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白菜和小乃武(1)
@到处停留的叶子这是五子送给叶子的旧文,以此记录我们在部队大院里的快乐童年{:soso__9400333767187648327_2:}
老妈有一段睡眠严重不足。
那时老爸常驻外地,四个姐姐全处于吵吵闹闹青春期,本五还是学前儿童,记忆里老妈永远忙忙碌碌,就没闲下来的时候:
买菜做饭换煤气、洗碗洗衣洗小五、缝补收拾、敦促功课、调解人民内部矛盾、咨询青春期成长的烦恼、巡视“女兵”宿舍、备课改作业、铁笔刻蜡纸……
每天如此,从来就没在半夜之前上得了床的。
一个人养五个女儿,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睡眠少了,白天讲课就容易犯晕,那天讲到封建制度下的黑暗腐败,就提起当年杨乃武和小白菜的典故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那时往窗外望了一眼,正看见操场上一个小小人坐在跳远的沙坑里乱刨,老妈心里嘀咕:“咦?那不是我家小五吗?”她就忘了那天我大姐提前下课,接我到老妈的学校等她一起回家。
老妈本来就是强打精神,再一不专心,就满嘴跑火车了,“当初小乃武和杨白菜就是这种封建制度的受害人……”
那时学生老实,足足花了三五分钟消化老师的微言大义,然后集体暴笑,那堂课可怜的老妈就没讲下来。
老妈的师道尊严着实扫了很久的地,而且这一失足,就成了我的千古恨。
有人就不明白了:“什么就你的千古恨啊?”
事情是这个样子滴:老妈的学生,有不少就是我们大院儿的。见了我就远远的说:“嘿,那个剃了个锅盖儿头的小丫头,就是小乃武和杨白菜的小五……”
再过了几天,就有人开始在小五俩字中间加个乃字。
我的青梅竹马,隔壁的胖胖小男孩儿也非常的倒霉,因为他姓杨……
杨白菜和小乃武(2)
我家良牙有句名言:“一群人在一起,工作也罢,生活也罢,永远要找个最忪的挤兑。没办法,天性!”这话活脱脱就是我们院当年的写照。
一群孩子里,有孩子头儿就有挨挤兑的,至于是谁,那可就没准儿了。
你比如说那王家老二吧,现在想想,人长的挺俊,就是黑点儿,人家老爸刚够级别让家属随军,就把他和他老妈从胶东接到北京住进大院儿,不幸被孩子头看在眼里,成天一群孩子跟在身后直着脖子吼,“他怎么这么黑,赛过张飞,气死李逵,在东山送过炭,他西山挖过煤,他生在南非……”
王老二哭过,骂过,打……不过,反正是越是抗争,那群孩子就闹得越欢实,想来到现在还是有心理阴影滴。
等过两天,轮到魏家老三倒霉了。魏家的叔叔那天喝了二两,心里挺高兴的,把儿子招乎过来,说,“你这头发太长,我给你理理!”这喝高了的业余理发师(说业余都是恭维他,坐根儿以前就没理过!)一上手,乖乖不得了,乍一看就跟青藏高原的公路盘上了魏老三的脑袋,随后就是拨乱反正(其实是矫枉过正),第二天魏老三缩头缩脑出来玩儿的时候,头上多了顶帽子。
孩子头儿哪儿那么好蒙啊,当时抢下来一看,哗!阳光灿烂的日子啊!当时填词,作曲,几天下来,大院儿里人人传唱:“一群快乐的小嗷嗷嗷和尚,对着月亮把啊啊啊歌唱,唱滴是什么?秃头亮光光,好象那十五的大啊月亮。”
我说是人人传唱可不是吹的,我跟我老妈前一阵子通电话,讲起给小良牙剃头,老妈就摇头晃脑给我唱了这么一段儿,字正腔圆的。
有人就问了,那时候你跑哪儿去了?
我们院儿挺邪乎的,家家生儿子,女儿全跑我们家集合去了。我那时一来年纪小,二来是女孩儿,属于辟马温,不入流。
真正倒霉的是我的青梅竹马,杨某。
小乃武和杨白菜的故事被老妈的学生恶意炒作了一阵子之后,孩子头就管我叫小乃武,管杨某叫杨白菜了。杨某当然是不干地,奋起反抗,被按在地上暴捶,我自己呢,跑回家去向姐姐求救。
那时候老妈去买菜,老大没下班,老二老三没下课,家里只有老四,我冲进家门喊救命,老四冷冷地翻了我一眼,“嚷什么嚷?”
“姐,某某军和某某虎欺负我们!管我们叫小乃武和杨白菜!还打杨某!”
“什么?”老四拍案而起,“我告诉你,以后谁要再说什么小乃武和杨白菜就是笑话咱妈妈呢,你去,撕他的嘴!”
“哎!”
我勇敢地跑出去了,老四没跟着。
鹅地姐姐大人哪!做人要厚道啊!那时老妹我的身高不足一米,你就叫我去撕某某军和某某虎的嘴?后果很严重啊。
杨白菜和小乃武(3)
杨白菜家有个廊坊来的老太太,也姓杨,是他们家的远房本家亲戚,在北京帮忙照看杨白菜和他姐。杨奶奶待杨白菜特好,跟自己的亲孙子一样,鉴于天天给他洗袜子时很受了些刺激,给他起了个呢称叫小臭子。每天傍晚,杨奶奶就从自家门中出来,一仰脖儿,声震四野地喊:“小~臭~子~啊,吃~饭~了~。”
以这个音量,杨白菜就是远在汽车排的车库顶上拣羽毛球,也没理由听不见。
这个时候,杨白菜和我都会很张皇地拔腿就跑,而其他孩子们会一次不拉地仿了老太太的口音大叫,“杨~白~菜~啊,吃~饭~了~。”
恼羞成怒杨白菜当时就会对我翻脸,“都是你不好!”然后狠狠一把当胸推来,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我也不甘示弱地推回去,同时大叫,“臭杨白菜!”
“臭小乃武!”
当然如此的斗嘴是不能让姐姐大人们听到的,否则老大的爆栗就会兜头而下,一直敲到我嚎啕着去找老妈。
小孩子打架赌气,永远坚持不到一天。一般等到次日午饭的时候,我就会设法求和:杨白菜比我小了一个月,脾气又臭臭的,因此永远都是我先妥协。
那时的午饭永远是挂面磕鸡蛋,再扔俩白菜叶子,等面煮得差不多的时候,老妈就会很庄严地说,“去,把那布的蟹膏拿来!”
蟹膏装在棕色的陶瓷小坛子里,其实就是用猪油炼过的河螃蟹黄,老妈每次下挂面就挑出一小勺儿来在面汤中搅搅,枯燥的鸡蛋白菜挂面立马油亮鲜香,多多少少带上了一点儿江南水乡的滋味儿。
那布不是布,是“阿婆”,北京话就是姥姥。
老妈的老妈在常州,老太太对自己远嫁北京的女儿的全部挂念,就化在一罐罐的蟹膏、一盒盒的小吃还有一双双精心作得的手工布鞋上。姥姥三个月一个包裹,是支持老妈不倒的全部精神支柱。
杨白菜垂涎我家的蟹膏已经很久了,但技术上有个障碍:罐子捎不出去,而蟹膏太油,总不能揣兜里往外带吧?
退而求其次,我给他带“斗魔高”。
“斗魔高”也不是鬼坛摸金倒斗的常规装备,而是“大麻糕”,瘾君子们不要窃笑,此大麻者,乃大芝麻也!咬上一口,满嘴香、酥、甜!
杨白菜吃着了“斗魔高”,立马就原谅我了,两人讲讲笑笑,会一直好到傍晚,直到杨奶奶再次出来大叫:“小~臭~子~啊,吃~饭~了~。”
小乃武和杨白菜的情谊,就是在这样的打打和和还有小乃武的不断的绥靖中,日渐成长。
杨白菜和小乃武(4)
每天下午,老大把我从幼儿园接回来后不久,杨白菜都会上门邀我出去玩耍。那天杨白菜照例跑到小乃武家挥拳砸门 ,就听里边闷雷般一声吼,“哪个?!!”
没等杨白菜回过神来,门开了,首先入眼的是两条粗粗的大腿,再往上看是个硕大的肚子。杨白菜往后退一步,抬头看去,宽肩,厚胸,大光头,胸前垂着一双小脚穿着漂亮的小红皮鞋,再仰头看,小乃武正骑在开门的大汉肩膀上,笑眯眯地俯视自己。
杨白菜比较迟钝,张口就问,“你谁啊?”
“他是我爸爸!”搂着老爸的光头,俯视杨白菜的感觉简直太爽了。
杨白菜开始在原地倒脚,用蚊子般的声音哼道,“嗯,我,那个……找小五出去玩儿。”
“我爸回家了,我要跟我爸在一起!”
杨白菜蔫头耷脑地走开了。一起玩儿了这么久,这个家伙居然不知道我有个爸爸。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老爸驻扎在外地,每年回家一次,每次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要说杨白菜,就是那时别人问我:“你爸长啥样儿?”我都得想半天。
老爸回家的日子是全家狂欢的时候,行李里必带的几样儿:竹笼装的鲜枇杷、上海泡泡糖、大白兔、碧螺春、大阿福、和桥豆腐干、南京盐水鸭和无锡排骨。老爸在家我就不用去幼儿园了,今天去陶然亭看蛇展、明天去天安门放风筝、后天去颐和园划船。至不济,老爸也会带上我去各个大院串串门儿。
总后大院有秋千和滑梯,海军大院的游泳池最棒,此外海军的军人服务社时不常会有新鲜毛蚶和墨鱼,老爸常常买上一大兜回家,七口人大快朵颐。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老爸一回家,我就得挪进对面“女兵宿舍”跟老大一起睡。姐姐的被窝软软的香香的,关灯躺下没多久,老大就说了,“你,别老对着我的脖子吹气。”
“嗯。”
……
……
……
“哎!怎么又吹?”
“我,我憋不住了。”
“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还有,别老挨着我,大热天儿的,不怕长痱子吗?”
“什么是痱子?”
“吵死了!老大,老五你们安静点儿!”五姐妹中老二脾气最暴,稍不顺心就嚷嚷。
“你那么大嗓门干吗?我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老三是老二的天生冤家,有抬杠的机会从不放过。
“关你什么事儿?多嘴!”
“你说谁多嘴?”
“老二,老三,每人少说一句就完了。”老大开始和稀泥,我也跟着掺和,“你们吵架我告爸爸去。”
“闭嘴!”老二老三同时对我吼起来。
“你们都给我闭嘴!”一直在努力入睡的老四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道强光打进来,门口老爸的影子象山一样,手里攥着一只大拖鞋,满脸的狰狞,五个女孩立刻全都噤若寒蝉……
老爸在家的日子仿佛是把全年的快乐浓缩在一个月,过瘾归过瘾,但时间过得飞快,到他离开的那天,家中上到老妈下到小五,六个人在北京站站台上对着远去的火车集体痛哭,那情景不可谓不壮观。
送走了老爸,凄凄惶惶地回到家,家中的空气里仍然残留着老爸身上的气息,老妈和姐姐大人们全都是一脸的阶级斗争,我自己一个人无趣,晃到楼外的操场篮球架下坐着发呆。
“小五。”杨白菜老远地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只半死的蚂蚱,“我们来过家家,我当爸爸,你当宝宝。”
“那谁当妈妈?”
杨白菜一指手里的蚂蚱,“它!”
杨白菜和小乃武(5)
大院里包括家属区在内,每隔上几十米就有个高音大喇叭,不是系在树上,就是绑在电线杆顶上,每天起床号,午休号,上班号,下班号,熄灯号等都是从喇叭里传出来,早上7点还会有院内广播,具体内容我也记不得了,就知道动静非常的大,内容也非常的革命。有这许多的大喇叭一会儿吹号,一会儿广播的,我们这些军属想睡懒觉是没戏了,好处是省了闹钟,起床吃饭上班熄灯等统统听号就足矣。
大院的门诊部就在家属区南边,当年设计大院布局的人胸中颇有沟壑,在门诊部门口种了两棵芙蓉树,每年夏天,绿叶掩映着满树灿烂的红花,走到近前就是一股甜甜的清香。芙蓉树不高,一般成年人一伸手就能从低枝儿上摘下花儿来。等花开后俩礼拜,所有低枝上的花包括花骨朵都给摘没了,我们这些小毛孩儿就只能在地上拣落花。
那天下班号吹过后不久,老大给我换上条老爸从上海买来的小花裙,放我出门跟杨白菜跑到树下拣花儿。小孩子没什么审美标准,拣着的花儿只要不脏就往对方头上插,不一会儿功夫我头上乱七八糟就全插满了,杨白菜的头发短,勉强挂上几朵还摇摇欲坠,两人正对着美呢,就看见某某军和某某虎带队出来玩儿“三个字儿”。
大院的孩子玩儿起来按年龄分群,杨白菜和我被归类为身矮腿短坚决不能带着玩儿的“鼻涕虫”。我们其实也试过很有诚意地往人群里凑,但自从杨白菜与小乃武的名号打响全院后,就知难而退了。
五六个男孩儿呼喊着追闹了一会儿,突然某某军觉得没意思了,几个人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商量玩儿什么。那个时候没有RPG(角色扮演电子游戏),不过角色扮演还是满流行的,一般头天晚上大院放什么电影,第二天家属区里的孩子就能有板有眼地给演一遍。
杨白菜正在往我头上插第N朵芙蓉花的时候,对面的几个男孩子突然发一声喊扑过来,杨白菜被推到一边,那几个把我连拖带拽地拉到楼后面的,某某虎不知从哪里淘换出来条破布带,一边儿反捆我的手,一边儿高喊着,“抓到女特务了!”
我就不明白,当时电影里令人映象深刻的特务为什么非得是女的,早先说了,院里年龄相仿的全是秃小子,闹的那几个小祖宗一演抓特务倒霉的总是我。回家找大人哭诉是没有用的:老爸长期不在家里,精疲力竭的老妈根本没那个精神头拉上我去人家家里大兴问罪之师。
好在军人家庭的家教往往是用武装带来维持的,某某军和某某虎也不敢太过分,一般“逮捕”我之后对着我吼几句电影里的对白,一旦我露出要哭的表情他们就赶紧假装搜查一番就放人。
那天某某军灵感大发,这回抓特务花样翻新,摒退左右号称要单独审问。
小时候许多的记忆都模糊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靠在墙上,背后的砖墙传来一阵阵的凉意,别人走开后,某某军在我面前来回乱走,东张西望,突然一个箭步窜到我跟前,满脸的张皇……
然后
我的鼻尖被他用嘴啄了一下儿。
有这么审女特务的吗?我彻底晕菜了。
某某军作贼一般地东张西望一番,又把脸凑过来。
“啪!”一块石头极其精准地击中了某某军的后脑勺,某某军怒不可遏地转过身去,杨白菜已经冲到了面前,手里举着拳头大的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某某军的前额。
从那以后每次看“大闹天宫”里的二郎神我就会想起某某军来,想起他额头前那个伤口里缓缓地冒出血,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然后,哭。
原来某某军也会哭。
而且哭声很细很尖,听起来仿佛还是小小孩儿的声音。
5个女滴,还不闹翻天啊!同情之 咳,还好我妈就生了俩女儿~~~~{:189:}
“备课改作业、铁笔刻蜡纸”,也是我老妈的青春写照,不过那时候我爸已经转业到了地方上了。~~不管地方还是部队,那时候的日子大家都是这么过的啊~~~
还有江南的姥姥~~{:188:}
嗯,还有记不得长啥样的爸爸{:213:}
喜欢就捧捧场 发表于 2013-11-22 22:20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大院里包括家属区在内,每隔上几十米就有个高音大喇叭,不是系在树上,就是绑在电线杆顶上,每天起床号,午 ...
好看!!{:237:}{:238:} 本帖最后由 Pipilu 于 2013-11-23 12:20 编辑
小五姐果然财迷
复习复习
早就想让你把所有的文章都搬过来,我好全面复习一遍。
不急,慢慢搬。但是要搬全!
{:237:}{:237:} 刚看了第一篇,笑得肚子疼!{:191:}
俺要是早看过这小乃武,大概就能猜出过路妖精滴作者了。{:222:}
把俺能评滴分全撂小乃五这儿啦! 好看,我就喜欢你写文的那股爽气劲,你的文我都是舍不得眨眼地看完 哈哈哈 在河里,最喜欢的就是杨白菜这篇!!
加油!五姐!我也给你加分! 小五,这东西好面熟啊。
坚决抵制翻旧作,强烈要求挖新坑! 本帖最后由 河蚌 于 2013-11-23 19:47 编辑
那张两穿军装的小屁孩握手的照片呢?那个才是本篇的最大笑点。
http://s5.album.sina.com.cn/pic/476745f6020018ls
咱盗萨大的博客图一张。
一直有个疑问,这个到底是不是小五的小葱照? 懒猫猫 发表于 2013-11-22 21:28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刚看了第一篇,笑得肚子疼!
俺要是早看过这小乃武,大概就能猜出过路妖精滴作者了。
把俺能 ...
嗯?你在河里没读过这篇?当年我就是看这篇迷上小五的。
杨白菜和小乃武(6)
某某军头上缝了七针,杨白菜的老爸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位叔叔是四川人,整肃家风不用武装带,用竹折扇。当晚就听隔壁鬼哭狼嚎,次日隔着裤子都能看出杨白菜的两瓣儿屁股不对称了。我把所有的“斗魔高”存货都提了出来,让杨白菜吃了个够。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某某军不再骚扰我们,只是约束部下不带我们玩儿而已。
然后我的麻烦又来了。
部队之中,最最无聊的,莫过于机关兵了,冲锋打仗抗洪抢险抡不上,政治学习却是抓得最紧,一群十七八岁的大孩子,背毛选背得脸儿都青了,偶尔看个电影“画皮”居然能看得笑容满面,你说无聊不无聊?
机关兵中,最最无聊的就是警卫(门岗),人通讯排的女兵隔三差五可以爬爬电线杆子,汽车排的能三天两头开车出院拉拉风,炊事班的可以蹬着三轮上街找民女买菜,就连卫生班的每年也有个把机会拿针把首长扎得鬼叫,惟独门岗成天百无聊赖,抱着一杆没子弹的破枪在大门口杵着,远远看见首长来了就站直点儿。
门岗的最大职责就是管制大院的人员车辆的出入。如果不是本院的,自然要请去旁边登记传达室查三代登记;本院人员(成年人)则是人手一个出入证,门岗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处理女士们出入院门:遇上恐龙赶紧放行,遇上美女就把出入证扣在手里“尽心尽职”的细细查问。
姐姐大人们最烦的就是门岗。
老大上大学住校后不久,二姐的技术过关,可以骑车带人,也知道警惕地满大街扫描民警了,老妈就把接我回家的任务交给了她。
二姐有一头浓密的乌发,长可及腰,平日里结成麻花儿辨,剑眉星目,英气勃勃,演样板戏里的李铁梅都不用化妆。
二姐第一次接我回家,进大门的时候,门岗又捧着出入证左看右看,我也是倒霉催的,张口就叫,“叔叔好!”那时候,解放军后面自然而然跟的就是叔叔两字儿,老妈平时浑浑噩噩地满脑子柴米油盐,压根儿没往辈份儿那儿想,我打会说话就天天管门岗叫叔叔,老妈也从来没说过我。
那天的门岗也坏,两指捻着姐姐的出入证,答应一句:“小朋友好!”一双眼睛却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的姐姐大人,姐姐的脸突然就一直红到了脖颈间,劈手夺过出入证,推车就进了院。
没走过门口的毛主席像,我的后脑就噗地一声儿,挨了一个特大的爆栗,二姐恶狠狠地说:“告你啊,以后不许管门岗叫叔叔!”
“为什么……”噗!又挨了一下儿,二姐这次是声色俱厉,“他们那一丁点儿岁数,还没我大,也配当叔叔?!你记住没?”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赶紧拼命点头。
第二天,还是老二接我回家。进门的时候,门岗刚接过出入证,我就乖乖地叫:“哥哥好。”门岗当时就乐坏了,赶紧回一句,“妹妹好。”眼睛还是看着姐姐大人。
那天回家的情形如果画成动画片儿应该是这样的:小五嚎啕大哭,满头是包,姐姐大人杀气腾腾地跟在后面,头上长角,口生獠牙,手持三股叉,后面还拖着一个尖尖的闪电形尾巴……
第三天,老妈接我回家,进门的时候,我扭过脸去看着远方,有道是:愁结乱如麻,长天照落霞。离亭隐乔树,沟水浸平沙…… 噗!又是一个大爆栗,(唉!时至今日,小五总是频频冒傻气,想来就是当初被打傻的),老妈急了,“小五!没礼貌!叫叔叔好!”
小五……血溅五步。
杨白菜和小乃武(7)
蓝天白云,晚春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和杨白菜爬上泊在汽车排车库前的大卡车的发动机盖,再从那里爬上驾驶室顶,然后很容易地就上了车库顶。那儿是我和杨白菜的“圣地”,上面有捡不完的破羽毛球、废旧小零件、脏兮兮的鞋垫儿、穿漏底儿的军鞋,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捡到某某军学习容国团失败而削上房的乒乓球。每天快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就会爬上去趴在车库顶儿上,不一会儿功夫,就看见杨奶奶就颠儿颠儿地走出楼门,老太太深吸一口气,一仰脖儿,“小~臭~子~啊,吃~饭~了~。”
我和杨白菜伏在屋顶上,捂着嘴笑到快背过去。等杨奶奶一路吆喝着去卫生所楼后的时候,本五的四位姐姐大人就登场了,这四个不愧将门之后,一边儿走还一边儿商量着战略部署:“老二,你去汽车排,记住每个卡车里边儿都要看!……老三,去卫生所,小五喜欢藏在楼梯后面……小四,咱们俩去大操场,谁先看见了小五记住配合包抄一下儿!”
等姐姐们也走远了,我们俩再原路下去直接回家,只要不是被姐姐们和杨奶奶押送回去,这一天就算是胜利而辉煌的一天了。
那天回到家不久,老妈端出一大碗“酒酿”来,让我送去杨白菜家。街坊邻居相处互通有无,这一点大院里的跟民间胡同里没两样儿,家里要做了什么好吃的,肯定分一份儿出来让孩子送给对门儿,一般来说今儿个一碗“酒酿”送过去,赶明儿杨白菜肯定捧一碗醉枣儿送回来,两家小孩儿都吃着新鲜而且解馋。
“捧好了,慢点儿走,别摔了!”老妈念念叨叨地给我打开门儿,又跑对门敲敲门儿,过了一会儿,杨家阿姨迎出来,跟老妈客套的当口,杨白菜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大打手势。
我托着碗就进了他家,杨白菜伸手一指客厅,只见沙发边儿上直挺挺站着一个瘦小枯黄的女孩儿,身上的衣服破旧,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羞怯地看着我。杨白菜偷偷跟我说,“妈说那是我姐。刚从四川乡下来北京。”
“小雨,过来,叫阿姨!”门口传来一声招呼,那个女孩儿快步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发现她还没有我高。
小雨一直在四川乡下跟杨白菜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这次是“回北京上学,来了就不走了”。头几天跟个锯了嘴儿的葫芦一样,偶尔开口总带着四川口音。杨白菜从此又多了一项娱乐,成天跑来跟我学舌“死川话”。
等过了一个礼拜,小雨开始大起胆子来以姐姐自居,我们两个出门儿玩耍,小雨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动辄“弟弟你补要则个扬子”地管教杨白菜。我们傍晚吃饭前的上房运动很快就被她发现了,一个“举报电话”给我大姐,四位姐姐外加杨奶奶把车库一合围,杨白菜和小乃武当场成擒。
那天晚上,老妈罚我站了半个多钟头的墙角,隔壁也是闹成了一团儿,杨老爸再次动用“家法”竹折扇,杨白菜鬼哭狼嚎,小雨在一旁跟着大哭:“爸爸你不要打弟弟啊?要打就打我吧……”
正在我认真竖着耳朵听隔壁动静的时候,厨房里老妈跟二姐开始吵了起来:“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妈!你不要拖我的后腿!毛主席说得好,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到边疆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次我们自己联系上去延安!红都延安啊!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一定要去。”
“国家刚刚恢复高考!早先去插队的人现在全都削尖了脑袋要回城,你怎么就自己还要往火坑里跳啊!你不要自毁前程。爸爸妈妈养活你们这么大,妈妈成天累死累活家里家外的忙,就是为了你们能……”
“那些回城的全是经不住考验的胆小鬼!毛主席说了,‘我很担心我们的干部子弟,他们没有生活经验和社会经验,可是架子很大,有很大的优越感。要教育他们不要靠父母,不要靠先烈,要完全靠自己。’我就是要去劳动人民中历练,这样才能为革命做贡献。”
“你怎么不听话呀?”老妈气得声音突然高了八度,“我就是不答应,从今开始,你除了上学,哪儿都不许去,好好在家里复习功课。”
“毛主席说了,‘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 拿什么去辩别他呢……”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从厨房传过来,听得我心里一哆嗦,家里安静了好一阵子,二姐才从厨房掩面而出,冲进了“女兵宿舍”把门一摔,嚎啕大哭。
杨白菜和小乃武(8)
二姐跟老妈吵翻后第二天清早,我正在睡得香甜,就听“女兵宿舍”里一阵喧哗,身边儿老妈噌地坐起身来,鞋都没穿就冲了过去,我自己稀里糊涂地 “滚”下了床,揉着眼睛跟着进了“女兵宿舍”。那时天刚蒙蒙亮,只见大姐,三姐四姐全衣冠不整地站在二姐床前,大姐手里捏着一封信递过来,低声说,“妈,老二不见了。”
“我早上好像是听见门响来着。”老三迷迷糊糊地拈着自己的头发,一副严重需要回笼觉的样子。
“她,还是去投身革命了……”老四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泽。
“我也要去延安!我要去找毛主席!”我跟着嚷嚷起来。
“傻瓜!主席不在延安,在纪念堂……”
“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让我想想!”老妈气极败坏地喊了起来,两手按着太阳穴,眼睛闭着,头发乱七八糟,脸色灰里带着白,白里透着青,猛一看,吓煞人。
过了半天,老妈才缓过神儿来,“小四,你把小五送去幼儿园,跟她老师说今天可能要晚点儿接她,然后赶紧去上学……老大老三,你们跟妈妈去院里给爸爸打电话!”
老妈嘴里交代着,同时快手快脚地穿戴齐整,带着老大老三就出了家门儿。
那天一直到日落幼儿园开完了晚饭,我开始担心自己要留下来跟那些“常驻”的倒霉孩子们作伴儿了,大姐才来接我。
到家的时候,家里很安静,三姐四姐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读书,二姐在自己的床上抱膝而坐,一脸的漠然。老妈手里捧了一大碗面条,正苦苦地劝她吃饭。
老妈给老爸打完了电话,就开始认真实施老爸的战略部署,在院党委陈大麻子的陪同下,带着老大老三两个女儿直奔火车站。
二姐原来的“作战计划”很简单,跟同学约好了扒火车先出北京,然后再设法去延安。可惜的是,亮亮红卫兵袖章就能顺利上车全国串联的日子已然过去,火车站门口的检票员可不是吃素的,二姐和她的同学被一直拦在门外。老妈赶到的时候,她们还在围着检票员大背毛主席语录呢。
有陈大麻子在一旁半劝告,半强制,二姐终于被顺利带回了家。到家后二姐一不说话二不吃饭,把家里的斗争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老妈苦苦劝了半天见她没反应,自己也急了,“不吃活该!”反手把碗往我手里一塞,“小五!吃了!”
大约老妈的脸色实在太狰狞了,我一声没敢吭,又吃了第二遍晚饭。正揉着鼓胀的肚子难受呢,老妈从储藏室把行军床给拖了出来,在二姐床边一支,把自己的被卧往床上一边儿铺,一边儿告诉大姐,“老大,今晚你去陪小五睡觉!”
“哼!”老二一声冷笑,“你关得住我的人,关不住我的心!”
“你!”老妈的手扬起来,又放下去,转头交代大姐,“晚上警醒着点儿,小五好打被啊。”
大姐带我洗洗睡下好久,门缝里仍然透进灯光来,“女兵宿舍“里一声高一声低,全是老妈在不停地说着什么。
次日的早上,我一起床就奔进“女兵宿舍”,二姐在自己的床上和衣而卧,睡得正香,三姐四姐已经起来铺床叠被,老妈仰面朝天倒在行军床上,一手按在自己额头上,另一手搭在二姐的床边。
“懒妈妈!起床号都响两遍了!”我学着平时老妈叫我起床的语气说道。
老妈的眼睛刚一睁开,突然又紧紧闭上,两手死死扣住了行军床边,“啊~~~!停下来啊!!不要转啊!”
“我,我没转……”没等我说完,大姐冲了过来扶住老妈的肩膀,“妈!妈!你怎么了?”
杨白菜和小乃武(9)
“我妈妈病了,姐姐说是美丽耳综合症。”我和杨白菜蹲在工地旁的沙堆上,全力以赴地挖着胶泥。“美丽耳?你妈妈的耳朵很美丽么?”杨白菜满头大汗,反手一擦的时候,额上鬓角就全沾满了沙子。
“我妈妈的耳朵当然很美丽了!就是老晕车,不敢睁眼睛,吃什么都吐啊,还听不见我说话。”
“哦。”
“我爸爸马上要回来了呢。”我细心地把胶泥堆成一堆,探头看看附近没有某某军和某某虎的行踪,心里踏实许多。
杨白菜嘻嘻一笑,脸上现出两个酒窝,“给我多拿几块大白兔啊。”
“好。”
“你爸爸来了也要跟我玩儿。”
“好……杨白菜,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有两个酒窝,给我一个好不好?”我很诚恳地望着杨白菜:妈妈姐姐老说杨白菜脸上的酒窝如何可爱,还说长在男孩子脸上可惜了的。
杨白菜摸摸自己的面颊,很为难地说:“都给你好了,可怎么给呢?”
“我去问我妈妈去!”得了杨白菜的承诺,我乐不可支地奔回家,连辛辛苦苦挖的胶泥都不要了。
一进门,我就觉得气氛非常之不对,走廊里摆着老爸的行李包,可家里却没有以往老爸回来时的叽叽喳喳。“女兵宿舍”里,大姐在墩地,三姐在擦桌子,四姐在写作业。扭头再一看,二姐笔直地站在老妈床边,老爸坐在单人沙发上瞪着她。
半晌,老爸开口了,“闹成这个样子,还去延安么?”
二姐脸色惨白,语气却是很坚决,“还去!”
老爸噌地站了起来,二姐后退半步,脖子一缩,闭眼等着老爸的熊掌挥上脸来,老爸却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来,“好,爸爸成全你,不过不要扒火车了,这是一张去西安的机票……”
那天晚上,二姐兴奋得语无伦次,抱着我又举又转,我趁机苦苦哀求,“姐,你把我也带了去吧,我就藏你行李箱里,保证一声不吭。”
“小五你还小,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建设伟大祖国!”
二姐走的时候,老妈哭得好伤心。
老爸在家里一查,发现四姐革命大插队的心也热得紧,当即拍板,赶紧把她送去当兵,省得又往延安奉送女儿一个。
又过了几天,我和老爸去火车站送四姐,临上火车的时候,四姐突然抱住了我痛哭:“小五,你要乖啊!要勇敢……。”
要乖我理解,要勇敢什么意思?
第二天的早上,我喝粥发现碗里居然有四个咸鸭蛋黄儿,双黄蛋咱们见过两次,这四黄蛋可就稀罕了,好英雄的鸭母亲啊!正自己在那里啧啧称奇的当口,大姐拎着行李包走了过来,“小五来,姐姐抱抱。”
“姐你去哪儿啊?”
“姐姐去住校……小五,你要乖乖的,要勇敢……”
又来了,我搂住了大姐的脖子,“嗯,那你还给我买山楂糕啊。”
一下儿走了三个姐姐,家里突然安静得吓人,老爸把一个小行李捆上了自行车后架,“小五,去亲亲妈妈。”
老妈躺在床上,仍然不敢睁眼,我爬上床,隔着软软的被子传来老妈的体温,老妈的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好久,然后轻轻地交代我,“小五,要乖,要勇敢……”
“好好,”我胡乱应付着,“对了妈,杨白菜答应把酒窝给我了,你说怎么……”
“小五,走了,妈妈累了,别烦她。”老爸把我从床上拎走,我再回头望的时候,老妈已经转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的。
到了幼儿园,老爸抱了我好久才放手,他走的时候,我非常乖地说再见。
三天以后,我就是再后知后觉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了:辣块妈妈的,本五被常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