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平
发表于 2013-4-2 22:54:40
清 平 调 [唐] 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绝句 [唐] 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从句中自对、流水对、工对来说,这两首真如教科书一般。
山菊
发表于 2013-4-3 03:47:10
云平 发表于 2013-4-2 09:54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清 平 调 [唐] 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杜诗自不用说。流水对是不是李诗的后两句?
山菊
发表于 2013-4-3 04:44:24
(15) 海 棠 [宋] 苏轼
海棠 [宋] 苏轼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①空濛:雾气迷茫的样子。
一般来说,宋诗要逊色于唐诗,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是出于苏东坡这样的大才子手中的诗,和唐诗争锋,又有何惭?
古人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而惜花心切,秉烛赏花,其中多少留恋,多少惆怅。这种情境并非苏东坡首创,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流露过这样的情调,唐人也有两首与之类似的诗:
惜牡丹花 [唐]白居易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
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花下醉 [唐]李商隐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然而,苏轼这首诗和上述二诗比起来却毫不逊色,白居易的诗,“衰败”的气味极浓,白居易晚年写诗,常张口就是“命压人头”、“白须千万茎”之类的词儿,这首《惜牡丹花》诗中也是“残”、“衰”气甚浓,情虽真切,但意境不美。李商隐所作比白居易要典雅端丽,不过终归还是落在了“残花”二字上,惆怅寥落的气味较浓。
而苏轼这首诗,优雅风趣中透着融融情致,一改上面的颓败之气,反倒有盛唐气象。这倒有点像《笑傲江湖》中令狐冲斗封不平时的情形一样——“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
“海棠春睡”这一典故,据说来自杨贵妃醉酒未醒,唐明皇看到她娇媚之态后说:“直海棠睡未足耳。”苏轼这首诗巧妙地融入这一典故,将海棠摄人心魄的娇媚描绘得楚楚动人,高烛照红妆,如灯下观美人,一派旖旎温馨之感,一改前人惜花叹花的愁情惨意。
后来南宋葛长庚有词道:“倚遍琼干,烧残银烛,花又争知。”是反苏轼诗意而作。从道理上来讲,当然花是无知无觉的,然而,这样来写,很煞风景。就像板起脸对向流星许愿的纯情女孩说:“流星不过是天上的石头嘛,对它许愿根本没有什么用。”
所以,苏轼这首诗广为流传,而葛长庚的词却少有人提及,用钱钟书先生的话说就是像用废的电池一样,失去活性了。
另:此诗在《东坡全集》中是这样的:“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也有的版本最后一句是“更烧高烛照红妆”,不过无所谓,苏东坡这首诗纯以意胜,不在字斟句酌,不是“有好句无好篇”,甚至只有一两字警人的那种。正因如此,才称得上是上乘之作。
山菊
发表于 2013-4-3 05:00:20
(16) 清 明 [唐] 杜牧
清明 [唐] 杜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小杜这首诗,并不见于他的《樊川集》中。但刘克庄编《后村千家诗》时就将此诗收入,标为杜牧所作。联想到刘克庄对杜牧的《樊川集》考订甚精,他将此诗标为小杜所作大概也是有来历的。或许当时去唐不远,刘克庄能看到小杜手书此诗的真迹?
这些已无从得知,但就算从风格上来看,也酷似“神俊气活”、七绝写得潇洒流畅的小杜。小杜晚年曾焚掉不少诗,或许其中就有这首吧。好在刘克庄能捡出来,让我们能读到这首好诗。
这首诗大家熟悉得很,也不用我多费口舌来细解。但需要强调的是,此诗的意境现代人领会起来不免打了折扣,古人没有汽车、火车之类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千里万里都靠骑马甚至步行,旅途之中的辛苦我们现在难以体会。
清明时节,正是家人团聚在一起踏青、祭祖之际,而路上的行人却孤身单影,冒雨行路。此时逢一牧童,得知前面杏花深处有一酒家,可以歇脚避雨,饮酒进餐,那一种温馨之感,也许只有古人才能体会吧。
江湖夜雨有段时间迷上长途骑自行车旅行,一次旷野之中,车胎被扎,只好推着前行,正彷徨无措之时,忽见前面有一村镇,一小屋前挂着破旧车胎,写着“补胎打气”字样,不禁大喜。我想,此诗中的意境,这种情形下倒可以领略一二吧。尽管我的事儿情景太俗,了无诗意。
清代有位妄人,竟然鸡蛋里挑骨头,说小杜的《清明》诗不够简练,要删成这样的五绝更佳:“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其实这一改,意境大坏,没有了“借问”的铺垫,没有了“牧童”的形象,诗意变得不明:谁遥指杏花村?诗人自己还是同行人?“酒家何处有”是原本就知道还是询问后方知?同时,去掉了“牧童”这个点睛角色,诗的图画感也大打折扣。
顺便说一下,顾随先生的《驼庵诗话》中曾说,把王维的“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一诗改成“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花落家童扫,莺啼山客眠”更“好得多”。我觉得也未必,每句去了一字,没有了六言时读起来的那种舒缓静谧的感觉不说,生生将“花落未扫”变成了扫掉,大坏原意。
还有人以《清明》这首诗玩断句游戏,改成:“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意思虽然大致不差,但“纷纷路上行人”一句,大坏诗意,路上行人如此多,和黄金周的游客一般,那后面的“断魂”、“杏花村”中的温馨可喜都大打折扣,用围棋中的术语就是“兄弟打架”,也就是思维不连贯,自相矛盾,自己和自己冲突。
山菊
发表于 2013-4-4 05:08:29
(17) 清 明 [宋]王禹偁
清明 [宋]王禹偁
无花无酒过清明, 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 晓窗分与读书灯。①
①乞新火:因清明前一天是寒食,此日禁火,所以要重新取得火种。
这首诗一说为宋初诗人魏野所作,真正的作者到底是谁?我们先看一下魏野的生平,魏野人如其名,一生在山野中隐逸。其实他和林逋类似,都是宋初的隐士。只不过林逋会炒作,弄个什么“梅妻鹤子”,一如现在的标题党,而魏野一生低调。
宋真宗有次路过魏野的家乡时,曾让身边的亲随宦官去招见他,结果魏野听到皇帝派人来了,不但没有喜出望外,反而像躲贼一样,关了门跳墙跑了。
魏野有不少好诗句,司马光曾称赞过他咏啄木鸟的诗“千林蠹如尽,一腹馁何妨”,意思是说如果树林中再没有了虫子噬树,那我(啄木鸟)就算饿肚子又有何妨呢?此德此节,和后人在药铺中所题“但愿世间人无病,何烦架上药生尘”一样,都是为人称道的。
魏野有《晨兴》一诗:
夜长乞待得晨兴,躭睡童犹唤不应。
烧叶炉中无宿火,读书阁下有残灯。
临阶短发梳和月,傍岸衰容洗带冰。
料得巢禽翻怪讶,寻常日午起慵能。
其中这一联“烧叶炉中无宿火,读书阁下有残灯”,类似本诗中这句“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但比较二诗,气味还是有所不同的,魏野此诗是偶尔起兴,要看晨景,并非全是为了刻苦读书,本心是恬淡的。从“寻常日午起慵能”一句,透露出他平常是很懒的,天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而《清明》这首诗,虽然也是写寒俭清贫的情境,但其中“乞火读书”的情节,却透出一股“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的决心。
所以,我赞同把这首诗归于王禹偁名下。王禹偁早年家贫,二十九岁时,登进士第,从此踏上仕途,也算是成功人士。旧时《千家诗》的读者大多是学子,当然要以励志为主,所以此诗的主人应该是王禹偁。
这首诗中所描写的感触,现在的读者恐怕也难有共鸣,清明前一天是寒食,一律禁火,这个习俗现在我们不时兴了,再说如今也早已不用灯烛照明来读书,从邻居家借火点灯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太陌生了。现在古装剧中的人物,也都是怀里掏出一火折,“啪”的一声就打着了,不逊于打火机,其实古时哪有这样方便,王禹偁诗中所绘的才是真实历史镜头。
云平
发表于 2013-4-4 22:14:32
山菊 发表于 2013-4-3 03:4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杜诗自不用说。流水对是不是李诗的后两句?
是。流水对大多用虚词领起。
山菊
发表于 2013-4-12 05:00:48
(18) 社 日 [唐] 王驾
社日 [唐] 王驾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①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②
①鹅湖山:江西铅山县西北,现有鹅湖书院。豚栅鸡栖:就是猪圈鸡窝。
②桑柘:桑树和柘树,叶子都可养蚕。
这首诗的作者,同样充满争议。有说是张演,有的说是张蠙。现在依从《唐诗鉴赏词典》中的说法,算是王驾所作。
此诗描写的是当年春社时的热闹景象,所谓春社,是古时的一个节日,大概在立春后五十天,春分左右。这天人们要祭祀土地神,全村老少聚在一块大吃大喝一番。陆游的《游山西村》中的“箫鼓追随春社近”一句中,提到的“春社”就是指的这个节日。
说来也怪,这首诗虽然作者不明,但存疑的三个作者全都是晚唐诗人,看来晚唐之时,中原板荡,但江南之地还是没有受影响的。韦庄在《秦妇吟》曾提到:“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就是说天下大乱,江南却风景独好,人民安居乐业。
此诗中,读不出一丝晚唐衰气,倒像是盛唐时的光景:稻肥禾壮,猪满圈,鸡满窝,门户半掩就阖家出动,直喝到傍晚大醉而归。只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更多的情景却是:“运锄耕所侵晨起,陇畔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 张碧《农父》)
山菊
发表于 2013-4-12 05:10:40
(19) 寒 食 [唐] 韩翃
寒食 [唐] 韩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①
①五侯:有两种说法,一说西汉时汉成帝曾封其舅王谭等五人为关内侯。二说是汉桓帝时,封徐璜、单超、具瑗、左悺、唐衡这五个宦官为侯。诗词中一般借指权贵。
寒食这个节日,其实在清明节前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千家诗》本子中排到后面来了,按说应该在《清明》诸诗以前才对。寒食节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晋文公手下的忠臣兼孝子介子推。当年介子推于患难中辅佐晋文公,功成后却带老母去山中隐居。晋文公找不着他,就想放火把他赶出来,没想到介子推脾气倔强,坚决不出去,于是母子二人都被烧死了。
韩翃,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当时安史之乱初平,天下还是纷乱不定。他长期在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等藩镇手下效命。有关他和柳氏破镜重圆的传奇故事,我的《长安月下红袖香》一书中有详述,不再重复。
这首诗是韩翃的成名诗,韩翃原来一直在藩镇手下混,没有正儿八经的朝廷编制,而唐德宗正是读了他这首诗后,才欣赏并起用他的。当时下旨加封“知制诰”(为皇帝起草诏书的官)一职时,大臣查名册发现有两个叫韩翃的,唐德宗特意注明:“给那个写‘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翃”。
所谓“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是说皇宫中钻得新火之后,先燃烛分送“五侯”权贵之家(第十七首中提过,古人取火不易),以示恩宠。古时皇帝赐物,并非只赐十分贵重的东西,有时将几碟点心、一件袍子相赐,也是很值得大臣夸耀的恩宠。有人说这句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说是皇帝许给“五侯”寒食节也能生火的特权,其实并非如此。如果“五侯”家根本不用寒食节“熄火”,那皇帝传蜡烛干嘛?“五侯”家连蜡烛也买不起吗?
不过这首诗确实有讽刺之意,“五侯”一词,不免让人联想到汉桓帝当年,封徐璜、单超、具瑗、左悺、唐衡这五个宦官为侯的前朝故事。而唐德宗时,宦官势力也很大,德宗设置了护军中尉一职,由宦官来统领当时最重要的神策军。所以,这首诗有讽谏皇帝对宦官恩宠过度之意。
有读者说了,那唐德宗为什么中意这首诗,难道他读不懂诗中的讽刺?我觉得,唐德宗一定也读懂了诗中的意思,但他任用宦官,也是无奈之举,当初唐德宗曾将神策军交给大臣白志贞,哪知此人既不“白”又不“贞”,不但贪污饷银,还招了不少无赖商贩在军中挂名充数,这些人平时冒领津贴,根本不参加训练,战时更找不着人,于是泾原兵叛乱时,神策军居然杳无踪影。唐德宗只好在一百多个手执刀剑的宦官保护下,逃出大明宫,而没逃出的诸王、公主有七十七人惨遭屠杀。这样的情形下,换你当皇帝,你重用谁?
其实皇帝本身的能力衰落后,不可避免地将大权旁落在后妃、宦官、权臣手中,落在后妃、宦官手中还好点,如果落在权臣手中,那就像东汉末年曹家当权、后周大将赵匡胤篡位一样,更是万分的危险,改朝换代就在眼前。
唐德宗又何尝不知道这些,他读到这首诗,心中的感慨是超过我们现在某些人的简单想象的。唐德宗在历史上并不算明君,但他也不是弱智皇帝,别看有的网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很是神气,把他弄到唐德宗的位置上,恐怕更弄得一塌糊涂。读透史书后常会有这样的感慨:千万不要小瞧古人的智慧!也不要把古人想得太简单了。
云平
发表于 2013-4-13 08:59:29
哪知此人既不“白”又不“贞”,不但贪污饷银
所谓黄白,白志贞也算名副其实。;P
山菊
发表于 2013-4-16 05:02:42
(20) 江 南 春 [唐] 杜牧
江南春 [唐] 杜牧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①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①郭:外城名“郭”,山郭即指山城。
小杜这首诗,中学课本里早就讲烂了,评的人太多,诗中的好处我就不在此剥皮拆骨般地剖析了。其实有时好诗,总有些“妙处难与君说”的难处。真正品诗,是品一种味道,如同一盏好茶留在口中的馀香一样,回味良久,难以言喻。
在这里,还是说一些和此诗相关的“题外话”,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曾评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
这未免太过小气了,对于这种意见,清代何文焕在《历代诗话考索》中驳得很对:“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
其实古典诗词中的数字绝对当不得真,按杨慎这脾气,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简直就是妖怪嘛。当然也有呆瓜做出另类“解释”,比如五言千家诗的选注者王相,就解释说:“若以茎计之,应有三千余丈。”他意思是说,如果计算头发一根根长度的总和,三千丈也是可能有的嘛——呆气十足,这等铢锱必较的小家子气,和盛唐人的气度格格不入。
还有一例,宋代有个叫王祈的人,写了两句咏竹的诗,很是得意,就跑去读给苏东坡听:“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苏东坡听了笑道:“好则好矣,只是十条竹竿共一片叶也。”
其实,苏东坡本性诙谐,他当然也知道诗中的数字是当不得真的,不过见王祈不知天高地厚,就借此取笑他一下罢了。王祈诗中的这种“BUG”,其实著名的大诗人也常犯,比如老杜的《古柏行》中就写道:“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这两句后来就被《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挑出毛病来了,我们知道沈括?著名的数字家、科学家,他一算,好嘛, 粗也就“四十围”、高却是“参天二千尺”,比例严重失调,于是笑道:“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
其实,诗不是工程图纸,里面的数字不可进行科学推算,“参天二千尺”和“飞流直下三千尺”、“扶摇直上九万里”等,都不可较真。有这样一则趣事足以作为注解:“黄金如粪土,朋友值千金。”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句很正常的谚语,但学者金岳霖先生打趣说,从这句话可以推出“出卖一个朋友,可得千两大粪”的结论。可不是吗,一个朋友=一千两黄金,而黄金=大粪,这种“数学推论”是不可用于文学的,不然必将得出啼笑皆非的结论。
对此,鲁迅先生在《诗歌之敌》中曾有精辟的论述:“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所以感情冰结的思想家,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
除了这一段公案外,还有人瞎评论,说“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句,是讽刺唐朝皇帝佞佛,这也是无稽之谈。小杜在此提到佛寺,是强调历史沧桑,我们看能保留长久的古迹,往往是佛塔之类,一则佛塔之类多用砖石结构,防朽防火,二是古人多数迷信,对于佛寺佛塔还是常有敬畏之心的,不敢乱拆乱毁。
凭吊江南的古迹,穿越时空的烟雨?这正是此诗浓郁醇洌的韵意。这和《千家诗》五言绝句中所选“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的意境是一样的。后人如果误以为是在挖苦讽刺,不免太刻板无趣。
小杜曾有“青苔寺里无马迹,绿水桥边多酒楼”、“九华山路云遮寺,青弋江边柳拂桥”等众多诗句,看来他自叙“倚遍江南寺寺楼”并非虚言。由此也可看出,他对佛寺之类并无恶感,绝非韩愈那样恨不得拆尽天下佛寺才好。
有人说“诗无达诂”,但诗也不是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觉得品诗不要读歪,尽量能和作者当时的情怀共鸣,?能真正欣赏到好诗骨子里的风情。
山菊
发表于 2013-4-16 05:14:19
(21) 上高侍郎 [唐] 高蟾
上高侍郎 [唐] 高蟾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①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①碧桃:重瓣的桃花,相传为仙人所种。
这首诗的原题为《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此处给简化了,由此可见《千家诗》“少儿读物”的某些特征。诗题简化后,对儿童或学识浅的人来说,易读了些,但有个坏处,就是掉失了不少信息。如本诗改题后,不能一眼就看出这是高蟾应试不中后给住在长安永崇坊(大雁塔正北不远)里的高侍郎所写的自荐诗。
高蟾是晚唐诗人,他家境贫寒,但笔下气势雄伟,倜傥不凡。为人甚有侠气——“虽人与千金,非义勿取”。他连考了十年,也没有考中,曾自叹:“颜色如花命如花。”
这首诗写于又一次榜上无名之后,诗题中的“高侍郎”,《千家诗》旧书注为高骈,错。高骈从未主持过科举“工作”,而且在乾符二年(公元875年)这样的时候,高骈正在成都杀人呢,根本没在长安。《唐才子传》作“马侍郎”,我们知道,草体的“高”和“马”二字相近,发生形讹的现象并不稀奇。至于到底是姓“高”还是姓“马”,如今已难以查考。
晚唐科举日渐腐败,于是形成必须要有权贵举荐才能高中的现象。一般的寒门子弟,想要金榜题名,已是越来越难。其实在盛唐时,王维不也是陪玉真公主弹琴喝酒后才换得“解头”吗?
杜牧也是由太学博士吴武陵极力向主考官崔郾推荐后才高中的。当时有好多人嫉妒得眼发红,纷纷找崔郾说杜牧的坏话,说他“不拘细行”——道德品质不合格。崔郾道:“已许吴君,牧虽屠沽,不能易也。”意思说,我早许诺人家了,就算杜牧是杀猪的,也得让他当第五名。当然杜牧绝非杀猪的粗人,就是当状元也完全够格。
还有一个叫卢储的学子,被尚书李翱的女儿看中,李翱溺爱女儿,于是将他点为状元,并招为爱婿。奇怪,这样真实的浪漫故事,怎么没有人写成戏文呢?
但浪漫的故事总发生在少数人身上,好运气的没有这样多,而且这些人的身世也都相当高贵:王维是太原王氏名门,杜牧的祖父是前朝重臣,表兄是当朝驸马,卢储也是“海内四姓”之一的范阳卢氏。唐代末年,曲江的杏花宴,越来越成为名门子弟预订的酒席。普通的寒门士子们送的“行卷”很多根本到不了贵人的案上,据说主考官府上看门的老媪根本不买灯烛,每晚就用这些“行卷”的卷轴点火,多少心血凝成的文字就这样无望地化为灰烬。
好在高蟾的这首诗,高侍郎还是看到了,第二年,他保荐了高蟾,高蟾终于得中了,从此青云有路,后来官至御史中丞。
这首诗的诗意大家都明白,就是用天上碧桃和日边红杏,比喻那些有背景的榜上题名者,而自己像一朵秋江上的莲花,虽然东风不照顾她,却高洁自守,不怨不艾。
《北梦琐言》曾评说,此诗“盖守寒素之分,无躁竞之心,公卿间许之”。 其实说是“不怨”,其中还是透着不满的,只不过诗意寄兴深微,有雅量高致之感。相比之下,杜荀鹤的《投江上崔尚书》就显得直露浅躁了:“闭户十年专笔砚,仰天无处认梯媒。”而落第学子胡曾的诗更尖锐:“上林新桂年年发,不许平人折一枝。”堪称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但是这样的诗让“当路子弟忌之”,引起了贵族阶层的强烈不满,所以《北梦琐言》指出,这正是高蟾能得中,胡曾、罗隐等“猵躁”的才子终生沉沦的原因。直到今天,也是如此,个性过强的人,很难在公司中得到重用,凡事敦厚含蓄点的才能是职场达人。
然而,应该说,这样的科举制度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当权门子弟们将曲江、杏园渐渐变成他们的私人会所,雁塔题名成为他们小范围的沙龙时,大唐江山已是将溃的险堤。权贵们冷笑着对胡曾、罗隐这样的书生关紧长安的大门时,可想到其中有一个下第举子,他不会像高蟾这样淡定地伫立在秋江上,他攥紧了拳头:“我花开后百花杀!”他会带着冲天的杀气回到长安,杀!杀!杀!——“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他,就是黄巢。
附:高蟾的诗我很喜欢,有些句子相当好,忍不住摘几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人生莫遣头如雪,纵得春风亦不消”;“野水千年在,闲花一夕空。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
山菊
发表于 2013-4-17 04:58:20
(22) 绝 句 [宋] 僧志南
绝句 [宋] 僧志南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①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①短篷:有篷的小船。藜:一种茎质坚硬的植物,常作手杖用。
少林武僧功夫过人,而古往今来的文僧也为数不少,能诗者所在多有。然而,古人评论道,有些诗僧一味模仿俗家,具有为人诟病的“酸馅气”(指太过迂腐)和“蔬笋气”(指太过寡淡),这都是僧家写诗之忌。不过本篇作者僧志南虽是和尚,这首诗却写得不枯不淡,绝无上面所说的瑕疵,也没有诗僧们常见的僧佛气、禅偈气。
这首诗的点睛之笔,当在后一联:“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杏花雨”一词,前人也用过,南唐潘佑有一首诗句就是“深院帘垂杏花雨”。而“杨柳风”一词用得更多,此处就不举了。僧志南这首诗的妙处是并非生造工整的对句,而是捕捉住春雨“沾衣欲湿”、 春风“吹面不寒”的特色,将春景写得细致入微,一派新春气息。活泼泼,盎盎然,欣欣然,跳动着春的脉搏。
僧志南是南宋时的诗僧,有时也写作释志南。一般选本多注生平不详,而《诗人玉屑》(宋魏庆之撰)中记载,他曾得到过朱熹的大力赞赏和推荐:
晦庵(朱熹)尝跋其卷云:“志南诗清丽有余,格力闲暇,无蔬笋气。余深爱之。”后作书荐至袁梅岩,袁有诗云:“上人解作风骚话,云谷书来特地夸。杨柳杏花风雨外,不知诗轴在谁家!”(注:诗中第一句所说“风骚”,是说《诗经》《离骚》,并非卖弄风骚的意思,不然志南一个秃头和尚,有何风骚之处?而“云谷”是指朱熹书院所在地,借指朱熹。)
我们看,朱熹很喜欢僧志南的这首诗,并推荐他投奔一个叫袁梅岩的人,袁也夸赞了他一番。由此可以窥见,僧志南也是个喜欢热闹,热衷于和士人们来往的和尚。僧志南的其他事迹,目前的资料难以找到更详尽的,近年来从日本发现了一本古书,叫《中兴禅林风月集》,记载了不少南宋诗僧的著作,明确指出僧志南为“武夷僧”。看来和朱熹活动的地方相近,两人有过密切交往。
由此也可以看到《千家诗》选注者的特殊偏好,那就是太“粉”程朱了。僧志南这首诗是好诗,但凡和程朱沾边的诗,肯定优先入选,联系到上一篇中说科举选士要有人保荐汲引才行,不禁感叹,原来这诗歌入选与否,也和“背景”有关啊。当然,这里不是说僧志南这首诗不好,而是我又突然为那些本身也相当好,但没有被选入大众选本的好诗抱不平。
山菊
发表于 2013-4-17 05:03:52
(23) 游园不值 [宋] 叶绍翁
游园不值 [宋] 叶绍翁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首诗也是我们从小就背熟的,诗意就不用多解释了。此诗最精彩的也是后两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其实“红杏出墙”这样的意境,唐人诗中早就写过,如“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温庭筠《杏花》)、“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吴融《途中见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吴融《杏花》)等等,都写出了杏花出墙时的娇态。
而陆游的《马上作》一诗中的两句与此更为相似:“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当然,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叶绍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句比陆游的“杨柳不遮春色断”更为新警。看来名家的诗也不见得处处好过无名小卒。叶绍翁的名气比陆游要差多了,但就诗论诗,这两句更为生动,要强过陆游。
后人谈及“红杏出墙”,往往引申到已婚的女人偷情。有人甚至觉得叶绍翁如果得知后人把自己的诗“发挥”成这样,会气得“再死一回”。这首诗中或许没有隐含这样的意思,不过杏花在古诗文中早就有“作风不正派”的名声。唐人薛能有《杏花》一诗说:“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到杏花时也说:“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子累累。余初不信,而试之果然。是树之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
正所谓“淫者见淫”,纯真的小学生琅琅而读时,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只有我们这些成人才有了这些成人思维,汗!古语云:“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仿此语,可改为“童子智少,愈少而愈纯;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浊”。
山菊
发表于 2013-4-17 05:16:30
(24) 客 中 行 [唐] 李白
客中行 [唐] 李白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白这首诗,写得流畅自然,一气呵成。这也是白诗的特色。此诗我们极为熟悉,不过有几点还是需要探讨的。
第一,诗中的兰陵,一般认为是山东临沂的苍山县。有了李白这首现成的诗歌广告,于是山东兰陵集团就生产起“兰陵美酒”来。但不少人质疑,因为唐诗中说起兰陵,往往指的是江苏常州。如王维的《同崔傅答贤弟》:“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李嘉祐的《送陆士伦宰义兴》:“阳羡兰陵近,高城带水闲”;陈羽的《送辛吉甫常州觐省》:“西去兰陵家不远,到家还及采兰时”等诗句,都不是指山东的兰陵。而且袁枚《随园食单》有《常州兰陵酒》一篇说:“唐诗有‘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之句。余过常州,相国刘文定公饮以八年陈酒,果有琥珀之光。”
第二,这里的“郁金香”,并非指现在常见的郁金香花。郁金是指一种产于我国南方的姜科植物,《唐本草》云:“郁金生蜀地及西戎。苗似姜黄,花白质红,末秋出茎心而无实,其根黄赤。”因为郁金气味芳香,入口辣。李白可能是以此比喻美酒的香醇。有人解析此诗,说“兰陵美酒”是用郁金香草浸后而成的,也未必。很可能和下一句“琥珀光”一样,都是借来形容美酒的味和色的。
读了李白这首诗,我们不禁为传说中的兰陵美酒垂涎欲滴。那么,李白当年品尝的酒是不是真的就具有绝佳滋味呢?也未必,我们知道,李白笔下常说些“大话”,像天姥山只是一座海拔不足千米的小山,到了李白笔下,就成了“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慕名去寻访的人无不大失所望,哪有什么“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所以,真喝到李白当年的“兰陵美酒”,未必会觉得强过如今的茅台和五粮液。
要知道唐朝时没啤酒,也没现在的高浓度白酒,按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记载的几种唐酒造法,成品酒的酒精含量当在3%到15%之间,近似现在的熟啤、干啤或者加饭酒。蒸馏技术要等元朝后才流行,到了明代,才有和现代类似的白酒。有些人逢古必崇,认为古人造的东西,就一定好过现在,这也是一种误解。
山菊
发表于 2013-4-18 04:59:57
(25) 题 屏 [宋] 刘季孙
题屏 [宋] 刘季孙
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①
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②
①底事:什么事。
②芝山:江西鄱阳县北的一座小山。
此诗作者刘季孙,字景文,想必大家对他比较陌生。不过提到另外一首苏轼的《赠刘景文》,大家可能就有点印象了:“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刘季孙是北宋大将刘平之后,他和苏轼、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关系都非常好,苏轼曾在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十一月,特意写了一封奏折,推荐刘季孙,称他是功臣之后,提到刘平当年孤军抗击西夏最后英勇战死的事迹,强调刘季孙是忠臣唯一在世的儿子,才干也很出众等等。苏轼的推荐还是起了作用的,刘季孙不久被升为知州,不过当时刘季孙都五十八了,又过了两年,就去世了。
刘季孙性格豪迈,有武将之风,死后家无余财,仅有书画万卷。张耒有诗说:“将军好书如郄縠,文史随船三万轴。”(《送刘季孙赴浙东》)郤縠是春秋时的儒将,看来刘季孙颇有将门虎子之风,不似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文人。
本篇原题为《题饶州酒务厅屏》,写于刘季孙早年任饶州酒务一官时。宋时官府垄断酒业,个体酒户只能从官办的酒厂批发酒来零售,刘季孙就管这事,类似于现在的烟草专卖局局长。《石林诗话》中曾记载:王安石为江东提举刑狱时,巡查到此处,将要评估刘季孙的工作成绩。来到厅前,见屏风上题着这首诗。读罢大声称赞,一问左右,说是刘季孙所写,于是召他来谈诗论文,酒务方面的情况倒一句没提。等王安石回到旅驿,有不少此地的学子聚在门前,请求派一个主管教育的官,王安石马上就点刘季孙来主持。一时传为佳话。
刘季孙的这首诗,看似悠闲恬淡,但“说与旁人浑不解”一句,透出郁郁不得志的无奈,而“杖藜携酒看芝山”,则透着百般无聊。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刘季孙找不到知心的朋友,于是只好携酒登山消遣了。以刘季孙的文武全才,却出任小小的一介酒务俗吏,实在是太委屈他了!不过,刘季孙的诗却读不出筋骨尽露的浅躁之气,不是那种哭哭啼啼或跳脚大骂的风格,而是襟抱开阔,气度雍然。
宋人很推崇这种气度,不喜欢罗隐那样尖锐直切的。正如宋代严羽《沧浪诗话》中所说:“其未流甚者,叫躁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这也是王安石读懂了诗中的喻义后,对他极为推许的原因。
前面我们看过一首王安石的诗:“金炉香烬漏声残,剪剪清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仔细品味下,你会发现和此诗中的意境有相通之处,都是借风景婉曲地表达心中的郁闷情绪。英雄惜英雄,才士重才士,所以王安石才对刘季孙格外照顾。
山菊
发表于 2013-4-18 05:07:25
(26) 漫 兴 [唐] 杜甫
漫兴 [唐] 杜甫
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①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①芳洲:长满花草的水中小岛。
老杜这一首诗,是《漫兴九首》中的一首。这组绝句写于杜甫住到成都草堂后的第二年。其时为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安史之乱尚未平息,江淮大饥,四海动荡,难得安稳。杜甫这组诗,虽然写的是大好春光,但他心怀愁绪,正所谓“人当适意时,春光亦若有情;人当失意时,春色亦成无赖”(清仇兆鳌语)。诗中处处都是恼春烦春之情,可谓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绝好注脚。
不同的人,不同的时刻,看到同样的情致,心情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这“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的景象被林黛玉看到,她肯定是哭得梨花带雨般给柳絮写:“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给桃花写:“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绝不会把“颠狂”和“轻薄”加在她们头上。
而老杜是个大男人,加上此时心情烦躁,所以看什么都生气,于是连柳絮也成了“颠狂”的,桃花也成了“轻薄”的。有的《千家诗》注本上说老杜是以“柳絮”和“桃花”来形容“国事败坏”、“小人当政”。比如有人这样说:“在诗人笔下,柳絮和桃花人格化了,像一群势利的小人,它们对春天的流逝,丝毫无动于衷,只知道乘风乱舞,随波逐流。”这样的评法纯粹是无稽之谈,又犯了胶柱鼓瑟的毛病。此类观点评诗时误导了读者,还算罢了,要是赶上“文字狱”的时代,就怕这样的人凡事牵强附会,不知要弄得多少颗人头落地。
其实,通读了《漫兴九首》后,你会发现,此时的老杜,心情烦躁到极点,看啥也不顺眼。比如第一首中称大好春光为“无赖春色”,嫌花开的不是时候,莺叫的烦人(“花开深造次”、“莺语太丁宁”),第三首中又嫌人家燕子口中衔的泥弄脏了他的琴书(“衔泥点污琴书内”),等于见谁和谁急,这时候你就算端着笑脸给老杜送盏茶,他肯定也是一袖子给你胡撸到地下,当时他就这精神状态。
其实,老杜平时对燕子也好,桃花也好,都是挺喜欢的。老杜有诗:“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这里的燕子仿佛就是他的知心朋友一般。对于桃花,老杜平时也是喜爱有加,他的草堂落成之后,曾写诗向县令萧实要了一百棵桃树苗:“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其实在《漫兴》这组诗的第二首中,老杜刚刚还埋怨风折断了他的桃花树:“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可是这第五首中,反过来就骂起“轻薄桃花”来?。
所以,这一组诗初读之下似乎颠三倒四,不可理喻,其实正恰当地反映了老杜当年焦首煎心的真实情态。诗题为“漫兴”,有兴之所至随手写出之意。不事雕琢,尽其本色,是唐人的优点,更是这首诗的亮点。所以不要以“探秘”、“索隐”般的眼光去读,盛唐人还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来绕着弯说话。
山菊
发表于 2013-6-26 01:44:27
(27) 庆全庵桃花 [宋] 谢枋得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①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②
①桃源:《桃花源记》中的典故。写一群人为避秦朝战乱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居,寄托了陶潜理想中的社会。
②问津:津指渡口,此处是说桃源之地,不愿外人来寻找。
这首诗,一开始在《千家诗》中也看过,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红楼梦》中袭人所抽的花签。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回中,袭人抽了一支桃花签,上书“武陵别景”四字,又题了“桃红又见一年春”这样一句诗。
《红楼梦》中,整首诗被曹雪芹借来讽刺袭人,句句贴切刺骨:“寻得桃源好避秦”是说袭人在贾府败落后先找自己的安乐窝了,“桃红又见一年春”是讽刺她再嫁蒋玉菡犹如两度春风。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曾说,如果把“渔郎”换成“优伶”,就像是专门讽刺袭人而写的了。
不过,诗的原意与此大异。此诗是南宋爱国诗人谢枋得所写,宋亡后,他隐居武夷山,自称其居处为“庆全庵”,顾名思义,有战乱时庆幸尚能全生的意思。诗人希望,此处就像可以躲避暴秦的桃花源,可以避开元朝统治者的迫害。这“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两句,看似写得清丽幽美,但了解了当时的背景后,你会感到,背后是深深的惶恐和担忧。
此前,在抗击蒙古的战火中,谢枋得的妻子与女儿都自尽完节,谢枋得的两个兄弟、三个侄子也先后牺牲。只剩下谢枋得孤零零地一个人,隐姓埋名,流亡在福建建阳一带的山野之间,以卜卦、贩履和教书为生。然而,元朝统治者最终还是发现了他的踪迹,公元1288年的冬天,大雪纷飞,元朝官吏强迫谢枋得北上大都,要他为新朝效力。然而,谢枋得到了大都后,问明宋朝太皇太后谢氏的坟墓和宋恭宗所在的方向,恸哭礼拜后就坚持绝食。在绝食五天后,谢枋得终于为国尽节。
知道了这些,我们就不会把这首小诗看成是闲情逸致类的东西了,桃花的红,也不再是娇艳的明媚,这背后隐藏着乱世血光,还?谢枋得“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的一颗赤心。
山菊
发表于 2013-6-26 01:49:34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3-6-25 13:01 编辑
(28) 玄都观桃花 [唐] 刘禹锡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29) 再游玄都观 [唐] 刘禹锡(1)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两首诗是刘禹锡的名作,且大有关联,所以就放在一起评说了。
第一首诗原名为《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按照通行的解说,其背景是: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失败后,刘禹锡和柳宗元等八位支持革新的大臣被贬为司马这样的九品芝麻官,坎坷蹭蹬十年后,刘禹锡才被召回京城。
此时他游了玄都观后,写下第一首诗。诗中“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一句,大有讽刺意味,表达了对当权者的不满,于是又遭到报复,他被贬到更为偏远的广东连州。但十四年后,不屈不挠的刘禹锡重又回到京师,以胜利者的姿态写下了“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豪言。这就是第二首诗的由来。
关于这两首诗的解释,不外如此。这些故事,大家想必早已熟知,中学课本中应该就讲过。在这里我们想发掘一些更深刻的背景故事:
一、“二王、刘、柳”到底是不是进步的“革新派”?
以王伾和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在历史上声名狼藉,口碑很不好。史书载王叔文志大才疏,虽然围棋下得不错,但气量狭窄,见识短浅。王伾更是相貌丑陋的小人,据说王叔文和王伾贪污纳贿,任人唯财,门口挤满送礼的“昼夜车马如市”。甚至有人怕送不上礼,于是像现在高考时订下考点附近酒店一样,争相给王府附近的饼铺、酒馆送上一千文钱的住宿费,临时住下来,以便能第二天清早,头一个送上厚礼。王伾特意做了个大木箱子,盛满纳贿得来的金银宝贝,晚上夫妻俩都要拿出来看一遍,后来干脆在箱子上铺了被褥,睡在上面心里才舒坦。
二王及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对待政敌也是很凌厉的,他们贬了御史中丞武元衡,罢了侍御史窦群,驱韩皋为湖南观察史。《旧唐书》说他们:“任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刘、柳。”
“二王、刘、柳”虽然有一系列的“革新措施”,后人也常赞许他们限制藩镇势力和打击宦官,但要知道,二王等人也和宦官李忠言、后妃牛昭容勾结在一起,他们和宦官俱文珍之间的斗争,难说不是宦官内部狗咬狗的斗争。至于削藩,他们的政敌干得更漂亮,历史上对“元和天子”及群臣削藩的功绩无不赞叹。
二、贬斥刘禹锡的皇帝、政敌是什么人?
小时候误认为贬斥刘禹锡的皇帝一定是个败家亡国的昏君,可后来却知道,当时的天子是让唐王朝一度又焕发出盎然生气的唐宪宗。史书中夸其为“承十一叶之基运,荡六十年之妖气”,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安史之乱后,唯一杰出的皇帝就是唐宪宗了。唐宪宗李纯和武元衡、裴度等(这些都是刘禹锡的政敌)定策削藩,兵发西川捉刘辟,师出镇海擒李錡,雪夜入蔡州,活捉吴元济。这些穷凶极恶的藩镇纷纷授首,唐王朝重现了难得一见的中兴气象,有人称为“九世纪中的一抹初阳”。
李商隐《读韩碑诗》曾赞道:“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张祜诗中也夸:“万古元和史,功名万古殊。”就连刘禹锡自己听说了平定蔡州的奇迹后,也写下了“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这样的诗句。
真实的历史往往很吊诡,非黑即白,非忠即奸的脸谱化分法是很荒唐的,正如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品德高尚、学识广博的士子,却一生成为政敌一样。所以,我们也不要把刘禹锡、柳宗元的政敌都想象成白鼻子奸臣。
此外,还要点明的是,刘禹锡写了第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后,引起当时皇帝和权臣们的反感确是事实,但对于他的“报复”也并不算多残酷。刘禹锡本来是朗州(湖南常德)司马,乃是芝麻小官,现改为连州刺史,则是地方行政一把手。用现代的情形来“汇兑”一下,大致相当于由局级干部提升为地级市的市委书记。官职升了不少,只不过就是地域偏远了点。
再就是,刘禹锡写第二首诗时,皇帝已走马灯般地换了好几位,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当年的政敌几乎死绝,如今重来京师,大有物是人非之感。“前度刘郎今又来”,当然有胜利宣言的意味,但也并不是单纯地耀武扬威,其中包括了对人世沧桑的感叹。
正如金庸小说中写的故事:《九阴真经》的作者黄裳,苦练武功后,想找仇家报仇,但吃惊地发现仇家全死光了,杀死他们的不是刀剑,而是时间。因为黄裳沉迷于钻研武功,不觉过了七八十年,那些人全都老病而亡。刘禹锡身体健壮,熬死了唐朝五代皇帝,也熬死了所有的政敌,于今尘归尘,土归土,刘禹锡心中,想必也不尽是胜利的喜悦吧。
同一时段的刘禹锡还写下过这样的诗句:“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可以和《重游玄都观》一诗相印照。
另外,按《千家诗》的体例,从二十八到三十一这四首诗,都应该是写桃花的,但这四首诗,没一首是单纯写桃花的,我觉得要选桃花诗,还不如选上崔护的“人面桃花”那一首,只不过那是爱情诗,《千家诗》旧时是面对小学生的,那首诗的情调有点“少儿不宜”。
山菊
发表于 2013-6-26 02:32:47
到处停留的叶子 其实啊,我觉得品诗的一大乐趣就是和爱好相同的人斗嘴@到处停留的叶子
嗯~~~原来偶们在清谈就是这样的,那楼能歪到天外去:)
可惜好几个老师,包括小渊,都不太适应爱坛的环境。如今光剩筐仁两位老师这嘴就斗不起来了{:215:}
秋媪是专管端茶续水扫瓜子壳的{:189:}
山菊
发表于 2013-6-26 04:15:45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3-6-25 15:17 编辑
到处停留的叶子嗯,我的梦想就是拥有这么一家茶馆呢! 最好是在我喜欢的大学附近,常客就是老师学生,天南海北,风花雪月,指点江山,尽情斗嘴,哈哈~梦想罢了
葭蕙说等她退休了就要开一个这样的茶馆,不为赚钱,就是聚友~~~我也等着哩:)
@到处停留的叶子
@葭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