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寿草考
序章:初见寿草
万历二年的春天,我到礼部任职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一件怪事。那天早晨天还没亮,礼部大院里就传出一阵骚动。一个老吏员站在墙角,指着一株草惊慌地喊:"快看!寿草今早没精神了,这可是大不祥啊!"
我拿着新到手的委任状,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打听,就见几个官员快步走到那株草前,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更有甚者掏出本子记录起来。我仔细看那株草,不过半人来高,叶子确实有些蔫,但也算不上什么异样。
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位想必就是新来的王主事吧?"
我转头一看,是个面色枯黄的老吏员,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咱们礼部这株寿草可大有来头。听说是太祖皇帝年间就有的,能预知吉凶。最近张首辅大人对它可是格外上心呢。"
我正要说话,只听得院子里一阵骚动。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人大步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众人纷纷行礼,有人低声说那是祠祭司郎中刘大人。
"张大人要的《京师草木志》编得如何了?"刘郎中的声音不大,但语气里带着威严。
那个老吏员立刻点头哈腰:"回大人的话,已经在编了。不过这寿草的部分还得请个明白人来写..."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刘郎中也转过头来:"哦?这位就是新来的王主事吧?听说你善于著文?"不等我回答,他就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我:"这寿草一事,关系重大。张大人说了,要把各地祥瑞征验写入考成法,作为考核官员的依据。你好好写,莫要辜负张大人的期望。"
我捧着那本《京师草木志》,心里直打鼓。那老吏员见状,悄悄把我拉到一旁:"王主事啊,老夫在礼部三十年,知道的事情多着呢。这寿草说来话长..."
天色渐暗,我们坐在僻静处,他压低声音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原来去年张居正推行考成法,各地官员为显政绩,纷纷上报祥瑞。有说发现千年灵芝的,有说掘出龙骨的,甚至还有人说见到凤凰落在衙门屋顶。于是这株不起眼的寿草,就成了朝廷认定祥瑞的试金石。
"所以啊,"老吏员意味深长地说,"你写这个不能太实在,也不能太离谱。张大人要的是个说法,不是个实据。"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要怎么写?"
"你是秀才出身,不懂官场。"他叹了口气,"这寿草啊,就跟仕途一样,有真有假,但关键是要让人信。你说它能辨吉凶,那就得让人觉得它真能辨吉凶;你说它通灵异,那就得让人觉得它确实非同寻常。"
我看着手中的册子,突然明白了什么。这哪里是在写一株草,分明是在编一个谎,一个需要所有人都相信的谎。
夜色渐深,礼部大院里只剩下那株寿草在风中轻轻摇曳。我望着它普通的模样,不禁想起一句话:世间万物,何以成其神异?不过是人心所向罢了。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小小的寿草,将卷起一场影响朝局的风波。而我,也将在这场风波中,亲身经历一段荒诞不经的往事。
"对了,"临走时老吏员回头说,"你别看这寿草现在蔫头耷脑的,过两天就好了。"
"为何?"
"每到春天,总有些命妇来这里求子。她们觉得寿草通灵,掐几片叶子回去煮水喝。"他笑着摇摇头,"你说这算不算灵验?"
我看着手中那本《京师草木志》的扉页,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万历二年春月"几个字。这一年的春天,注定不会平凡。
第一部:《寿草年谱·其一》(1574-1582)
第一章:考成新规
万历二年三月,内阁送来一份文书,要求礼部配合考成法的推行,制定祥瑞征验的考核标准。这事交到我手上时,我正在为《寿草品性考》的开头发愁。
说来也怪,这株寿草明明就长在礼部的院子里,可要写它的来历,却无人说得清楚。有人说它是太祖年间就有的,可翻遍正统年间的《礼部志》,连一个字也没提到;又有人说它能预知吉凶,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它真正预言过什么。
正当我为此烦恼时,各地的奏章像雪片一样飞来。先是南直隶上报发现一种"识天草",据说叶片向东倾,必有东风;叶片向西倾,必有西风。紧接着,山东布政使司也报告发现"辨善草",说是这草见了善人就开花,见了歹人就枯萎。没过几天,连偏远的广西都来报,说在衙门后院发现了一种"仕途草",能让人梦见自己升官。
这些奏章都摆在我的案头,我一边读一边叹气。倒不是说这些故事编得不好,相反,它们都写得情真意切,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只是这些故事里的草,怎么都跟我们礼部的寿草那么相似?
有一天,我正在整理这些材料,老孙突然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封信:"这是浙江一个同年托人带来的,你看看。"
信是一个县令写的,说是他们县也想报一株祥瑞草,还请我帮着参详。我打开信看了看,不禁笑出声来。原来这位县令在后院发现一株草,开的是红花,可第二天再看时,花却变成了白色。他准备上报说这是"知命草",能预示官运。
"你笑什么?"老孙问。
"这不是牵牛花吗?"我说,"这花本来就是早上红晚上白,哪有什么神异?"
老孙也笑了:"可人家已经把折子递上去了,说这草如何如何神奇,还画了图,写了诗。现在整个县城都传遍了,说是祥瑞降临。"
我一时语塞。是啊,一株普通的牵牛花,经过巧妙的包装,再加上众口相传,就这样变成了祥瑞。这不正是我们礼部寿草的翻版吗?
这时,刘郎中派人来传话,说张居正要看《寿草品性考》的初稿。我连忙翻开案头的文稿,只见开头写道:
"寿草者,瑞草也。其性通灵,其形独特。春发其荣,冬蓄其秀。上应天时,下察人事。凡朝廷有喜,其叶必茂;天下有忧,其色必变..."
我盯着这段话看了许久,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些文字,不正是在帮着制造另一个谎言吗?
当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些奏章,又想起那株可怜的牵牛花,心中不禁感慨:这考成法下的官场,竟比这春天的野草还要疯长。
正感叹间,忽听得院外传来脚步声。我起身查看,借着月光,看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围在寿草旁边。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值夜的吏员,他们手里拿着水壶,正在给寿草浇水。
"这是做什么?"我问。
他们吓了一跳,见是我才松了口气:"王主事,这不是明天张大人要来看寿草吗?我们怕它有个闪失,所以..."
我忍不住笑了:"你们倒是比我还用心。"
一个年长些的吏员叹道:"没办法啊,现在朝廷里谁不知道这寿草?要是它真有个好歹,我们这些人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突然明白了:在这考成法的天下,人人都在编织美梦,而我们,不过是这场大梦中的一个小小注脚罢了。
第二天,我继续写《寿草品性考》,心里却在想:这株草究竟是为谁而生?为官员们的政绩?为百姓们的信仰?还是为了这满朝廷的虚妄?
几天后,我接到一份来自江西的奏折,看得我冷汗直冒。这份奏折是吉安府一个知府写的,说他们府城近来也出现了一株奇草,和京城礼部的寿草一般无二。不仅外形相似,连预知祸福的本事都一样。
这事传到张居正耳朵里,他立即派人去查访。结果可想而知——那株草是知府从他乡里老家移栽过去的。更有意思的是,当地百姓早就知道这是普通的野草,可没人敢说破,反而跟着编故事,说这草曾经预言了去年的大旱。
张居正大怒,下令革了那知府的职。可这事在朝廷里传开后,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各地官员纷纷上书,说自己辖区内的祥瑞草都是"真的",还请朝廷派员核查。
这天,刘郎中把我叫去,说是要商议个事情。
"王主事,你说这祥瑞草的事,该怎么收场?"他问我。
我心里明白他的意思。自从考成法推行以来,祥瑞草已经成了地方官员显示政绩的新方式。可这事越闹越大,总有收不住的时候。
"依我看,"我斟酌着说,"不如就着《寿草品性考》立个规矩。既然天下只有一株寿草,那其他的草,不管多么神异,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刘郎中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你把这个意思写进去,让张大人看看。"
于是我又增补了一段:
"天下祥瑞,以寿草为首。其他草木,纵有灵异,亦不过是感应天地之常理。若说预知祸福,辨别善恶,则非寿草莫属。盖天生一瑞,以正万物,此乃朝廷之祥瑞,非寻常可比..."
这段话写完,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这分明是在用一个谎言来制止更多的谎言。可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悲凉。想当初张居正推行考成法,本是为了整饬吏治,谁能想到会演变成这样一场闹剧?
那个被革职的知府后来怎么样了?据说他在回乡路上写了一首诗:
草木本无知, 人心自添异。 可怜寸土地, 空结祥瑞志。
这首诗很快在官场上传开了,但没人敢公开议论。倒是老孙看到后,意味深长地说:"这诗写得好,可惜说得太明白了。"
是啊,在这个时代,真话反倒成了最危险的东西。
六月的一天,张居正派人来要《寿草品性考》的全稿。我把誊写好的文稿呈上去,心里却在想:这份考成新规,到底考的是什么?是官员的政绩,还是人心的诚信?
夜深人静,我又一次站在寿草旁边。月光下,它依然那么普通,那么平凡。可就是这样一株草,却牵动了多少人的心思,编织了多少美丽的谎言。
想到这里,我提笔在《寿草品性考》的末尾加了一句:
"寿草之奇,不在其形,而在人心。"
这句话,既是对寿草的评价,也是对这整个时代的注解。
第二章:草木志异
那是万历二年八月的一个早晨,我刚走进礼部大院,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寿草旁边议论纷纷。走近一看,只见那株寿草开出了一朵前所未见的花。花瓣呈深紫色,中间带着淡金色的花蕊,在晨光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这是祥瑞!"有人惊呼,"寿草开花,必有喜事!"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朝廷。各派官员纷纷前来"瞻仰",人人都要发表几句高见。张居正的支持者说这是天意显现,表明新政得到上天认可;而反对派却暗示这紫色太过妖艳,恐怕不是好兆头。
刘郎中让我赶紧记录下这件事:"王主事,此事非同小可。你写个详细些的记载,要把花的颜色、形状都写清楚。对了,最好再配几句吉祥话。"
我正在考虑怎么写,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寿草周围的土壤看起来有些不太寻常,颜色比往常要深,还泛着一种特殊的光泽。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一种特殊肥料。那是用猪粪和某些矿物调制的,据说可以让花开得特别艳丽。抱着这个想法,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取了一点土样回去查看。
果然不出所料,这土里确实掺了那种肥料的成分。而且从使用的手法来看,显然是个懂行的人干的。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老孙,他却笑着摇头:"你这个人啊,太实在了。现在满朝廷上下都在议论这是天降祥瑞,你倒好,非要去查这查那。"
"可这明明就是..."
"嘘!"老孙打断我的话,"有些事情,知道就好,不必说破。你看看,现在多热闹?"
确实很热闹。礼部衙门门口排起了长队,都是来看寿草开花的官员。每个人看完都要发表一番高见,有的甚至当场赋诗,说什么"瑞草呈祥应景运,紫花吐艳证新天"之类的话。
更有意思的是,不同派系的官员看到的"异象"也不一样。张居正的亲信们说花蕊分明是金色的,这预示着国库很快就要充盈;而山东派系的官员却说花瓣上隐约可见青色,这暗示着民间疾苦未除。
我被指派专门记录这些"见闻",写着写着就忍不住想笑:同一朵花,怎么到了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
这时,一个老太监走过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王主事,你知道吗?万历皇帝听说这事后,很是高兴。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派人来看呢。"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惊。如果皇帝来看,那这花能保持现在这样的状态吗?
正发愁时,忽然看见几个值夜的吏员鬼鬼祟祟地往寿草那边走。我跟过去一看,原来他们每天晚上都会给寿草浇一种特制的水,水里似乎还加了什么东西。
看来我猜对了,这哪里是什么天降祥瑞,分明是人为的结果。可笑的是,真相就在眼前,却没人愿意去看。
一天晚上,我在院子里遇到那个配制肥料的老吏员。他喝得有些醉,嘴里嘟囔着:"这些人,一个个都装傻充愣。还祥瑞呢,还灵异呢,还预兆呢...你说他们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笑着问:"那您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晃了晃脑袋:"为什么?你问问你自己心里就知道了。大家都想看见祥瑞,那咱们就给他们看呗。反正..."他打了个嗝,"反正这世道,假作真时假亦真。"
最后,我在《寿草品性考》里又加了一段:
"八月奇花,紫中带金,此乃天意昭昭,祥瑞叠现。然寿草之异,不在其花之艳,而在众人之心。人心所向,草木亦知。"
这段话递上去后,很受张居正赏识。他特意让人带话来说:"写得好!尤其是最后一句,说到点子上了。"
我听了这话,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在这个时代,连一株草开花都能引发这么多遐想,这到底是草木志异,还是人心志异?
那朵紫色的花后来凋谢了,但关于它的传说却愈演愈烈。据说有人半夜看见花瓣会发光,还有人说闻到了奇异的香气。至于那些施肥浇水的把戏,反倒无人问津了。
毕竟,在这个年代,一个美丽的谎言,总比一个朴素的真相更受欢迎。
几天后,张居正果然带着几位重臣来看寿草。他们到的时候,那朵紫花正好盛开,阳光下愈发艳丽。张居正看了很久,突然问我:"王山人,你说这寿草为何会突然开出这样的花?"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这时,兵部尚书申时行出来打圆场:"此必是天意,表明我朝新政大有可为。"
"是啊,"礼部侍郎何乔远也跟着说,"看这花开得多么鲜艳,分明是祥瑞之兆。"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见解时,我注意到张居正的目光在那几个值夜的吏员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什么都知道,只是选择了沉默。
后来有一天,老孙问我:"你那《寿草品性考》里怎么不写写这朵紫花的事?"
我说:"写它作甚?难道要把那些肥料和药水的配方也写进去?"
老孙笑着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这世上的事,重要的不是它怎么来的,而是人们愿意相信它是怎么来的。"
我想了想,在书里最后加了一句:
"寿草偶开异花,众口纷纭,各有所见。然则,花非异花,人自异之;事非异事,人自异之。此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原不在草木,而在人心耳。"
这一章的故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但每当我经过那株寿草,看着它普普通通的模样,总会想起那朵轰动一时的紫花。那些刻意制造出来的"奇迹",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以及那些穿着华丽外衣的谎言,或许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志异"吧。
第三章:寿草经济
事情的开端是从一个江南考生说起的。这人叫钱宗阳,为了赶考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到京城。他来拜访我时,脸色发白,眼圈发黑,一看就是用功过度的模样。
"王大人,"他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锭银子,"听说礼部的寿草叶子可以明目醒脑,不知可否..."
我还没说话,他又慌忙补充:"小生只要一片叶子,只要一片..."
这倒是新鲜。我问他是从哪里听说的,他支支吾吾地说是从一个叫张三的书商那里听来的。据说有考生吃了寿草叶子后,文思泉涌,一举中第。
这事传得还真快。其实最早是从江西一个举人传出来的。那人说他去年秋试时偷偷含了片寿草叶子,结果考中了经济特科。这话原本是酒后胡诌,却不知怎么传遍了整个江南。
到了八月中旬,京城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地下交易网络。据说寿草的叶子每片能卖到十两银子,还供不应求。更有人谣传,叶子越是靠近花蕾的位置,效果越好,价格自然也就越高。
老孙听说后,嘿嘿笑道:"这些书呆子,考试求功名,竟然想走这种歪门邪道。"
我却觉得这事不简单。果然,没过几天,就有御史上书弹劾:说有不法之徒在暗中采摘寿草叶子牟利,此风不可长。
张居正看了这封奏折,立即下令彻查此事。结果查出来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原来在京城,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寿草经济"。最底层是那些混在看寿草人群中的小贩,他们专门收集掉在地上的枯叶。再往上是一些"掮客",负责鉴定真伪和定价。最上层则是几个大商人,垄断了整个交易网络。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们还发明了一套"品鉴标准":说是寿草叶片要看"五形"(形状、颜色、纹路、气味、手感),判断"三气"(灵气、文气、运气)。每个等级还有专门的名称,比如"龙章凤姿"、"天府玉润"之类。
我奉命去查办此事,发现那些考生竟然趋之若鹜。他们宁可典当衣物,也要买上一片叶子。有人问他们值不值,他们就说:"十两银子买个功名,这买卖不亏。"
更有甚者,有人发现寿草附近的野草也能卖钱。据说只要是在寿草方圆十步以内长的草,都带有"灵气"。这些野草虽然比不上寿草叶子,但胜在价格便宜,很受穷困考生欢迎。
我在例行巡查时,碰到一个正在收野草的小贩。他认出我是礼部的官员,吓得要跪下。我问他:"你就不怕这是骗人的?"
他直起腰,压低声音说:"大人,您明鉴。现在的读书人,哪个不是抱着侥幸心理?他们买这个,跟买考题、买举荐信没什么两样。再说了,我这野草好歹是真的长在寿草旁边,总比那些用桑叶冒充寿草叶子的强吧?"
我听了这话,不知该说什么好。转念一想,这寿草原本就是普通野草,现在倒成了"宝贝",这世道还真是可笑。
有一天,我在衙门后院撞见几个吏员在分银子。原来他们私下里做起了"亲眼所见"的证人生意。只要有人来买寿草叶子,他们就作证说:"确实是从寿草上采下来的。"
这事让我很是烦恼。按说应该严查,可转念一想:既然寿草本身就是假的,那么买卖寿草叶子,不过是假上加假,倒也符合这个时代的"规矩"。
于是我在《寿草品性考》里又加了一段:
"寿草之叶,本无奇效。然世人趋之若鹜,争相购求,此非草之灵,实为人之妄。观其叶落成金,野草生辉,知世道人心,可见一斑。"
这段文字上呈后,张居正看了很久,最后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寿草的学问,看来是越来越大了。"
没过多久,朝廷就下了禁令,说是寿草叶子乃国之祥瑞,不得买卖。可这禁令反而使得价格飙升,一片叶子能卖到二十两银子。
那个钱宗阳后来考中了吗?据说他真的花了十两银子买了片叶子,含在嘴里去赴考。结果因为太紧张,一口吞了下去,当场呛得直咳嗽,差点被考官赶出考场。
这事传开后,大家反而说:"你看,他考试失利,就是因为把寿草叶子吞下去了。这叶子是要含在嘴里,让它慢慢释放灵气才行。"
我每次听到这种说法,都忍不住想笑:一片野草叶子,经过人们的想象,竟然衍生出这么多"讲究"来。这满城风雨的"寿草经济",说到底,不过是人心的一面镜子罢了。
第二部:寿草年谱·其二(1582-1590)
第四章:清算
万历十年春,张居正死了。
消息传来的那天,我正在整理《寿草品性考》的资料。突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议论:"张江陵死了!张江陵死了!"
我手一抖,墨汁泼在了纸上。那些还没写完的字迹被墨渍浸染,变得一片漆黑。恍惚间,我觉得这就像是一个预兆。
果然,风向很快就变了。
最先是那些曾经对寿草赞不绝口的官员,一个个改口说这草有妖异之气。吏部的周大人甲你不离地说:"早就觉得这花开得太过妖冶,现在想来,分明是不祥之兆。"
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立刻下令重查当年寿草开花一事。大家这才想起来,我是写《寿草品性考》的人。
一天深夜,老孙来找我:"山人,你要当心了。他们说要查你的书。"
"查就查呗,"我苦笑道,"反正都是实话实说。"
老孙急道:"实话?你糊涂啊!现在说实话的都倒霉了。你忘了吗,当年那些说寿草是祥瑞的话,可都记在你的书里呢!"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些曾经激赏于寿草异象的大臣们,现在都在设法撇清关系。而我这本《寿草品性考》,俨然成了他们的"罪证"。
很快,御史开始翻我的旧账。说我当年刻意美化寿草,误导圣听。甚至还有人说我与张居正是"狼狈为奸",暗中制造祥瑞假象。
"你得赶紧表态。"有好心人来提醒我,"现在谁还敢说寿草是祥瑞?那不是找死吗!"
可我能说什么?说当年那些赞美之词都是奉承?那不是等于承认自己曾经说谎。说我也觉得寿草妖异?那不是自打嘴巴。
更讽刺的是,那些曾经花大价钱买寿草叶子的读书人,现在一个个叫得最欢。他们说自己是被"蒙蔽"了,还说那些叶子果然邪门,害得他们至今功名未成。
我看着院子里那株寿草,它还是老样子,该开花开花,该落叶落叶,对周围的纷扰熙攘毫不在意。倒是我们这些人,为了它起起落落,不知疲倦。
一天,新任的礼部尚书找我谈话。
"王山人啊,"他和颜悦色地说,"你那本《寿草品性考》,要不要改一改?"
我心里一惊:"大人的意思是?"
"也不用改太多,"他笑眯眯地说,"就是把那些'祥瑞'、'天意'之类的话改掉。再加上一些'妖异'、'不祥'的议论。对了,最好说说张江陵当年是如何利用寿草蛊惑人心的。"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大人,这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他的脸色沉了下来,"难道你还要为张江陵守节不成?"
"不是,"我说,"只是觉得,一株草而已,何必对它这样反复无常?"
他冷笑一声:"王山人,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后来我才知道,已经有人在准备一本《寿草妖谲录》,专门收集寿草的"不祥之事"。比如说有人做梦梦见寿草开口说话,预言张居正必有大祸;还有人说在月圆之夜看见寿草散发青气,形如厉鬼。
这些故事,和当年那些赞美寿草的传说如出一辙,只不过换了个立场罢了。我忍不住在日记里写道:
"一株草,本无是非。人心反复,草亦随之。昨日以为祥,今日言其妖。此非草之过,实为人之过也。"
有一天晚上,我偷偷去看那株寿草。月光下,它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既不显灵,也不作祟。我忽然明白了:寿草从来就不是什么祥瑞,也不是什么妖物。它不过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这些人的丑态罢了。
最后,我在《寿草品性考》的末尾添了一段话:
"寿草无语,人心自诉。草犹如是,人何以堪?"
这段话没能写完,因为第二天一早,我就收到了一纸调令:改任南京国子监学正。
临走那天,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株寿草。它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对我摆手。突然想到:这些年来,我们这些人争来争去,未必有这株草活得明白。
第五章:改谱
万历十二年冬,一纸公文穿过江南的细雨,飘进了南京国子监。
那时我正在教一群学生读《诗经》,说到"采采芣苢"一章。忽然想起京城那株寿草,不知现在怎样了。正出神间,门房老陈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是京里来了紧急公文。
拆开一看,是礼部的通知:为正视听,重修《寿草谱》,令各地交还旧日一切寿草相关著述。信中说这是"为修新谱征集资料",语气谦和,却暗藏杀机。
我摸了摸书架上那本带来南京的《寿草品性考》手抄本,忽然庆幸当初离京前的一念之差。那时只想着这是自己熬了几个通宵写出来的东西,舍不得丢,便偷偷带了出来。现在想来,这倒成了件幸运的事。
"王先生,"来传信的是个年轻官员,一身新制的补子格外醒目。他故作老成地压低声音,"您在京时写的那些观察记录,最好还是交上去吧。现在不比从前了。"
我笑道:"实不相瞒,我在南京,哪还有什么记录?都留在京城了。"
"那就好那就好。"他如释重负,忽又想起什么,"对了,他们说您要是能写一份新的观察记录就更好了。"
"新在何处?"
他支吾了一下:"就是...角度要新一些。往那个...不祥的方向写。"
我故意装糊涂:"这倒奇了。当年李大人不是说寿草 '通体祥和'吗?"
"哎呀,您这是说的哪年的话?"他急得直跺脚,"现在李大人都改口说它'邪气凛然'了。"
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梧桐树。落叶纷纷,好不萧瑟。
在南京的日子倒也清闲。每天教完学,我就去秦淮河边的酒楼坐坐。酒楼里常有说书人,讲些京城的新鲜事。这些日子,他们添了个新段子,专门说寿草的"妖异"。
"....那草啊,月圆之夜会发出绿光,还会动哩!"说书人绘声绘色,"有个更神的,说是有人在草根底下挖出了一具白骨!"
听众们惊呼连连,我却在想:这故事编得也太敷衍了。连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寿草还能在御花园里好好的呢,怎么会有白骨?
可这样的故事却越传越多。每隔几日,就有人从京城捎来消息:说是又有谁想起了寿草的"妖异"之处。有的说它会在夜里发出怪声,有的说它会招来乌鸦,更有甚者,说它会让人做噩梦。
更让我惊讶的是,一些当年在京城见过的人,居然也改了口供。比如那个经常给寿草浇水的老园丁,现在说自己每次浇水都觉得手脚发凉;还有个专门研究过寿草的翰林,现在说那些研究让他得了怪病。
我在课堂上讲《离骚》,读到"索藜蓿于山隅兮,远化物以伸身"时,忍不住感慨:这屈原也是为了一株草吃了大苦头。倒是不知道,他的《草木疏》若是保存下来,会不会也被后人改来改去?
一年后,老友从京城寄来新修的《寿草谱》。我捧着书,竟不敢看。直到夜深人静,才点上一盏灯,翻开第一页。
"天地有反覆,草木亦有妖邪..."
开篇就定了基调。往下读去,只见那些原本赞美寿草的话,都改成了描写它如何"妖异";那些歌功颂德的章节,都变成了讽刺挖苦。连那朵紫花,也被说成是"妖气所化"。
最让我啼笑皆非的是关于寿草叶子的记载。当年那些趋之若鹜的考生,在新谱里都成了"受害者"。说他们是被"张党"用妖术迷惑,才会争相购买。
我放下书,看着烛光下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一句话:人在权力面前,比影子还善变。
第二天,我去城外的书肆,买了几张上等皮纸。回来后,开始重新誊抄那本带来南京的手抄本。这次我写得特别工整,连标点都不曾遗漏。在扉页上,我写道:
"身远京华,幸免改述。然世间之事,真伪难辨。惟愿此本留存,以证前事之实。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若有观者,当知此乃万历朝一场大笑话也。"
写完这些,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草木无情,人心自变。区区一草,何德何能,令这许多人前俯后仰?"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我每天都要在手炉边写上一会儿。老陈说我这是何苦,我却觉得这是在替后人留一盏灯。
等到开春,我打算把这份手抄本送回老家,藏在祖屋的夹壁里。就像古人埋书一样。也许将来有一天,当人们再次翻开这段历史,会发现这些被掩埋的真相。
到那时,他们或许会明白:一株草,何曾有过是非?不过是权力更迭时的一面镜子罢了。这镜子里照出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嘴脸。
有天夜里,我又梦见了京城那株寿草。梦里它依然亭亭玉立,既不显灵,也不作祟。醒来时,想起新谱最后那句"兹据实著录,永垂警戒",不禁失笑。
这"据实"二字,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倒是那"警戒"二字还说得在理:它警戒后人,这世上的故事,往往是由胜利者改写的。而真相,只能藏在墙缝里,等待被人发现的那一天。
夜深了,我吹灭蜡烛,看着窗外的月光。这样的月光下,不知京城的寿草,是否也在默默生长?只是再也没有人敢说它美了。
第六章:两面草
万历二十年秋,南京城下起了连绵的细雨。我独坐在国子监的藏书楼里,望着窗外渐黄的梧桐叶,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南京已经八年了。
这一年,朝廷下令重修《江南通志》。我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又熟悉典籍,被指派去整理旧档。说来也巧,就在整理这些发黄的文书时,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那是万历十年的一份奏折残稿,上面写着寿草"祥瑞天成,可助君德"。翻到下一页,我愣住了:那是一份万历十六年的奏折,同样的笔迹,却说它"妖异难驯,宜速铲除"。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两份奏折的撰写人都是礼部主事李明德。
"李大人的笔法还是这么漂亮。"我自言自语道。这位李大人我是认得的,当年在京时,他以善撰公文闻名。如今看来,他不仅善撰,还善于"两撰"。
正研究着,同僚老周踱了进来。他在吏部任职多年,深谙官场之道。见我在看这些文书,他笑着摇摇头:"你还是这么爱钻故纸堆。"
"你说,"我指着那两份奏折问他,"为什么同一个人,能把同一件事说得这样不同?"
老周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这你就不懂了。现在上头最忌讳的,就是不识时务。李大人能在礼部待这么久,就是因为他最会看风向。"
"风向?"
"对啊,"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你看,这是我这些年记的备忘。每次上头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记在这里。免得哪天说错了话。"
我翻开那本子,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某年某月,此事可说;某年某月,此事不可说"。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谨小慎微的气息。
这让我想起去年冬天,京里来的一位朋友说过:现在大家递折子,都要打两份草稿。一份给上司过目,一份自己留着。等风向明了,再择其一用。
"这不是要累死人吗?"我当时这样问。
"总比真的死强吧。"他意味深长地说。
后来整理到万历十三年的户部文书,我又发现了类似的"双面"记载。明面上的文书写着"为国储才,酌收工本";暗地里的账本却详细记录着每片寿草叶子的价格和买家。
这些文书里的寿草,简直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御花园的月报里,它白天"妖气冲天",晚上却要按时浇水施肥; 在太医院的记录上,说它"毒性猛烈",背地里却在研究它的药效; 在礼部的奏章中,骂它"惑主误国",账本里却还在细细记着收支。
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成了个撰写公文的官员。案头摆着两份奏折,我拿起笔,犹豫着该用哪一份。忽然有人在我耳边说:"两个都用,只是时候不同。"
我一惊醒来,抓起笔写道: "万历二十年秋,得见寿草两面记。始知此草本无两面,人心自两面也。然则,两面者,处世之道耶?抑或世道之悲耶?"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幼时在老家,曾见过一种叫"两面花"的草。那草的叶子正面碧绿,背面紫红。村里人说这草成了精,所以会变脸。现在想来,或许不是草会变脸,是我们人都学会了"两面"。
我在国子监教书时,常跟学生讲《论语》。每当读到"君子坦荡荡"那句,总觉得有些惭愧。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道,但凡做了官的,谁能真的"坦荡荡"?
就在前几日,一个学生问我:"先生,您说孔子为什么不当官?"
我看着这个天真的年轻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说了句:"也许是因为他只会说一面的话。"
学生似懂非懂。但我知道,等他们真正入仕后,自然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又过了些日子,我在整理一份卷宗时,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凡事要记得留两手:该说的说,该藏的藏。嘴上的话,要看对方是谁;心里的话,要看时机如何。"
我把这张字条夹进了自己的日记本。这大概就是官场的生存法则:人要学会在明处和暗处自如转换,就像那寿草,在不同的文书里呈现不同的面目。
人到中年,这些世故我都懂了。可偏偏心里明白了,却又觉得悲哀。那些把寿草写成两副面孔的人,或许心里也是这般滋味吧。
夜深人静时,我常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草木。月光下,它们的影子也是两面的:一面向月,一面背月。这让我想起那句老话:"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可这世道,又有几人能保持光明的本心?
第三部:寿草年谱·其三(1590-1600)
第七章:怠政
"天下寿草,同出一源。北方紫禁城中那株'祖株'备受爱护,据说已长得比人还高。而南京这一园子的寿草,则是当年移植分株而来,年深日久,倒也旺盛。北边那株寿草近在天子身边,可天子已二十年不曾过问;南边这些寿草远在江南,反倒因为远离权力中心,倒生长得更加自在。"
万历十八年春,南京下了场大雨。我在国子监的廊下避雨,正好遇到从京城来的老友程廷楠。他是刚从北京递送公文来南京,还没来得及换下被雨水打湿的官服。
"京里怎么样?"我递给他一条手巾。
"还能怎么样?"他一边擦拭衣袖一边苦笑,"皇上已经三个月没上朝了。那些奏折堆得跟小山似的,也没人过问。连张居正在世时定下的批红制度,现在也废弛了。"
我有些惊讶:"那朝廷的事务怎么办?"
"走过场呗。"程廷楠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说,"内阁和六部的大臣们,现在就是在那儿演戏。皇上不来,他们就自己拿主意。小事还好办,大事么......"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这时雨稍停了,我请他到僻静处说话。他从袖中掏出几份抄件:"你看看这个,现在京里最热闹的话题。"
那是最近几个月关于寿草的奏折。左都御史张鹏翼痛陈寿草"扰乱朝纲,有违祖制";礼部侍郎沈一贯却称其"有助君德,昭示天意"。这两份截然相反的奏折,如今都躺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寿草又出什么事了?"我问。
程廷楠嗤笑一声:"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你仔细看看这些奏折,字里行间说的可不光是草的事。"
他说得对。仔细阅读这些文字,我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微言大义。近年来的奏折确实变了味:有人说寿草"不受管束,任性生长",其实是在说朝廷松弛;有人说它"肆意蔓延,无视规制",其实是在说吏治废弛;有人说它"上下勾连,欺瞒圣聪",其实是在说官场风气。
"现在上书的人都学乖了,"程廷楠说,"谁还写实事?那不是自找没趣吗?借着说寿草,总能把话传出去。反正也没人批阅,何必说得太明白?"
他走后,我在南京城里闲逛。这座南都也种着寿草,和北京一样的品种,但无人刻意照料。有趣的是,正因为无人管束,它反倒长得格外旺盛,枝叶繁茂得几乎要覆盖整个花园。
这让我想起程廷楠临走时说的一句话:"你说怪不怪,这寿草居然和朝廷一个德行——上头不管,下头反倒活得自在。只不过这'自在',未必是好事。"
那年夏天,我在国子监教书,常看到学生们对着寿草发呆。有个学生说:"这草真是有福气,不用考试,不用当差,想怎么长就怎么长。"
另一个学生接话:"可不是么?比我们这些读书人强多了。我们还得应付科举,它倒好,越不管越茂盛。"
听到这些话,我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这些年轻人不懂,他们说笑的背后,是整个朝廷的颓势。
万历二十年秋,我收到了在礼部当差的表弟信札。他在信中提到一件趣事:有个小吏在寿草丛中偷偷插了块木牌,上书:"我自生长,不问朝纲。"虽然第二天就被巡园的太监发现摘除,这句话却在官员中间悄悄流传,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话。
那位小吏后来被治了个"不敬"的罪名,罚俸半年。但奇怪的是,其他官员不但没有指责他,反而私下传颂这句话。表弟在信中说:"这话说得妙啊,道出了大家的心思。现在朝廷上下,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读到这里,我在日记里写道:"草木无心,尚且知道自由生长;为官之人,反倒处处受制。这世道,当真可笑。然而笑过之后,又觉得心里发苦。"
万历二十一年春,南京来了个从北方致仕的老臣。我在国子监拜访他时,他指着园中的寿草说:"你看这草,就是面镜子。它长得有多旺,就说明朝廷松弛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北京的寿草,已经长到宫墙上去了,没人管,也没人在意。"
不久后,我在整理国子监的旧档时,发现了一份万历十九年的密折抄本。这大概是某个官员私下传抄的,上面写道:
"寿草之祸,不在草之妖,而在人之怠。草本无心,人自生病。今日之势,实可悲也。臣虽不敢妄议朝政,然见草日盛,心实忧之。非忧其草也,忧其人心也。"
这份密折的主人是谁已无从考证,但字里行间的忧虑,却让我感同身受。
每天清晨,我都要经过国子监的花园。那里的寿草已经长得几乎要将墙根掩埋。有时我会在这里遇到其他教谕,大家看着这些肆意生长的草木,常常陷入沉默。
一天,有个同僚感叹道:"你说这寿草,到底是福是祸?当年张江陵在时,连这草长几寸都要管。现在倒好,谁都不管了,它反倒成了朝廷的一面旗帜。"
万历二十二年,我在给学生讲《论语》"政者,正也"一章时,有个学生突然问:"先生,为什么现在的官员都喜欢议论寿草?"
我放下书,想了想,说:"因为有些话不能直说,只能借草说事。"
"那为什么不能直说呢?"
面对这个天真的问题,我一时语塞。最后只说:"等你们将来做了官,自然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片寿草丛中,四周都是写满字的奏折,却没人来看,没人来理。那些纸片在风中飘动,上面的字迹渐渐模糊,最后化作一片空白。寿草在月光下摇曳,影子投在地上,竟像极了一群弯腰行礼的官员。
醒来后,我提笔写道:
"寿草盛时,正值朝纲衰也。然则,草之荣,非其功;人之怠,实堪忧。观今日之事,可知兴衰之理。吾在南都,虽远在天涯,却如见庙堂之上,一片荒凉。今夜月明,独坐庭前,见草影摇曳,恍如见万千官员,俯首帖耳,各安其位,却无人理政务,无人言正事。此等光景,当令后人知之,以为鉴戒。"
第八章:草木兴亡
万历二十三年冬,南京城外发生了一场大火。火势从秦淮河畔的粮仓开始,一路烧到了国子监附近。那天晚上,我正在灯下批改学生的文章,忽听外面一片嘈杂,走出门才发现天边一片通红。
"快救火!"有人在喊,"火要烧到寿草园了!"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激起了不同的反应。有人说:"寿草可是圣上特意栽种的,若是烧了可担待不起。"也有人小声嘀咕:"烧了才好,省得天天为这草操心。"更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这不正好?上头不是最近在议辽饷么,烧了寿草,也省下些养护的银子。"
我站在人群中,听着这些议论,不禁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一封信。信是京城的老友寄来的,说起朝廷正为辽东之事争论不休。有人说应该出兵,有人说该议和,更多的人则是低头不语。而此时此刻,我看着眼前忙乱的场景,竟觉得颇为相似。
救火的人分成了几派:一派拼命往寿草园泼水,深怕烧着一根草叶;一派只顾保护周围的房屋,对寿草园置之不理;还有一派干脆在旁边看热闹,说什么"天意难违"。
这时,我看见一个老园丁在火光中独自忙碌。他既不像前面那些人那样大惊小怪,也不似后面那些人般事不关己。他只是默默地搬水泼火,该救的救,该护的护。
"您老怎么看这事?"我走过去问他。
老园丁擦了擦额头的汗:"草木兴衰,自有天数。但既然是我看护的,就得尽力而为。至于最后成什么样,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这话让我想起前年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有个官员上书说寿草长势过旺,建议加以限制。这本是件小事,却在朝中引发了轩然大波。支持者说这是在为国省钱,反对者则说这是对圣意不敬。争来争去,最后连这官员是否该革职都吵了起来。
今晚的大火,何尝不是重演了一次当年的闹剧?
火势渐渐被控制住了。寿草园虽然被烟熏得焦黄,但总算没有受到太大损失。第二天一早,就有官员来查看,还专门写了份详细的报告,说是"皇天保佑,寿草无恙"。
我在日记中写道:"今日之火,虽小,然众人之态,尽显于此。或急于保全,或乐见其焚,或袖手旁观。此等情状,何其似于朝中诸公处置国事之态也。"
没过几天,就传来了辽东战事吃紧的消息。守将上书请饷,朝廷却为筹措军费争执不下。有意思的是,那些日日为寿草操心的大臣,对这等要事反倒态度暧昧。
万历二十四年春,我去拜访一位致仕的老大人。说起那场火,他意味深长地说:"这寿草啊,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树大招风。长得太旺了,反倒惹出是非。不过你要说它该不该除,那可难说得很。"
"为什么?"我问。
"你想啊,"老大人捋着胡子说,"这寿草要是真烧没了,上头一定要追究。到时候,所有看过它、碰过它、议论过它的人,都得担责任。所以啊,与其让它没了,不如让它就这么长着。反正现在朝廷上下,谁不是这么想的?"
我听得一愣:"那辽东的事......"
"一个道理。"老大人叹了口气,"大家都怕担责任,所以宁可拖着。这寿草好歹是棵草,烧了还能重栽。可若是国事办砸了,那可就没法收场了。"
后来,我又见到了那个老园丁。他正在修剪被火烤焦的草叶。我问他为什么不把焦叶全都除掉,重新栽种。
"不用那么麻烦,"他说,"寿草命硬得很,让它自己长就是了。再说,除掉容易,种活可难。万一种不活,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听他这么说,我忽然明白了朝中那些大臣的心思。在他们眼里,寿草就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他们对待国事的态度:既不敢让它过分茂盛,又不敢将它除尽。最后的结果,就是任它自生自灭。
那年夏天,我经常去看那些被火熏过的寿草。果然如老园丁所说,它们很快又长得郁郁葱葱。新叶从焦黑的枝条上钻出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有天,一个学生问我:"先生,寿草这么顽强,是不是就表示它真的能带来长寿?"
我看着这些倔强生长的草叶,想了想说:"长寿不长寿我不知道,但它确实教会了我们一件事——有些东西,看着容易除掉,实则比什么都难动。不是因为它们多么重要,而是因为没人愿意为它们负责。"
"那这样下去会怎样呢?"
我望着远处巍峨的城墙,轻声说:"大约是该烧的烧不掉,该除的除不了,该救的救不及。如此而已。"
那天晚上,我记下了这样一段话:
"一场火,照见人心百态。或趋之若鹜,或避之唯恐不及,或置身事外。此乃今日之现状也。然则,草之存亡,原不足虑;人之态度,实堪深思。吾尝闻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观寿草之事,知世人之心:宁可委过于天,不愿任事于人。此之谓也。"
终章:寿草新考
万历四十七年春,陡然想到天子已经二十多年不上朝,不由得怅然。我立在南京国子监的斋舍中,望着窗外寿草吐露新芽,恍然间已是三十年光阴。这一日,晨露未干,我又遇到了那个老园丁。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太多痕迹,但那双手仍在孜孜不倦地照料着这片草园。
"王先生,"他笑着说,"这天子不上朝,这寿草倒还年年上新。"
这话让我心中一震。是啊,自从万历二十三年那场大火之后,朝堂上下对寿草的态度愈发耐人寻味。那场火仿佛就在昨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人影幢幢,喊声四起。如今想来,那场火竟成了一个分水岭。此后朝中的每一次争议、每一道奏折,都隐隐带着那夜火光的影子。
这些年,我看着朝廷日渐衰败。天子足不出户,大臣结党营私,边疆战事频繁,流寇四起。可笑的是,即便在这样的时局下,仍有人在为寿草的去留争论不休。前些时日,我收到一个在礼部当差的学生来信,说起新任郎中又在为寿草的供奉问题上书。这让我想起当年那些慷慨激昂的奏折,不禁莞尔。
"您在笑什么?"老园丁问。
"我在想,这寿草真是个有趣的东西。"我说,"皇上不上朝也就罢了,连祈福的寿草也不去看一眼,可偏偏还有这么多人为它争来争去。"
老园丁用浇水的木瓢轻轻拨弄着草叶:"是啊,这草啊,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意思了。它现在就像个照妖镜,把人心照得明明白白。"
确实如此。这些年来,我目睹过太多事:有人借寿草升官,有人因寿草获罪,更多的人在寿草面前明哲保身。渐渐地,我明白了:寿草早已不再是单纯的祥瑞之物,它成了权力游戏中的一枚棋子,映照着这偌大朝廷的百态人生。
一个学生曾问我:"先生,您说这寿草到底是福是祸?"
我望着窗外摇曳的草影,想了许久,说:"它既不是福,也不是祸。它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这些人的德行。你看,天子二十多年不上朝,朝廷已是摇摇欲坠,可人们还在为这一株草争得面红耳赤。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讽刺吗?"
万历四十七年秋,我写下了最后一篇关于寿草的文字:
"三十载春秋,天子深居,朝纲松弛。然寿草依旧年年生长,臣工依旧年年争论。今日之朝堂,早非昔日之朝堂;今日之寿草,亦非昔日之寿草。然则,今日之人心,却与昔日之人心如出一辙。
吾常思:天子不视朝廷,臣工何以争草?草之存废,本不关天下安危;人之计较,却尽显世态炎凉。吾今已垂垂老矣,犹记当年那场大火,满朝臣工惊惶奔走,唯恐贻笑千古。谁知这一株草,竟活成了一面镜子,照见这二十余年来朝廷的衰败。
寿草年年长青,可天子已二十余年不曾过问;臣工日日论争,可天下已处处烽烟四起。此草之存,原不在草,而在人心。人心不改,纵使烧尽天下寿草,于事何补?
近日闻边患甚急,流寇渐多,而朝中诸公犹在争执寿草之事。吾不禁叹息:当年种草为祈福,今日论草成内耗。此非草之过,实为人之过也。"
写完这段文字,我走到寿草园中。夕阳西下,草影摇曳,恍惚间看到了三十年来的种种往事:那些激烈的争论,那些明哲保身的官员,那场险些烧到寿草的大火,还有那些流传的笑谈。一切都已成为历史,但历史似乎总在重复上演。
老园丁还在那里,哆哆嗦嗦地照料着寿草。看我要走,转头来问:"这些年来,您在想什么?"
我停下脚步,望着渐沉的夕阳说:
无心书草木,亦得寿长留。 历历兴亡意,悠悠最难酬。 朝堂三十载,江海半生秋。 天子不临事,何须翻覆求?
说完了,不管老人听没听清,自己却不禁慨然长叹。不管是人还是草,这或许就是最好的总结了。
离开寿草园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夕阳的余晖中,那些草叶依然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将要结束的王朝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或许会在往后的岁月里,以另一种方式重复上演。
(完)
附录
一、《寿草纪事》
(录万历间某翰林院编修手札)
万历十八年三月初三 晨起视草,见其簇新芽初吐,嫩绿可爱。老园丁言,此草自二月便发新芽,较往年稍迟。窃思去岁十二月大雪,或与此有关。记之。
万历二十年七月十五 暑气正盛,寿草繁茂如盖。闻礼部郎中言,草叶较往年粗壮,枝茎挺直,是为祥瑞。然细察之,不过因今年雨水充足耳。世人好生异事,可叹可笑。
万历二十三年九月廿八 夜半火警,火势几近寿草园。众官员奔走相告,如临大敌。余在火场亲见:有御史跣足奔走,手持水桶,状甚狼狈;有给事中跪地祷告,涕泪俱下。此等情状,他日必成笑谈。
万历二十五年正月十五 元夕赏灯归来,见寿草覆雪甚美。然有内监数人在旁窃窃私语,疑有不测。后闻其言:草叶向西,乃不祥之兆。此等谬说,竟可左右人心,可叹。
万历三十年二月初八 园中得一异草,形似寿草而叶色稍深。老园丁欲拔之,余止之曰:"让它长着也无妨。"不料次日即有言官上书,称园中杂草横生,恐损祥瑞。此事竟闹至御前,令人啼笑皆非。
二、《寿草异说》
(采录民间传说数则)
其一:《寿草化龙》 有言万历初年,夜半寿草园中常见金光冲天,状若龙形。老僧云:此乃草之精气,千年可化龙升天。然余以为此不过流言,盖因宫中灯火映照所致。
其二:《梦中寿草》 礼部主事周君梦寿草忽长至天际,枝叶如云,其上有金字云:"国祚延长"。醒后疑此为祥瑞,上书言之。然三日后即以他事获罪,远谪边疆。世人谓此乃妄言天象之报。
其三:《寿草辨真》 坊间传言,园中寿草非一种,实则杂草丛生,皆被奸人鱼目混珠。此说一出,朝野哗然。御史黄某上书请严查,竟因此升迁。后证此言全系子虚,然黄某官位已稳,无人再提此事。
其四:《寿草夜语》 有老役夜宿园中,言闻草叶作响,似有人语。细听之,乃叹息声:"朝堂之上,人心如草,风过则靡。"老役惊惧而走。此事传开,众口不一:或言草能知人事,或言乃鬼魅所为。
三、《寿草考证》
(节录万历末年某学士札记)
甲·物性考 寿草之性,喜阴而耐寒,春生夏茂,秋实冬存。叶青而韧,茎直而节,根深而固。世传此草有延年益寿之效,然考诸本草,实无明证。盖因其四季常青,故得此名。至于祥瑞之说,殆附会耳。
乙·形制考 园中寿草,株距尺余,每株高三至五尺不等。叶长寸许,形如剑,质而不腐。考之《山海经》《本草纲目》,皆无确载。或为南方山野常见之草,因缘际会,得以入园,遂成祥物。其实不过寻常草木,但因地制宜,精心培育,故格外茂盛。
丙·史载考 按《明实录》,此草始植于万历初年。然细考史料,前此亦有类似记载:成化年间,江南献"万年青";弘治时,苏州进"长生草"。名虽不同,事则相类。可见此等现象,古已有之。惟以今日之草最受重视,盖因时移世异,人心不同耳。
丁·异说考 近来荒诞之说甚多,兹举其要者辨之: 其一,传言草有灵性,能预知人事。此必无之理。草木虽有知觉,然不能通人语,况预知人事乎? 其二,言草能化龙。此尤荒谬。物性自然,安得轻易变化? 其三,谓草有辨忠奸之能。此说虽奇,然细究之,不过因人心向背,妄加猜测耳。
戊·讹误考 寿草之事,讹传甚多。兹条分缕析如下: 一、园中寿草,本非稀有之物,但因精心培育,故格外茂盛。然世人竟传为天降祥草,谬矣。 二、草之荣枯,本随节气自然,然每有小异,辄生谣言。此乃人心好异之故。 三、火警之夜,有言草放异光,实为火光映照,而世人传为灵异。 四、草叶向背,本因风吹日照,而人辄以此占吉凶,妄也。
己·新证 予尝私下考察,得一说可证寿草之来历:万历初年,南方进贡异草,适逢帝躬抱恙,太后忧虑,正值求药问卜之际。此草四季长青,状似益寿之物,故得重视。此后渐成定制,遂有今日之盛况。此说虽未经史册印证,然较诸异说,庶几近理。
备考: 诸般传说,皆系人心所生,与草本无涉。然细究之,亦可见一时风气:其始也,以草为祥,盖人心向善;其中也,以草争宠,盖人心趋利;其末也,以草为谤,盖人心叵测。此三者之变,实为一代风气之写照,可为世道人心之鉴。
(附录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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