌唱孩子气的欢乐,
歌唱我们古代的光荣,
以及心中忐忑的迷梦。
[1]此节在章法和某些字句酷似普希金《魔鬼》(见附录)一诗的前半部。
[2]皇村学园是普希金接受大学预备以及大学教育的贵族学校。关于在皇村学园的少年时光,普希金另有所写(见附录),但并没有被最终采用,最终采用的诗节综合了这些时节中的精华。
[3]阿普列尤斯:古罗马诗人,著有长篇小说《金驴记》。
[4]西塞罗: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法学家、哲学家,以雄辩著称。
二
面带着微笑,世界接受了她,
最初的成功为我们插上了翅膀,
垂暮的杰尔查文注意到我们, [1]
跨入坟墓之前曾为我们祝福。
…… [2]
[1]杰尔查文:被认为是俄罗斯早于普希金的第一位杰出诗人,普希金少年时他已经垂垂老矣。普希金与之唯一的邂逅发生在1815年1月,老杰尔查文莅临皇村学园,时值学校考试。普希金好友杰尔维格曾在楼梯口等候杰尔查文大驾,欲一吻其手,他想到:因为那是写了诸多名篇之手啊!不料却听到杰尔查文在前厅对门卫问了一句:“洗手间在哪?”,杰尔维格顿作土遁。轮到文学考试时,普希金朗诵了他的《皇村怀古》,获得杰尔查文的赞赏,结束后杰尔查文要找普希金,问:“普希金呢?来抱抱,亲一个!”普希金却早躲远了,没有和他抱抱团。
[2]省略的十行:
得米特里耶夫没有贬低我们; [3]
俄罗斯学统的监护人, [4]
放下他的羊皮卷,倾听着我们,
并轻抚怯怯的缪斯。
而你,被一切的美
所深深触及灵感的吟游诗人, [5]
你,处子心灵的偶像:
难道不正是你,受偏爱所挟,
向我伸出手来,
把我召至纯粹的名声?
[3]得米特里耶夫:诗人、寓言作家,亦作为“讽刺家”出现在第4章第33节,故普希金在此说“没有贬低我们”。
[4]卡拉姆津:作家,并作为历史学家和俄罗斯文学语言改革家的身份受到普希金的推崇。
[5]浪漫主义诗人茹科夫斯基。茹科夫斯基对普希金的影响,别林斯基有言:“没有茹科夫斯基就没有普希金”。茹科夫斯基曾在普希金与沙俄政府之间多次调停斡旋,对普希金多有回护之举。茹科夫斯基亦出现在第5章题记。
三
那时把纵情恣肆
当作生活的圭臬,
不吝与人群分享激情,
我把我欢跳的缪斯领进
喧嚷的宴席与鼎沸的人声——
竟惊吓了午夜巡逻员;
在疯狂的宴会中,
她带去她的礼物,
就象一名酗酒的少女欢跳着
越过酒樽向人们歌唱;
从前的那些年轻人
则簇拥着尾随其后;
我在朋友们中间
为我的百变女人而感到骄傲。
四
但是我脱离了他们的同盟,
远远地避开了……她追随着我。
多少次,温存的缪斯
用一段轶闻遗事的魔力
使我沉闷的旅途精彩纷呈。
多少次,在高加索的峭壁, [1]
莱诺蕾般地,在月下 [2]
她和我一起策马驰奔!
多少次,在塔夫利达海滨, [3]
她穿过幽幽夜色
引领我倾听大海的涛声,
那是涅瑞伊德经久不息的低语、 [4]
那是巨浪深沉永恒的合唱、
以及献给创世主的洋洋洒洒的赞歌。
[1]高加索:1820年5月普希金被逐出彼得堡之初,曾游历或者说逃向高加索和克里米亚半岛南部,并由此著有《高加索的俘虏》和《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
[2]莱诺蕾是德国诗人毕尔格(1747-1794)的一首同名叙事诗中的女主人公。诗中她和死去的未婚夫一起骑马驰奔。《莱诺蕾》之中充满了“月、墓、鬼”这一系主题。普希金的《新郎官》与此诗的格律相同。
[3]塔夫利达位于乌克兰东南以及罗马尼亚以北。
[4]涅瑞伊德在希腊神话中是海神之女。
五
关于远方首都的宴席
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
已失落在摩尔达维亚忧伤的荒野, [1]
她拜访过游牧民族的 [2]
那些卑微的帐篷;
在他们中间混同于野性,
她忘记了神祗的语言,
说起简短、奇特的话语, [3]
唱起她钟爱的草原之歌。
突然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瞧!在我的花园
她现身为一个外省姑娘,
眼含着忧思,
手持一本法语书。
[1]摩尔达维亚:见第1章第8节注[4]。
[2]普希金在流放位于摩尔达维亚地区的基本什尼奥夫期间,曾短期造访周围的乡野,这些经历促发了长诗《茨冈人》。
[3]简短、奇特的话语:体现在短诗《黑色披巾》和《茨冈人》中的一首歌:
丈夫老,丈夫凶,
刀砍我,火烧我;
我自岿然无所动,
不惧刀,不畏火。
六
现在我把我的缪斯
第一次领进高层人士的盛大晚会;
怀着嫉妒的惶恐
我望着她原野般的魅力。
在密集的一系列贵族、军界骄子、
外交官、以及高傲的夫人们中间,
她穿行如流,不落痕迹;
她静静地坐下来旁观,
欣赏这人群的喧嚣、
衣衫与言词的闪耀、
欣赏这悠悠人潮
在年轻女主人面前的浮现、 [1]
以及围绕着女士们的一圈
黑压压的男人,恍如像框。
[1]参见庞德《在地铁站》: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人群中这些面孔的浮现;
潮湿的黑色枝条上的花瓣。
七
她喜欢寡头人士的讲话中
所体现的庄重的条理,
以及处变不惊的傲岸所透出的冷峻,
以及地位与年龄的混然一体。
然而是谁站在优选的人群中间,
沉默而模糊不清?
对于每一个人他象是个陌生人。
他面前一张张脸来来去去
象一系列冗长乏味的幽灵。
他自己的脸上又是什么?
脾气?抑或愤懑的傲气?
他为何在此?他是谁?真是叶甫盖尼?
真的、是他?不错,正是他、无疑。
——他何时被吹至我们这一方天地?[1]
[1]此句中的意味:奥涅金这样大脾气的傲气哥本该“枝头抱香死”,怎能“吹落路尘中”?
八
他是一如既往,还是已泯乎众矣?
抑或,他还在玩着古怪的把戏?
比如说,他又穿上了什么戏装?
他会为我们上演什么剧目?
又是扮成什么面目?
梅尔莫斯?世界主义者?爱国者? [1]
哈罗尔德?教友派?偏执者? [2]
或者,他会变生出其它什么面具?
或者,只是成为一个好好先生,
如同你和我,如同这整个世界?
无论如何,我这里有个建议:
过时的打扮还是趁早戒了。
他把世界愚弄得已经够多的了……
你知道他?是,也不是。
[1]梅尔莫斯:英国作家马图林小说《漫游者梅尔莫斯》中的主人公,他铁青色的眉毛上带有“命运与永恒”的印戳。世界主义者:一个在别国如同在己国的人,特别是在意大利的英国人,在法国的俄国人,但奥涅金没有出过国。爱国者:“奥涅金的旅行”中谈及他曾经历过这样的一个阶段,后又破灭而返回彼得堡。-纳注。
[2]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大山之挚友,洞窟之良朋,海洋之闺密,但在人类的居住所里,是一个不安分者,以一种绝望的微笑看待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的世界,带着宽容的诅咒粉碎他的敌人。教友派:英格兰的乔治·福克斯创立的基督教派。偏执者:这里指盲目信从自身偏狭的人。-纳注。
九
——为什么你的报道
对他如此地不利?
因为我们不知疲倦地
大惊小怪,对一切指指点点?
因为炽热的灵魂出于疏忽
而滑向自以为是的凡夫,
或致荒谬、或致侮辱?
因为智力为了运肘自如而在钳制?
因为我们过于频繁地
总喜欢把动口当作为动手,
因为愚蠢反复无常并且恶毒?
因为对于重要人物琐事都很重要,
而对于我们只有平庸才合乎
我们的法度而不被当作为异类?[1]
[1]注意这些话在原稿重出现于奥涅金的纪念册,见附录。
十
有福的是那些该年轻时便年轻的人;
有福的是那些该成熟时便成熟的人;
他们伴随着岁月的累积,
逐渐能承受人生的寒冷;
他们从没有沉溺于奇特的梦幻;
他们没有回避作时尚打扮的俗众;
他们在二十岁是个浪子,行事莽撞,
在三十岁结婚,赚了一笔;
他们在五十岁摆脱了
私人的或其它的一切欠账;
他们按部就班地获得
名誉、财富、地位;
关于他们,人们总是赞不绝口:
某某某是个出类拔萃的人。
十一
可是想起来不由得悲上心头,
我们白白辜负了青春,
我们每一刻都在背叛它,
而它也欺骗了我们;
我们最美好的热望,
我们最鲜活的梦想,
都在目不暇接地接连不断地衰败,
就象在衰败的秋天里的树叶。
难以承受的是见到我们面前
只有长长的一系列用餐,
是看着人生象一种仪式,
是尾随着端庄得体的人群
亦步亦趋,彼此之间
并不沟通观点,也不分享激情。[1]
[1]此节中描绘的这种茫然、漠然的人流在艾略特的《荒原》中得以更加尖锐深刻地再现,艾略特直接把这样的人当作为“死人”。普希金亦曾指教果戈里写作《死魂灵》。
十二
一旦成为话题的中心
被人纷纷议论,(你就会同意)
你将无法接受在明智者中间
被当作佯装的怪人、
或者悲伤的狂人、
或者魔鬼般的恶人,
甚至于我的魔鬼。 [1]
奥涅金(让我再一次提起他)
在一场单打独斗中杀死了朋友,
无目的、不费力地
活到了二十六岁,
苦于闲暇时的无所作为,
没有工作、妻子、消遣, [2]
想不出有什么可以从事。 [3]
[1]魔鬼:指得是普希金的短诗《魔鬼》的形象普希金的注家们一般认为此处的“魔鬼”与普希金的朋友“拉耶夫斯基”有所关联。普希金与之交往与他与沃隆佐夫夫人的交往平行,事实上他们两个都是沃隆佐夫夫人的追求者。普希金曾言拉耶夫斯基“一贯是他的道德事物上的老师”并说他具备“梅尔莫斯式的性格”。但普希金也曾就《魔鬼》一诗表示该形象并非针对具体的个人,而是代表某种时代精神,一种悲观和怀疑的精神面貌。《魔鬼》见附录,随附以沃隆佐夫夫人为原型的《天使》。
[2]对一个健全的普通人的三个基本要求。
[3]如果仅用一条来要求一个人,那就是要有事做。
十三
他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很想换一个住所
(这是最折磨人的财产,
没什么人能从容背负的十字架)。 [1]
他离开了他的乡间宅第,
离开了孤寂的山林与田野,
那里总有一个染血的魂魄
时常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开始无目的地旅行,
但凭兴之所至;
然而旅行对他而言
就象这世上的一切那样也变得无趣。
于是他又折回,发现自己
就象恰茨基,从船上来到了舞会上。 [2]
[1]对于富人和穷人俱是。
[2]恰茨基:格里鲍耶陀夫《聪明误》的主人公。格里鲍耶陀夫另见于第7章题记。
十四
可是,瞧!人群开始波动,
低语在大厅里漫延……
朝着女主人走来一位夫人,
后面跟着威严的将军。
她不匆忙,不冷淡,不多话,
没有睨视众人的目光,
无意赢得什么,
没有小姿小态, [1]
没有戏弄别人的花招…… [2]
她的一切都显得安静、单纯。
她简直忠实地诠释了什么是
du comme il faut…… [3]
(席席珂夫, 原谅我不知该怎样翻译。) [4]
[1]小姿小态:纳博科夫援引英国人斯梯尔主办的杂志《旁观者》第492期(1712年9月24日)中的一片文章作为例证,庶几解释了什么样才是那种小资小态的举止:“葛丽塞拉有种舞蹈般的步态,日常进出门户都保持节拍。克娄伊,她的妹妹……进房间……总是做一种熟悉的奔跑状。达沃茜萨利用了冬天的来临,以一种很俏丽的颤抖亮相,一边走,一边拢着肩膀,缩着身体……而这位乡村小姑娘就很滑头了……她这种作派是用于经过一番走路然后步入社会聚会的那种,能成功地做到上气不接下气。她母亲……管她叫顽皮……”
[2]不是从正面描写,而是从反面说其“没有”什么。
[3]du comme il faut:法语,脱俗。
[4]席席珂夫,和普希金同时期的作家,维护古体俄文,反对引用外国词汇。
十五
夫人们都向她聚拢;
老太太们温颜以对;
男士们深深地鞠躬,
寻求她的一盼之辛。
姑娘们在她身边
穿过大厅时轻手轻脚;
随她同来的将军把鼻子
和肩膀翘得比谁都更高。
没有人会称她为美人;
但从头到脚,没有人
能从她身上挑出一丝
在伦敦上流圈子里
被专制的时尚界
所称作的“vulgar”。[1]
[1]vulgar:粗俗。
十六
(对此我无能为力——我甚喜此语,
但无法翻译它;对于我们
现在而言它还很新鲜,
也很难指望受到喜爱;
它在讽刺诗中或许有用武之地……
不过还是让我回到我们的夫人。)
动人,自在,
她靠桌子坐着,旁边是
光采夺目的妮娜·沃隆斯卡娅, [1]
即涅瓦河的克娄巴特拉;
你一定会同意,
妮娜以其大理石般的美丽, [2]
尽管非常耀眼,
也无法夺去她的邻座的光辉。
[1]妮娜·沃隆斯卡娅:一个虚构人物,但是也有注家们联系上彼得堡的这位或那位女子。第5章第27节中,唐波夫诗人特里奎将“美人妮娜”换作“美人达吉亚娜”。
[2]大理石在纹路色彩方面可以产生许多极其艳丽的图案。
十七
“可能吗?”叶甫盖尼想道,
“可能是她吗?…..但真的……不太可能……
怎么?从内地的乡村……”
他用望远镜紧紧盯住她左瞧右瞧,
盘查似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时她的外貌才让他隐约回想起
已经被忘却的那份容颜。
“告诉我,公爵,你会不知道
在那儿戴着绛红色贝雷帽
与西班牙大使交谈的人是谁?”
公爵看着奥涅金:
“啊哈!你确实很久不入社交圈了。
等一下,我要给你引见。”
“但她是谁?”“我妻子。”
十八
“你结婚了!我竟不知道。多久了?”
“大约两年。”“娶了谁?”
“拉琳娜姑娘。”“达吉亚娜!”
“她认识你吗?”“我是她们的邻居。”
“哦,那么来吧。”
公爵走向他的妻子
并为之引见他的亲戚兼朋友。
公爵夫人看着他……
无论有什么在困扰着她的灵魂,
无论她有多么吃惊、
无论她有多么震惊,
她都没有流露出来,
她的风度分毫不改,
她的躬身静娴如故。
十九
真的!她不只是没有畏缩、
突然失色、或者脸红——
她连眉毛也决没有抬一下,
甚至没有紧抿一下双唇。
尽管他极度仔细地观察,
奥涅金也找不到一丝一毫
原来的达吉亚娜。
他想和她攀谈——
然而…..然而无从谈起。
她问他来这儿多久了?从哪儿来——
也许,是从他们自家的那个地方?
接着她以疲倦的神色
看一眼丈夫,便飘然离去……
而他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二十
难道这是同一个达吉亚娜,
是在我们小说的开头,
在那个萧索而偏远的地区,
是他怀着德化的美好热情,
曾经与之单独相处、
付之谆谆告诫的她吗?
那个写了一封信而被他保存,
那个在信中吐露心声,
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是那个小姑娘——抑或是他在作梦?——
那个在她低微的状态中
被他忽略的小姑娘——
难道现在对他竟如此漠然,
如此大胆?
二十一
他离开拥挤不堪的盛大晚会。
回到家,忧思重重;
被时而悲伤时而迷人的幻想所扰,
他很晚才开始睡着。
醒来时,收到一封信:
N.公爵恳请他参加社交聚会。
天哪——去见她?我去,我去!
他飞快地写好了客气的回函。
他这是怎么了?
他犯的这是哪门子糊涂?
是什么在那个冷漠疏懒灵魂的底部
蠢蠢欲动?恼怒?虚荣?
还是再一次焕发了
青春的烦恼——爱情?
二十二
奥涅金再一次数起了时间,
再一次急不可耐。
才十点钟,他就已经出发,
一路穿行不息,来到门廊阶下,
心头阵阵悸动,
他走上前去,直奔公爵夫人:
发现达吉亚娜正一人独处。
有一阵子,他们在一起坐着。
奥涅金不言不语。
情绪不佳 ,尴尬,几近于,
他几近于无以应答。
脑子里充满一个执念。
眼睛紧盯着她:而她坐着,
泰然自若。
二十三
丈夫来了。他打断了
这场折磨人的面对面的谈话,
他和奥涅金回忆起
早年的恶作剧和诸多笑柄。 [1]
他们笑着。客人们来了。
于是,佐以上流人士不乏恶意的大子盐,[2]
谈话开始生动起来。
当着女主人的面,不时闪过
不伤大雅的胡扯而不显愚蠢的造作,
中间插进一些通达之语而无关
陈腐的话题、永恒的真理、以及学究气,
这里面的自由活泼
更没有震惊任何人的耳朵。
[1]说明公爵年纪并不比奥涅金大多少。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亲戚兼朋友。另见第5章第15节。
[2]盐在俄语(包括英语)中的一个引申意是“说话中使表达尖刻的因素”。
二十四
这里有首善之地的名门之花,
既是高等贵族,又是时尚典范;
这里有随处可见的面孔,
这里有不可或缺的笨蛋;
戴着头巾式女帽,插着玫瑰花,
这里有年长的夫人,一脸坏相;
这里有几位姑娘,不苟言笑;
这里有一位外交使节,
谈论着国家大事;
这里,顶着一头芳香的白发,
有位老年人以老方式说着笑话——
谈吐出了名地机智、细腻,
如今多少有些荒诞、滑稽!
二十五
这里有,说警句成癖的
一位先生对一切都不满意:
对女主人甜过头的茶,
女人的单调、男人的格调,
一本晦涩小说的注解,
两姐妹被授予的花结, [1]
杂志上的谎言,战争,雪,
以及他自己的妻子。
……
[1]花结:一种带有皇室首字母的装饰性的结,常授予伺候皇后/女皇的宫女。
二十六
这里还有普罗拉索夫, [1]
以其灵魂的卑劣而闻名,
在你所有的画册中,
圣浦瑞,画秃了你的笔; [2]
门口另有一个舞会主宰者
站着象一页杂志的插图,
脸蛋玫瑰般红得象圣枝主日的小天使,[3]
紧裹着外套,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
还有一位千里迢迢的旅行者,
衣领浆得过硬的杰克猿,
以其慎重的动作
惹得客人们忍俊不禁,
而彼此间交换无声的一瞥
则是他激起的公愤。
[1]普罗拉索夫:当时的漫画人物名。
[2]圣浦瑞,当时的一位漫画家,年22岁于复活节自杀身亡,怪的是此人自杀的缘由是有位英国人答应替他还赌债,如果他能目睹一场自杀奇观的话。
[3]圣枝主日:复活节的前一个星期日。小天使:指的是在圣枝主日贩卖的一种纸做的贴在姜饼上的小天使图样。
[4]杰克猿:英国萨福克第一公爵(1396-1450)的绰号,因其徽章上右用来驯猿的坠子即链条的图案。纳博科夫认为此处不仅暗指一位普希金所见过的真正的英国人,也包括敖德萨的沃隆佐夫总督,因其英国教育背景和英式习气。
二十七
但我的奥涅金一颗红心
整个晚上都在达吉亚娜身上:
不是那个害羞的小姑娘,
倾心、可怜、简单——
而是这淡漠的公爵夫人,
这不可接近的女神,
雍容典雅,象女王般的大河。
哦,人哪!你们所有人
都象是女祖先夏娃:
给你们的不放在眼里,
而狡猾的蛇总教唆你们
去往那棵神秘的果树:
你必须吃下留给你的禁果,
否则天国于你便不是天国。
二十八
达吉亚娜变化太大了!
她已稳稳进入她的角色!
她这么快就适应了
这束手束脚束人身心的地位!
谁还敢在这庄严而漫不经心的
大厅立法者身上去探寻
那个柔弱的小姑娘?
而他曾经使她心动!
为了他,在那些夜的幽昧之中,
只要梦神还没有飞来,
她都深切地思之念之,
她曾抬起了无生意的眼睛遥望明月,
幻想着终有一天她兴许能
和他共步人生卑微的旅程!
二十九
各种年纪的人都顺从爱情;
但对于年轻少女的心灵,
爱情冲动的益处
犹如春风春雨浇灌着大地。
它在雨的激情里
鲜活、更新、成熟,
并且以勃勃的生机
赋予似锦繁花、累累硕果。
但在迟暮与凋敝的年纪,
在我们岁月的转折点,
寂灭的激情只留下悲伤的痕迹……
因此肃秋的风雨
总是把草原变成湿地,
到处剥夺树林的外衣。
三十
无疑:唉!叶甫盖尼
孩子般爱上了达吉亚娜。
整日整夜他都活在
憧憬爱情的剧痛里。
无视理智严厉的抗议,
他每天都登上她的门廊、
每天都走到她的玻璃前厅。
他追逐得象她身后的影子,
他乐于为她把绒披肩
披上她的肩头,
或热切地触碰她的柔荑,
或在她面前为她驱散
一伙侍从组成的杂牌军团,[1]
或捡起她的丝手绢。
[1]一伙侍从组成的杂牌军团:指是围着女人的马屁精。
三十一
她没怎么关注他,
不论他怎样鞠躬尽瘁——哪怕死而后已;
她在家里坦然地接待他;
当着别人的面和他说上三言两语;
有时候微微一躬身便算是欢迎,
有时候看也不看一眼:
这中间没有一点一滴的卖弄风情,
上流社会可不容许这种事情。
奥涅金开始面容枯槁;
她不理也不睬;
奥涅金渐渐形销骨立:
他真的象患痨病一般虚弱不堪。
所有人都劝他去看医生;
所有医生都齐声劝他去温泉。
三十二
但他不打算去。他事先
已准备就迫在眉睫的相聚
致信他的祖先;而达吉亚娜
对此毫不关心(女人一向如此)。
但他一意孤行,无意罢休,
依然保存希望,激励着自己;
一个病人的胆色强于壮汉,
他用虚弱之手向公爵夫人
写就一封深情款款的书信。
尽管泛泛而言他对书信
都不以为然,这也并非没有缘由;
但显然心灵的折磨
现已超过了他忍受的极限。
关于此信现逐字逐句抄录如下。
奥涅金给达吉亚娜的信
我预见到一切:道出一件
悲伤的隐秘将会冒犯到你。
而你傲视的目光将表露
怎样含恨的轻蔑!
我企求什么?含着什么目的
在向你敞开我的灵魂?
或许我又将激起
怎样伤人的快意!
曾经在偶然之间见到了你,
看见了你心头一缕柔情的火花,
对此我不敢抱有信心:
不敢指望天长地久;
我那些乏味的自由
我也不愿意失去。
另一件事终于使我们各奔东西:
连斯基不幸沦为受害者……
那时,凡是此心所看重的,
都被我从此心之中生生割舍;
自外于每一个人,无所牵系,
我想:我要以自由与安宁 [1]
去替代幸福。可是,上帝啊!
这是怎样的错误,这是怎样的惩处!
不——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见到你,
处处都要跟随你;
要用我被捕获的眼睛去捕捉
你唇边的笑,你眼波的流淌;
不断聆听你的声音,
用整个身心领会你的至善至美;
当着你的面在剧痛中憔悴,
衣带渐宽人不悔,这些……都是大欢喜!
而对于这些我已被剥夺了资格;为了你
我拖着病体四处奔走;对于我
每一天都很宝贵,每一小时都弥足珍贵,
而我在苦闷之中徒然挥霍了
被命运分派的日日夜夜——
它们总归是足够压抑的了。
我知道:我来日无多;
而我的生命欲得以延续,
唯有在早晨便确信
能和你相见于当日。
怕的是这份卑躬屈膝的诉求
会被你严厉的目光
看出什么巧言令色而可鄙的诡计——
我甚至能听见你的怒斥。
只愿你能体谅这是何等的可怕:
备受爱之饥渴的煎熬与灼烧,
同时,必须借助于理性
时刻压制血脉中的沸腾;
极希望能够拥抱你的双膝,
在突发的一阵啜泣之中,于你的足下
倾吐我的衷心、供认不讳、尽情哭诉、
表达我能表达的一切,
同时,不得不用佯装的镇定
武装言辞与目光,
维持波澜不惊的交谈,
仅有愉快的一瞥从你的面上一掠而过!……
然而随它去吧:
我已无力抗拒我自己;
一切已经注定:听从你的裁决,
我将顺服于我的命运。
[1]自由与安宁:《自由颂》(见附录)如此结尾:“只有这样,人民的自由与安宁才能永久地保佑王权。”。普希金1835年的一首短诗则如此开头:“这世上没有幸福,却有自由与安宁。”
三十三
没有回音。他又去了一封。
对于第二封、第三封——
也没有回音。他去赴宴。
刚进门——只见她
迎面而来,真严肃!
对他无视,更无语。
啊!她浑身上下裹着的
简直是主显节的寒气!
她那屏住愤怒的固执的嘴唇
是何等的焦虑!
奥涅金急切地注视:
哪里、哪里有慌张、怜悯,
那里有泪痕?没有、没有!
那张脸上有的只是怒火的烙印……
三十四
另外,也许还有隐隐的害怕,
怕她丈夫或者社会猜疑
有什么越轨,有什么不检点,
种种奥涅金洞悉之事……
没什么指望!他走了,
诅咒着自己的愚蠢——
在巨大的沮丧中沉沦,
他再一次摈弃了社会,
钻进他那间无声的小屋,
回想起从前
那种残酷的病态在喧嚣的社会中
追赶他,捕获他,揪住他的衣领,
把他关进一个黑暗的洞穴。 [1]
[1]见第1章第46节注[1]。
三十五
他再一次开始
不加选择地阅读。他读吉本、 [1]
卢梭、曼佐尼、赫尔德、 [2]
尚福尔、斯塔尔夫人、比沙、狄索。 [3]
他读怀疑主义者培尔, [4]
他读丰特奈尔的作品, [5]
他还读一些我们本国的东西,
什么都不拒绝——
年度期刊合集,文艺评论,
那些杂志在我们心里敲响警世洪钟,
现如今对我也极尽辱骂之能事,
但在过去曾为我带来
些许美好的田园诗:
写得真美,先生们。
[1]吉本: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6卷。
[2]曼佐尼:意大利诗人、小说家,19世纪意大利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
赫尔德:德国思想家、作家,德国狂飙突进运动德先驱,著有《诗歌中各族人民的声音》、《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等。
[3]尚福尔:法国剧作家、杂文家,有许多格言传世。
斯塔尔夫人:法国评论家、小说家,主要作品《关于德国》向法国人介绍了德国的文学、艺术和哲学,对法国浪漫主义起到了推动作用。
比沙:法国解剖学家、生理学家、病理组织学奠基人之一,著有《生命与死亡的生理学研究》等。
狄索:瑞士医生。
[4]培尔:法国哲学家,启蒙运动早期代表,其怀疑论针对宗教教义的哲学体系。
[5]丰特奈尔:法国科普作家,著有《关于宇宙多样化的对话》。
三十六
看哪——他的眼睛在阅读,
可他的思绪却飞向远方;
妄念、欲念、哀念 [1]
不停地深深挤进他的灵魂。
在书本的字里行间,
他用他的心灵的眼睛
读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完全沉浸于其中。
那是些在心灵深处
秘密隐藏的幽暗的过往;
诸多彼此间没有关联的梦; [2]
威胁、流言、预感;
一部长篇传奇的生动的呓语; [3]
或是一位年轻姑娘的信。 [4]
[1]种种念头都是一个念头:杂念。
[2]人生如梦。
[3]人生如幻。
[4]人生亦曾绽现青春的闪电。
关于第36、37节中诗人这些非理性、无序性的杂念,纳博科夫提供一则材料(见Baron E. Rozen所作《适用于死者》,载于1847年《祖国之子》)可以作为参考:普希金耽于深思与忧虑;为了从他天性的落落寡欢中解脱出来,他总是不放过一个欢乐的理由。(想起有关鲁迅的一本书《反抗绝望》-译者注)他那些高明的欢笑之中不乏一些强迫。激起这些欢笑的常常是些意外的、异常的、稀奇古怪的、和不自然的东西。当没有什么能够满足他的需要,他,作为和谐思情的天才人物,会偏离庄严的范式,转而去编排一些奇怪的诗句、精致的呓语,却也是天才的呓语。这些诗句他从来都不录之在册。
普希金在这两节中的感性、晦涩、神秘的念头,结合他在最后一节中所表达的伤感,与歌德为《浮士德》所写的献词有不少可比之处,包括回顾人生过往时一个敏感心灵所感受到的那种朦胧,那种飘忽,那种梦幻,那种飞霰与闪电,那种歧路中的痛苦,那种怅惘,那种神秘的预感……收结《奥涅金》的普希金和重拾《浮士德》的歌德是多么相像!《浮士德》的献词见第51节注。
三十七
一步步地他陷入
感情和思绪的昏睡,
在他的面前想像力
分派着她的杂色法罗牌。
他时而看见:在融化的雪地上
如同在深夜的露营地上
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位年轻人,
并听见一声:“怎么——他死了!”
他时而看见被遗忘的宿敌、
诽谤者、恶毒的懦夫、
一群年轻的变节女人,
和一伙卑劣的同党;
时而看见一所乡间别墅,
靠窗坐的是她……永远是她! [1]
[1]这一节的杂念,尽管是无序的,但可用一个字概括:孽。用佛家的语言即是“业障”。
三十八
他已经习惯于如此失神,
以至于几乎得了失心疯,
或者变成一名诗人。(老实说,
那样不啻为一件好事,真的!)
的确,在磁吸作用下,
我这位糊涂学生
当时几乎掌握了
俄罗斯的诗歌技能。
当他独自坐在角落里,
面对着熊熊炉火,
当他低声哼着“Benedetta” [1]
或者“Idol mio”,不时向炉子里 [2]
扔进一只拖鞋,或者一本杂志,
那时的他多么象一个诗人啊!
[1]Benedetta,福佑母亲,一首威尼斯船歌中的唱词。
[2]Idol mio, 我的偶像,另一首意大利歌曲的唱词,后面接着唱的是:我再也不得安宁。
三十九
时光飞逝。
在弥漫着温暖的空气里
冬天已经消融;
他没有成为诗人,没有死,也没有疯。
春天鼓舞着他:终于,
象土拨鼠一样在他那间紧闭的房间,
在他的双层窗户里和火炉旁
休眠了整整一冬之后——
他终于在一个明亮的早晨破穴而出,
驾着雪橇在涅瓦河岸边疾驰。
在劈出的冰块上嬉戏着阳光。
街道上被犁过的雪融化成泥浆:
奥涅金这般风风火火
四十
是要去往何方?你猜对了:
正是如此,正是其心似箭
向伊人,向着他的达吉亚娜,
我这风雨不改的怪客又来了。
他走进门,象一个僵尸。
前厅没有一个生灵。
他进入客厅。脚下不停。没有人影。
他打开一扇门……是什么
给他如此强烈地猛然一击?
在他面前公爵夫人一个人
独自坐着,面色苍白,
静静地读着一封信,
素手支颐,
潸然泪下。
四十一
啊!她无声的痛苦——
在这一瞬间谁还能不一目了然!
从此时的公爵夫人身上谁还能不认出
从前的达尼娅,可怜的达尼娅?
在极度悔恨的剧痛之中,
奥涅金跪倒在她的足下;
她微微一怔,
但没有惊奇,也没有愠怒,
只是默默无声地看着奥涅金……
他病弱、枯槁的目光,
他哀求的面容、无声的责难,
她都一一看在眼里。那位单纯的姑娘,
怀着往事之梦、昔日之心,
又一次在她身上悠悠苏醒。
四十二
她没有吩咐他起身,
没有移去她的视线,
也没有把她的柔荑
从他热切的唇边抽走……
此时她正梦归何处?
长长的沉默漫流而过,
终于,她柔声说道:
“可以了;起来吧。
我必须坦诚地向你解释。
奥涅金,你可记得当初
在那座花园,在那条林荫路上,
命运将我们连结在一起,
而我对你的教导唯命是从。
今天轮到我了。
四十三
“奥涅金,那时我还年轻,
那时,我敢说,我还更漂亮一些,
那时候我爱你;然而,在你心里
我发现了什么呢?
什么回应呢?只有严肃。对于你,
一个唯命是从的小姑娘的爱
并不新奇,不是吗?
即使在今天——天哪!——
一想到你的眼神和那场布道,
我的血都要冻住了……
但我没有指责你;
在那个可怕的时刻,你表现高尚,
你对我做得很对,
对于你,我全心全意感激不尽……
四十四
“那时——不是吗——在乡野之地,
远离空虚的流言,
我并非你的所爱……那么,为什么,
你如今却对我苦苦追求?
为什么你认准了我?
难道不是因为我如今
定是步入了上流社会;
因为我拥有了财富和地位;
因为我丈夫在战斗中致残; [1]
因为朝廷因此而对我们优待?
难道不是因为我丧失名誉
将会人人瞩目,
而在社会上会为你
赢得震惊世人的荣誉?
[1]具体残在何处不详,从书中可见腿是好得,可能是少了一条胳膊之类,。
四十五
“我在哭……如果你的达尼娅
还没被你忘记,
那么请明白:假如我有权选择,
我宁愿接受你尖刻的指责,
冰冷、严厉的谈话,
也好于一份冒犯的激情
和这些信与泪水。
对于我孩子般的梦想,
那时你至少有过些许同情,
至少曾虑及我年幼。
但如今!……是什么把你
招至我的足下?多么微不足道!
以你的心灵与智识,
怎么成了这浅薄情感的奴隶?
四十六
“可对我来说,奥涅金,这富丽堂皇,
这乏味生活的闪闪金光,
这社交漩涡中的成功,
这豪华的宅第,这时尚的晚会,
我要这些做什么?……我宁愿立刻
就把这化妆舞会上的所有俗艳之物,
所有闪光的、发声的、冒烟的统统丢弃,
换得一架子图书,一座野生的花园,
换得我们简朴的住所,
换得那些,奥涅金,
那些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去处,
换得那片卑微的墓地,如今那里
有一个十字架,有一片树荫
覆盖着我可怜的老嬷嬷…….
四十七
“然而幸福曾如此不无可能,
曾如此接近!……
但是我命已注定。
也许,当时,我做得轻率。
我母亲变出眼泪的魔法来恳求我。
对于可怜的达尼娅
所有的运命都是相同的。
我结婚了。你必须,
我祈求你,离开我;
我知道:在你心里
存有自尊和真正的荣誉。
我爱你(何必掩饰?);
但我属于另一个人:
对于他我要忠诚一生。” [1]
[1]许多注家称颂达吉亚娜的忠贞,并称其为俄罗斯妇女美德的代表形象,然而纳博科夫对此提出质疑,并指出此节末尾两行与前十二行之间的巨大的断裂。文无达诂,读者的阅读理解是自由的。
四十八
她走了。
叶甫盖尼站着如遭雷击。
此刻他的灵魂沉浸在
怎样的暴风雨之中!
突然,传来一声马刺的叮当,
彼端出现了达吉亚娜的丈夫,
此厢是我的主人公,
在这对他不幸的一刻,
读者们,我们要就此
长久…….永久地离去……
追随他我们一路已然
足足漫游了世界。
让我们彼此庆贺登岸吧。
乌拉!早该如此了(可不是吗?)。
四十九
不论你是谁,哦,我的读者,
不论你是友是敌,
我愿和你当下友好地分手。
再见。不论在这些草就的诗文中
你跟随我找寻过什么——
纷乱的记忆,
从劳作中的解脱,
生动的意象或者俏皮话,
或者语法错误——
但愿在这本书中,
为娱乐,为梦想,为心灵,
为在学术刊物中的争论,
愿你至少都找到了一点面包屑。
随之,让我们分手吧,再见!
五十
你也是,再见了,我的古怪的旅伴,
还有你,我的真纯的理想,
还有你,我的富有活力、
始终如一、尽管微小的工作。
和你一道我已获知一名诗人艳羡的一切:
在尘世的风雨中对人生的忘却,
与朋友们亲切的交谈。
许多、许多天已经匆匆过去了,
想当初,当年轻的达吉亚娜
和她的奥涅金第一次
出现在我模糊的梦里,
那时,通过水晶球,
我还不能看清
一部自由小说的远景。
自由小说:原文用词,意为刚开了头而其走向尚且自由而不确定的小说。
五十一
可那些在融洽的聚会中
我为之读起第一章的人,
“或已然不在,或远在天涯,” [1]
一如往昔的萨迪所言。 [2]
奥涅金的故事已经收笔,他们已不在眼前。
至于被视作那亲爱的理想的
“达吉亚娜”之范本的她……
啊,太多、太多的已被命运所攫夺!
祝福那些在人生的宴席中
还没有把盛满酒浆的高脚杯喝干见底
便早早离席的人;
他们从没有将人生的故事品读完整
便猝然与之诀别,
一如我与我的奥涅金。
[1]歌德在《浮士德》中的献词有类似诗句。另见第36节注。
轻轻地临近,你们逡巡不定的身影,
久违的朦胧再度浮现在惝恍的眼前,
这一次莫非我要试着把你们握紧?
似乎我还在惦记当初梦一般的眷念?
好吧,你们过来吧!任凭你们高兴,
飘过袅袅的烟雾,来到我的身边;
环绕你们的行列荡漾着灵异的飞霰,
让我的心胸绽现一道青春的闪电。
你们携带着欢乐韶华的栩栩写生,
连同众多亲切的魂灵翩跹起舞;
最初的深情厚谊伴随着你们升腾,
古旧的面目犹如一桩散佚的掌故;
无奈人生恍若布满歧路的旅程,
留下一段段时常沉渣泛起的痛苦,
不由得轻声呼唤那些故人的名姓,
他们受到命运的欺骗过早地凋零。
我曾向故人们唱过开篇的歌咏,
可惜他们无缘再听后继的乐章。
当年的满座高朋已然杳无影踪,
最初的回响,唉,也一并沦丧。
我的悲歌只能面向陌生的听众,
他们的赞赏只能勾起我深深的怅惘,
那些给予我鼓舞的昔日的知音,
纵然在世,也定然如同雨中的浮萍。
蓦然间我有一种忘却已久的憧憬,
向往着那片寂静森严的幽幽灵界,
我轻声的低吟犹如风神的竖琴,
以飘渺的音调若有若无地摇曳,
我战栗着,夺眶的泪水沾湿了衣襟,
柔和的暖流随之融化了心头的凛冽;
这时眼前的一切已然远远地消隐,
过去的往事却在眼前一一显形。
[2]萨迪:中古波斯著名世人
(全书正文完)
真✘✘✘长……
╭(╯ε╰)╮╮(╯▽╰)╭╭(╯ε╰)╮
大制作啊!
认真读了前面的序,正文读了几段,然后目光就开始加速了~~~坦白说,太长了!
一边一目十行的阅读,一边就回忆起了多年前读英文版《红楼梦》的感受~~~也是读着读着就遛号啦{:213:}
如果能把前面几段附上英文版(反正俺也读不了原文:),或许可以探讨一下翻译技巧?!
另外,可能也是网络兴起之后的'快餐文化'让我不能沉下心来读大块的文章了。还是更愿意读下面的这个'变译':)
一
奥涅金终日闲极无聊的乡村
实则是一个迷人的角落,
一个乐于淳朴的人在那里
兴许要感谢上帝的馈赠。
这座僻静的庄园——
以山为屏,以水为带;
放眼望去,远处奇花盛放,
平铺着草原和金色的田野;
一个个村落点缀于其间;
一簇簇牛群漫游在牧场;
浓密的树丛铺展出一片
巨大而无人光顾的园林,
忧郁的树神在那里隐居。 [1]
[1]本节后半部份的变译:
采邑山为屏,户牖立水前,
遥望皆秀色,金谷满田间,
花开蜂纷至,草长莺留连,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畜移牧场内,鸡鸣桑树颠,
长林无尽处,白云有余闲,
此境何人识,惟有林中仙。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鸡鸣桑树颠,皆出自陶渊明《归园田居》)
山菊 发表于 2014-11-25 03:45
大制作啊!
认真读了前面的序,正文读了几段,然后目光就开始加速了~~~坦白说,太长了!
现在是微博时代,能沉下心来读书的人的确很少了。
如果是一目十行地读,那还是停止吧,不用浪费时间了。
那一节,用旧体翻译,属于偶一为之,某种意义上只为了说明,要论格律体翻译,我也不是做不到,只是绝大多数情况下不适合这样,那一节纯属巧合,如果真的五千行都这样翻译,那么读起来真是千篇一律,太乏味了。
不过也未必,在此冒昧地做个问卷,想请山菊或者其他爱格律体的网友试着读一读《再生缘》,这是基本上七言到底的,看看能否沉下心来读。 有没有出版? 仁 发表于 2014-11-25 10:56
有没有出版?
问这个,我还是有点小小尴尬的。普希金的这部书已经被至少十几家出版社老早就出版过了,而且这个年代普希金的热潮也过了,读文学的更少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再想出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而且我也不认识什么出版社的人。我是在国外读理科然后回国的,在这方面一点人脉都没有的。
我翻译它,也不是为了出版才做的。能出自然是好事,不出也没什么。别人如果愿意读,在网上也可以,只是读屏幕眼睛累点。 鹤梦白云上 发表于 2014-11-25 11:11
问这个,我还是有点小小尴尬的。普希金的这部书已经被至少十几家出版社老早就出版过了,而且这个年代普希 ...
做成电子书吧,那样读起来可能更有沉下心来“读书”的感觉。 禅人 发表于 2014-11-25 13:10
做成电子书吧,那样读起来可能更有沉下心来“读书”的感觉。
我有一个各章整合在一起的pdf文件,但格式还比不上精美的电子书。我也懒得做这些事了。 译作的语言充满活力,如果普希金的语言是这种风格的话,无疑是抓住了精髓。
鹤梦白云上 发表于 2014-11-24 17:45
现在是微博时代,能沉下心来读书的人的确很少了。
如果是一目十行地读,那还是停止吧,不用浪费时间了。 ...
一目十行并非全部是主观原因……俺下班的时间也快到了,还有帖子没回复呀!
现在最恨的就是时间不够用!这几天小轩比较热闹,我新作的咏帽绝句撒到好几个诗词论坛求砖,到现在还没空去回帖呢{:213:}
如果你愿意多为读者着想,不如另开一个贴,以跟贴的方式一段一段地贴。附上英文,每天最好不超过三段。我相信这样会得到更多更深入地交流,说不定会打造出爱坛第一高楼呢!
{:223:} 鹤梦白云上 发表于 2014-11-24 22:11
问这个,我还是有点小小尴尬的。普希金的这部书已经被至少十几家出版社老早就出版过了,而且这个年代普希 ...
有没有考虑过朗诵版的?
这样的长诗,我觉得如果能在开车时听着,一定比读着享受呢!{: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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