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蕙
发表于 2013-6-26 16:56:07
山菊 发表于 2013-6-26 04:15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葭蕙说等她退休了就要开一个这样的茶馆,不为赚钱,就是聚友~~~我也等着哩:)
@到处停留的叶子
我们一起,给自己营造一个可以蜷着的居所
山菊
发表于 2013-6-27 04:14:48
(30) 滁州西涧 [唐]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的这首诗深受人们喜欢,在我印象中,不知见过多少次此诗被写成书法作品悬挂在酒店、会馆中。也难怪,这首诗可谓有声有色,有动有静,似一幅幽美的图画,用“诗中有画”来形容并不过分。
后来,宋朝的寇准将此诗的最后一句拆成:“野水无处渡,孤舟尽日横。”寇老西宰相做得好,但这两句不见得比韦应物的原诗更生动出色。宋徽宗曾以这两句诗当题目考皇家画院的那些画家,其中的“诗情画意”其实还都是从人家韦应物那里得来的。
这首诗第一句,有的版本作“独怜幽草涧边行”。明代诗人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认为:“ 行 字胜 生 十倍。”有人也觉得“行”字能表现诗人在草地上徘徊徜徉的举止。可以把诗人的主体加进来,让这句诗的层次与内容更丰富。
当真如此?其实不然,真正了解韦应物特色的人,是不会觉得“行”字比“生”字好的。因为韦应物的诗风,就是强调一种清幽淡雅的气息。宋周紫芝的《竹坡诗话》曾说:“古今诗人多喜效陶渊明体者,如和陶诗非不多,但使渊明愧其雄丽耳。韦苏州诗非惟语似,而意亦大似,盖意到而语言随之也。”就是说,仿效陶渊明的诗人太多,他们只是华丽雕饰上“强过”陶渊明,所谓“使渊明愧其雄丽耳”,是正话反说,其实是揶揄那些对陶诗“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人。周紫芝说,学到陶诗精髓的,只有韦应物,其诗语似神也似。
《红楼梦》中宝钗评诗时提过“韦苏州之淡雅”,韦应物的诗最突出的特色就是“雅”和“淡”,而且他的清雅恬淡和王维、孟浩然等不完全一样。王、孟生活在盛唐,诗中有一种安适静谧的氛围,而韦应物是中唐时人,其诗冷幽凄清,读后令人仿佛置身于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所描写的环境:“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所以读韦诗,很有这种“其境过清”的感觉。像“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等等,都是清幽冷寂之极。
既然清幽是其特色,那这首诗中,动感的“行”字就不如安静的“生”字,同时,这“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包含着《庄子》中的“虚舟”、“不系之舟”的典故,道家崇尚自然,不赞同人力的干预,所以这首小诗中,人的“镜头”还是不出现为好。
其实韦应物的七言好诗不多,他的五言是最为人所推崇的。但那些恬淡之极的五古,正像精致的素斋一样,有些人吃着总觉得没有大鱼大肉过瘾。
另外,还有评者又说,树上黄鹂是小人,涧边幽草为君子。这样的说法在古时就被批驳过了,如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云:“宋赵章泉、韩涧泉选唐诗绝句,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滁州西涧》一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耶?”
遗憾的是,现在江湖夜雨还见有的《千家诗》注本中这样说:“诗人通过写景寄托对政局的忧虑,涧边幽草、深树黄鹂,喻指小人充斥,贤者不得用,晚雨来急,喻政局岌岌可危,无人舟横,指朝中无贤能宰相,以致朝政坏乱”
无语,这样的人适合去编《罗织经》,而不是来评诗。
@到处停留的叶子
山菊
发表于 2013-6-27 04:20:53
(31) 花 影 [宋] 苏轼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
瑶台:玉石雕砌的台,传说中西王母的居处。此处指院中的石阶。
这首饶有趣味的小诗,作者也有争议。起因是这样的:有人查遍了《东坡七集》并未发现此作,而在谢枋得的《叠山集》中却发现了此诗,于是便欲“正名”为谢枋得所作,我觉得这有些过于唐突。
无论是《东坡七集》或者《叠山集》都经过后人辗转抄录编纂,遗漏诗作和窜入他人诗作的情况并不罕见,谢枋得是个十分崇敬苏轼的人,他的外号“叠山”,就是从苏轼的一首七律诗中的首句“溪上青山三百叠”而来,相传《千家诗》曾经过谢枋得的编订,喜欢苏轼诗作的他,极有可能特地将这首诗推荐在《千家诗》的选本中。
还有一个感觉就是,这首诗太像苏轼的风格了,我们可以拣出苏轼另一首家喻户晓的诗来比较一下:“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和这首诗中呼童扫花影的“天真”举动如出一辙,同样也是在貌似无理、貌似调侃的语气中隐喻了发人深思的道理。
苏轼的诗有诙谐、灵动的特点,有时充满童趣,语言也颇有几分“打油诗”的特色。他曾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对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轼这个人才华横溢,他的诗风格往往出奇出新,并非用“豪放”两字就能一概而论。他自己曾说过这样两句话:“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虽然这两句原本不是说他自己,但这里“请君入瓮”,将此语拿来形容东坡先生的诗,也十分恰当。
单说这首诗:有人说诗中的“花影”,是形容朝廷中当政的小人,难以驱去,赶不尽,除不绝。这样解诗不免呆板无味。如果真是形容小人,那苏轼的水平也太差劲了,“明月花影”,这是何等雅致的景物,用来形容小人,一点攻击力也没有。大家见骂人时,谁把对方骂成“花影”?像刘禹锡《聚蚊谣》,把小人形容为蚊子,罗隐把尸位素餐的昏官形容为木偶,这才叫讽刺。
那么此诗中的喻义又是什么呢?我觉得,此诗喻义深远,其中有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常言道:“如影随形。”有形就有影,有因就有果,世间的种种琐事,正像花影一样萦绕在花前,挥不尽,抛不去,只要有日月轮回,只要还停留在这世上,你就躲不开、赶不走这永远跟着你的影子,不管你喜不喜欢它。
东坡喜欢禅,我觉得这首诗中颇有禅意。
山菊
发表于 2013-6-27 04:42:06
(32) 北 山 [宋] 王安石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迟归。
北山:南京紫金山。
横陂:池塘的斜坡。
直堑:直的水沟。
回塘:弯曲的水塘。
滟滟:水面波光闪动的样子。
王安石是出了名的“拗相公”,个性中有着固执的一面。但他的诗却往往恬淡融和,类似于无心世事的隐士,有些清丽柔婉的句子,甚至都有点像闺中女子的手笔了。前面我们说过,像“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这样的句子,出于鱼玄机、朱淑真之类的才女口中,也不觉有龃龉凿枘之感。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北山”,指南京的钟山(紫金山),“陂”,指池塘。这两句是说,钟山的涧水灌满了池塘,笔直的沟渠,迂曲的池塘,波光荡漾。“输绿”这种修辞手法,王安石诗中特别喜欢用,比如我们熟知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两山排闼送青来”,都是这类。
钱钟书先生曾指出,王安石在另一首诗中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句,是“得意话再说一遍”。如今看来,王安石的得意话何止说了一遍?钱先生还说,王安石的“得意话”其实在唐诗中早已有之,比如丘为有诗“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的“东风已绿瀛洲草”等等都早于王安石。当然,后人写诗,不可能完全脱离前人,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意境广阔自然,还是有其独到之处的。
这首小诗虽然称不上绝佳,但也是十分的细腻柔美。不过单看“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迟归”,这样的行止,似乎只有一个艳装仕女才配,不像王安石这样一个被罢相后的老头心态。
这首诗,是王安石二次罢相之后所作,当时新法失败,王安石不得不带着一腔遗憾闲居南京老家中。诗中这样安闲静好的心情,王安石或许曾拥有过,但绝不是他当时心情的全部面貌。史载,王安石听说保守派将新法尽数废除,连免役法这样没有丝毫问题的政策也被废除时,愤慨地说:“亦罢至此乎?”(新法被废到这样的程度啊!)不久,六十五岁的王安石就在郁闷中病逝。
山菊
发表于 2013-6-27 04:45:58
(33) 湖 上 [宋] 徐元杰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
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
箫鼓:箫声和鼓声。
徐元杰的这首诗,我觉得平平无奇,和《红楼梦》中香菱初学诗时的“习作”差不多一个水准。“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排列景物,既不新奇,也不生动。“风日晴和人意好”,则过于浅白直露,收尾的“夕阳箫鼓几船归”一句也是软塌塌的,没有什么警人之处,实在算不上一流的好诗。
而且徐元杰是宋理宗时人,当年南宋王朝危如累卵,北方铁骑随时可能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而此时的徐元杰却还有闲情逸致以这种优哉游哉的口气品西湖风景,不禁让人想起另一首咏西湖的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徐元杰死得早了些(传为人下毒害死),没有看到几十年后,蒙古铁骑就踏上了西湖岸边,所谓“风日晴和人意好”,无非是南宋小朝廷的回光返照罢了。或许“夕阳箫鼓几船归”已伏下后来衰亡败落的诗谶?
细查徐元杰的生平,又发现他师从朱熹的门人陈文蔚,看来《千家诗》的选诗者,确实和朱熹非常“亲”,只要是能和朱熹沾上边的,就算是徒子徒孙什么的,也都格外照顾。
山菊
发表于 2013-6-27 04:50:25
(34) 漫 兴 [唐] 杜甫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糁径:散落路面。
点溪:点缀水溪的意思。
青钱:比喻出水的嫩荷叶。
稚子:笋中的嫩芽。
凫雏:小水鸭。
这首诗和第二十六首《漫兴》是同一组诗,在谈那首诗时说过,老杜写这组《漫兴九首》时,心情糟糕到极点,看什么都不顺眼,而这首《漫兴》却是唯一心境相对比较平和的。
老杜的诗句,精于锤炼,像“糁径杨花”、“点溪荷叶”,就比直说:“杨花糁径”、“荷叶点溪”要好,古诗中常用这一类倒装句,老杜更是此中高手,最著名当属那一联:“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杨花满地,似铺白毡;荷叶尚小,状如青钱。幼雉伏在笋根处无人看到,凫雏依着母凫在沙滩上睡眠,好一幅安静平和的图画啊!这在安史之乱的血火刀影中,是难得的一方净土,就连老杜一家,在战乱之中,也是“幼子饿已卒”。如今离乱之中,暂居草堂,虽然窘迫,但总算有了个安身歇脚的地方,所以老杜面对此情此景,他狂躁的心情也渐渐平静,没有像其他八首那样敲着拐杖大发牢骚。
清代学者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曾评说此诗:“微寓萧寂怜儿之感。”确实如此。但《唐诗鉴赏词典》中左成文先生评道:“我们从全诗看, 微寓萧寂或许有之, 怜儿之感,则未免过于深求。”
对此,江湖夜雨并不赞同。要知道老杜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他面对“凫雏傍母眠”的情景,不念及自己的幼子(老杜不计划生育,孩子有一大帮),那才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呢。不见得老杜有“诗圣”之称,心中就全是国家大义,何况老杜诗中屡屡提及“稚子敲针做吊钩”、“恒饥稚子色凄凉”、“娇儿恶卧踏里裂”等等。正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山菊
发表于 2013-6-28 03:50:45
(35) 春 晴 [唐] 王驾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晚唐王驾这首小诗,写得十分生动有趣,堪称一流好诗。前两句写落雨前已见花蕊初成,正期待花开时,却被一场风雨打落无遗。后人做诗,弄出不少的臭规矩,什么诗中同一个字不重复出现等等。我们看王驾这两句,“雨”字、“花”字都出现了两次,也没有什么不好。要是搁在迂腐的后人手中,想必会故意雕琢成类似“日前初见枝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这样子,以求对仗“工稳”,殊不知反失嘹亮自然的成色,这正是唐音和宋音的区别。唐人风范,就是磊磊落落,潇洒流畅。
此诗最有情致的是后两句:“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诗人看见寻不到花朵的蜂蝶纷纷飞过墙头去了邻居家,不禁怀疑邻家会是春花烂漫的好景。其实,雨落万家,邻居家的花木也难得幸免,只不过,隔着高高的墙,却有无限的憧憬和猜想。
这后两句,之所以动人,正是暗合了一个人们习惯性的心态,那就是自己所得的往往不珍惜,属于别人的却往往觉得好。把“却疑春色在邻家”理解得俗一点,很像是“老婆是别人的好”这样的思想。世间万事,莫不如此,我们去外地旅游,也不要询问当地人对景点的感受,当地人大多都说,没有什么看头的,其实也未必然。他们天天生活在美景中,有时候,“处芝兰之室,久而不觉其香”,我们去看看还是觉得挺新鲜的。
诗为什么能动人,正是能优美地写出众人“心头有,口上无”的道理,此诗即为一例,这种诗不是那种强说理、硬说理的文字,所以很是吸引人。
山菊
发表于 2013-6-28 03:57:07
(36) 春 暮 [宋] 曹豳
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
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曹豳,“豳”读bīn,主要用作地名,而“豳”字的字意,可能是丢失了。不过从字形上讲,山里面两头猪(豕),恐怕也是和农家生活有关的意思。《诗经》里有豳风,共有诗七篇,其中多描写农家辛勤力作的生活情景,是我国最早的田园诗。
曹豳这个人,是南宋一个不大知名的诗人。不过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对他的诗非常欣赏,称赞他:“古风调畅流丽,得元(稹)白(居易)之意;律诗精切帖妥,拍姚(合)贾(岛)之肩,非若小家数然。”相传《千家诗》的编纂曾经过刘克庄之手,从选入这首旁人不大熟知的诗句来看,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
然而,曹豳的这首《春暮》却并没有太多打动人心的感觉,或许有些人也欣赏“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这样的意境,不过,蛤蟆自古以来形象就不好。《墨子》中就说:“虾蟆、蛙黾,日夜恒鸣,口干舌擗,然而不听。今观晨鸡,时夜而鸣,天下振动。多言何益?唯其言之时也。”意思是说,蛤蟆、青蛙,它们白天黑夜叫个不停,叫得口干舌疲,可是没有人去听它的。今晨看到那雄鸡,在黎明按时啼叫,天下振动,多说话有什么好处呢?只有在切合时机的情况下说话才有用。
所以说嘛,曹豳这句“青草池塘独听蛙”,在美感上逊色不少。这首写景诗,我觉得并不是特别出众,安恬静美处不及王维,清悠淡远处逊于孟浩然,空冷幽寂难比韦应物,实在说不上是一流好诗。
也许像有人说的那样,曹豳在“门外无人问落花”隐喻了无可奈何的心情,“绿阴冉冉遍天涯”暗藏了伤感叹息,“林莺啼到无声处”是惋惜知己不再,“青草池塘独听蛙”是比喻小人喧嚣。但如果真是这种晦涩之极的写法,类似庙里的神签拆解,也无趣得很。
曹豳集中的诗,我觉得有一些比这首要好很多,推荐给大家看几首:
凤 凰 山
凤去寥寥今几年,至今人唤凤凰山。
只愁有凤无人识,却指凡禽误世间。
题括苍冯公岭二首(其二)
村南村北梧桐树,山后山前白菜花。
莫向杜鹃啼处宿,楚乡寒食客思家。
杨柳
春至风花各自荣,就中杨柳最多情。
自从初学宫腰舞,直至飘绵老不成。
山菊
发表于 2013-6-28 04:02:33
(37) 落 花 [宋] 朱淑真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青帝:掌管春天的神,
又称东君,东皇。
朱淑真是位知名度相当高的才女,她的《断肠集》不知感动过多少同样在深闺中惆怅无限的女子。不少人对央视版《红楼梦》中的这一幕记忆犹新:苦命的香菱,于深夜里对着滴泪红烛正在读这本《断肠集》。然而,此时却传来夏金桂的一声狮吼,她悚然一惊,忙丢下诗集去服侍那个悍妇。蜡烛红泪点点,滴在这“断肠”两个字上。
《千家诗》编选者大概是一些老儒,他们选的诗,士大夫气浓,头巾气冲,重男轻女,对于才女们的诗几乎不选。但奇怪的是,他们不选李冶、薛涛、鱼玄机,也不选李清照,却偏偏选了两首朱淑真的诗。这让一贯喜欢八卦的江湖夜雨不禁相信起原来一直不大相信的传闻朱淑真是朱熹的侄女。前面一再说过,《千家诗》选编者最“粉”程朱,只要和程朱有关系的,优先录入。
不过朱淑真的作为,可和程朱那一套截然相反,她曾“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也曾“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做出一系列放纵大胆、惊世骇俗的举动。
《千家诗》的旧本原注说:“花正开而芳姿艳丽于连理枝头,如少年夫妇燕婉和谐也,花开而遇嫉妒之风雨相催,百花摇落如夫妇不幸,中道分离乖阻也,安得青帝常主四时,使连理花常开并蒂,而无风雨纷纷之摇落也。”但对于朱淑真来说,她对“连理枝”的态度,前后是大不一样的。
这首诗想必是作于朱淑真的少女时代。何以见得?因为这首诗中还句句怜惜“连理枝”来着,此时的朱淑真,心中的“连理枝”应该不是她未来嫁的老公那样子。少女时的朱淑真,对将来的另一半要求挺高的,她有首《秋日偶成》诗这样写道:“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哪知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据载,朱淑真后来嫁了个庸俗不堪的商人,明《尧山堂外纪》中称:“其夫村恶,蘧篨戚施,种种可厌。”对于这几句的注解,不妨借柏杨先生笔下的文字来诠释:
“巧妇嫁了拙夫,真是人间最大的不公平,人人见了都要跺脚,盖深惜之也。像《断肠诗词》的作者朱淑贞女士,以一代才女,竟嫁了个不识之无的庄稼汉,死后她的丈夫把她的诗稿词草,一把火烧掉,其愚如猪,虽把他碎尸万段,不能消心头之恨,跟那种男人同床共枕,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以,后来朱淑真写的诗,就不惋惜“连理枝”了,她恨死“连理枝”了,后来她又写了这样一首诗:
愁怀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相爱的人在一起,婚姻是快乐天堂;不爱的人在一起,婚姻是恐怖地狱。有情人相伴,是喜结连理;无情人厮守,是刑械桎梏。
山菊
发表于 2013-6-28 04:10:56
(38) 春暮游小园 [宋] 王淇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天棘:即天门冬,一种藤本植物,叶退化成针状,故有丝丝天棘之说。
王淇,字菉猗。现在看起来他的字怪怪的,其实古代的读书人并不觉得怪僻。因为这是取自《诗经》:“瞻彼淇奥,菉竹猗猗。”《神雕侠侣》中程英暗恋杨过,就一遍遍地吹这一曲《淇奥》,这是古人形容美男子的话,不过现在好多女孩子家也叫王淇。
话有些扯远了,王淇的生平事迹湮没在久远的历史中,只有只字片语“与谢枋得有交”,谢枋得集中还存有《代王菉猗女荐父青词》这样一篇文章,看来谢枋得和他是有交情的,而且王淇的年龄似乎要大于谢枋得。王淇的诗流传于世的,只是《千家诗》中收录的这两首。由此也透露出一个信息:世人所传《千家诗》是经过谢枋得编选的说法,并非是空穴来风。要是没有谢枋得,谁知道宋代还有一个诗人叫王淇?
王淇虽然只剩下这两首诗,但均为佳作。这首诗没有怪意的雕琢,从初春写到初夏,梅花开、海棠红、荼蘼落、天棘出,却并不是寡淡无味的流水账。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用了拟人的手法,春天仿佛是一个绝代佳人,梅花是她的初妆,洗去梅花妆后(初春过后),玉面上又晕染了海棠的娇红。但是,这并非此诗最出色之处,诗中最点睛的一句是:“开到荼蘼花事了。”这一句,平平淡淡,似乎没有什么新奇精巧的。但细品之下,会感到无限无尽、无可奈何的心绪,全由此句带出,绵绵不绝,无法收拾。
诗中没有大发韶光将逝,青春不再的哀叹,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从初春到暮春的片片回忆,让我们不得不想起那些不知不觉中溜走的美好时光。正像我有时独坐小院中,默念一年前的今日,二年前的今日,十年前的今日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滋味。那些远去的岁月,是你生命的印记,惋惜也好,遗憾也好,终归再也握不住了。所以,荼蘼的花语是“悲伤的回忆”。
不少人读到“开到荼蘼花事了”一句时,都不免为之动容,心中百味杂陈。《红楼梦》中写大观园众女儿行酒令时掣花签,麝月抽到的那支,上面正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还有一句旧诗“开到荼蘼花事了”。后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看了此签,宝玉心中顿生凄楚的凉意,为了不扫大家兴,他忙藏了此签,用话岔开。
“开到荼蘼花事了”,让人思念起前尘今世。往事知多少?无论你多么留恋那一切,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山菊
发表于 2013-7-3 03:27:37
(39) 莺 梭 [宋] 刘克庄
掷柳迁乔太有情,交交时作弄机声。
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
掷柳迁乔:是说黄莺在柳枝上飞来跳去,不时跑到高大的树木上。
交交:鸟叫的声音。
刘克庄是南宋有名的诗人,编过《后村千家诗》,是《千家诗》所依据的“参考书”之一。刘克庄精力旺盛,写的诗数量极多。如果他生在现在,那可是超级写手。但是现在网上有些写手,是被金钱驱动着没命地写,甚至吃饭坐车也拿着笔记本猛敲,而人家刘克庄,并没有这些物质诱惑。
刘克庄写诗,胃口奇佳,一首往往不过瘾,一写就是一套,他集中的组诗少者四五首,多者达一二百首,如《端嘉杂诗二十首》、《梅花百咏》、《杂咏二百首》等,让那些捻着胡子半天吟一句诗的人,看也看呆了。
但刘克庄写得太多,就有人批评他有连章累牍、叠床架屋之感。他还有一个为人诟病的缺陷,就是喜欢填嵌典故、玩弄技巧。钱钟书先生曾批评道:“他的作品给人的印象是滑溜得有点机械,现成得似乎店底的宿货。”当时的诗人方回也说他“饱满四灵,用事冗塞,小巧多,风味少”。但是,公正地说,刘克庄的诗虽然不是超一流,但有些还是不错的,以上也有点太“高标准、严要求”了。
我们看这首绝句,把黄莺在树间飞来飞去,比喻成织锦的飞梭,它们的叫声就像拨弄纺机的声音,所以称之为“莺梭”。诗中刘克庄说春天的繁花,都是黄莺织成的,这比喻非常新奇有趣。
前面说过,有人讥讽刘克庄的诗是“小巧多,风味少”,这评语也不甚恰当。不可否认,刘克庄此诗还是“小巧”之作,但风味还是有一些的。像唐人贺知章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我觉得和此诗差不多的味道,如果说刘克庄的诗是小巧,那贺知章的诗也不外如此。
山菊
发表于 2013-7-3 03:34:32
(40) 暮春即事 [宋]叶采
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瓦雀:瓦上的鸟雀。
砚池:砚台中的墨池。
叶采这个人,在诗坛上没有多大的名气。流传的诗作也不多。叶采,字仲圭,一字平岩,福建邵武人。据《邵武县志》载:“初从蔡渊受《易》,已而往见陈淳,淳以其好猎高妙而少循序,痛砭之。自是屏敛锋芒,渐趋着实。宝庆初为秘书监。尝论郡守贪刻之害,理宗嘉纳之。”
从这一点资料看,叶采官至秘书监,虽说宋理宗曾“嘉纳之”,但也并非是有大权的官儿(秘书监一职负责国家典籍图书)。另外,还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叶采是朱熹的徒孙。江湖夜雨现在得出了规律,《千家诗》中大凡不大知名的诗人,多半是和朱熹有关的人,不是徒子徒孙,就是亲故。
何以见得?上面说了,叶采受教于陈淳,而陈淳是南宋理学大家,朱熹最得意的弟子,他们俩关系好像颜回之于孔子。从资料中还得知,叶采年少时也是飞扬跳脱的性格“好猎高妙而少循序”,结果被陈淳痛扁了一回,把人家的锋芒锐气全扼杀了,从而变成一个老老实实的道学先生,唉!
不过这首诗,还是有些情趣的,“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写出屋檐上的雀影投到书案上,窗外的杨花吹进墨池里,还是活泼泼有生机在的。第四句“不知春去几多时”,这样的感叹也令人颇有同感,只可惜第三句“闲坐小窗读周易”,带了些头巾气,前面曾提到过,“儒生气象,一毫不得著诗;儒者语言,一字不可入诗”,这首诗不免有此弊病。别的不说,从贾宝玉看见劝人读书的《燃藜图》就倒了胃口来看,他读到此诗第三句,恐怕也要皱起眉头的。
当然,话说回来,这种情感,写入诗中,未必上佳,但叶采这种独坐寒窗、孜孜不倦地研究学问,不觉时光流逝,不为春光所扰的精神,也是值得敬佩的。南怀瑾先生曾说:“有两种东西必须要学:佛学与《易经》。夜里读《易经》,保险睡不着觉。刚刚读啊读,看出一点名堂,便想弄个清楚,继续看下去,等告一段落再睡,结果一段接一段,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真是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一整个春天何时溜走了都不知道,这个味道很好。”
虽说是“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但如果把时光都用在打情骂俏,思春伤春上,也难说都值得称颂吧。从世俗的意义来说,叶采诗中所写的形象,确实是“三好学生”的典范,所以旧本《千家诗》中选了这样的诗也是能够理解的。其实就算是今天,身为父母和家长的,如果你有一个儿子或女儿,你是希望他(她)“闲坐小窗 做功课 ,不知春去几多时”,还是像杜丽娘一样思春难耐,相思成疾?
山菊
发表于 2013-7-3 03:39:22
(41) 登 山 [唐] 李涉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前面说过,《千家诗》喜欢把原标题简化,这首诗在《全唐诗》中名为《题鹤林寺僧舍》,这座寺在江苏镇江。关于李涉,有一则著名的故事。故事大家想必也都熟知,不详细说了,就是遇到一伙文化素质极高的强盗,听到李涉的大名后,居然不行凶劫财,却要求留下一首诗。李涉于是赠给他们这样一首诗:“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强盗大喜,竟反而赠给他不少钱物。这伙大唐豪贼,一不劫财,二不劫色,却劫诗,留下千古佳话。
不过李涉虽有才华,却不被朝廷所容。他一生仕途不顺,曾有诗道:“十年蹭蹬为逐臣,鬓毛白尽巴江春。”这首诗也能反映出他消沉郁闷的心情。诗人于终日沉醉中,忽然听到春光将去,于是强打精神,要看一看这无法挽回的春色。然而,“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无可奈何花落去,诗人只好躲进寺院中,听高僧大讲“世事无常,无常皆苦”之类的道理,最终自我宽解道:有闲真富贵,受用一日,便得一日便宜。如今这半日登山赏玩之乐,焉知不是浮生中所得的半日便宜?
我觉得这首诗,正好可以和上面叶采的诗参照来读。叶采诗中是一副积极进取的气息,春光虽好,春光虽速,叶采全然不顾,一心陶醉在读书做学问中,“不知春去几多时”,根本没有在意春来春去。而李涉这首诗,最后虽强用“又得浮生半日闲”来宽解,但春去匆匆的脚步牵扯在心中,留下几多纠缠,几多怅惋。从读者角度来说,“又得浮生半日闲”这样的句子,更能引起共鸣。有时候,我们忙里偷闲,好容易于匆忙如梭的现代生活中找得半日舒心得意的时光,也会随口涌上来这一句:“又得浮生半日闲。”
人生短短,如白驹过隙。浮生半日之闲,亦属难得啊。
附:有关此诗,还有这样一个小故事,聊供一笑:
元代名士莫子山有一次外出,遇到一位庸俗无文的寺中住持。这人毫无学识,却胡乱解禅。并强求莫子山布施,铜臭气熏人。莫子山挥笔写道:“又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
山菊
发表于 2013-7-3 03:45:46
(42) 蚕 妇 吟 [宋] 谢枋得
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
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
子规:杜鹃。
蚕稠怕叶稀:蚕太多,怕叶子吃光了,饿了蚕。
玉人:指美人,这里指歌女舞女。
谢枋得是位才高德重的爱国诗人,但实话实说,就诗论诗,这首《蚕妇吟》写得却非常一般,根本没有超越前人。这首诗是说蚕妇的辛苦,意为:蚕妇于深夜之时起床来照看蚕宝宝,生怕蚕因为桑叶不够,被饿死了或者饿瘦了不能吐丝。她可曾想到,同样的时刻,那些高楼上欢宴的歌女们,同样也没有归来入睡?
谢枋得这样的对比,没有多大意思,将蚕妇和歌女对比,起不到辛辣的讽刺效果。要知道,歌女们也是苦命人,她们这个时候没入睡,也不是自己纵情享乐,陪人欢笑的生涯也不轻松。所以说,谢枋得这首诗写得如隔靴搔痒,殊无意味。
同样写蚕妇,北宋张俞的写法更一针见血:“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此诗的矛头堪称“稳、准、狠”,直接对准不劳而获之人。这看似平易的二十字比谢枋得这首诗要强了不只一点半点,就算是晚唐杜荀鹤和来鹄写的《蚕妇》,我也觉得比谢枋得这首诗要强一些:
粉色全无饥色加,岂知人世有荣华。
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
(杜荀鹤)
晓夕采桑多苦辛,好花时节不闲身。
若教解爱繁华事,冻煞黄金屋里人。
(来鹄)
另外,就诗的手法来看,也因袭了叶绍翁的这首诗:“抱儿更送田头饭,画鬓浓调灶额烟,争信春风红袖女,绿杨庭院正秋千。”叶诗写农家女子一脸烟灰,抱着儿子给田头劳作的男人送饭,对比同一时刻富家小姐在庭院里惬意地荡秋千,远比谢枋得这首诗更有说服力。
山菊
发表于 2013-7-4 04:06:17
(43) 晚 春 [唐] 韩愈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榆荚:即榆钱成熟后的样子,因又轻又薄,所以会随风飘舞。
无才思:这里指杨花和榆荚开不出鲜艳的花来。
对于晚春这首诗,也是议论纷纷,争议颇多。焦点在后面这两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这个说,此诗是劝人勤学,不要像杨花那样白首无成;那个道,此乃讽刺庸人无才,作不出好文章,却也附庸风雅;更有人以为是赞赏杨花虽无芳华,却有情趣和勇气。
《唐诗鉴赏词典》中,为此诗做赏析的周啸天先生也觉得是:“从韩愈生平为人来说,他既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宗师,又是力矫元和轻熟诗风的奇险诗派的开派人物,颇具胆力。他能欣赏杨花榆荚的勇气不为无因。他除了自己在群芳斗艳的元和诗坛独树一帜外,还极力称扬当时不为人重视的孟郊、贾岛,这二人的奇僻瘦硬的诗风也是当时诗坛的别调,不也属于杨花榆荚之列?由此可见,韩愈对他所创造的 杨花榆荚 形象,未必不带同情,未必是一味挖苦。甚而可以说,诗人是以此鼓励无才思 者敢于创造。”
我的理解,和以上的说法有些不同。本诗是组诗中的一首,这组诗在《全唐诗》中名为《游城南十六首》,其中有一首诗道:“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流露出浓浓的消沉意味。我一直觉得,如果想了解组诗中其中一首的意思,那么组诗中其他的诗句是最有参考价值的。因为,写于同一时刻的诗句,其情怀也应该是一致的。
这首诗写于韩愈的晚年,当时已是五十多岁,人生的坎坷风波早已经历太多,已是“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年纪了,此时的韩愈面对将逝的春光,虽有惋惜之情,却不会像小儿女一般情思缱绻,惆怅不已了。而“不惹春光,不染凄凉”的“杨花榆荚”,无知无识,无愁无情地飞来飞去,正好代表了他饱经沧桑,看淡一切人世炎凉的胸怀吧。
《红楼梦》中的林妹妹在《葬花吟》一诗中也写道:“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应该是由韩愈此诗而来。世上的人儿也像花木一样,有的女子艳如桃李、妩媚动人,却也多愁善感、红颜薄命。有的女子大大咧咧、丑陋平庸,却傻呵呵地乐观自在。晚春之时,娇艳明媚的花瓣落了一地凄凉,而杨花榆荚不怕风吹,反而自得其乐地到处轻舞飞扬。天公造物,故有此心耶?
山菊
发表于 2013-7-4 04:12:01
(44) 伤 春 [宋] 杨万里
准拟今春乐事浓,依然枉却一东风。
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
乐事浓:高兴的事多。
东风:这里是代指春光。
杨万里是中小学课本中的常客,我们对他十分熟悉。不过,熟悉的往往是他的名字,他的生平经历课堂上一般讲得不详细。江湖夜雨最初的印象,以为他是个落拓江湖的山村老儒,因为他常写一些小的情趣或风景,如“儿童急走追黄蝶”,“小荷才露尖尖角”之类,像是常年隐居在乡村的口气。
然而,实际上杨万里二十六岁就中了进士,之后宦海沉浮四十余年,经历了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三朝,担任过吏部员外郎这样的重要职务。只不过后来和当权者政见不合,年老后退隐田园达十六年(那些“乡村季风”味的大概是此时写的),直至去世。
杨万里诗作极丰,相传写了二万首,现存还有四千多首,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依钱钟书先生的观点是:“杨万里的主要兴趣是天然景物,关心国事的作品远不及陆游的多而且好,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也不及范成大的多而且好;相形之下,内容上见得琐屑。”(《宋诗选注》)
不过,杨万里的爱国热情比陆游一点也不差,晚年时家人担心他因国事而激动,于是一切“时事新闻”都不说给他听,当时没有网络和电视,杨万里倒也无从得知。不想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五月七日,一族侄从外而至,不知道这回事儿,于是大谈韩侂胄出兵北伐之事,年已八十岁的杨万里闻罢痛哭失声道:“奸臣妄作,一至于此!”当晚就无法成眠,次日清晨,又不肯进食,留书云:“韩侂胄奸臣专权无上,动兵残民,谋危社寝。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竟因此气死了。
杨万里的诗类似盆景微雕,有一种“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的情趣。而且平易自然,非常适合初学者阅读,所以《千家诗》中选了杨万里三首诗,现在的中小学课本也有不少杨万里的诗。
这首诗,和苏轼《寒食帖》的意境有些相似:“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诗中说,原本打算好好地赏玩一下今年的大好春光,怎奈世间不如意事,十者常七八。不是有愁心事烦扰,就是卧病难起,不免依旧将春光辜负了。其实,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往往有感触,计划好的一件件赏心乐事,到头来,却会有种种意想不到的不如意之处。
写到这里,不禁又想起《红楼梦》中第七十六回,中秋家宴上贾母说的一番话:“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是啊,我们面对好事蹉跎的时刻,总不免感叹“天下事总难十全”,也会对“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这样的诗句有所共鸣。
山菊
发表于 2013-7-4 04:18:51
(45) 送 春 [宋] 王令
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江湖夜雨在写《唐才子评传》时,就曾对诸多英姿勃发的才子迈不过二十七岁这道槛而欷歔不已。像王勃、刘希夷、李贺等都是在二十七岁左右魂归大荒。到了宋代,又出了一个同样才华横溢,同样坎坷蹭蹬的才子王令。
王令五岁时,就父母双亡,于是寄身于叔父篱下。成年后长期为人当塾师糊口,他一生布衣,贫病相煎,房子坏到“瓦坠散地梁架虚”的程度,门窗也破烂不堪,以致于猪狗都随意入内卧着(“时时犬彘入自居”),也难怪人家猪狗,王令这房子本来就不像人住的地方嘛。有天好容易找来一个泥瓦匠,但人家见他管不起饭,活也没干完,就溜走了。
王令虽然连泥瓦匠的一顿饭也管不起,但他写诗却不像孟郊、贾岛那样寒酸窘迫,他诗中的口气非常大,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评道:“词句跟李觏的一样创辟,而口气愈加雄壮,仿佛能够头昂天外把地球当皮球踢着似的,大约是宋代里气概最阔大的诗人了。”可惜天妒红颜,亦妒才子,如果王令也活个七八十岁,其名气当和苏轼、陆游在伯仲之间,更遑论秦七黄九。
王安石当年曾对王令非常欣赏,并将其妻妹嫁给他这个穷光蛋。王令死后,王安石悲痛不已,挥泪写诗道:“布衣阡陌动成群,卓荦高才独见君。杞梓豫章蟠绝壑,骐驎騕褭跨浮云。行藏已许终身共,生死那知半路分。便恐世间无妙质,鼻端从此罢挥斤。”
“鼻端从此罢挥斤”,用的是《庄子》文中的典故。说是郢人在鼻尖上用白粉涂上薄薄一层,有个叫匠石的人能抡起大斧,猛地一挥,将之削掉。而他的鼻子却丝毫不伤。后来宋国的宋元君得知此事,想亲眼看看。哪知匠石说:“对不起,现在没法表演了,因为郢人已经去世,我失去了表演绝技的唯一伙伴了!”王安石在诗中用此典故,可见他和王令之间的心意是何等默契相通。
有时候,不禁感慨,命运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捉弄天下苍生。像王令这样的才俊,却一生饱受命运的折磨,结合王令的身世,再读《送春》这首诗,心中平添一份凄凉。“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不信”二字,读来令人怆然,世间多少事,我们不愿信,不愿面对;我们不服输,不想妥协!然而东风一去总无情,这是无法挽回的命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子规啼血的哀鸣,东君冷然而对,无动于衷。
“不信东风唤不回”,东风是唤不回来的,我们都逃不开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
山菊
发表于 2013-7-4 04:23:58
(46) 三月晦日送春 [唐] 贾岛
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
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
这是《千家诗》中有关春天诗作的最后一首,所以选了这个“三月晦日送春”的题材。所谓“晦日”,是指旧历每月的三十日,古人认为过了阴历三月,就不再是春天了。所以白居易有“人间四月芳菲尽”这样的感叹。而我们现在的阳历,往往会比阴历早上一个月,“人间四月天”反而是春光灿烂的时刻。
这首诗写得十分凄婉无奈。残春将去,无计可留,只有长夜不眠,再痴情满怀的和春天多厮守一刻。“未到晓钟犹是春”,天还没亮,钟还没有响,现在还是春天,此情可谓痴绝。读到这里,不禁想起《神雕侠侣》中杨过于十六年后在绝情谷等候小龙女时的情景:
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地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急奔上峰。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贾岛是著名的苦吟派诗人,诗也写得充满伤感无奈。北宋的宋祁也写过一首《三月晦日送春》:“倏忽韶光第九旬,无花何处觅残春。长绳万尺非难具,谁与天边绊日轮。”相比之下,这首诗因袭李贺“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的诗意,只不过略微变通了一下,说是万尺长绳也不难找,但是谁又能系住太阳,不让它运转呢(古人觉得只要日月不转,时间就停住了)?这其中的惜春之意,就远不如贾岛此诗更出于肺腑。
宋代才女朱淑真,有一首词,借鉴了贾岛这首诗的意境:
清 平 乐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
朱淑真于三月三十日,也是“留连无计”,只听城头画鼓轻敲,一夜将尽,东方渐白,春天终于要走了,她只好叮嘱道:“明年时, 春 你可要早来啊!”殷殷之情,较之贾岛,细腻处更有过之。
最后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此诗原题名为《三月晦日赠刘评事》,所以“共君今夜不须睡”一句,“君”当指朋友一个姓刘的,官居评事一职。《千家诗》把题目简化了后,有些注本不明来历,以为“君”是指春天,所以自作多情地说:“诗人把春拟人化”云云,应属误读。
春天的诗结束了,下一首就是初夏的时光了。江湖夜雨写到此处,心下也有一丝怅惘。
山菊
发表于 2013-7-6 02:57:07
(47) 客中初夏[宋]司马光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司马光自小就聪明过人,“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如今家喻户晓。而且此故事并非像有些名人(如徐文长)的故事一样纯属后人编造附会,这件事在宋代当时,就闻名于“京、洛间”(开封到洛阳间),并有人将此故事画成图画四处宣扬。
司马光虽然没有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但我觉得他绝对不弱于“八大家”中的苏洵、苏辙、曾巩这样的小角色。别的不说,单说那一部积十九年精力而成的《资治通鉴》,就让历代文人叹服。清代学者王鸣盛说:“此天地间必不可无之书,亦学者必不可不读之书。”如今天涯论坛上的网络写手们,写宋代以前的历史时,无不参考这本书,一本《资治通鉴》给了我们无尽的营养。
司马光并不以诗见长,关键是他其他方面太牛了,正像一个武学高手,以内功雄厚、掌法精妙称霸武林,没听说过他剑法高明,但一般人和他比比剑,能递上招儿吗?他的诗也是相当不错的,非一般人可比。像这首写半夜失眠的《不寐》一诗,在宋诗中就当属上乘之作:“四远寂然群动收,只余严鼓度坊楼。无由更续三更梦,何处飞来一点愁。”
可惜的是,司马光和王安石这一对同样德操高尚,文才出众的人,政治上却是掐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死敌。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司马光闲居洛阳达十五年之久,当时司马光已是五十多岁,他在洛阳筑了一个“独乐园”,中有一堂,聚书五千卷,名为“读书堂”。司马光在此投竿钓鱼,挽袖采药,浇花砍竹,自得其乐。从他写的《独乐园》一诗中,可以帮助我们遥想当年的情景:“独乐园中客,朝朝常闭门。端居无一事,今日又黄昏。”
书归正传,《千家诗》中所选的这首诗,在司马光集中名为《居洛初夏作》。正是司马光闲居洛阳时的诗作。诗中的柳絮当是隐喻成政坛上那些得志的小人,而始终向阳的葵花则是比喻自己(古时的葵花并非现在的向日葵,但都有向阳的特点)。江湖夜雨有时候很反感评诗时什么也往政事上拉,但对司马光这首诗却不否认。
司马光和李商隐、苏轼等人的性格是有所不同的,司马光“闲居”洛阳,其实也没闲着,整天忙乎着编集历代阴谋阳谋大全的《资治通鉴》呢。而且司马光复相后就急不可待地把新法尽废,气死了王安石。所以说,居洛阳时,司马光的脑子里是不会忘记政事的,他笔下的诗有政治方面的喻义是很自然的,像写春游的这样一首诗:“人物竞纷华,骊驹逐钿车。此时松与柏,不及道傍花。”也是用松柏比喻自己,“道傍花”比喻一时得志的“革新人物”。
本篇这首诗写得“意气风发”,和《春游》诗中委屈抱怨的情调大不相同,所以推断此诗写成的年代,当是公元1085年。这年旧历三月份,宋神宗去世,哲宗即位,因他年仅十岁,实际掌权的是高太后。高太后一向厌恶新法,于是召司马光回京主政。四月底,司马光就离开了洛阳。所以《居洛初夏作》正是写于司马光离开洛阳前。正所谓“境由心生”,良有以也。
山菊
发表于 2013-7-6 03:04:35
(48) 有约[宋]赵师秀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赵师秀是浙江永嘉人,他和当时的几位同乡合称为“永嘉四灵”,开创了诗坛中的“江湖派”。这“永嘉四灵”分别是徐照、徐玑、赵师秀和翁卷。之所以有这样的称谓,是因为正好他们四人的字都带有“灵”字:徐照字灵晖、徐玑字灵渊、赵师秀字灵秀、翁卷字灵舒。
古人常称“麟、凤、龟、龙”为四灵,但钱钟书先生却将他们比喻成杜甫诗中的二寸长的小鱼——“白小”,并不无嘲笑地说“四灵”的诗要“大伙儿合起来才凑得成一条性命”,如果用武林人物作比喻,“永嘉四灵”就好比那种打架总要一起上的小角色,没有独当一面的勇气和霸气。
也许是江南的山水太过秀气,四灵的诗常写一些琐碎的小境界,当时的诗人方回就批评“四灵”说:“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数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
是啊,盛唐人物一举手便是“黄沙万里绝人烟”、“千里莺啼绿映红”,而南宋末年的赵师秀等人的眼界便只是青草池塘间的蛤蟆了,只比井中的蛤蟆略强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诗歌也不可以全是一个风格,“永嘉四灵”的诗也有玲珑细腻的特点,细品之下,也饶有风味。这首诗写黄梅时节,飘雨的日子,古时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于是约人下棋解闷。然而,直到夜半,朋友依然没有来,这个夜晚就在“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等待和期盼中过去了。
古人曾说诗情在灞桥风雪驴子上,我觉得在寻人不遇,约人不至这样的等候中,也催发了不少的好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小扣柴扉久不开”是写寻人不遇;“今夜故人来不来,叫人立尽梧桐影”,则是约人不至。
这样的滋味,如今却渐渐难以尝到了,一个手机短信,就省下了不少“浪费”掉的时间,但无形中也“删除”了不少古人才有的诗情。再也没有了“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的怅惘,也没有了“王孙竟不至,芳草自萋萋”的失落……
时间就是金钱,我们已没有古人那样“奢侈”,可以用掉大把的时间。所以,此诗中的意境也会离我们越来越淡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