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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山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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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诗词入门】周振甫《诗词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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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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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6-26 04:49:52 | 只看该作者
    《修辞》14。反说


      杜甫《奉陪郏驸马韦曲》之一:“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绿樽虽尽日,白发好禁春。石角钩衣破,藤枝刺眼新。何时占丛竹,头带小鸟巾。”此诗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胜,曰“无赖”,正见其有趣;曰“恼杀人”,正见其爱杀人;曰“好禁春”,正是无奈春何;曰“钩衣刺眼”,本可憎而转觉可喜。说得抑扬顿挫,极生动之致。(江浩然《杜诗集说》引王嗣奭说)

      这里指出杜甫在诗里不是正面说,却用反话来透露正意,这同他当时的心情有关。韦曲的春色很好,这正是及时赏玩春光的时髅,可是诗人的头发白了,青春已经消逝,不再有少年的游兴,所以对着春光有无可奈何的感慨。“白发好禁春”。是说衰老的人怎好当着这春光而尽情领略,所以说花无赖,说恼杀人,这是从自己感叹衰老这角度说的。从另一角度说,虽说春无赖,说恼杀人,实际上是喜爱春光,正如做母亲的有时说孩子顽皮,心里实是喜欢他的活泼。这种反话只有在适宜的场合才可用,才能表达人物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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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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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6-28 04:07:17 | 只看该作者
    《修辞》15。用事



      李商隐《泪》:“永巷长年怨绮罗①,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②,岘首碑前洒几多③;人去紫台秋入塞④,兵残楚帐夜闻歌⑤;朝来灞水桥边问⑥,未抵青袍送玉珂。”⑦何焯批:“岘首、湘江,生死之感也;出塞、楚歌,绝域之悲、夭亡之痛也;凡此皆伤心之事,然岂若灞水桥边,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贵客尤极可悲可痛乎?”“前皆借事为词,落句方结出本意。”朱彝尊批:“句句是泪,不是哭。八句七事,律之变也。予谓不然。若七事平列,则通首皆是死句,落韵‘未抵’二字亦转不下矣。此是以上六句兴下二句也。”(《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中)

      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⑧》:“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⑨。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⑩;看燕燕,送归妾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⑿,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表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⒀。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王国堆《人间词话》)

    ①永巷:汉时宫中长巷,以关闭失宠的贵妇或得罪的宫女。 
    ②舜的二妃在舜死后泪洒湘竹。 
    ③晋朝羊祜死后,在岘首山上建碑,人们哀悼他,见碑流泪。 
    ④王昭君嫁给南匈奴单于,在秋风入塞时到匈奴的紫宫去。 
    ⑤项羽在垓下被汉军所围,听见汉军皆唱楚歌,认为楚地皆为汉所得。 
    ⑥灞桥在长安灞水上,为唐人送别处。 
    ⑦珂:马的口勒,口勒镶玉,指贵人。 
    ⑧辛茂嘉当是谪官到远处去,所以历举许多恨事来送别。 
    ⑨作者认为鹈鴂、杜鹃是两种鸟,都鸣声悲切。鹧鸪的叫声像“行不得也哥哥”。 
    ⑩指王昭君出塞和番,她从汉朝的长门宫出来,坐着翠辇,离开汉朝宫阙,阏即宫门外的望楼。 
    ⑾卫庄公妾的儿子被杀,庄公妻庄姜送她回娘家去,当时回去后不能再相见,庄姜作了《燕燕》诗。 
    ⑿汉朝李陵,同匈奴作战,战败投降,身名都毁了。相传他同老友苏武在河桥上分别,苏武被拘在匈奴,得到放回。李陵和苏武一别,永不可再见了。 
    ⒀荆轲去刺秦王,燕太子丹和他的客人在易水上送别,都穿着白衣冠。荆轲唱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用事就是用典,诗词要不要用典,不能一概而论。钟嵘《诗品》说:“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这是说,诗是表达情性的,即抒情的,不需要用典,又举出诗中名句,都是白描,不用典的;至于治国的大文章,要总结过去的经验,或序述或驳辩,要考查过去的事迹,那都需要用事。这里,钟嵘是反对在抒情诗里用事的。他的话有针对性,针对当时“文章殆同书钞”的毛病说的,自然是正确的。倘就抒情诗能不能用典说,可分两方面:一是写景抒情,以写景为主的,不该用典,用典不容易把景物的特点描绘出来,这就造成隔膜,即王国维所反对的用代字,钟嵘举出的名句,都是即景抒情的,都不用典。一是以抒情为主的,所抒发的感情又比较复杂深厚,比方对国家的、人生的、个人遭遇的种种感触,这种感情要在格律诗里表达出来,受到字数的限制,或者在当时有些话不便明说,这时,正可借用过去的事,来表达不便明说的或不容易用几句话来说出的感情,用事在这时候才需要。所以王国维一方面反对用代字,另一方面又竭力赞美辛弃疾用了不少故事的《贺新郎》词。不过这里有一个限度,就是作者确实有这种丰富的感情要表达,才适应用事。倘作者并没有这种丰富的感情,为了卖弄博学,堆砌了许多典故,那就不行,所以不该“有意为之”,即不是为用事而用事才好。

      就以上的两首说,都含有对国事的、身世的感慨。李商隐的一首,以青袍寒士送玉珂贵客,可悲可痛为什么会超过上面所举的各事呢?为什么会联想到以上的各事呢?古代的士子往往用妇女来自比,士子在政治上的失意,受排挤,贬斥在外,往往用妇女的被幽禁、昭君出塞来作比;当时政治上的挫折,流放的悲哀,有的用“四面楚歌”来比,有的有生离死别的悲痛。用这些故事,正表达这样的感情。所以在这些故事里寄托着这种身世遭遇的感触。辛弃疾的一首,张惠言说:“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这话大概可靠,所以词里写了四件生离死别的事,表示他们兄弟这一别,很难再见。用了李陵的事,可能指茂嘉的得罪说的,用王昭君出塞的事,既联系谪徙,又可能有在政治上不能施展抱负的感慨,跟李商隐的用这一故事的含意相似。其他两事都含有遭际不幸的意味。王国维赞赏他“语语有境界”,境界是指情景结合说的,正说明用这四件故事是同作者当时的心情结合着的。他不是写一般的离别感情,不用这些故事就表达不出来。再有这样用典,不是简单地讲昭君出塞,而是写昭君离长门宫,坐翠辇,辞汉宫,一路马上琵琶,出关而又用“黑”字来表达心情,所以能构成一种意境。


      李商隐《昨夜》:“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何焯批:“此言失意之中,不堪加以悼亡也。又加甚也,故著‘不辞’二字。”(《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中)

      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楼敬思云:“稼轩驱使《庄》《骚》经史,无一点斧凿痕,笔力甚峭。”(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

      用事有比较明显的,像上节举的两例便是。有不明显的,把用的典故融化在诗句里,几乎看不出在用典的,这里所举的两例便是。这就像盐融化在水里,看不出盐而有盐味。像李商隐的诗“不辞鶗鴂妒年芳”,本于屈原《离骚》:“恐鶗鴂之先鸣兮,使百草为之不芳。”鶗鴂就是杜鹃,杜鹃鸟叫的时候,正是春尽花落,所以即使不知这句在用典,同样也可以体会,不嫌春尽花落,暗指不嫌自己的青春销逝,事业无成。“但惜流尘暗烛房”,但可惜流动的灰尘使点烛的房内暗了,这是指哀悼妻子的死去,暗用潘岳《悼亡诗》的“床空委清尘”,这已看不出用典。最后“桂花吹断月中香”,用月中有桂树的神话,但看作在月光中狂风吹折桂枝也可比喻悼亡。这首诗开头结尾两句不当作用典也可以理解,但还有用典的痕迹,只有第二句已经看不出用典痕迹,下面一首,有的话也看不出用典的痕迹。

      辛弃疾的一首,“甚矣”句用《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白发”句用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能令公喜”用《世说新语·宠礼》里讲的王恂、郗超两人做桓温的幕僚,“能令公喜,能令公怒。”能够使桓温或喜或怒,辛弃疾活用这句话,作能使我喜。“我见”句本于《新唐书·魏征传》太宗说魏征“我但见其妩媚耳”。“一尊”句本于陶渊明《停云》诗:“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江左”句本于苏轼《和陶》:“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岂识”句本于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不恨古人”两句,本于《南史·张融传》;“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这首词里用了这许多出典,除了“渊明《停云》诗就”和“江左”两处一看就知有出典外,其他各处几乎看不出在用典,把出典都融化在词里,即使不知道这些出典,同样可以理解,正如水中着盐了。

      盐融化在水里,虽看不到盐而有盐味。把典故融化在诗词里,虽痕迹不露而这些出典的用意有的也包含在词里。如“甚矣吾衰矣”,原句不光叹老,叹所志无成,这个意味就由出典带到词里。“能令公喜”,原句是指桓温对两位幕僚的赏识,这个意味带到词里,成了作者对青山的赏识,把原意变了,原意是赏识人才,这里变成赏识青山,难道没有人才可以赏识吗?因为“江左沉酣求名者”,只知求名求利,所以作者不赏识他们,只好去赏识青山,反过来,也只有青山能赏识他,这里含有很深的感慨。是不是当时没有人才呢?“想渊明《停云》诗就”,在想念亲友,说明当时的人才和作者都不在一起,因此除怀念亲友外,感叹只有二三子知我,见知我的人少。“云飞风起”大概联系到“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就把出处的政治意味带到词里来了。在那样时代,自己本可为国效劳,虽古人也未敢多让,所以有不恨古人吾不见的气概。那末,把出典融化在词里,也把出典中的某些意味融化在词里,可以丰富词的意味,使词的意味更浓厚,可供体味。

      用典还有一种,像用鸡汤煮菜,把浮在汤上的油腻取去,使它净化,这样煮的菜有鲜味而无油腻。像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纪昀批:“用巫山事无迹。”(《瀛奎律髓》卷五)巫山事就是用宋玉《高唐赋》里讲楚王梦见神女,神女愿荐枕席,临去时说“旦为行云,暮为行雨。”后来“云雨”往往连用,含有指男女之事的意味。李白在这里,去掉“雨”字,只取“云”字,又把它改为“化作彩云飞”,把这个典故净化了,把它本身所带有的男女之事的油腻去掉了,这比水中着盐的用典显得更高明了。


      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义山诗:“可怜夜半虚前席①,不问苍生②问鬼神。”虽说贾谊,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诗:“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③。”虽说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学业高人,超越寻常拘孪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严有翼《艺苑雌黄》)

      李义山咏《贾生》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马子才④咏《文帝》云:“可怜一觉登天梦,不梦商岩梦棹郎⑤。”虽同一律,皆有新意。(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

    ①虚前席:让出前面的座位,指汉文帝接见贾生,向他问鬼神的事。 
    ②苍生:百姓。 
    ③茂陵:汉武帝的陵墓,这里借来指汉武帝。司马相如病死后,汉武帝派人到他家里去找遗稿,家里说有一篇《封禅书》。古代天子到泰山上去祭天地,告成功,称封禅。《封禅书》劝汉武帝去封禅,有迎合汉武帝好大喜功的意思。 
    ④马子才:宋诗人马存字。 
    ⑤商岩:商朝的贤人傅说,在傅岩地方作泥水匠。商朝的高宗知道了,推说他梦里看到一位贤人,形状怎样的,便把傅说找来,立为国相,国家大治。棹郎:培皇家划船的黄头郎。相传汉文帝在梦里要上天,上不去,有一个黄头郎把他推了上去。汉文帝回头看到他的衣带后有个洞。后来汉文帝在黄头郎中看到一人,衣带后有个洞,问他姓名叫邓通,汉文帝认为邓就是登天的登,便非常宠爱他。

      诗人用故事,往往借古喻今,有寄托,这样才有意义。李商隐用了贾谊的故事。贾谊是汉初的政治家,受到大臣的排挤,放逐在外。汉文帝想到他的才能,召他回来,在夜半让出前面的座位来接待他,问他鬼神之事。要是直接引用这个故事,就是正面说;这诗却从这件事发感慨,感叹汉文帝不向贾生问百姓的事却问鬼神的事,感叹汉文帝明知贾生的才能却不能用他,这就是反用故事。林逋用了司马相如的故事,司马相如退职家居,临死前还写《封禅书》来讨好汉武帝,迎合他好大喜功的心理,林逋反用这个故事,说要是皇帝他日来求遗稿,他自喜没有封禅书,说明他不想讨好皇帝,表示他的高洁的品格。这里也引了马存的诗,它同李商隐的诗写法一样,也是反用,不过他不光是反用,还有反衬作用,就是把反用和反衬结合起来。汉文帝梦见棹郎邓通,诗里不是直用其事,是反其意而用之,含有他不该梦见邓通的意思。再写商朝高宗的梦见傅说来做反衬,这就见得汉文帝不如商朝高宗。因为邓通是个小人,汉文帝宠爱他,赐给他铜山,允许他自己可以铸钱,这对国家和人民在经济上都会带来损害,商朝高宗任用贤人傅说,对国家和人民都有利。马存运用了反用和反衬的手法,含蓄地表达了他对汉文帝的批判,是有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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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4 03:40:57 | 只看该作者

    《修辞》16。层递


      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用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一)

      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作词者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或欲举其似,偶拈永叔词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竞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生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画愈深,愈堕恶境矣。此等一经拈出后,便当扫去。(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先舒说)

      层递是一层一层的分成许多层次,显得含意深沉。要是光说作客登台,已有客中思乡的意思,说成“常作客”,“独登台”,加上久客和孤独意,就进一层了;加上“悲秋”“多病”,更进一层,更悲苦;再加上离乡万里,人在暮年,又进一层。这样层层深入,所以更见深沉。欧阳修《蝶恋花》两句也有层层深入的妙处。夏承焘、盛弢青同志《唐宋词选》对欧阳修这首词说:“末了两句有好几层意思:泪眼而问花,是无人可告诉,一层;花不能语,不得花的同情,二层;乱红飞,花自己也雕谢了,三层;花被风吹过秋千去,秋千是她和丈夫旧时嬉游之处,触动愁恨,不堪回首,四层。”

      这里指出这种层层深入手法,要写得浑成而不要刻露,就是读起来只是感到含意深沉,不觉得其中有许多层次的痕迹;也就是作者在写作时,只是有深厚的感情要表达,并不考虑到其中可以分成若干层次,要是有意做作,便不行了。大概作者对生活发掘得深,通过形象,用精练的话写出,这样就含蓄而不浅露。由于言简意深,寻味起来就觉得层层深入,情意无穷。谈诗的要帮助读者作深入体会,免得把作者的深挚情意轻轻略过,所以说成可以分作多少层次,帮助我们体会。但根本问题,还在作者要有深厚情意,要是作者并无深厚的思想感情,只在文字上用力,想写成许多层次,那是不行的。所以说“一经拈出后,便当扫去”,就是不要放弃根本而只在层递上用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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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4 03:46:45 | 只看该作者
    《修辞》17。复迭错综


      杜甫《草堂》:“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沽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赵彦材云:“此四韵《木兰歌》格也,其辞‘耶(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

      复迭,复指重复,迭指重迭。重复是全部相同,重迭是形式局部相同,内容并不重复。像“旧犬”八句,“耶娘”六句是重迭,两个“喜我归”是重复。错综指其中的变化,像“喜我归”和“喜我来”,“归”和“来”变换一下。就其局部相同说叫重迭,就其局部不同说叫错综。词语有复迭,也有错综,是民歌中常用的手法。像《诗·芣苢》:“采采芣苢(fúyǐ浮以,车前子,治妇人不孕),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取)之。采采芣苢,薄言掇(拾)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jié结,用衣襟来盛)之。采采芣苢,薄言襭(jí吉,用衣襟掖在带间来盛)之。”这里,要是不重迭说,便不能表达出当时的盛情;要是完全重复,又显得缺少变化,所以重迭错综,才能很好地把感情表达出来。《木兰歌》和杜诗里的几句,也是重迭错综来表达无限喜悦的心情。

      但有时重复也是必要的,古文中也有这种手法。顾炎武举了具体例子来作说明: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住在一起)者,共良人(丈夫)出,则必餍(吃饱)酒肉而后反(返)。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贵人)来;吾将瞷(jiàn侦探)良人之所之(往)也。’

      “有馈(kuì愧)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管池子的小吏)畜之池。校人烹之,反(返)命曰:‘始舍之,圉圉焉(yǔ呆呆地);少(一会儿)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很快游走)。’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谁说)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此必须重迭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瞷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文章繁简》)

      清初的学者顾炎武提出“辞主乎达,不主乎简”,就是文章要写得能够表情达意,不要硬省字。他举出了《孟子》中的两个例子。一个例子先叙述齐国有一个人骗他妻妾的事,妻对妾说:“男人出去,一定吃饱了酒肉才回来,问他同谁一起吃喝的,说都是富贵人,可是不曾有贵人到我们家里来,我要侦察男人,看他到哪儿去。”这里前面的叙述和妻的话有重复,前面的叙述是不能省的,省了别人看不明白。妻的话是否可省呢?照意义说,省去了还可以看懂,可是省去了文章就显得干瘪不生动,妻的神情也表达不出来,所以不能省。

      另一个例子讲有人送一条活鱼给郑国子产的事,小吏骗了子产,出来对人说:“谁说子产聪明,我已经把鱼煮来吃了,他还说‘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找到合适的地方了!’”这里,小吏重复了子产说过的话,这个重复的话要是删去了,那末小吏怎样取笑子产的神情就表达不出来,为了要表达人物的神情,要写得生动,在这些地方就不能省。像这样的重复是必要的。这样,才能使文章写得活泼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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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2 04:07:25 | 只看该作者

    《修辞》18。点染


      词有点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①。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刘熙载《艺概》)

      案点与染分开说,而引词以证之,阅者无不点首。得画家三昧,亦得词家三昧。(《词学集成》引江顺诒语)

    ①柳永《雨霖铃》作“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点染是画家手法,有些处加点,有些处渲染。这里借来指有些处点明,有些处烘托,点明后用景物来烘托,更有意味。柳永《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点明“去去”,就用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空阔,三样景物来烘托,衬出远别的离情。接下去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里点明“伤离别”,用“冷落清秋节”来渲染,再衬上多情,更觉难堪,所以说“更那堪”。这是一重渲染。再有这句点明在冷落的清秋节伤离别,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用杨柳岸,晓风、残月三样东西构成一种凄清的意境,来烘托在清秋节伤离别的感情。这是又一重渲染。这里有两重渲染,显得感情的色彩更浓重。这样,先点明,后用景物渲染,烘托感情,收到情景相生的效果。

      诗里用点染的,像韦应物的《闻雁》:“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点明归思,用秋雨、雁声来烘托。岑参《碛中作》:“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点明无处投宿,用平沙万里来渲染。韦应物《休日访人不遇》:“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点明诗思很清,用寒流和雪来渲染。全诗的意境都从烘托中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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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辞》19。侧重和倒装


      《漫叟诗话》云:“前人评杜诗云:‘红豆啄残①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云‘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余谓词曲亦然。李景②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钩’,或改为‘珠帘’,舒信道有曲云,‘十年马上春如梦’,或改云‘如春梦’,非所谓遇知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

      沈存中:“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技’,此盖语反而意宽。韩退之《雪诗》,‘舞镜鸾窥沼,行天马渡桥’,亦效此体,然稍牵强,不若前人之语浑也。”沈之说如此。盖以杜公诗句,本是“鹦鹉啄余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而语反焉。韩公诗句,本是“窥沼鸾舞镜,渡桥马行天”,而语反焉。韩公诗,从其不反之语,义虽分明而不可诵矣,却是何声律也③?若杜公诗则不然④,特纪其旧游之渼陂,所见尚余红稻在地,乃宫中所供鹦鹉之余粒,又观所种之梧年深,即老却凤凰所栖之枝。既以红稻碧梧为主,则句法不得不然也。(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卷三十《秋兴八首》其八“香稻”句下注)

      ……盖韵文之制,局囿于字句,拘牵于声律,散文则无此等禁限。韵语既困羁绊而难纵放,苦绳检而乏回旋,命笔时每意溢于句,字出乎韵,类旅人收拾行螣,物多箧小,安纳孔艰。无已,“上字而抑下,中词而外出”(《文心雕龙·定势》),必于窘迫中矫揉料理,故歇后倒装,不通欠顺,而在诗词中熟见习闻,安焉若素。此无他,笔舌韵散之“语法程度”,各自不同,韵文视散文得以宽限减等尔。后世诗词险仄尖新之句,《三百篇》每为之先。如李颀《送魏万之京》:“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昨夜微霜,[今]朝闻游子唱骊歌,初渡河”),白居易《长安闲居》:“无人不怪长安住,何独朝朝暮暮闲”(“无人不怪何[以我]住长安[而]独[能]朝朝暮暮闲”),黄庭坚《竹下把酒》:“不知临水语,能得几回来”(“临水语,不知能得几回来”),皆不止本句倒装,而竟跨句倒装,《诗·七月》已导夫先路:“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入我床下”)。词之视诗,语法程度更降,声律愈严,则文律不得不愈宽,此又屈伸倚伏之理。如刘过《沁园春》:“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陶侃虽然[作]拥[有]七州[之]都督”);元好问《鹧鸪天》:“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君休笑,却被他新生黄雀占了春光”),属词造句,一破“文字之本”,倘是散文,必遭勒帛。(钱钟书《管锥编·毛诗正义·雨无正》)

    ①红豆啄残:当作香稻啄余。下文的红稻也当作香稻。 
    ②李景:当作李璟,即南唐中主。 
    ③这是说,韩愈的两句诗,要是顺着说,不成声律;即“窥沼鸾舞镜(“舞”字,《韩昌黎集》作“入”),渡桥马行天”,为平仄平仄仄,仄平仄平平,不符合律诗平仄的规定,律诗的平仄当作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 
    ④不然:不这样。这是说,即就声律说,杜甫的两句诗也同韩愈的不一样。杜甫的两句顺着说,“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完全符合律诗的规定。这里的含意是说,韩愈的两句不能不倒说,因为一顺说就不合声律。杜甫的两句可以倒说也可以顺说,在声律上没问题,那末他所以要倒说,是意义上的要求,不是声律关系。

      杜甫《秋兴八首》的第八首里,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照字面看,像不好解释,要是改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就很顺当。为什么说这样一改就不是好句呢?原来杜甫这诗是写回忆长安景物,他要强调京里景物的美好,说那里的香稻不是一般的稻,是鹦鹉啄余的稻;那里的碧梧不是一般的梧桐,是凤凰栖老的梧桐,所以这样造句。就是“香稻——鹦鹉啄余粒,碧梧——凤凰栖老枝”,采用描写句,把重点故在香稻和碧梧上,是侧重的写法。要是改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成为叙述句,叙述鹦鹉凤凰的动作,重点完全不同了。再说,照原来的描写句,侧重在香稻碧梧,那末所谓鹦鹉啄余,凤凰栖老都是虚的,只是说明香稻碧梧的不同寻常而已。要是改成叙述句,好像真有鹦鹉凤凰的啄和栖,反而显得拘泥了。说鹦鹉啄余还可解释,说凤凰栖老显然是虚的。因此,把“香稻”“碧梧”提前并不是倒装句法,是侧重在香稻碧梧上。

      上文又谈到韩愈的《春雪》诗句,“入镜——鸾窥沼,行天——马渡桥”,所谓“入镜”,是说鸾鸟在池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谓“行天”,是对马过高桥时的感觉,是侧重地写出作者的感觉。

      再像不说“珠帘”而说“真珠”,侧重珠字,显示生活的富丽,运用夸张手法。再说,珠帘也可以解释作装饰着珠子的帘子,而“真珠”是指用真珠串成的帘子,两者含义并不一样。“春如梦”和“如春梦”,侧重点也不同。“春如梦”是说春天像在梦中,“如春梦”是说像在春梦里,不一定指春天。由于侧重点不同,意义也不一样。

      “香稻”两句除了侧重的写法外,这两句里还有倒装,那是“鹦鹉啄余”、“凤凰栖老”这样的主谓结构把它颠倒成“啄余鹦鹉”“栖老凤凰”,即把谓语放在主语前了。这是为了平仄关系的倒装,要是不倒装,作“香稻(仄)鹦鹉(仄)啄余(平)粒(仄),碧梧(平)凤凰(平)栖老(仄)枝(平)”,用音步来说,即仄——仄——平——仄,平—一平——仄——平(双字构成的音步以第二字为准,如“香稻”是平仄,根据第二字作仄音步),那就变成两个仄音步和两个平音步连用,不符合律诗的格律,所以把它颠倒一下,说成“啄余鹦鹉”“栖老凤凰”。这样为了平仄关系而把主谓结构颠倒一下,在诗里是容许的。如杜甫《阁夜》,“野哭千家闻战伐”,是千家野哭。王维《出塞作》,“居延城外猎天骄”,是天骄(外族的首领)在打猎。都是把主谓结构颠倒一下,同“啄余鹦鹉”“栖老凤凰”一样。但这种主谓结构的倒装,以不引起误解为限。如“香稻啄余鹦鹉粒”,只能是鹦鹉啄,不能是香稻啄,不会引起误解。再像“猎天骄”,猎是打猎,只能是天骄去打猎,不能作别解,也不会引起误解。

      再看钱钟书先生讲的诗词中的倒装句,如《七月》里的“蟋蟀”,倘作“蟋蟀七月在野,……十月入我床下”,完全可以,那末这个倒装,又有侧重的作用,即侧重在“入我床下”,大概蟋蟀入我床下,更引起我的注意,才唤起我想到它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才使我感到天气由热转凉了。

      至于律诗和词里的倒装,出于格律上的需要,说明诗词的结构同散文不同,散文所不能容许的,诗词可以容许。像“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这个“初渡河”的主语,是承上省去,即“游子”,即今见游子初渡河,“昨夜微霜”正点明时令,这个点明时令的话是可以移后的。这里虽倒装,但不会引起误解。也因为是先听见唱骊歌,后看见初渡河,所以这样来分先说什么,后说什么的。“无人不怪长安住,何独朝朝暮暮闲”。在这里,“怪我”“独我”的“我”在诗里是可以省略的。倘住在乡下,那末天天闲着也不奇怪,住在长安,朝暮闲着就可怪,所以把“长安住”提前,再说明怪我什么,也有突出“长安住”的意味,显出我与众不同。“不知临水语,更得几回来”(据《山谷外集》卷三),这个“不知”,为什么不是“临水语”,而是“不知更得几回来”呢?因为临水语,不论是我说的,或他说的,我都知道,不是不知,所以不知的不是临水语,只能是不知更得几回来。还有,这里用柳宗元《再上湘江》诗:“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所以这里含有,临水语,不知从此去,更得几回来。看了它的出处,就更明白了。由于“不知”的不能是“临水语”,所以这样的倒装也不会引起误解。“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这里把主语“陶侃”移后,主谓结构倒装前面已讲过了。“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即君休笑新生黄雀,“新生黄雀”是“笑”的宾语,宾语提前也是可以的,不会引起误解。“却被他占了春光”,“占了春光”是“他”的谓语,谓语提前也可以。因为这样倒装,不会引起误解。总之,诗词中结构的倒装,有出于修辞上的需要,有限于格律,像以上各例,都不会引起误解,所以是可容许的。


      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益壮而险矣。(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三)

      杜甫的另一种侧重写法,是用颜色字放在句子头上,或用颜色构成的词组放在句子头上,下面再加说明。

      用颜色字放在句子头上的,如《放船》:“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晴二首》之一:“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秋日夔州咏怀》:“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看到青色,爱峰峦在船前过去,看到黄色,知道成熟的橘柚过来;看到碧色,知道是湖外草绿,看到红色,知道是东方海上的云霞;紫色的是从岷岭收获来的芋,白色的是在陆上开凿的池中莲花。

      用颜色构成词组放在句子头上的,如《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之三:“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晓望白帝城盐山》:“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寄岳州贾司马巴山严八使君》:“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色绿而下垂的是被风吹折的笋,色红而饱满的是经雨滋润的肥大梅子;色红而浸在水里的是短短的珊瑚,色青而挂下来的是长长的薜荔;深翠色的是山壁上的裂缝,远远的红色是高耸的红楼;青翠而带干枯的是栈道上的竹子,色红而腻的是小湖中的莲花。

      这样把色彩放在句子头上,要把色彩突出来,也是侧重写法。这种写法,给读者以色彩鲜明的感觉,在有些场合也符合生活的真实。比方诗人坐着船前进,先看到黄色,再知道是橘柚。还有,先写色彩确实使句子挺拔,比方作“风折笋垂绿,雨肥梅绽红”,“峰峦惜青过,橘柚知黄来”,句就软弱。这可能由于先写色彩,再加说明,容易引起人的注意,较有吸引力。比方“绿垂风折笋”,看到“绿垂”时,不知是讲什么,自然注意看下去。要是说“风折笋垂绿”,就没有这种吸引力。这里也显出修辞的作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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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3 05:01:04 | 只看该作者

    《修辞》20。对偶



      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如郑都官①“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亭,雪销花谢梦何如?”等是也。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

      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言之者有是也。

      有就句对者,又曰当句有对。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严羽《沦浪诗话》)

      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蕙蒸兰借”,“桂酒椒浆”②,“桂櫂兰枻”,“斵冰积雪。”③自齐粱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如杜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洪迈《容斋诗话》卷二)

      此体(当句对)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少陵《闻官军收两河》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曲江对酒》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帝》云:“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春日寄怀》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又七律一首,题曰“当句有对”,中一联云:“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钱钟书《谈艺录》)

    ①郑都官:晚唐诗人郑谷官都官郎中。 
    ②《楚辞·九歌·东皇太—》:“蕙肴蒸兮兰借,奠桂酒兮椒浆。”蕙肴蒸,用蕙草蒸肉;兰借,用兰作垫。桂酒,桂花酒;椒浆,用椒放在浆中制成。 
    ③《九歌·湘君》:“桂櫂兮兰枻,断冰兮积雪。”桂櫂(zhào照),用桂树作成的桨。兰枻(yì异),用木兰作成的船旁板。斵(zhuó卓),砍。

      这几则都是讲对偶的。律诗中的对偶,一般说来,三四句相对,五六句相对,要求字数相等,平仄相对、句法相当。如杜甫《咏怀古迹》中的两联,即第三句到第六句:

      支离(平)——东北(仄)——风尘(平)——际(仄),
      飘泊(仄)——西南(平)——天地(仄)——间(平)。
      三峡(仄)——楼台(平)——淹日(仄)——月(仄),
      五溪(平)——衣服(仄)——共云(平)——山(平)。

    这里第三四句相对,第五六句相对。每句都是七字,是字数相等。“支离”对“飘泊”都是连绵词。“东北”对“西南”都是方位词。“风尘”对“天地”都是名词,这里还含有“风”对“尘”,“天”对“地”的各自相对。“际”对“间”意义相近。“三峡”对“五溪”都是地名,又都有数字。“楼台”对“衣服”都是名词,这里还含有“楼”对“台”、“衣”对“服”的各自相对。“淹”对“共”都是动词。“日月”对“云山”都是名词,这里还含有“日”对“月”、“云”对“山”的各自相对。这是句法相当。就平仄说,古代诗的音节以两字或一字为一顿,称音步,双音步如“东北”“五溪”,单音步如“际”“间”。双音步的平仄以第二字为准,如“东北(平仄)”为仄音步,“五溪(仄平)”为平音步。律诗的对偶,要求仄音步对平音步,平音步对仄音步,如“支离(平)”对“飘泊(仄)”,“东北(仄)”对“西南(平)”,这就是平仄相对。这是律诗中最常见的对偶,是就形式说的。就意义说,又有“流水对”“正对”“反对”的分别。

      “流水对”就是两句的意思联贯而下,好像不是对偶。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白日”“黄河”是两句并列写景,意思不是联贯的。“欲穷”“更上”两句,意思联贯而下,好像不是对偶,实际上对得很工整,是流水对,是很好的对偶。因为对偶的好处是符合于美学上的所谓均齐,但过于求均齐又怕呆板,又怕迁就对偶这种形式而损害内容。流水对既有均齐之美,又自然而不呆板,意思联贯而下并不损害内容,所以是很好的对偶。

      《文心雕龙·丽辞》说:“反对为优,正对为劣。”正对是并列的事物相对,反对是相反的事物互相映衬。在诗中,正对很多,反对很少,所以用正反来分优劣的话在律诗中并不适用。像上引的“支离”“飘泊”“三峡”“五溪”都是正对。反对的例子,如《书·大禹谟》:“满招损,谦受益。”陆游《秋夜读书》:“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律诗中绝大多数是正对,古人并不认为“正对为劣”,因为用诗来抒情达意,不可能要求对偶的句子都是意义相反的。

      这里指出扇对即隔句对,是一二句同三四句相对,如郑谷《寄裴晤员外》诗。借对,如孟浩然《裴司士员司户见寻》诗中“鸡黍”对“杨梅”,“杨”和“羊”同音,所以能同“鸡”相对。李白《送内庐山寻女道士李腾空》诗中“云母碓”对“石楠花”,“楠”和“男”同音,和“母”相对。杜甫《九日》诗中“既无分”对“不须开”,这个“分”是“本分”之“分”,同“分散”之“分”是一个字,和“开”相对。

      这里又指出当句对,即一句中自相对,如《楚辞·九歌·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借,奠桂酒兮椒浆”,《九歌·湘君》,“桂櫂兮兰枻,斵冰兮积雪”,这里“蕙蒸”对“兰借”,“桂酒”对“椒浆”,“桂櫂”对“兰枻”,“斵冰”对“积雪”。杜甫《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小院”对“回廊”,“浴凫”对“飞鹭”。李嘉祐《同皇甫冉登重玄阁》诗中“孤云独鸟”“万里千山”,各自为对。杜甫《白帝》,“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戎马”对“归马”,“千家”对“百家”。这样,当句对有两种,一种是字面不同的,如“小院”对“回廊”,一种是有一个字相同的,如“戎马”对“归马”。


      尹文端公①论诗最细,有差半个字之说。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箪觉新秋。”“新秋”二字,现成语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现成语也,差半个字矣。以此类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晓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袁枚《随园诗话》卷二)

      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鱼戏薪荷动,鸟散余花落。”“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引《蔡宽夫诗话》)

      王荆公以“风定花犹落”对“鸟鸣山更幽”,则上句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又《诗人玉屑》卷三引沈括《梦溪笔谈》)

      耿湋《赠田宗翁》诗:“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此写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语拙,“朝”“昼”二字合掌。若作“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亦是王孟手段。(谢榛《四溟诗话》卷一)

    ①尹文端公:即清朝人尹继善。

      这里讲的“差半个字”是属于对句中的句法问题。“欲雨”对“新秋”,“新”是修饰“秋”的,“欲”不是修饰“雨”的。两者结构不一样,所以说差半个字。改为“宜秋”,同“欲雨”的结构相似,就对得更工了。

      对偶句还要避免内容的重复,要是两句内容不同而用意相同的,也不免美中不足。如王藉《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正像说听见滴答钟声越显得夜深人静,两句同样说有了声音(蝉噪,鸟鸣),反而越显出环境的幽静,所以王安石把它同谢贞《春日闲居》诗“风定花犹落”配合起来,构成“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的对句,这样,一句写所见,一句写所闻,看到的是静中有动,听到的是动中见静,不是一意,就更工了。这里讲的一意还是内容不同,如一讲蝉噪,一讲鸟鸣;要是两句内容相同就成为合掌了。

      “合掌”是对偶中的毛病,就是两句词意有重复。如刘琨《重赠卢谌》:“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鲁国人在西边打猎打到一只麒麟,孔子知道了为此流泪,感叹他的道行不通了。这里的“宣尼”和“孔丘”都指孔子,“悲”就是“涕”,“获麟”和“西狩”是一件事。这两句意思完全一样,是合掌。要是换一种说法,如“西狩忽获麟,道穷泣孔丘”,就不是合掌了。像这样的合掌,只是作者不注意,是可以避免的。这里举的“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两句意思不同,“朝”和“昼”照字面看意思也不一样,谢榛以为合掌,可能认为“朝”有从朝到晚意,与“昼”字意思相同,但“朝寒”是早晨寒冷,不是一天到晚冷,所以和“昼”字并不重复;要是以“朝”与“昼”内容部分相同也算合掌,那就立论太苛刻了。这里指出把“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改作“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就是王维、孟浩然的写法。这两者的不同,前者是把动词“闭”“闲”放在“朝寒”“昼雨”后面,后者是把“闭”“闲”放在“朝寒”“昼雨”前面。看王维《送平淡然判官》:“黄云断春色,昼角起边愁。瀚海经年到,交河出塞流。”前两句,“断”“起”在前,和“闭”“闲”在前同,后两句“到”“流”在后,和“闭”“闲”在后同。孟浩然《李公园卧疾》:“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邻清。伏枕嗟公干,归田羡子平。”前两句“坼”“清”在后,后两句“嗟”“羡”在前。不能说这样的动词或形容词在前是王、孟家风,在后就不是王、孟家风。王、孟风格决定于他们的意境,不决定于用词。

      文中的对偶同律诗中的对偶稍有不同。律诗中的对偶要限字数,文中的对偶可长可短,不限字数。律诗中的对偶要避免重复的字(句内可以重复,上句和下句中的字要避重复),文中的对偶中尤其是虚字不必避。律诗中的对偶要讲平仄,一般的对偶要求不这样严格。如王勃的《滕王阁序》:“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里有两个“益”字“之”字,可以重复。又如《荀子·解蔽》:“生则天下歌,死则天下哭。”不但“天下”可以重复,也不讲究平仄。不过发展到后来的对联,也要讲究平仄和避免重复的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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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8 05:15:12 | 只看该作者
    《修辞》21。互文和互体


      “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盖言师劳力竭而功不成,由将非其人之故,得飞将军备边,边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归重“至今人说李将军”也①。

      边防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沈德潜《说诗晬语》)

      杜少陵诗云:“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②红蕖冉冉香。”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体。杨诚斋③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风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风。(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

    ①原诗作“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也讽刺当时边将没有像李广那样的人才,使敌人不敢来侵犯。 
    ②裛(yì意)沾湿。 
    ③诚斋:宋诗人杨万里的号。

      互文是两个词(比方“秦汉”)本来要合在一起说的,如“秦汉时明月秦汉时关”,可是为了音节和字数的限制,要省去一个,于是前面省去个“汉”字,后面省去个“秦”字,解释时要把两个词合起来讲。如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是诗中的一种特殊结构,实际是说,月是古时的月,关是古时的关,用秦汉指古,即秦汉时明月秦汉时关,是互文见义。诗中有此用法。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说牵牛星遥远,织女星明亮,也是互文,即迢迢皎皎牵牛星,皎皎迢迢河汉女。再像《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扑朔状跳跃,迷离状眼睛眨动,也是互文,即雄兔脚扑朔眼迷离,雌兔眼迷离脚扑朔,所以两兔在地上跑时,很难分别谁雌谁雄。不光诗里有互文,文中也有互文。像《文心雕龙·神思》:“子建援牍(拿起纸)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曹植拿起纸来写像口里念熟似的,王粲拿起笔来写像早已做好似的。光拿纸或光拿笔都不能写作,所以这里实际是“子建援牍举笔”,“仲宣举笔援牍”,也是互文。

      互体是上文的话里含有下文说出的词在内,下文的话里含有上文说出的词在内。杜甫《狂夫》诗:“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一句写微风中的绿竹,一句写细雨中的红荷花,句里点明风和雨。说风的句里也含有雨意,在细雨中绿竹更显得洁净美好,所以说“娟娟净”。说雨的句里含有风意,所以闻到红荷花的冉冉香气。杨万里的诗:“绿光风动麦,白碎日翻池。”一句说风中的麦子在摇动,一句说日光照在池子的水波上。说风的句里也含有日光,所以说“绿光”;说日光的句里也有风,所以水上有波浪把日光翻动捣碎。江浩然《杜诗集说》引罗大经话,说道:“但杜本无心,杨则有意矣。”

      杜甫的一联写得自然,他看到风中翠竹的美好洁净,闻到雨里红莲的冉冉清香,不是有意要在风中见雨,在雨中见风,所以说“杜本无心”。杨万里的诗“白碎日翻池”,就显得费力,不自然,看出有意做作的痕迹,所以说“杨则有意”。这里表示杨不如杜。

      互文和互体相类似而稍有不同。互体的句子,不知道它是互体同样可以解释,如说风中翠竹美好洁净。互文的句子,不知道它是互文有时就不好解释,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为什么明月属秦关属汉,不好讲。“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既然雄兔和雌兔这样不同,那末只要看它们的脚和眼就可分出雌雄来,为什么说分不出雌雄呢?不作互文,就不好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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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8 05:24:13 | 只看该作者
    《修辞》22。修改



      《漫叟诗话》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这一则讲杜甫改诗的例。杜甫在《解闷》之七里说“新诗改罢自长吟”,可见他是很注意改诗的。这里举的一首,原作“桃花欲共杨花语”,用的是拟人手法,改为“桃花细逐杨花落”是描写。为什么要把拟人手法改掉呢?只有从原诗《曲江对酒》来看:“苑外江头坐不归,水晶宫殿转霏微。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吏情更觉沧州远,老大悲伤未拂衣。”当时,杜甫坐在长安的风景区曲江,对着酒,想到自己为人所弃,跟当权派合不来,在长安无事可做,心情懒散而无聊。所以老是坐在江头不想回去,坐得久了,因而注意到“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这样写,正衬出他空闲无聊的心情。要是作“桃花欲共杨花语”,用拟人法,就同当时懒散无聊的心情不相适应了。要是写无限幽怨的心情,那末用拟人法就比较合适,如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问题不在于能不能用拟人法,在于用得合不合适,只要合适就好。


      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三)  薳①尝于欧阳文忠公诸孙望之处得东坡先生数诗稿,其和欧叔弼诗,“渊明为小邑”,继圈去“为“字,改作“求”字,又连涂“小邑”二字,作“县令”字,又三改乃成今句。至“胡椒铢两多,安用几百斛?”初云“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若如初语,未免后人疵议,又知虽大手笔,不以一时笔快为定,而惮屡改也。(何薳《春渚纪闻》卷七)  

        《东皋杂录》云:“鲁直《嘲小德》有‘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后改曰:‘学语啭春莺,涂窗行暮鸦。’以是知诗文不厌改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

    ①薳:宋代人何薳,《春渚纪闻》作者。  

        “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一夜里,早开的梅花有几枝开放,这是写实,写得很自然,也跟《早梅》这题目切合。把“数枝开”改成“一枝开”来迁就“早”字,反而显出做作的痕迹。事实上,一棵树上的花在一夜中开放时,不会只有一枝开的,改为一枝开,反而不真实。再说,不该为了迁就题目,把真实的描写改得不真实。所以这两句诗不必改。  

        苏轼诗,先作“渊明为小邑”,可以解作做小县县官,也可解作治理小县,有歧义。再作“渊明求小邑”,是求个小县官做,但求官没点明;三作“渊明求县令”,才点明了。这样点明,更能显示陶渊明因家境穷困求做小官的心情,含意要丰富。“胡椒亦安用,乃贮八百斛?”是说胡椒又有什么用,却贮藏到八百斛那样多?这里前一句有毛病,因为胡椒是有用的东西。改为“胡椒铢两多”,二十四铢为一两,胡椒是调味品,只要铢两重已经多了,哪儿用得到八百斛?这样说就没有问题了。这是指唐代的元载尽量贪污财物,后来抄家时,单就胡椒一项说就有八百斛。  

        黄庭坚嘲小孩的诗,“学语春莺啭,书窗秋雁斜”,第一句说小孩学语像黄莺叫,这话没问题。第二句作“书窗”,好像这个小孩会在窗上写字了,并且写得像秋雁飞时成为斜笔的人字形那样整齐,这就不符合真实了。因为学语的小孩不会写字,更不会写得整齐。改成“涂窗行暮鸦”,用墨笔在窗上乱涂,涂成一团团黑的,像乌鸦,这就对了。


      贾岛初赴举在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中①树,僧敲月下门。”又欲作“推”字,炼之未定。于驴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②,车骑方出。岛不觉行至弟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一)

    ①中:当作“边”。 
    ②权:代理。京兆尹:京城地方长官。  

        贾岛《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几句诗并不好,只是他对作诗非常认真,一个字都不肯放过,要反复研究,这种精神还是可取的。对于用“敲”字还是“推”字,韩愈认为“敲”字好。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说:“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诗人不是为写景而写景,景物有会于心,可以用来表达情意,才写,所谓“即景会心”。究竟是“敲”还是“推”合于情意呢?假如诗人已经有了要表达的情意,那末两字中哪个字合于情意,当下就可决定,用不到反复推求。问题是诗人对所要表达的情意还不明确,所以决不定。就这首诗看,敲的该是李凝幽居的门,这个僧可能是作者自指,因作者出家为僧,法名无本。那他在晚上去找李凝,应该敲门,才和幽居相应。从音节上说,敲字也较为响亮。


      “璧门金阙倚天开,五见宫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沧海去,却将云气望蓬莱。”此刘贡父诗也,自馆中出知曹州时作。旧云“云里”,荆公改作“云气”。(《诗人玉屑》卷六“改一字”引《王直方诗话》)  

        刘攽字贡父,他因不同意王安石的新法,从朝廷调到曹州去做官。五次看见宫槐花落,说明在朝廷做了五年官。他到曹州去,还在想望朝廷。蓬莱是仙山,唐朝京城有蓬莱宫,“望蓬莱”是想望朝廷。仙山在云里,所以要从云里望蓬莱。但刘攽既从朝廷贬官到地方,在地方上就不好说在云里了,所以王安石要把它改为“云气”吧。改为“云气”,就是把望云气当作望蓬莱了,可能因为蜃气也是云气,蜃气里有楼台城阙吧。王安石改诗的例子,参见《精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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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8 05:41:15 | 只看该作者
    《修辞》23。精警



      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①见南山。”采菊之次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③,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渡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解没④”,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⑤也。(苏轼《东坡志林》)

    ①悠然:状态度从容。 
    ②采菊之次:在采菊中;次:处所,犹中。 
    ③浩荡:水势广阔。 
    ④鸥不会钻到水里去。 
    ⑤神气索然:毫无精神;索然:尽,没有。 
     
        诗的语言最精练,往往差了一个字就会得影响一句诗,甚至会影响一首诗的艺术性。古人称这样的字为“诗眼”。诗眼也好比人的眼睛,从前顾恺之画人物极有名,他画人物时非常注意画眼睛,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这个)中。”就是要在眼睛里传达出人物的神情来。诗眼也这样,也能传出一首诗的精神,这个字用不好,也会使诗变得没有精神。苏轼在这方面给我们举出两个例子。  

        陶渊明《饮酒》之五里讲他在东篱下采菊,无意中抬头看见南山的风景很好,心里感到很大喜悦,所以说“悠然见南山”。用“见”字表示无意中看到,改成“望”字,变成有意地去望。无意看到为什么“境与意会”,有意去望为什么“神气索然”呢?那得联系下面的话看,下面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原来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曾经把自己比做“鸟倦飞而知还”。所以他看到南山的气象好,“飞鸟相与还”,想到自己脱离恶俗的官场,感到内心的喜悦,这就是“境与意会”。这样的境界是在无意中看到的,不可能有意去找。用“望”字变成有意去找,就破坏了诗的意境,跟当时的情境不相合,变得毫无诗意了。  

        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写鸥鸟在浩渺无边的万里烟波之中飞翔,没有谁能够驯服它,写出了广阔的境界,写出了鸥鸟自由自在地飞翔。“没”指灭没,消失。写白鸥的消失,才能显出万里烟波的广阔。这个“没”不是钻进水里的意思。改成“白鸥波浩荡”,显不出白鸥的自在飞翔,所以毫无精神了。这样一改,意义也全变了。“白鸥没”是主谓结构,讲白鸥怎样,“白鸥波”是偏正结构,讲的是像白鸥的波浪,即讲波浪,因此下句“万里谁能驯”变成驯波浪,不是驯白鸥了。比方“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鸳鸯瓦、翡翠衾是讲瓦和衾,所以白鸥波也成了讲波浪了。  

        联系上文看,杜甫说:“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离开长安)。”原来杜甫不愿再投奔腐朽的封建统治者,想离开长安到东方去,他说成东入海,所以联系到海上白鸥,想象自己成为自由自在地飞翔的白鸥。要是改成“白鸥波”,变成讲波浪,就跟上文连不起来,歪曲了杜甫的诗意了。


      元宗乐府词①云:“小楼吹彻玉笙寒②。”(冯)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马令《南唐书·冯延巳传》)  

        《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③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  

    南唐中主词:“菡萏④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国维《人间词话》)

    ①元宗:南唐中主李璟。乐府词:即词,因词是配合音乐的。 
    ②在小楼上吹玉笙,玉笙的声音充满小楼,有寒意,透露出哀怨意。 
    ③鸡塞:当即是鸡鹿塞,古代西部边关。 
    ④菡萏(hāndàn汗淡):荷花。  

        这里,南唐的李璟、冯延巳,宋朝的王安石、黄庭坚,直到《人间词话》的作者王国维,都举出了词中不同的警句,我们看看这些句子好在哪里。冯延巳的《谒金门》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话写眼前景物,写得很自然。联系这首词来看,接下去写“闲引鸳鸯芳径里”,是一个女子在逗弄鸳鸯,从而引起她对远人的怀念。因此,这个“吹皱一池春水”就不是毫无关系的写景,正暗示女子的心给鸳鸯等搅动了。这就情景相生,写得自然而含蓄。  

        李璟的《摊破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两句也是写女子想念远人,那个远人出征驻守在边关上,女子在细雨声中醒来感到边关的遥远,她不再能入睡,吹着玉笙。这里写出女子想念远人的感情,从中透露出她的愁怨,写得形象而含蓄。  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写一个女子看到西风起来,水面的荷花雕零了,感到自己青春的容易消逝。通过具体景物来写人物心情,也写得情景相生。  

        李煜的《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用一江春水来比喻愁的多,用春水东流来比喻愁的无尽,写得概括性强,比喻形象而具体。“细雨湿流光”,写得非常细致,有特点。  

        前引的这些警句,哪个最好呢?除了“细雨湿流光”只有孤零零一句,原作已经看不到,不好评价外,别的几句,都是通过景物的描写来表达情意,写得情景相生,富有含意,都有技巧。我们似可从它们概括的广度和含义的深度来看。“吹皱一池春水”如上所说,有扰乱心境的含意,此外没有更深的意义。“细雨梦回”两句,写出了封建社会中妇女怀念远人的痛苦。它们都有含义,只是这个主题,在前人诗里已经写得很多,作者并没有作深一层的探索,说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思想性。  

        “菡萏香销”两句,结合全篇来看,它的含义是同“细雨梦回”相呼应的,因为这四句在一首词里,它们含义的深度该就整首词来考虑。从整首词看,“菡萏香销”两句同屈原《离骚》中“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同。屈原的担心草木凋零,美人迟暮,是感叹贤才的失意,政治抱负的无法实现,含义是很深刻的。“菡萏香销”两句照字面看同屈原的两句差不多,结合全篇的内容来看就很不同。王国维认为这两句最好,显然是用屈原那两句的含义来看这两句,把它的意义提得太高了。我们评价一句诗的含义还得结合全篇的意义来考虑,不能把它孤立起来夸大它的含义。因此,“菡萏香销”两句的含义不能说它特别高。不过“菡萏香销”和“细雨梦回”四句,比起“吹皱一池春水”来要深刻些。  

        “一江春水”句跟前几句不同。前几句都是设想妇女的痛苦,是替妇女想的,不是写自己的真感情。“一江春水”句是写自己的真感情,写的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即南唐被灭亡的痛苦,这种感情是真实的,对李煜说来也是深沉的,所以李煜写得最深刻。


      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欧阳修《六一诗话》)  

        一个旧本子的杜甫诗集,在《送蔡都尉诗》里缺了一个字,大家给它补一个字,后来找到一个没有缺字的本子,才知道大家补的都不对,井且认为杜甫用的字好,太家补得不好。究竟杜甫用的字为什么好,大家补的字为什么不好呢?  

        从全诗看,这是赞美蔡希鲁的武艺高强的,两句诗是“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上句讲他善于纵跳的轻身功夫,下句讲他善于使枪。“一鸟过”讲他跳跃如飞,用“过”字写出他跳得又高,又快,又轻,在诗人眼前像一只鸟飞过那样。这虽是一个平常的字,用在这里却生动地把蔡希鲁的高强本领表现出来了。再看别人补的字。“一鸟疾”,“疾”指快,它该同别的动词结合,如“疾飞”,光用一个“疾”字不行。“一鸟落”,“一鸟起”,“一鸟下”,着重在动作的开始或结束,杜甫在这句里显然不是在讲他纵跳的开始或结束,所以用这些字也不恰当。“一鸟度”,“度”字下面往往要带宾语,如“度关山”,这诗里不用宾语,所以也不合适。可见最好的字就是最能达意传神的字,要根据作者的情意来决定的。


      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间①,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洪迈《容斋续笔》卷八)

    ①京口:就是长江南岸的镇江。瓜州:在长江北岸,同京口相对。一水:指长江。  

        王安石写《泊船瓜州》这首诗时,正坐船停泊在瓜州。他住在金陵(南京)的钟山,当时还不能回家去,他怀念钟山,就写了这首诗。他先作“又到”,又作“又过”、“又入”、“又满”,都认为不好。这些字为什么不如“又绿”好呢?大概有两个原因。  第一,“又绿”,比其他的字色彩鲜明。读到“又绿”,在我们面前唤起一片江南春色。其他各字都比较抽象,没有这种作用。第二,用“又绿”唤起我们联想。王维《送别》诗:“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说“春风又绿江南岸”,让我们想到王维的诗,想到春草绿时容易引起思归的念头,这就跟下文“明月何时照我还”密切呼应。有了这种联想,不仅使诗句紧密呼应,也丰富了诗的意味。从这里,我们看到古人修辞,碰到句中的诗眼,是往往仔细推敲的。用上那些色彩鲜明,能够唤起读者印象,唤起联想的字,是会增加诗的感染力的。


      杜甫《春宿左省①》:“里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又《晚出左掖》:“楼雪融城湿,官云去殿低。”赵汸曰:“唐人五言,工在一字,谓之句眼。如此二诗,三四‘动’字‘多’字,五六‘湿’字‘低’字之类,乃眼之在句底者。《何将军山林》诗:‘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低’与‘暗’,乃眼之在第三字者。‘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抛’与‘卧’乃眼之在第二字者。‘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皆一句中具二字眼,‘剩’‘破’‘残’‘开’,‘垂’‘折’‘绽’‘肥’是也。”  

        杨仲弘曰:“诗要炼字,字者眼也,如杜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炼中间一字;‘地坼江帆隐,天晴②木叶闻’,炼末后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炼第二字;非炼‘归’‘入’字,则是学堂对偶矣。又如‘暝色赴春愁,无人觉来往’,非炼‘觉’‘赴’字,便是俗诗,有何意味耶?”(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六《春宿左省》注引)  

        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之诗,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昔人谓石之有眼,为砚之一病。余亦谓句中有眼,为诗之一病。如“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故不如“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也;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故不如“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也。此最诗家三昧,具眼自能辩之。(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  杜甫《曲江对雨》;“林花著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王彦辅曰:“此诗题于院壁,‘湿’字为蜗涎所蚀。苏长公、黄山谷、秦少游偕僧佛印,因见缺字,各拈一字补之:苏云‘润’,黄云‘老’,秦云‘嫩’,佛印云‘落’。觅集验之,乃‘湿’字也,出于自然。而四人遂分生老病苦之说。诗言志,信矣。(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六《曲江对雨》注引)

    ①左省:杜甫做左拾遗(谏官),属门下省,在宫廷东面,称左省,亦称左掖。这是他在左省值宿时作。 
    ②天晴:当作天清。  

        这里对于炼字,对于诗眼,提出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要炼字,诗句要有诗眼,否则有些联就像学堂对对子,没有意味了。一种认为诗眼是一种毛病,好的诗句法浑涵,全篇是完整的,没有诗眼可摘,讲究诗眼,就破坏了浑涵的句法。这两种说法是相反相成的,各有其正确的一面,但都不全面。  

        诗的好坏首先决定于内容,决定于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要是内容贫乏,一般化,没有深刻的思想,真挚的感情,却想靠诗眼来补救,运用一两个奇突的字来挽救诗的平庸,那样做是不行的。要是思想深刻,感情真挚,即使句中没有什么突出的字,还可以成为精彩的好诗。这里举的一个故事,说苏轼、黄庭坚、秦观、佛印和尚看到杜甫的题壁诗,中间坏了一个字,大家替它补一个。原句是“林花著雨燕脂湿”,补的是“燕脂润”、“燕脂老”、“燕脂嫩”、“燕脂落”。著雨而湿,这个“湿”字用得并不突出,用“润”“老”“嫩”“落”就比用“湿”字更费工夫,更讲究炼字。照胡应麟的说法,用“湿”字不算诗眼,用“润”“老”“嫩”“落”才算诗眼。可是杜甫却用“湿”字,不用别的更新奇的字,这就是不用诗眼的一例。其实这里用“湿”字是服从内容的需要。这首诗是写乱后长安景象,林花著雨,水荇牵风,写曲江风景区,以前极其热闹的,现在岸上缺少车马游人,水中没有彩船,望出去只有林花水荇,是用来表达乱后的冷落的。因此,用“燕脂润”或“燕脂嫩”,显然都不合适。杜甫写的是春天的微雨,花在春雨中不一定掉落,颜色不会变得黯淡,因此用“落”用“老”也不一定合适。倒是用“湿”字贴切些。杜甫在《春雨》里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也用“湿”字。至于这个故事要通过四个字来显示四个人的性格,那可能是后人根据四个人不同的性格而虚构出来的,不一定可靠。这里说明诗的用字在于贴切地表达作者的情意,不在于新奇。就这方面说,胡应麟《诗薮》里的意见是正确的。  

        不过胡应麟的意见又偏到另一方面去了,他认为诗里用了突出的字,有了诗眼反而是毛病。不结合具体作品说,一般地否定诗眼,就是片面的说法了。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杜甫在蓝田,蓝田山出玉因称玉山,那里有蓝水,这两句结合当地山水,就眼前景物来写,诗句成功地把阔大的景象写出,即使不用突出的字,同样写得好。杜甫《返照》是写黄昏时雨后的太阳,说“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石壁不会翻动,却说“翻”,山村不会失掉,却说“失”,这两个字是用得突出的。那是因为落下去的阳光照在山壁上,山壁把阳光反射到江里,江水动荡,倒影在江水中的石壁也动荡起来,变成石壁在翻动了。雨后云密,白帝城高,在云里的山村给云遮住,所以说“失山村”。“翻”和“失”极确切地写出了当时的情景,不能说“翻”和“失”用得不好。杜甫《晓望》:“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杜甫在高高的白帝城上望大江,由于那里两岸都是山壁,从高下望像地坼裂似的,江帆也望不到,用“坼”字才确切地把特殊景象描状出来。杜甫《遣兴》:“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这是杜甫在成都写的,那里地势较低,所以说“地卑”。总之,字用得突出或不突出,主要是适应诗人所写的情景。因此,胡应麟认为用了突出的字眼是毛病,这意见是不正确的。其实胡应麟也主张炼字,在《诗薮》内编卷五里说:“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坼’‘浮’‘知’‘见’四字,皆盛唐所无也,然读者但见其闳大而不觉其新奇。又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四字(指“在”“余”“犹”“自”)意极精深,词极易简。前人思虑不及,后学沾溉无穷,真化工不可为矣。”这样说,就同主张诗眼的说法一样了。  

        另一种意见,认为诗句要炼字,要讲究诗眼。假如作者有了深刻的思想,真挚的感情,却用陈词滥调来说,从而损害了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那是要不得的。因此要讲究语言的精练,要提炼语言,对句中的谓词更要用得精当。就这方面说,讲究诗眼是正确的。杜甫写城楼融雪,所以说“湿”,夸张宫殿高,所以说云“低”;由于枝低,所以说“低结子”,叶密,所以说“暗巢莺”;甲和枪抛弃在地上无人收拾,任那雨打苦侵,所以说“雨抛”“苔卧”;园林里的山和水,当然是“残山”“剩水”,这些山水是从沧江、碣石分出来的,所以说“沧江破”,“碣石开”,其他各例也一样,都是要确切地描写景物,反映情思,才讲究字眼的。  

        不过说没有诗眼,就像学堂里对对子,那也是片面的说法。诗的好坏不决定于诗眼。要是只知讲究诗眼而忽略思想内容,也会走入歧途的。既讲究内容,也讲究语言的精练,在提炼语言时更要讲究句中的谓词,目的在更确切地表达情景,只要能选择最确切的词来表达诗人独特的感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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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9 03:58:02 | 只看该作者

    《修辞》24。回荡


      “回荡的表情法”是一种极浓厚的情感蟠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般,把它抽出来。这种表情法,看他专从热烈方面尽量发挥,和前一类(指奔迸的表情法)正相同。所异者,前一类是直线式的表现,这一类是曲线式或多角式的表现;前一类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变时候,性质极为单纯,容不得有别种情感搀杂在里头,这一类所表现的情感,是有相当的时间经过,数种情感交错纠结起来,成为网形的性质。人类情感,在这种状态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学上所表现,亦以这一类为最多。

      回荡的表情法却有四种不同的方式,我们可以给他四个记号:

        ┌─ 螺旋式=鸱鸮 ┐
        │         ├ 曼声
        ├─ 引曼式=黍离 ┘
    回荡法 │
        ├─ 堆垒式=小弁    ┐
        │            ├ 促节
        └─ 吞咽式=鸨羽、柏舟 ┘

      (《鸱鸮》的作者),他托为一只鸟的话,说经营这小小的一个巢,怎样的担惊恐,怎样的捱辛苦,现在还是怎样的艰难,没有一句动气话,没有一句灰心话,只有极浓极温的情感,像用深深的刀刻镂在字句上。……他那表情方法,是用螺旋式,一层深过一层。

    鸱鸮鸱鸮!          猫头鹰啊猫头鹰!
    既取我子,          你抓走我的娃,
    无毁我室。          别再毁我的家。
    恩(殷)斯勤斯(斯,语助),   我辛辛苦苦劳劳碌碌,
    鬻(育)子之闵(病)斯。     累坏了自己就为养娃。

    迨天之未阴雨,        趁着雨不下来云不起,
    彻(撤)彼桑土(杜,即根),   桑树根上剥些儿皮,
    绸缪牖户。          门儿窗儿都得修理。
    今此下民,          下面的人们,
    或敢侮予。          许会把我欺。

    予手拮据,          我的两手早发麻,
    予所(尚)捋荼,        还得去捡茅草花,
    予所蓄租(聚),        我聚了又聚加了又加,
    予口卒瘏,          临了儿磨坏我的嘴,
    曰予未有室家。        还不曾整好我的家。

    予羽谯谯,          我的羽毛稀稀少少,
    予尾翛翛。          我的尾巴像把干草。
    予室翘翘,          我的窠儿晃晃摇摇,
    风雨所漂摇。         雨还要淋风也要扫。
    予维音哓哓。         直吓得我喳喳乱叫。

      (《黍离》)这首诗依旧说是宗周亡过后,那些遗民经过故都,凭吊感触做出来,大约是对的。他那一种缠绵悱恻回肠荡气的情感,不用我指点,诸君只要多读几遍,自然被他魔住了。他的表情法,是胸中有种种甜酸苦辣写不出来的情绪,索性都不写了,只是咬着牙龈长言永叹一番,便觉一往情深,活现在字句上。

    彼黍离离,          黍子齐齐整整,
    彼稷之苗。          高粱一片薪苗。
    行迈靡靡,          步儿慢慢腾腾,
    中心摇摇。          心儿晃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知道我的说我心烦恼,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知道我的问我把谁找。
    悠悠苍天!          苍天苍天你在上啊!
    此何人哉?          是谁害得我这个样啊?

      (《小弁》)这诗……是周幽王宠爱褒姒,把太子废了。太子的师傅代太子做这篇诗来感动幽王。……这诗的特色,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感,像很费力的才吐出来,又像吐出,又像吐不出,吐了又还有。那表情方法,专用“语无伦次”的样子,一句话说过又说,忽然说到这处,忽然又说到那处。用这种方法来表现这种情绪,恐怕再妙没有了。

    弁(乐)彼鷽(鸦)斯(语助),   那快乐的鸦儿,
    归飞提提(群飞貌)。      飞回来一起起。
    民莫不谷(好),        人莫不好好生活,
    我独于罹。          我独在忧愁里。
    何辜于天,          有什么得罪了天,
    我罪伊何。          我的罪是什么呢?
    心之忧矣,          心里的忧伤呀,
    云如之何。          可奈他怎样呢?
    踧踧(平坦)周道,       平易的周京大道,
    鞠(尽)为茂草。        尽是茂盛的草。
    我心忧伤,          我的心里忧伤,
    惄焉(状想念)如捣。      想起来好像心跳。
    假寐永(长)叹,        和衣睡了长叹,
    维忧用老。          只因忧伤就老。
    心之忧矣,          心里的忧伤呀,
    疢(病)如疾首。        烦热像头痛了。

      (《鸨羽》)大抵是当时人民被强迫去当公差,把正当职业都耽搁了,弄得父母捱饿。……他的表情法,和前头那三首都不同。他们在饮痛的状态底下,情感才发泄到喉咙,又咽回肚子里去了,所以音节很短促,若断若续。若用曼声长谣的方式写这种情感便不对。

    肃肃(状声)鸨羽,       野雁沙沙响一阵,
    集于苞栩。          栎树窝里息不稳。
    王事靡鹽(没有停息),     王差不得息,
    不能艺稷黍!         庄稼种不成!
    父母何怙?          饿死爹妈谁来问?
    悠悠苍天!          老天呀老天!
    曷其有所?          哪天小民得安身?
      (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①

    ①这里对原文有删节。又这里的一表,原文列后。这里为了便于阅读,把它移前。又为了帮助阅读引用的诗,在诗后附上余冠英先生的译文。

      这里讲的螺旋式就是越旋越紧,一层深一层的意思。像《鸱鸮》,先说修理门窗,再说劳累得两手发麻,磨坏了嘴,就比说修理门窗进一层;再说窠儿摇晃,风雨飘摇,形势危急,就比说劳累更进一层。引曼式就是长言永叹的意思,引曼就是拉长,把声调拉长,叹长气,好比京戏里用拉长而摇曳的音调来唱。《黍离》中的呼喊苍天,说“知我者谓我心忧”,这些话的音调是长言永叹的。堆垒式的堆垒状不平,道路不平车子走起来就不平稳畅达,表情也一样,话不是说得有条理而通畅,却是前后重复颠倒,没有次序,这是由于内心过于急迫才会这样说。如《小弁》第二章,既说心忧伤,又说心里像在捣,又说忧伤就老,又说长叹,又说心里忧伤呀,话说得又重复,又没有条理。吞咽式像哭时吞声饮泣那样,边哭边说,声音断断续续,音节短促而不流畅。像《鸨羽》里“父母何怙”三句,不是连贯而下,却是一句一停顿。

    ——以上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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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9 04:05:57 | 只看该作者

    《风格》1。含蓄



      李商隐《楚吟》:“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何焯枇:“长晷短景,但有梦雨,则贤者何时复近乎?此宋玉所以多愁也。”

      又《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何焯批:“《诗》云:‘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不来则死矣,讥求仙之无益也。”(《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上)

      含蓄是不把意思明白说出,含在所写的形象里。《楚吟》是抒写楚人的感情。《高唐赋》写楚襄王同宋玉登上高唐台上,所以说“山上离宫宫上楼”。在台上谈到神女的事,说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楚天长短黄昏雨”,不论是日长日短只讲神女的事,这句暗指楚王只是追求声色享乐,不再接近贤人,所以宋玉无愁也自愁。这是借楚王来指唐皇,他的用意借后两句来透露。

      《瑶池》首写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故事,《穆天子传》里讲周穆王用八匹骏马拉车,到瑶池去会见西王母。西王母唱道:“将子无死,尚复能来。”周穆王答道:“比及三年,将复而(尔)野。”三年后再来。《黄竹》歌是周穆王看到受冻的老百姓而作的歌。穆王约定三年再来,为什么不再来呢?说明他死了。西王母是仙人,从“不重来”里含蓄求仙无益的意思,讥讽唐皇的迷信神仙。

      这两首诗里各提出一个疑问,笫一首表面没有疑问,实际也有疑问,“无愁”同“自愁”矛盾,“宋玉无愁”何以“亦自愁”呢?第二首更明显,“穆王何事不重来”呢?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作者的用意就明白了。那末它们含蓄的用意还在疑问中有一点透露。下节两首是叙述,没有疑问,它的含意更不容易看出。


      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义山刺杨妃事之“夜半宴归宫漏永①,薛王沉醉寿王醒”②是也。(吴乔《围炉诗话》卷一)

      韩翃《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③。”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同上)

    ①宫漏永:指夜深。宫漏:宫中记时器。 
    ②薛王、寿王:都是唐明皇的儿子。杨贵妃原来是寿王的妻子,被唐明皇夺去。 
    ③古代在寒食那一天不举火。唐时,到清明日取火赐给亲近臣子。五侯:后汉太监专权封侯,有新丰侯单超、武原侯徐璜、东武阳侯具瑗、上蔡侯左悺、汝阳侯唐衡,进里借指唐代太监。

      含蓄的手法最易和讽刺相结合,是诗中的《春秋》笔法。这里几首在叙述中进行讽刺。李商隐的那两句,只是说在宫里饮宴到夜深回去,薛王沉醉了,寿王却很清醒。通过对比,说明寿王在宫里食不下咽,从而透露出他的妻子被父亲夺去的悲痛,对唐明皇进行讽刺。韩翃的《寒食》诗,指出皇帝宠爱太监,造成太监掌握大权,终于亡国。通过“轻烟散入五侯家”(指皇帝的恩泽只赐给太监)来进行讽刺。

      含蓄同隐晦不同,诗里不明白说出的意思,人家看了自然懂得是含蓄,人家看不懂,要费很大劲去猜还猜不透,是隐晦。像朱庆余《宫中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官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不说宫廷中的黑暗恐怖,不说被关锁在宫中女子的痛苦,只写她们在会学舌的鹦鹉前不敢说话,就是含蓄的说法。不过要了解含蓄的诗,从上引的几首诗看还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懂得诗中的语言和典故;二是懂得诗中写的故事背景。像这里引的二首诗,当时的人看来,诗里有什么含意一定是一看就懂,或者略一思索就懂。比方唐明皇夺取了儿子寿王的妻子,唐朝的太监专权,唐朝人都是非常清楚的,所以读起这两首诗来对其中的含意也一望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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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4 04:06:04 | 只看该作者

    《风格》2。婉转



      人问韩子苍诗法,苍举唐人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①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予尝用子苍之言,遍观古今作诗规模,全在此矣。如唐人诗:“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又如:“曲江②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风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又如荆公诗:“淮口西风急,君行定几时。故应今夜月,未便照相思。”皆此机杼也,学诗者不可不知。(曾季狸《艇斋诗话》)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③居胜。“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柔橹轻鸥外,含凄④觉汝贤”之类是也。此又与“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更进一格,益使风力遒上。(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


    ①几回:当作“啼时”。 
    ②曲江:唐朝京城长安的名胜区。 
    ③杜陵:杜甫住在杜陵,自称杜陵野老。 
    ④含凄:当作含情。


      用婉转的说法抒情,也有种种变化。一种是从一件小事物引起,这件小事物好像和主题并无关系,经过转折,婉转地透露正意。如金昌绪的《春怨》,是写封建社会里不合理的兵役制度和对外战争给妇女带来的痛苦,可是它不从正面写,却从一件小事讲起,把黄莺儿赶走,不让它在枝上啼叫,从而引出怕它啼叫时把梦惊醒,使她在梦里到不了辽西。这样表达出她迫切地想梦到辽西的心情。这样写是婉转曲折的,也是含蓄的,所以耐人寻味,比明白说出更有味,会给人更深的印象。

      再像崔国辅《怨词》写宫女对秦王的忠贞,不从正面写,却从一件好像没有关系的罗衣讲起,说这件罗衣是秦王生前替她作的,因为在春风中舞得多了,在秋天里不能著了。说明在秦王生前,这个宫女好像生活在春风里那样,到秦王死后,她过的是萧瑟凄凉的生活。不再著秦王给她制的罗衣,也表示她对秦王的怀念,从而表达出她对秦王的忠贞来。这种表达方法也是婉曲的。

      另一种婉转抒情,用的是对比反说。通过对比的,像张籍《哭孟寂》,从孟寂在年轻时考中进士,于曲江题名的盛况说起,对比孟寂死后,曲江荒凉。从对比中表达出对孟寂的哀悼,还透露出对唐朝没落衰败的感慨。通过反说的,像王安石《送王补之行,风忽作,因题四句于舟中》。事实是起风了,朋友的行期要改变,当天不走了,不用托明月来传递情思了,诗人却反说因为月亮未便照相思,所以让风来把朋友留住。这是通过反说来抒写友情。

      这里引杜甫的诗句,也是通过对比来抒情。《秦州杂诗》之二:“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当时杜甫遭乱飘泊西行,所以说“愁时”。看到渭水东流,用来反衬自己的西行,好像它不管自己的痛苦似的,所以说渭水无情。一首是《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的诗:“柔橹轻鸥外,含情觉汝贤。”柔和的橹声在轻鸥浮动的水面外摇去,用鸥鸟的自由自在来反衬自己的飘泊,感叹鸥鸟胜过自己。这些诗句里,诗人用对比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把归思明白说出,就不是婉曲。


      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少陵“今夜鄜州①月,闺中只独看”,是身在长安,忆其妻在鄜州看月也。下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用旁衬之笔,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又从对面写,由长安遥想其妻在鄜州看月光景。收处作期望之词恰好,去路“双照”,紧对“独看”,可谓无笔不曲。(施补华《岘佣说诗》)

      词贵愈转愈深,稼轩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玉田②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沈祥龙《论词随笔》)


    ①鄜(fū夫)州:当时杜甫的家属住在鄜州。 
    ②玉田:张炎字。


      这里讲的婉转的抒情法,一种是通过想象来曲折地表达。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当时杜甫家在鄜州,他自己却陷在沦陷的长安,在安禄山控制下。在这诗里,他不说自己怀念家人,却想象家里的妻子在今夜月下怀念他,这是一种曲折的说法。他于是凭着想象,给妻子对自己的怀念,描绘出一幅想象图来。他设想儿女还小,不懂得想念他,更显出他妻子的孤独。再设想他的妻子怀念的深切,深夜不睡,所以云鬟湿,玉臂寒。再想象将来聚会时,两人同时看月,回想起这时候饱经忧患终得重逢,不免要掉泪。两人再深夜望月,直到“双照泪痕干”。这诗就这样通过想象,曲折地表达出他对家人的怀念。后来李商隐《夜雨寄北》后两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跟杜甫诗的结尾同一手法。杜甫说何时和妻子聚会以后,在月夜想起今天饱经乱离月夜相忆的情景而掉泪。李商隐的诗说,何时和妻子会合以后,想起今天两人分隔两地在巴山夜雨时相念的情景。都是设想将来相会后,谈起今天的分离,曲折地传达出迫切相念的感情。

      一种是由一意转出另一意,所谓愈转愈深,这种转折也是凭想象来的。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这里写的也是诗人的想象,想象她用花卜归期,说梦话。一结春不解带将愁去,从春带愁来转出。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这是写春末景象,东风句要东风伴着蔷薇住下来,也就是希望春光能留下来,但到蔷薇花开时春光已快消逝,因而深一层地转出“到蔷薇,春已堪怜”,用来表达惜春的感情。


      含蓄蕴借的表情法,……这种表情法和前两种(奔迸的表情法、回荡的表情法)不同。前两种是热的,这种是温的。前两种是有光芒的火焰,这种是拿灰盖着的炉炭。这种表情法也可以分四类

    第一类是,情感正在很强的时候,他却用很有节制的样子去表现他,不是用电气来震,却是用温水来浸,令人在极平淡之中慢慢的领略出极渊永的情趣。这类作品,自然以三百篇为绝唱。如:

      君子于役,          丈夫当兵去远方,
      不知其期。          谁知还有几年当。
      曷至哉?           哪天哪月回家乡?
      鸡栖于埘,          鸡儿上窠,
      日之夕矣,          西山落太阳,
      羊牛下来。          羊儿牛儿下山冈。
      君子于役,          丈夫当兵去远方,
      如之何勿思!         要不想怎么能不想!
                        (《诗·君子于役》)

    第二类的蕴借表情法,不直写自己的情感,乃用环境或别人的情感烘托出来。用别人情感烘托的,例如《诗经》:

      陟彼冈兮,          登上那高高的山冈啊,
      瞻望兄兮。          要望我哥在哪方啊。
      兄曰:嗟;          哥说:咳!
      予弟行役,          我弟当差啊东奔西走,
      夙夜必偕。          日日夜夜不能休。
      上(尚)慎旃哉,        多保重啊多保重,
      犹来无死!          别落得他乡埋骨头!
                        (《诗·陟岵》)

    这篇诗三章,第一章父,第二章母,笫三章兄,不说他怎样的想念爹妈哥哥,却说爹妈哥哥怎样的想念他。写相互间的情感,自然加一层浓厚。

      用环境烘托的,例如……《孔雀东南飞》,最得此中三昧。兰芝和焦仲卿言别,该篇中最悲惨的一段。他却悲呀泪呀……不见一个字,但说:

      妾有绣腰襦(齐腰短袄),葳蕤(绣的花下垂)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奁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
      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新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

    专从纪念物上头讲,用物来做人的象征,不说悲,不说泪,倒比说出来的还深刻几倍。……

      
    第三类蕴藉表情法,索性把情感完全藏起不露,专写眼前实景(或是虚构之景),把情感从实景上浮现出来。……此类的真正代表,可以举出几首。

      其一,曹孟德的:

      东临碣石(山名),以观沧海。水何澹澹(波摇荡),山岛竦峙(耸立),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观沧海》)

    这首诗仅仅写映在他眼中的海景,他自己对着这景有什么怅触,一个字未尝道及。但我们读起来,觉得他那宽阔的胸襟、豪迈的气概,一齐流露。……

      第四类的蕴藉的表情法,虽然把情感本身照样写出,却把所感的对象隐藏过去,另外用一种事物来做象征。……纯象征派之成立起自《楚辞》,……他(屈原)既有极秾温的情感本质,用他极微妙的技能,借极美丽的事物做魂影,所以着墨不多,便尔沁人心脾。如:

      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思美人》)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粱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①

    ①这里对原文有删节。原文中引用的《诗经》,在这里附上余冠英先生的译文。

      这里讲的四类含蓄的表情法,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一种是完全写景,作者的感情借景物来透露的,像曹操的《观沧海》。一种是微露感情,借景物或事物来烘托的,如《君子于役》,前面写了“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已经约略写出想念君子的感情,后面写到“如之何勿思!”也说明自己的想念。但这首诗的好处,就在于写“鸡栖于埘”,“牛羊下来”做烘托,显得在这时候更引起想念。再像《孔雀东南飞》,“人贱物亦鄙”,“于今无会因”,被弃之悲,永别之恨,在这两句里透露出来了。但主要是写衣裳、罗帐、箱奁等来烘托。再像《楚辞》里的几句,写出了“惜吾不及古人兮”,“思公子兮未敢言”的感慨,也是微露感情,然后借“谁与玩此芳草”及“沅有芷兮澧有兰”来烘托。这三类可以合而为一。一种是借对方来透露自己的感情,像《陟岵》。《陟岵》是写对方怎样想念自己,从而透露自己的感情。这样写,不必同《孔雀东南飞》的写法合为一类。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详其体制,初唐无疑①。崔颢《雁门胡人》诗,全是律体,强作歌行。《黄鹤》实类短歌,乃称近体。(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

      仲默②《明月篇》序云:“仆始读杜子七言诗歌,爱其陈事切实,布辞沉着,鄙心窃效之,以为长篇圣于子美矣。既而读汉魏以来歌诗,及唐初四子者之所为而反复之,则知汉魏固承三百篇之后,流风犹可征焉;而四子者虽工富丽,去古远甚,至其音节往往可歌。乃知子美辞固沉着,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诗歌之变体也。”(同上)


    ①这里从体制上推测张若虚是初唐人,这个推测是正确的。 
    ②仲默:明诗人何景明的字。


      这里从音节上说明婉转的风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它的音节流美婉转,如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就上引的句子看,在音节上可注意的有两点:一,转韵,四句押一个韵,头四句用平声韵,第二个四句转为仄声韵,第三个四句又转为平声韵,第四个四句又转为仄声韵。平仄韵交替,音节和谐。每一韵,一二四句都押,如“平”“生”“明”,“甸”“霰”“见”等等。二,句中平仄虽然不像律诗那样严格,但也有一些句子用了律句的平仄。如“滟滟(仄)随波(平)千万(仄)里(仄),何处(仄)春江(平)无月(仄)明(平)。江流(平)宛转(仄)绕芳(平)甸(仄),月照(仄)花林(平)皆似(仄)霰(仄)”。像这些句子,除押仄韵外,句内的平仄完全和律诗相同。再加上其中也不少对偶句。因此,它就构成了一种流美婉转的风格。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首诗的音节也是流美婉转的。一二句用平声韵,三四句转入声韵,五到八句用上声韵,九到十二句用平声韵;其中像“飞来”句,“坐见”句,“古人”以下四句,句中平仄和律诗相同。这里说《春江花月夜》超过《代悲白头翁》,指前者四句一转韵,合于律句平仄的句子更多,就音节说比后者更觉流美婉转。

      崔颢《雁门胡人歌》:“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这首诗后四句平仄和律诗一样。前三句平仄有些拗,中间四句对偶,所以较近于律诗,却称作歌行。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一三四句皆不合律,而且黄鹤一词前后承接,类民歌手法,所以说实类短歌,却称为律诗。其实这两首诗后四句皆合律,前四句皆有些不合律,性质是一致的。

      这里指出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歌行,也是写得音节流美婉转的。到了杜甫就有种种变化,同初唐歌行不同了。像《饮中八仙歌》:“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句句用韵,一韵到底。像《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这诗也转韵,但不是四句一转或两句一转。就句中平仄说,这诗里像“咸阳桥”“干云霄”,句末用三个平声字,是三平格,律诗中是不允许有三平格的。像其他句子,如“行人(平)弓箭(仄)各在(仄)腰(平)”“牵衣(平)顿足(仄)拦道(仄)哭(仄)”,两个仄音步,三个仄音步连在一起,这也是律句中所不允许的。这些诗,从风格到音节都和初唐歌行不同,是比较刚健沉着的,这里也说明不同的风格需要不同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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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4 04:35:54 | 只看该作者

    《风格》3。婉转和直率


      杨用修驳宋人诗史之说①,而讥少陵云:“诗刺淫乱,则曰‘雝雝②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③’,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牂羊羵首④,三星在罶⑤’,不必曰‘但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也。”

      其言甚辩而核,然不知向所称皆兴比耳,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也。语荒而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⑥”,劝乐而曰“宛其⑦死矣,他人入室”,讥失仪而曰“人而无礼,胡不遄⑧死”,怨谗而曰“豺虎不食”,“投畀有昊⑨”;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修如何贬剥也!且“慎莫近前丞相嗔”,乐府雅语,用修乌足知之!(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

      “赐名大国虢与秦⑩”,与“美孟姜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⑾一辙,古有不讳之言也,乃国风之怨而诽、直而佼⑿者也。夫子存而弗删,以见卫之政散民离,人诬其上,而子美以得诗史之誉。(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


    ①宋人诗史说:宋人所著的《新唐书·杜甫传赞》:“甫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 
    ②雝雝(yōng拥):状鸣声和谐。 
    ③箕:星宿名,即箕宿。翕(xī吸)其舌:吸引下面的两颗星,舌指下面的两颗星。 
    ④牂(zāng臧)羊:母羊。羵(fén坟)首:大头,羊瘦了显得头大。 
    ⑤罶(liǔ柳):捕鱼竹器。这句说竹器里水平静,只看见三个星的光,没有鱼。 
    ⑥靡:无。孑遗,孤独地留下来。 
    ⑦宛其:宛然,状可见。 
    ⑧遄(chuán船):快,速。 
    ⑨畀(bì弊):给予。有昊:昊天。 
    ⑩指杨贵妃的两个姊姊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 
    ⑾孟姜、孟弋(yì亦)、孟庸:三个贵族女子。 
    ⑿佼(jiǎo较):狠直。


      诗歌有写得婉转的,有写得直率的,要看适用的场合,作具体分析,不能说哪种是好,哪种是坏。杨慎用《诗经》中写得婉转的句子,来否定杜甫写得直率的诗,来否定诗史的说法,便是片面的,不正确的。

      从杨慎举的例子来看,大体是这样。《诗·匏有苦叶》,照旧的解释,认为是讽刺一个士人在婚姻上不遵守婚礼。照婚礼,要在黄昏时迎娶,可诗里写在天亮时雁子就和鸣了。《诗·鸿雁》里写鸿雁在飞,在哀哀地叫,用来比喻流亡的人民在哀号。《诗·大东》写官吏的搜刮,像天上的箕宿要吸取下面的两颗星那样,也写得很含蓄。《诗·苕之华》写饥荒,写吃草的母羊都瘦了,在水里也捕不到鱼。就这些诗句看,照旧说来讲,不遵守婚礼,是个小节。那《鸿雁》里面的流民,也讲到筑房屋,谋安居,已经开始转向安定,所以情绪不是顶激愤的。《苕之华》是讲经过饥荒以后食品不足,还不是写严重的饥荒,所以说“人可以食,鲜可以饱”,吃是有得吃的,只是很少吃饱。在这种情况下,诗人的感情不是顶愤激,那末采取婉转的手法来表达他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大东》的写搜刮,作者虽然用箕宿来作比方,全诗的感情还是愤激的,像说“大东小东,杼柚其空”,东方的大国和小国都被搜刮完了!话说得并不含蓄。可见诗人的感情不十分激动时,可以运用比较含蓄的手法,要是诗人的感情非常激动,就会奔迸而出,不再用什么比喻等含蓄手法了。当然,要是环境不容许他这样说时,那又当别论了。

      这里指出即使在《诗经》里,诗人也有不用含蓄手法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感情的。像《诗·云汉》,诗人喊出西周亡后的百姓,没有半个留下来,这是西周亡后又碰到大旱灾,所以诗人喊出这样的声音。《诗·山有枢》里诗人劝人不要消极不动,否则“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话说得很有刺激性,要把对方激动起来。《诗·相鼠》里斥责道:“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为什么不快死掉!表示对无礼的人深恶痛恨。《诗·巷伯》,说把谗人投给豺虎连豺虎都不吃,只能投给昊天,让天来制裁他的罪行了。这也是极为愤激的话。

      杜甫的诗,指斥杨国忠的骄横,说“慎莫近前丞相嗔”;写悲痛乱后的荒凉,说“千家今有百家存”;指斥官吏的横征暴敛,说“哀哀寡妇诛求尽”;叙述饥荒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说“但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由于杜甫的憎恨权奸,同情人民,感情比较激动,所以直率地表达出来。这些正是杜诗中的精华。

      这里引王夫之的话,也指出《诗经》里的诗并不完全是温柔敦厚含蓄不露的。像《诗·鄘风·桑中》讥刺贵族的荒淫无耻。孟姜、孟弋、孟庸都是已婚的贵族妇人,别的贵族男子却同她们在桑中约会,还称赞她们的美。这同杜甫的《丽人行》,指斥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的骄奢浪费,同样是暴露。这里认为这种暴露的手法是必要的,因为卫国政治混乱,人民逃亡,这是贵族的罪过,所以需要暴露。杨家兄妹的荒淫,与激起安史之乱有关,所以也需要暴露。杜甫由于运用这种手法,所以取得了诗史的称誉。

      从上面所举的例子看来,这里一共谈到了三种手法:

    一,婉转的手法,即不直说,诗人的意见和感情,非常含蓄地借别的事物透露出来,不直言指斥。
    二,直率的表达手法,像“胡不遄死!”“豺虎不食!”愤激的感情不加抑制,喷薄而出。
    三,暴露的手法,通过叙述来暴露,话中并不表示强烈感情,但是读者还是感觉得到作者激动的心情。如“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嗔”。

    这三种手法各有适用的场合,应该看它们用得是否合适,不该离开了适用场合去谈这三种手法的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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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5 04:59:52 | 只看该作者

    《风格》4。直率


      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着意外的过度的刺激,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在这种时候,含蓄蕴藉,是一点用不着。例如《诗经》: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①。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②。(《蓼莪》)
      故苍者天,歼我良人③。如可赎兮,人百其身④。(《黄鸟》)

    前一章是父母死了,悲痛到极处。“哀哀……劬劳”八个字,连泪带血迸出来,后一章是秦穆公用人来殉葬,看的人哀痛怜悯的情感,迸在这四句里头,成了群众心理的表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荆柯行刺秦始皇临动身时,他的朋友高渐离来送他,只用两句话,一点扭捏也没有,却是对于国家对于朋友的万斛情感,都全盘表出了。

      古乐府里头有一首《箜篌⑤引》,不知何人所作。据说是有一个狂夫,当冬天早上,在河边“被⑥发乱流而渡”。他的妻子从后面赶上来要拦他,拦不住,溺死了。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又有一首《陇头歌》,也不知谁人所作,大约是一位身世很可怜的独客。那歌有两迭是: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这些都是用极简单的语句,把极真的情感尽量表出,真所谓“一声何满子⑦,双泪落君前。”你若要多着些话,或是说得委婉些,那么真面目完全丧掉了。

      正式的五七言诗(指近体诗),用这类表情法的很少。因为多少总受些格律的束缚,不能自由了。要我在各名家诗集里头举倒,几乎一个也举不出(也许是我记不起)。独有表情老手杜工部,有一首最为怪诞。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凡诗写哀痛、愤恨、忧愁、悦乐、爱恋,都还容易,写欢喜真是难,即在长短句和古体里头也不易得。这首诗是近体,个个字受“声病”的束缚,他却做得如此淋漓尽致,那一种手舞足蹈的情形,读了令人发怔。据我看,过去的诗没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凡这一类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所以这一类我认为是情感文中之圣。(粱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①蓼蓼:长大貌。莪:美菜。蒿:贱草。这是说父母以我为美材可靠,而我实在不成器,不能好好供养父母。 
    ②劬(qú渠)劳:辛苦。 
    ③良人:好人。 
    ④人百其身:用一百个人来赎他。 
    ⑤箜篌:古乐器。 
    ⑥被:披。 
    ⑦张祜《何满子》诗。何满子,唐玄宗开元时的歌者,临刑时进一曲赎死,竟不得免,后因称那曲子为《何满子》。


      这里讲奔迸的表情法,也就是直率的风格,跟含蓄相反,就表情的手法说,这里举的几例,也有不同。一种是结合景物来抒情,像《蓼莪》,借“蓼蓼者莪,匪莪伊蒿”,从父母以我为美莪,我却是蒿草,引起对父母的悲号,是借物兴悲。《易水歌》,先写当时景物,“风萧萧兮易水寒”。再说到自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即景抒情。像《陇头歌》,先写“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再感叹自己的“念我一身,飘然旷野”,也是即景抒情。下一首从水声的呜咽写到自己的肠断,也一样。一种直接抒情,不用景物陪衬,如《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这是对天的责问,呼叱天,实际上是对秦穆公,不便直说,就说天。“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这是表达人民愿以身代的真切感情。一种是结台叙事来抒情,像《箜篌引》,从妻子喊丈夫不要渡河,到丈夫不听,渡河淹死,结合这一件事来哀号。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从听到收复河北的消息,到喜极下泪,到看妻子的表情,到卷诗书,到想像回乡。结合叙事来抒发狂喜的感情。不过所谓奔迸的表情法,只就它抒发感情而说,从另一方面看,说出的少,不说出的多,在这点上又同别的风格的诗相似。比方“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怎么劬劳,这里有许多的话没有说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为什么会产生百身莫赎的悲哀,这里也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说到一去不还,这里为了报答太子丹的恩情,而不望生还,也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妻子在“将奈公何”里也有许多话没有说,杜甫为什么喜极下泪,这里更有许多感触,这又是诗歌足以耐人寻味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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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5 05:31:14 | 只看该作者

    《风格》5。自然



      “谢朝华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①,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

      诗人首二谢②,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元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净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③。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④?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⑤者与?(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


    ①这是陆机《文赋》中语,辞谢早上已经开过的花,开放晚上还没开过的花。意思是谢绝模仿,注重创造。 
    ②描写山水景物的诗人最早要算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和齐诗人谢朓(字元晖)。 
    ③鼻无垩(è饿)、目无膜:鼻子上没有白土,眼睛里不生膜。《庄子·徐无鬼》寓言,有个木匠会用斧子来把别人鼻子上的白土削去;又相传用金篦来刮去眼睛里的薄膜。这里是说文字没有一点毛病,不用修改。 
    ④斤:斧子。曷运:怎么挥动。曷施:怎么用。 
    ⑤天球:古代相传的宝玉,是自然生成不用雕琢的。


      自然是对做作说的,指的是不做作,不涂饰,不堆砌。文学作品的语言要求精炼,反对陈词滥调,也要写得自然。有些作家生活贫乏,语言贫乏,创造不出新的风格,写不出形象化性格化的语言,于是在文字上用工夫,用上许多怪字和冷僻的典故,写得非常晦涩,有的颠倒字句,以求新奇,违反语言的自然,这些都是毛病。针对这些毛病,这里提倡自然。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相传他梦见谢惠连,便得到这一诗句。这句写得自然,不费力,却能显出生机,很有意味。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用丝织的绮练来比余霞澄江,写得是工丽的,也很自然,不做作。可见自然同平淡质朴还不一样,自然的不妨写得工丽。


      吾弟超然喜论诗,其为人纯至有风味。尝曰:陈叔宝绝无肺腑①,然诗语有警绝者,如曰:“午醉醒未晓,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王摩诘《山中》诗曰:“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舒王②《百家夜休》曰:“相看不忍发,惨淡暮潮平。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此皆得于天趣。予问之曰:“句法固佳,然何以识其天趣?”超然曰:“能言萧何所以识韩信,则天趣可言③。”余竟不能诘。曰:“微超然④,谁知之。”(僧惠洪《冷斋夜话》)

      味摩诂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也。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

    ①陈叔宝:南朝陈后主名,亡国之君,人称他为全无心肝。 
    ②舒王:王安石死后追封舒王。 
    ③萧何怎么在韩信不得意时,能够赏识他的才干,推荐给刘邦用他做大将,这道理不容易说明。这里是说,怎么认识天趣是很难说明的。 
    ④微:非。


      这里讲天趣,实际上就是写得自然精彩。陈叔宝的“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意境美好,又写得夕阳有情意似的,有诗味。王维的诗,“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写出深山中绿树荫浓,翠色欲滴,有画意。王安石诗:“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不忍分别,直到月照洲渚,借景物来烘染深厚的友情。这些诗写景抒情都极真切自然,不用辞藻涂饰,所以说它们得到天然之趣。


      严沧浪以禅喻诗①,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②,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③,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④。(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三)

    ①严羽著《沧浪诗话》,用佛家的讲悟来谈诗,认为诗道在“妙悟”。 
    ②王裴:王维、裴迪,他们都隐居辋川,写了不少山水诗。 
    ③世尊:指释迦牟尼佛。相传佛在灵山上说法,登座后,拈花示众。只有摩诃迦叶懂得佛的用意,微微一笑。佛便说,他要把佛法传给摩诃迦叶。 
    ④上乘:即大乘。佛家以普渡众生的为大乘,只求自度的为小乘。


      王士禛讲的神韵(参见《神韵说》),就是“妙悟”。他说王维、裴迪的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也就是都有妙悟。试引王维的诗来看,《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所谓辋川绝句就是写辋川地方的备种风景,就上举三首诗看,王维描绘景物,从中写出一种幽静的境界。在那个境界里面,不论桂花也罢,芙蓉也罢,只任它自开自落。月出时传来山鸟的惊鸣,在竹林里只有月亮来作伴,真是幽静极了。诗人处在这种幽静的境界里,心情非常悠闲,他注意桂花和芙蓉的开落,注意山鸟的惊鸣。诗人捕捉了这种幽静的境界,用画意的笔写出来,传达出诗人悠闲的心情,这样的诗,是写得自然生动的。

      再看他所举的例句。如王维《秋夜独坐》:“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又《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常建《宿王昌龄隐居》:“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孟浩然《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缺题》:“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王士禛在这些诗里所摘引的句子,跟辋川绝句一般,都是写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白天,诗人看到的是清溪里的落花远远地流去,还像闻到一阵阵花香;晚上,诗人注意的是松间明月,石上清泉,有时感到月亮的多情相照;在雨夜,听到雨中果落,灯下虫鸣;到了初冬的黄昏,诗人一个人在山路上走,连作伴的樵夫都散失了,草虫声也听不见了。诗人所写的,就是这种极幽静的境界,从而反映出悠闲的心情。像王维的“独坐悲双鬓”,是有悲哀的,但王士禛就没有引这句诗。可见他所欣赏的,还在于描写这种清静悠闲的境界,描绘出诗情画意来。

      王士禛在摘句中还引了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这诗后两句也写秋夜望月,境界也极幽静,但人物的心情并不是悠闲的,它含蓄地写出那个宫女的怨恨,在望秋月里概括了她的无穷的怀念。因此,所谓神韵也有含蓄不露的意味,那就是属于含蓄,不是属于自然的风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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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6 04:44:59 | 只看该作者

    《风格》6。平淡


      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琱琢①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梧②,风骚③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④谁剪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⑤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

      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⑥也。梅圣俞《和晏相》⑦诗云:“因今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言到平淡处甚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⑥,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

      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如《东溪》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山行》云:“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春阴》云:“鸡鸣桑叶吐,村暗杏花残。”《杜鹃》云:“月树啼方急,山房人未眠。”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四)


    ①怵(chù触)心:惊心。刿(guì桂)目:刺目,骇目。琱(同雕)琢:雕琢,在文字辞藻上用功夫。 
    ②陶谢:陶渊明和谢灵运。枝梧:抗拒,抵触。 
    ③风骚:《诗经·国风》和屈原《离骚》。 
    ④翠驳:指名马。 
    ⑤组丽:文彩。 
    ⑥绝倒:指大笑。 
    ⑦晏相:晏殊,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⑧芙蓉:莲花。

      平淡不同于平庸和淡而无味,是深厚的感情和丰富的思想用朴素的语言说出,富有情味的,所以说“平淡有思致”。程普说:“与周公瑾(瑜)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醇醪是一种味厚的酒,上口没有刺激性,由于没有刺激性好像平淡,容易多喝,所以不觉自醉。平淡正是这样,表面平淡,含蕴深厚。平淡的作品语言力求朴素,不做作,不雕饰,不尚辞藻,也要力求精练,正如王安石说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内容精辟,深入浅出,好像平易,写时要反复推敲,是艰辛的,写定后容易看,容易懂。杜甫《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紫燕自超出一般,说明平淡不同于平庸,还是超出一般的。名马翠驳不需要剪剔,即平淡的作品要写得看不出人工的斧凿痕述,所以平淡又要圆熟。梅尧臣做诗力求平淡,可是他自以为还不够圆熟,有涩味,就是要求平淡还没有到家。

      平淡同自然相近而稍有不同。平淡的作品不讲辞藻,不讲雕琢,这点同自然一致。平淡比较朴素,而自然却不一定朴素。比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芙蓉”指莲花。红莲花的色彩鲜艳,这种色彩天然生成,不是人工涂饰的,因此它是自然的,又是艳丽的;白莲花比较朴素,就可以说平淡。

      这里举出梅尧臣的诗句来说明平淡的风格。钱钟书先生《谈艺录》里说:“梅诗时于浑朴中出苕秀。”指出梅诗的苕秀颖发,含蕴在浑朴中,即在浑朴中含新意。因为浑朴所以平淡,因为苕秀所以有诗味。《谈艺录》又举出梅佳句,如“《送欧阳秀才游江西》起语云:‘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郭之美见过》起语云:‘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阻风秦淮》起语云:‘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这样写春风,写客心,有新意,而语言质朴。这里举的几个例子,云外鸡鸣,村暗花残,尤其是“老树著花无丑枝”,写老树,用丑枝这样的词,是一般人难于著笔的,却能写得浑朴中出苕秀,用质朴的语言来表达,所以成为一种平淡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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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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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7 05:27:23 | 只看该作者

    《风格》7。绮丽和英爽



      《诗眼》曰:“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然文章论当理不当理耳,苟当于理,则绮丽风花同入于妙;苟不当理,则一切皆为长语①。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于理不胜而词有余也。”

      子美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其言春容②闲适,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壮,则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富贵之词,则有“香回③合殿春风转,花复千官淑景移”。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于风花。然穷理尽性,移夺造化。自古诗人巧即不庄,庄即不巧,巧而能庄,乃如是也矣。(蔡梦弼《草堂诗话》卷一)


    ①长语:多余的话。 
    ②春容:同从容。 
    ③回:当作飘。


      绮丽的风格有两种:一种是和内容相称的,写得情景相生;一种是华丽的辞藻淹没了内容的思想感情,或者用华丽的辞藻来掩饰空虚的内容。前一种是好的,后一种是要不得的。

      这里指出“知文者”看轻绮丽,年纪老大的人讨厌风花,主要是指后一种绮丽说的。“理不胜而词有余”,即内容贫乏靠辞藻来掩饰,“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即辞藻损害内容,都是指后一种说的。李白《古风》,“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主要也是指后一种说的。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烟花三月下扬州”,蘅塘退士批为“千古丽句”,那就是属于前一种的绮丽。这句诗不用典故辞藻,写出最美好的春光“烟花三月”,在这时到最繁华的地方扬州去,所以成为“千古丽句”。

      不用典故辞藻而写得绮丽自然的,这里也举出了例子。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杜甫《发潭州》:“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花飞送客,燕语留人,用拟人化的手法,写美好景物,写得花和燕很是多情。杜甫《曲江二首》之二:“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蜒款款飞。”这些描写景物的句子,不用典故辞藻,像口语一样明白晓畅。有的写得色彩鲜明,如“绿垂”“红绽”;有的写得景物多情,如“送客”“留人”;有的写得极为工细,如“点水”,如“款款飞”。这就构成绮丽而自然的风格。还有写景物的富丽的,也可包括在绮丽里面。像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香飘合殿春风转,花复千官淑景移。”在春天的和风中满殿瓢香,花柳丛中千官朝见,肃静中看到春天日影的移动。

      构成绮丽的风格的,不光靠色彩,主要是靠诗句所构成的境界。像上引的诗句有的写春天的绮丽,再像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即使不用色彩的字也是绮丽的。白居易《竹枝词》:“水蓼冷花红簇簇,江篱湿叶碧凄凄。”这里写了花,用了红和碧的颜色,风格绮丽而带凄凉。再像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蓝和玉也是色彩,风格绮丽而壮阔。杜甫《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这里有色彩,但意境稍带凄凉,有吊古的情绪,从“自春色”“空好音”里表现出来。同是绮丽的风格,还反映不同的情绪,“烟花三月下扬州”不用色彩的字,却成千古丽句。所以决定绮丽风格的是意境而不是字面。


      “曾湿西湖雨”是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模仿其万一。(况周颐《蕙风词话》)

      这里指出把艳情和景结合起来,可以构成绮丽的风格。苏轼《青玉案·送伯固归吴中》的下半阕:“作个归期天定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这是苏轼送苏坚(伯固)回家写的。苏轼在杭州做官,在送苏坚回家时,想到自己的归期,想到自己的春衫曾经给西湖上的雨所打湿,也就是设想自己归后对西湖的怀念,含有对同游西湖的友人的怀念,所以是情语。联系到这件春衫是小蛮亲手缝制的,小蛮是白居易家的歌女,借来指作者家里年轻女子。这样一结合,就把美好的西湖景色和美好的青年女子的回想联系起来,贯彻着对人和对景物的感情,构成绮丽的风格。

      诗歌的崇尚绮丽,大概是从东汉末开始的。曹丕在《典论论文》里就提出“诗赋欲丽”,到西晋初年,陆机在《文赋》里提出“诗缘情而绮靡”。“诗缘情”的说法,和传统的“诗言志”相对立,这就造成崇尚绮丽的文风,趋向浮艳。刘勰在南齐著作《文心雕龙》,在《明诗》里又提出“诗言志”,想挽救这种文弊,但没有得到统治阶级的倡导,从浮艳陷入淫靡,成为宫体诗,文风更趋向下流。直到初唐,浮靡的文风才逐渐转向清丽,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便是一个标帜。到陈子昂在理论上提出崇尚汉魏,鄙弃齐梁,力图纠正浮艳的诗风。李白主张清真,主张“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饰”,这就是工丽自然,兼有英爽的风格,同浮艳不同了。


      青莲①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条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②之外。如:“洗兵条支③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天兵照雪下玉关④,虏箭如沙射金甲”(《胡无人》)。“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上曲》)。“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宫中行乐》)。何尝不研练,何尝不精彩耶?(赵翼《瓯北诗话》卷一)

    ①青莲:李白号青莲居士。 
    ②行墨:行款文字。 
    ③条支:唐时西域国名。 
    ④玉关:玉门关,唐代通向西域的边关。


      这里指出李白有些诗的风格特点,是工丽的,又是豪爽的。工是指对偶工整,丽是指有文彩。这里举的例句,是写得既工丽而又豪爽的。《战城南》开头写战士转战各地,接下来写在条支海上洗兵器,在天山雪中放牧,没有愁苦的声音,意气还是豪迈的。写边关生活,像《胡无人》和《塞上曲》,写得有气慨而精彩动人。《宫中行乐》写宫中生活,用龙吟来比笛奏,用凤鸣来比箫声,龙吟凤鸣大家都没有听见过,只是借来指高音,再加上龙凤的辞藻,认为写得绮丽。

      唐诗人写得工丽的不少,像杜甫的《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写得极工丽,好像一幅彩色工笔画,清新秀丽而没有豪爽的气概。李商隐的《无题》诗,写得也极工丽,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工丽而情绪上显得幽悒,不像李白诗的开朗。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又《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两首诗都写出深厚的别情,却绝无愁苦的音调,都有写得工丽的句子,而长江天际流的境界是很开阔的,踏歌送别的心情是开朗的。这里指的工丽兼英爽,确实道出李白诗的特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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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28 04:17:16 | 只看该作者

    《风格》8。雄奇

      诗家好作奇句警句,必千锤百炼而后能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①,虽险而无意义,只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②,昌黎之“巨刃磨天插”,“乾坤摆礌硠”③等句,实是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④之状,人皆见之。

      青莲则不然。如“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女蜗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⑤间,濛濛如沙尘”(《上云乐》)。“举手弄清浅⑥,误攀织女机”(《游泰山》)。“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赵翼《瓯北诗话》卷一)

      有题中未必有此义而冥心刻骨奇险至十二三分者:如《望岳》之“荡胸生层云,决眦⑦入归鸟”,《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⑧”;《三水观涨》之“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⑨”;《送韦评事》之“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刘少府画山水幛》之“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韦偃画松》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铁堂峡》之“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木皮岭》之“仰干塞大明⑩,俯入裂厚坤⑾”;《桃竹杖》之“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登白帝城楼》之“扶桑⑿西枝对断石,弱水⒀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急摹写,宁过无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同上卷二)

    ①李贺写音乐的句子。 
    ②白:指松树皮裂开部分。黑:指松树枝。太阴:指月亮。 
    ③乾坤:天地。礌硠:原作雷硠,状山石崩裂声。 
    ④狮子搏兔用全力。 
    ⑤六合:四方上下,指天地。 
    ⑥清浅:《迢迢牵牛星》中“河水清且浅”,指银河。 
    ⑦决眦:眦,目眶,把眼眶睁得像裂开似的。 
    ⑧七星:北斗星。河汉,银河。 
    ⑨阅:经历。人代:人世代谢,人世的变化。 
    ⑩大明:太阳。 
    ⑾厚坤:厚地。 
    ⑿扶桑:神话中说太阳从暘谷出来,在咸池洗浴,拂着扶桑。 
    ⒀弱水:神话中在西方的水,水弱,浮不起羽毛,什么东西都要沉下去。


      这里指出同是具有雄奇风格的句子,还有不同。一种是写得很自然,好像信笔挥洒,并不见得十分用力,也看不出锤炼痕迹的。如李白的《上云乐》,讲到仙人“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他把开天辟地的盘古当作小孩那样摩他的头,他能推动天轮,具有那样法力。又说“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如沙尘”,根据神话,说人是女娲用黄土来造的,所以人们的识见浅薄,不能认识那位仙人的法力,用来反衬仙人法力无边。强调仙人的法力,用来赞美唐朝的威德,说明那样的仙人都来替唐朝效力。这样说虽然谈不上什么思想性,却是设想奇特,写得很自然。再像《游泰山》,写自己登得高,说:“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举起手来可以弄银河里清澄的水,一不小心攀住织女的织机。《横江词》写风大浪高,“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这些话都用夸张手法,都容易懂,显得自然而不甚费力。

      一种是写得很费力,不容易懂。如杜甫《戏为双松图歌》:“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两棵松树皮裂开了,露出惨白色,好像龙虎的骨头;松树的树枝屈曲交错像铁一样伸入高空,像铁是黑的,伸入高空所以说黑入太阴,再用雷雨垂来作衬托。这两句设想奇突,写得雄奇,但很费力。韩愈的《调张借》:“巨刃磨天扬”,“乾坤摆雷硠”,是说大禹治水时,劈山开道,所以他用的刀大得举向天上,他把山劈开时,山石崩裂,发出巨大声响,天地都给震动。这是说李杜的写文章,像大禹凿山通水一样,竭力夸张李杜笔力的雄健,也看得出作者这样写是非常费力的。这两个例子写得费力,但是有意义。

      一种是写得很费力,意义也不大。像李贺的《箜篌引》“石破天惊逗秋雨”,用“石破天惊”来形容非常惊人的现象,是有力的,所以这话已经成为成语。但从女娲炼石朴天的神话,引出石破也就是天破,由天破而漏下雨来,写得费力,意义不大。

      这里把雄奇的诗句分成这样三种,赵翼的用意认为第一种最好,雄奇而自然易懂,写得像不费力;第二种雄奇而费力,有意义,稍逊于第一种,还是好的;第三种很费力而意义不大,就不足取了。不过从诗句的传诵来说,赵翼贬低的、认为“无理取闹”的“石破天惊逗秋雨”最为传诵,“石破天惊”已经成为成语,说明它的形象能动人心魄。赵翼最推重的“抚顶弄盘古”等句,反而不被人重视,这是为什么呢?李贺描写音乐,“二十三弦动紫皇”,写一种高音震动天上的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这种高音使天震动,女娲补天的地方给震动得裂开了,秋雨从裂缝中漏下来。李贺的想像力确实奇幻,这个想像是他的创造。至于李白的“抚顶弄盘古”,写仙人把盘古当作小孩,不算奇幻的创造。说女娲造人,也不是奇幻的创造。至于说这些诗的意义,李贺写音乐,意义不大。李白写这位法力无边的仙人来向皇帝祝寿,不过歌功颂德,也谈不上什么意义。但就想像力的奇突说,李白这几句不如李贺,就是杜甫的“白摧朽骨”“黑入太阴”,韩愈的“巨刃摩天”等都不如李贺,在想像力上李贺的诗句超过了他们,所以李贺这句最为传诵。就意义说,韩愈的几句超过李贺,因为韩愈是用来赞美李杜笔力的雄健,是有意义的,所以韩愈这几句也很传诵。至于李白的“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比起“抚顶弄盘古”来更有名,这个夸张写法也是有创造性的,并且容易懂。再说,好作品应该写得有意义,雄健自然,杜甫、韩愈的最好作品正是这样,并不是既没有什么意义,又显得非常费力而不好懂的。

      这里又举出杜甫奇险到十二三分的句子来作例,这些例句还可按照上面的说法来分类。一种是雄奇而不很费解的。如“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杜甫望泰山,想像自己要是登上泰山,那末层云会在自己的胸前回荡,鸟在自己的底下飞,由于山高,要把眼睁得眼眶都裂开那样才能看到归鸟。又《登慈恩寺塔》,夸张塔的高,在北窗就碰到北斗七星,听到银河的水声。《铁堂峡》:“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说山路蟠曲一直上接苍天,石谷深得好像厚地裂开,极言山高谷深。讲木皮岭的“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说山岭高大得向上遮塞太阳,山谷深得裂开厚地。讲桃竹杖,说“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说桃竹杖非常名贵,他准备带着它渡过江河,在路上鬼神要来夺取,过江时蛟龙要来争夺,他准备同它们决斗来保护桃竹杖。写刘少府的新画山水幛,说:“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这是赞美刘少府画得好。又说“怪底江山起烟雾”,说明这幅画上是有烟雾的,是有雨意的,所以联想到前夜风雨急,是蒲城鬼神要到画里的江山去玩,因而带来了风雨,使得画上笔墨淋漓还是湿的。鬼神到天上去诉说这画巧夺天工,天应为它感动得下泪。极写笔墨精巧,可以感动鬼神。这些话设想奇特,写得雄奇,但还不是顶难解的。

      另一种写得雄奇而很难懂的。如在三川县看水涨,说“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言水冲下来的声势,可以把鬼神都吹倒,水流得快,比人世的一切变化都快。又像在送韦评事诗里讲到吹角(军号)声,说“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死树指梧桐,可以作琴。这是说军号声吹得悲凉,鸟都惊起,龙都从湫里跃起。登白帝城楼的“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是说白帝城楼非常高,高到可以看到东方的扶桑和西方的弱水,扶桑弱水都是神话中的地名。杜甫觉得这样说还不够,由于扶桑在东方,所以说看到扶桑的西枝,弱水在西方,所以说看到弱水东流的倒影,那就是不论怎样远,什么都可看到的意思。这些话设想奇突,也显得十分用力。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句子正显出他力求惊人的精神。不过杜甫最好的诗,还是写得雄健自然,并不显得十分费力,也并不很难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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