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

橡树村

14年前刚到南非的时候，大街上还能看见残存的大选广告。这是南非不分种族政府的第二次大选，非国大推出的是时任非国大总裁，曼德拉政府的副总统姆贝基。姆贝基的头像自然出现在大选广告上，不过也有一些广告仍然使用的是曼德拉的头像。毕竟曼德拉的号召力是其他人比不上的。

曼德拉在1997年底已经辞掉了非国大总裁的位置，也早就宣布自己不会寻求连任，算是从正式职位上退休了。不过从总统位置退休下来的曼德拉又继续在政治舞台忙碌了几年，2004年因为身体原因终于宣布从退休中退休，随后逐渐淡出了政治舞台。慢慢的，对曼德拉身体健康的新闻越来越多，超过了他的政治活动的新闻，甚至2007年非国大面临分裂的一刻，也没听到曼德拉公开的声音。渡过了90岁生日之后，曼德拉的健康状况已经很令人担心，已经完全不能适应在公共场合露面，2010年世界杯曼德拉也只能在决赛之前勉强露了一面。终于，2013年12月，这个95岁的老人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南非正式进入后曼德拉时代。

可以说以曼德拉为代表的这一代非国大领导人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政治使命。这一代1940年代开始就在反抗种族歧视的第二代非国大领导人，很多看到了二十世纪后半叶最臭名昭著的种族隔离制度的废除，看到了不分种族政府的建立，看到了一个自由平等的国家的基础架构。虽然距离一个富足的南非的梦想还有很远的距离，至少这样的梦想的实现至少有了政治基础。

南非能够实现和平过渡，与当时的国际政治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冷战期间，南非种族隔离政府一直在高举反共大旗，而非洲六十年代开始的独立运动也的确使得南非距离反共前线不远。这个立场使得美国人一直在与南非种族隔离政府合作，曼德拉的被捕就与美国CIA提供的情报直接相关，1960年代初期非国大高层领导人的集体被捕也有CIA的贡献。这次对非国大高层的一锅端直接导致了南非反种族隔离斗争至少十五年的低谷，南非得以在国际社会的默许和纵容下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发展。甚至到了1980年代，南非索韦托暴动之后，世界整体舆论已经对南非白人政府非常不利，国际制裁已经在普遍实施的情况下，美国的里根政府，英国的撒且尔政府，都仍然是南非博塔政府的坚决支持者，坚决反对中间偏左路线的非国大重返南非。而南非白人政府作为回报也一直在安哥拉、纳米比亚、津巴布韦、莫桑比克等反共前线冲锋陷阵。不过1980年代末冷战结束之后，反共再也没有了必要性，南非的地位忽然下降，继续支持南非就成了政治包袱。于是，在西方世界的压力下，南非逐渐结束了对周边国家的渗透和参与，从安哥拉撤军，撤销了对津巴布韦和莫桑比克的反共组织的干涉，允许纳米比亚独立，最终不得不放弃种族隔离政策。没有这样的国际环境，很难想象南非会有实现和平过渡的机会。

其实到了1980年代末期，留给南非进行和平过渡的时间也不多了。1976年索韦托暴动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反种族隔离运动的领导者，已经对和平解决南非问题完全失望，早就有了把白人赶出去的口号。这批力量对非国大的传统主张自然也所有取舍，新的反种族隔离运动使用的手段也与老一代的非国大坚持的非暴力主张有所不同。整个1980年代，南非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暴力因素，虽然在白人政府的有效镇压下，这些暴力反抗的直接效果不大，但是其破坏力仍然惊人，加上国际制裁的影响，南非经济已经快到了走头无路的地步，超过百分之二十的通货膨胀率成了家常便饭，曾经的经济腾飞早就成了记忆，维持国家正常运转需要的费用却越来越高。即使西方保守派继续维持对南非白人政府的支持，南非白人政府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是一个令人怀疑的问题。可以说到了1980年代末期，南非白人政权已经快到了需要对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进行取舍的关头。造成南非白人政府这个困境的，并不是被集体关押的非国大老一代领袖，也不是总部已经流亡海外多年的非国大海外势力，而是新兴的本土力量。幸好这批力量仍然名义上接受非国大的领导，非国大的早期斗争仍然是这些新的斗争领袖们学习的榜样，仍然在南非境内活动的非国大也给了这批人不少方面的帮助，比如组织这些领袖逃往海外并顺便建立了情报网络的南非现总统祖马，比如一直留在南非，支持暴力反抗，差不多成了本土反抗运动象征的曼德拉的妻子温妮。

幸亏这个时候非国大还有曼德拉。

曼德拉在老一代非国大领导人里面的位置比较特殊，因为他是非国大暴力组织民族之矛的创始人，在被捕前，已经开始尝试暴力反抗，虽然成效寥寥，但也表现出非国大传统非暴力不合作路线的区别。曼德拉创立的暴力组织并没有得到当时非国大高层的普遍支持，但也没有遭到明确反对，差不多算是一个当时非国大反抗路线的一个实验品。曼德拉自己不能说是一个坚定的暴力信徒，他声称是在和平手段完全失效以后才转向暴力的，那么同样一旦出现和平的希望，他并不会一味坚持暴力。对于相信暴力的反抗者来讲，曼德拉是民族之矛的创始人，他的经验是值得相信的；对于仍然对和解报有希望的老一代人来讲，曼德拉和他们有共同的理念，对和解有共同的期待。再加上从1970年代后期起，在国际上曼德拉已经被塑造成了南非反种族隔离斗争的标志性人物，享有足够的国际声望，能够动员足够的国际资源。于是，曼德拉就被推倒了前台。

不过曼德拉不是一个坚定的暴力信徒，同样也不是一个为了和解愿意放弃原则的人。实际上，他并不完全放弃暴力反抗的立场在后来与白人政府的谈判中是非常重要的。曼德拉不会做出原则性的妥协，谈判也有好几次终止。其实也不需要做出太多原则性的妥协。1990年代初期的南非，已经到了内战的边缘。

毕竟不是依靠自己力量夺取政权的，这个时候作为受压迫民族代表与白人政府谈判的非国大基层组织并不健全，导致实际上缺乏底层的广泛支持基础，所以就出现了究竟谁有资格来参与谈判的问题。这个分歧直接导致了南非境内另外一个大的黑人势力与非国大分裂。这个势力是祖鲁王室为代表的因卡塔。祖鲁是南非第一大民族，占到黑人总人口的差不多四分之一。非国大虽然是祖鲁人创建的，但是到了1950年代，非国大的领导已经大多被南非第二大民族科萨族控制，而祖鲁王成了与白人政府的合作者。祖鲁人和科萨人虽然语言和生活习惯非常相似，但是因为历史原因一直相互仇视。1990年代初期南非种族隔离措施放松后，这个民族矛盾忽然爆发出来，在南非的很多黑人聚居区引发暴力事件。而且，白人极右势力为了给非国大找麻烦，破坏和谈，也给因卡塔很大的武装支持。从1991年到1994年大选之前的这段时间，在南非的黑人聚居区发生了大量的血腥事件，很多人因为口音不对就被杀死，甚至有整个村子被血洗的事件。发生冲突的地方既有偏远的乡下，也有城市里面的集体宿舍。在很多地方，南非实际上已经进入内战状态，经济已经受到很大的打击。

这样的局面对于白人政府并没有好处，因为白人的经济利益已经受到了损害，对试图掌握国家政权的非国大也没有好处，因为失控的局势就意味着和谈的破灭，内战的扩大，甚至国家的分裂。事件的转折点是当时南非共产党总书记哈尼的遇刺。哈尼是曼德拉的坚定支持者之一，哈尼遇刺之后，曼德拉感觉到再也不能拖延谈判，开始展现个人的魅力和能力，说服黑人各方逐渐放弃暴力对抗，说服白人政权松动立场，终于很快达成了协议，确定了大选的时间。曼德拉在整个过渡过程中，这个阶段起到的作用最大，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曼德拉依靠个人能力把南非从内战边缘拉了回来。曼德拉后来无可替代，被南非各个民族普遍接受的领袖地位，也是在这个阶段树立起来的。

然后曼德拉当选了南非第一届不分种族政府的总统，白人政府最后一个总统德克勒克与非国大流亡期的领袖姆贝基成为两个副总统。这届政府面临的问题非常多，政治经济方面的问题都有。南非白人政府留下的体系是非常畸形的，完全向白人世界倾斜，白人世界已经符合发达国家的标准，这也就是所谓的南非曾经是发达国家这个说法的来源。但是种族隔离时期黑人世界却非常悲惨。这种不平衡当然需要改变。翻了身的黑人对于新政府也给予了太多的期望，一夜之间就能把南非彻底改变的想法，在民众中普遍存在。南非黑人绝大多数受到的教育程度很低，理解不了复杂的政治经济问题，对新政府有很多的幻想。我刚到南非的时候和新认识的老南非华人们聊天，就有朋友说，大选前，家里雇的佣工很是使用主人的心态来欣赏所在的房子，以为大选之后，这个豪宅就能归自己了。这种天上就要掉馅饼的想法非常普遍。所以新政府成立后，不仅需要收拾白人政府留下的烂摊子，还需要面临充满了幻想的新主人们。幻想无法实现就会有反抗。罢工已经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成了常态，成功推翻了白人政府也使得一些人以为一罢工问题就能解决，于是新政府上台，对于任何不满很多人仍然以罢工为手段，动辄摆个路障啥的，完全忘了现在反抗的是自己的政府。这些混乱，也需要曼德拉依靠个人的影响力来慢慢劝说，让普通民众放弃这些不现实的想法。这个工作也不容易。曼德拉的另外一个重要工作就是让白人放心。这方面，1995年的橄榄球世界杯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至少曼德拉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赢得了很多白人的尊重。虽然很多白人对于黑人政府的效率仍然还有很多很现实的担心，但是至少南非白人移民海外不能说是政治迫害这个借口，经济主导地位丧失以及从黑人区扩散出来的犯罪问题是实际上的移民借口，也有不少人很简单就是不愿意在黑人手下干活。的确新政府成立以后有大批白人底层政府雇员失去工作，不过这些工作岗位有很多本来就是照顾那些缺乏技能的白人而设立的，这些人，有机会接触的话，会发现真的不比接替他们的黑人好哪里去。当然这个过程中也损失了一些很有技术含量的白人政府雇员，特别是种族比较敏感的军队和警察领域，一些技术人才的流失导致水平下滑。这里面有因为升迁无望导致的离职（有一些逆向种族歧视的因素在内），也有经济原因，人才流失到私人企业领域以及海外。

曼德拉在政府中主要的工作是制定以后的政治框架，也就是制定宪法。1994年的政府实际上是一个联合政府，是协议的产物，并不是宪法的产物。制定宪法的工作在1996年结束，这个宪法的通过导致了联合政府的解体，德克勒克反对这个宪法，也就退出了联合政府，姆贝基从这个时候开始成为唯一的副总统，也成为政府工作实际上的主持人。姆贝基在很长时间主持流亡非国大的实际工作，可以说有大组织的运作经验，这方面要比曼德拉经验丰富，曼德拉也知道自己在实际事物方面的缺点，放手让姆贝基处理政府事物。此外在基本的经济政策方面，非国大仍然坚持长期的集体领导制，关键政策都是集体决策的，在这些决策之中，曼德拉实际上并不占强势。他在非国大最高领导的位置上实际上时间很短，只有出狱之后的短短几年时间，在党内根本没有自己的私人势力，似乎曼德拉也没有意愿培养自己的私人势力，所以在集体决策中，曼德拉的意见并不总是得到支持，包括一些很关键的决策。这件事情可以在1997年底非国大换届看出来。曼德拉希望的接班人是本土派的拉马穆萨（现非国大副总裁，12年当选，此前长时间经商，南非新富豪之一；1997年前一直从事党务工作，有工会、共产党的支持），而1997年非国大年会最终推选出来的继承人确是姆贝基。好在在副总裁的选举中，曼德拉支持的祖马终于赢了曼德拉的前妻温妮。姆贝基和祖马的矛盾实际上也是在这个时候就开始了。姆贝基，温妮、祖马、拉马穆萨，分别代表非国大内部立场很不相同的政治派别，曼德拉对于哪一派占优无能为力。经济政策方面，南非最终没有选择非国大希望的社会主义路线，而是采取了新兴市场经济，这里面有对白人政府的妥协，也与姆贝基为代表的海外派在经济等技术领域势力占优有关。

所以对于曼德拉来讲，他的主要工作是在政治领域的。在这里领域，结束了种族隔离政权，实现了政权的和平过渡，避免了内战，在过渡期间尽可能减少了经济损失，并且打下了种族和解的基础，为南非以后的发展制定了基本的政治框架。虽然这些工作的完成都脱离不了时代的大背景，但是这里面个人的作用同样不可忽视，这个任务的难度很高。曼德拉以及他这一代领导人总的来说完成得不错。甚至说没有曼德拉，南非现在仍然可能在内战，都不算非常夸张。而曼德拉在南非受到几乎所有人尊重敬仰的超然地位，不是凭空编造出来的。

在内政方面，曼德拉作的事情并不多。他的主要精力不在这里。所以南非人对于现状有各种各样的牢骚，象国内某些人那样把南非现在的问题归到曼德拉的却罕见，至少我没见过听过，包括私下里。而且我还真不觉得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其他人能够提供更好的解决方法。国内某些人的这些指责一般有很明显的种族主义倾向，反正在这些人眼里黑人就是劣等民族么，肯定管理不好政府，肯定糟蹋白人留下的资源，完全不管所遇到的实际问题是什么，是否真的存在更好的解决方法等等，更看不见大多数黑人二十年来改善了很多的生活水平。大帽子扣起来很容易，很多手中非常喜欢这种简单的思维，但是这是一种非常偷懒的思维，对于真正解决问题也没有任何益处，甚至有相反的作用。

曼德拉并不否认自己犯过错误，包括他作为个人所犯的错误，也包括他领导下的政府的错误。比如南非艾滋病被忽视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南非艾滋病的泛滥直接导致人口预期寿命大幅度降低，大量的年轻有经验的劳动力损失，政府的医疗成本增加，等等。南非民主二十年之后人类发展指数实际上在倒退，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艾滋病失控导致的。虽然很多人把南非艾滋病泛滥归结到姆贝基政府的古怪政策上，但是在曼德拉任期结束的时候，南非的艾滋病已经泛滥了，已经是世界携带HIV人数最多的国家了。曼德拉政府当时并没有重视这个问题。曼德拉退休以后，在防治艾滋病方面有不少动作，也间接反对过姆贝基政府的艾滋病政策。教育方面南非政府也有很大问题。南非现在的教育体系过低的及格标准使得学生普遍不合格，虽然受教育的人口数量增加，但是质量下降，现在可以说很多地方还不如白人政府给黑人提供的教育。这个问题的根子也是曼德拉政府的。还有很多其他问题，比如我的行业遇到了南非多年也没有建设新电厂导致电力短缺的问题。这些问题在南非都是公开谈论的，并没有因为曼德拉而回避这些问题，也完全没有影响曼德拉在南非人心中的地位。谁都知道接手一个烂摊子不容易，知道一些问题的解决需要很长时间几代人的努力。指望一换政府一切问题都解决的那些人，政治水平真的和朋友家那个佣工差不多呢。

南非民主将近二十年，政府做了不少事情，解决了很多的问题，也犯了很多错误，制造了新的问题，功过都有，不过错误总会更加引起人们的重视。看着现在的政府做了种种傻事，腐败越来越严重，南非人的不满情绪也是非常普遍的，也因此更加怀念曼德拉，希望南非能够再出现一位曼德拉这样的无私领袖。非洲很多国家在独立之后的二三十年都经历过一次大的政府变革，开国的执政党有很多无法继续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非国大在明年大选应该还是安全的，但是还能够坚持多久，还真不好说。

草蜢

好贴不顶没有human sex!

Erastus

村长好帖，顶一下！

人在江湖

草蜢 发表于 2013-12-10 15:38
好贴不顶没有human sex!

的确好文，也谢谢蚂蚱艾特我。

西楼客

评价很客观，涨姿势了

holycow

好帖必

赫然

曼德拉是如何做到让南非黑人放弃一朝翻天的想法的呢？

还有理解不能“指望一换政府一切问题都解决”？

我觉得南非人民的政治觉悟和素养还是挺好的。好过新浪里百分之九十的公知，比中国百姓可能还好。

南非是如何做到的呢？他们的方法有借鉴意义么？

橡树村

赫然 发表于 2013-12-11 00:48
曼德拉是如何做到让南非黑人放弃一朝翻天的想法的呢？

还有理解不能“指望一换政府一切问题都解决”？

劝说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口，要容易多了。

国内的公知属于睁着眼说瞎话的，本来就是故意误导。

赫然

橡树村 发表于 2013-12-10 12:17
劝说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口，要容易多了。

国内的公知属于睁着眼说瞎话的，本来就是故意误导。

哈哈。。。原来如此。

教会或者其他基层组织有作用么？

橡树村

赫然 发表于 2013-12-11 01:27
哈哈。。。原来如此。

教会或者其他基层组织有作用么？

教会有用。

不过也就一回吧，经过了快二十年的失望，现在在宣传啥就难多了。也没有曼德拉这样的人物了。

理想的下午

顶，涨姿势，慢慢看

千羽wishfly

好贴啊 最近满眼都是骂曼德拉的啊

松阿察

中午在新宋吧看到了转帖。虽然没标作者，但一下就看出来是村长的手笔。

gc87cc

村长好贴，顶起。

南京老萝卜

看到村长说的南非姆贝基对艾滋病的古怪政策，不知道怎么个古怪法。到网上搜了搜，发现一篇文章谈到艾滋病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也请村长有空点评一下。
－－－－－－－－－－－－－－－－－－－－－－－－－－－－－－－－－－－－－－
秦晖：新南非的两大负面问题

问题之一：艾滋病问题上的失误

的确，新南非19年存在的问题不少，吸取教训也很重要。但是很多教训其实是具体的决策失误，与“人权提高过快”未见得有什么关系。

第一个例子是非国大政府的艾滋病决策。曼德拉和姆贝基这两届非国大政府，相对于后来更为“民粹主义”的祖马政府而言，无论政治上还是经济上总的来说是很温和的，在这两方面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但是在艾滋病问题上他们都非常敏感。因为白人统治时期经常宣扬黑人的艾滋病发病率高，而白人很少得这种病。对于这种被认为是贬损黑人的说法他们很反感。曼德拉执政时间短，而且因为主要解决政治转型、民族和解与新南非认同等立国基础问题，没有具体管这件事。姆贝基在曼德拉时期实际就经常替年迈的曼德拉主持政府工作，后来又任南非总统近十年，他的艾滋病政策事关重大。但是姆贝基在这个问题上却过于感情用事。例如在2001年他曾对一批大学生说，有人喜欢渲染我们这里的艾滋病，这是一种西方式的种族主义偏见：“（西方人）深信，我们只不过是天生喜欢乱交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病菌载体，他们宣称，我们的大陆注定要不可避免的垂死和灭亡，因为我们不可抑制地把自己奉献于罪恶的情欲。”姆贝基表示要抵制这类说法。

于是，姆贝基对艾滋病产生的原因完全从“社会正义”角度去解释。他认为，黑人的所谓艾滋病高发是过去的种族压迫和黑人贫困化的结果，解决艾滋病问题主要也应该从上述社会正义层面入手。平心而论，这种说法也并非没有一点根据。特别是在种族隔离时期，白人当局长期推行“流动劳工”政策、阻止黑人劳工在城里安家，形成大量“两栖”人口和离散家庭，城里的单身劳工和乡村中大量“留守妇女”、“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造成高比例的单身生活，这对于南非黑人高比例的家庭不稳定和性关系紊乱确实有明显影响。而且如果这种状况长期持续，确实有可能形成一种难以改变的“亚文化”，即便流动劳工作为一种制度被废除，家庭不稳定和性关系紊乱的“传统”也不可能很快消除。南非新政府以此归罪于过去的白人统治，并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因为非洲虽然总的来说是艾滋病高发区，但其他国家并没有高发到南非这种程度，南非的发病率高居首位，应该说的确是与长期的流动劳工制有关。这一点中国也是应该引以为戒的。

但是，艾滋病的流行病学和防治对策本身毕竟首先是个科学问题，过分将其政治化是错误的。尤其是姆贝基和新政府的一些官员（典型的是姆贝基任命的卫生部长曼托·查巴拉拉-姆西曼博士）后来在这方面越走越远，从忌讳谈论黑人艾滋病高发率，发展到声称艾滋病是一种“西方人带来的种族主义祸害”，从强调艾滋病高发的社会背景，发展到拒绝承认HIV病毒是艾滋病的病原，从主张以反贫困来消除艾滋病流行的社会因素，发展到忽视乃至否认现代科学防治手段的重要性，从抱怨唯利是图的西方生产商提供的ARV(抗逆转录病毒药物)太昂贵，发展到说这种药“有毒而且无效”，并提倡用“非洲人创造的”神奇土方来对付艾滋病。这就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

新南非刚刚建立的1995年，HIV病毒和艾滋病问题国际会议在南非举行，当时宣布，南非大约85万人，即总人口的2.1%被认为是艾滋病毒呈阳性。新政府也承诺要与国际社会合作认真对付艾滋病。但是姆贝基就任总统后，却改变原来的反艾滋病方针，并附和一些“非主流科学家”的说法，声称艾滋病并非由HIV病毒引起。在2000年7月德班举行的国际艾滋病会议上，姆贝基总统的演讲几乎通篇都在大讲反贫困，却避而不谈防止HIV病毒传染的问题。原定的抗艾滋病国家计划也未能实施。当时国际医疗界推荐新研制的ARV，这类抗逆转录病毒药物不仅有一定疗效，而且重要的是可以防止HIV阳性孕妇感染胎儿，对控制母婴传染这一艾滋病流行渠道意义重大。但是一些南非官员先是抱怨药太贵，后来一些西方国家同意提供技术在南非就地进行廉价生产，南非政府却迟迟不批准。2004年美国总统小布什提出5亿美元援助计划以帮助非洲抵抗艾滋病，包括提供美国药监局1997年批准使用的ARV新药奈韦拉平和其他医疗手段，但是姆贝基却以抗逆转录病毒药物的疗效与其副作用不相称为理由，指责美国想用非洲人做试验新药的“小白鼠”。南非卫生部长查巴拉拉-姆西曼大力宣传“我们的秘方”——一种用橄榄油、大蒜、甜菜根和其他一些东西配制的东西——的抗艾神效，声称胜过ARV。而时任副总统的祖马甚至现身说法，说他曾与某位感染艾滋病毒的女性幽会，但事后洗了淋浴，就不会被传染。

这些不明智的说法和做法导致南非丧失了控制艾滋病的关键时间。2006年，联合国特使斯蒂芬·刘易斯在多伦多举行的国际艾滋病会议上批评南非政府应对艾滋病的“迟钝与疏忽”。有研究认为，姆贝基时代由于对艾滋病讳疾忌医和对科学共识的“不承认主义”，增加了本可避免的36万人死亡。到了2009年，南非艾滋病毒的成人感染率已经高达17.8%（有的估计达21.5%）；军队中感染HIV病毒或艾滋病患者人数比例更高达23%。2009年南非生存的艾滋病患者与感染者达560万，该年死于艾滋病者31万，两者均高居世界第一。与1995年相比，艾滋病毒感染率增加7.5倍，感染者增加5.6倍。目前南非有120万孤儿，绝大多数是艾滋病造成。据南非种族关系研究所估计，2009年南非白人的预期寿命是71岁，黑人48岁，差距比种族隔离时代还大，但在这期间南非黑白收入的差距是缩小的。黑人寿命下降的主因就是艾滋病。

艾滋病泛滥不仅造成大量人口损失，而且对南非整个社会、经济与国力都是沉重打击。南非的福利开支之高世界罕见，而且民主化以后福利明显向黑人倾斜，消除了旧南非福利是白人专享特权的“负福利”之弊。但是如今巨额的福利开支都用在了对付艾滋病，以及与艾滋病有关的超常医疗负担、母婴、孤儿、非老非残而丧失劳动能力者等上面，“福利国家”的一般福利（养老、残障、常规卫生、教育、住房、失业救济等）水平却受到影响，以至于就南非的经济发展水平和福利开支率而言，南非人的常规福利并不算高。另一方面，就市场竞争而言，南非一方面失业率高企，劳动力极度“过剩”，另一方面由于艾滋病患病率太高，国民整体体质和寿命下降，劳动力素质不高，合格劳动力不足，这也是造成失业率很高的南非同时还在大量使用“外劳”的原因之一。更不用说由于艾滋病和犯罪率两大原因，南非被不少人视为畏途，旅游、服务业的发展也受影响，南非废除种族隔离后国际制裁取消带来的开放与全球化红利也因此打了折扣。总之，不论是搞“福利国家”还是搞“自由竞争”，艾滋病都成了南非发展的一大障碍。姆贝基当初说艾滋病是贫困造成的，但现在人们说得更多的是反向的因果：艾滋病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南非今天的贫困问题。

人们都知道防艾抗艾是世界难题，南非政府再重视、对策再正确，艾滋病问题也很难完全解决。但是新南非十多年间艾滋病问题如此恶化，显然与人谋不臧有关。南非政府已经意识到问题严重。以“粗犷、传统、民粹主义”形象闻名的祖马总统在很多方面与他的前任，“文雅、西化、自由主义”的姆贝基相比更不被国际社会看好，但在艾滋病问题上祖马政府却比姆贝基政府更“与国际接轨”。他更换了卫生部长，停止宣传“土方神药”，与国际社会合作大规模推广ARV防治，并制定了新的国家抗艾计划，以图亡羊补牢，舆论对此是赞赏和期待的。

问题之二：犯罪率与警察暴力

新南非第二个失误由于符合“世界潮流”，人们都不太说。但如果独立思考，我认为这很重要：那就是法律过宽、尤其是过早废除死刑导致恶性犯罪率失控。

1994年南非废除臭名昭著的种族隔离制度，实现了民主化后，曼德拉政府最初的几个行动之一，就是宣布废除死刑。当时这是个感人的行为，因为非国大政府此举的第一个著名受益者就是自己的敌人。1993年4月非国大声望仅次于曼德拉的领导人、南非共总书记和“民族之矛”前司令克里斯·哈尼在自己家门前被白人极端分子刺杀身亡，当时激起的愤怒几乎使局势失控。曼德拉发表著名的“理智之声”后平息了事态。凶手于次年被一审判处死刑，但是终审时由于死刑刚好被废除，凶手免于一死，改判了终身监禁。这个判决对于当时的黑白和解有重要影响，受到广泛的好评。

但是不久，由于南非犯罪率尤其是杀人犯罪率激升，人们对当时条件下完全废除死刑是否合适就产生了分歧。其实在国际上死刑存废问题一直有争议，我认为不能一概而论。贺卫方先生有个观点，他说人们常讲法治国家才能废除死刑，中国法治水平太低，所以还不能废除死刑，其实恰恰相反，法治越差的国家由于冤假错案的可能性、包括死刑案出现冤假错的可能性更大，而其他冤假错案可以平反，人死了却没法挽回，因此在这类国家更应该要求废除死刑——无论统治者听不听。

我认同这个说法，在专制国家、不讲法治的国家，包括像旧南非那样在白人中讲法治，但对黑人很野蛮不太讲理的地方，要求废除死刑是完全正确的。当然统治者接受与否是另一回事。

然而，一般意义上的死刑、特别是民主法治国家的死刑究竟该不该完全废除呢？

我认为慎用死刑、减少死刑无疑是文明的方向，但是绝对“废死”，不管已经有多少国家实行，至少在理论上我还没有见到逻辑严谨、毋庸置疑的证明。仅从价值观上讲，生命如何神圣，同态复仇（所谓杀人偿命）如何不够文明，不足以构成这样的证明。因为从现代文明的立场看，不仅死刑，别的刑罚也一样，其立意并不是（至少主要不是）报复恶人，而是保护良善，以刑罚的震慑来防止（减少）新的犯罪，即所谓以儆效尤。如果废除死刑能够减少、至少不会增加杀人罪行发生率，废死才是有理由的。如果相反，废除死刑会造成震慑不足致使杀人犯罪率上升，那从生命神圣的价值观讲恰恰就应该得出有必要保留死刑的结论。那么，“废死”究竟对杀人犯罪率有何影响，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而这不能只讲道理，必须有实证的统计依据。

的确，国外有人做过研究，说废死之后杀人犯罪率并未上升，甚或还有下降，我以为这是社会能够接受废死的最重要根据。但是相反的材料也不是没有，例如美国前些年伊利诺伊和俄克拉荷马两州就恢复死刑进行的辩论中，俄州就提出了相反的说法。不过从全球角度看，更明显的反例还是南非。新南非建立后随即废除了死刑。但南非此后杀人犯罪率明显地，大幅度地增高，成为南非变革中后来引起争议的话题之一。当然，社会现象间的因果联系并不像物理过程中的因果关系那样，能够通过控制实验条件来清楚地证明。一个封闭器皿中给氧和绝氧对燃烧的不同效果是清楚的，可是社会并不是这样的器皿，许多社会因素都会对杀人犯罪率造成影响，比如教育水平提高、贫富差异的缓和等等，如果这期间发生了废死，杀人犯罪率也下降了，但它是因废死而下降，还是因其他因素而下降？恐怕还是很难说。反过来，如果废死后杀人犯罪率上升，它是不是就是因为废死，同样也可以质疑。

不过在南非，由于“废死”前后杀人犯罪率的变化明显，而其他可能导致杀人罪增加的因素却不明显，所以很少有人否认这种因果关系。例如面对质疑之声，曼德拉的回应是：如果恢复死刑，那么它将只会落在黑人头上，我不能允许这样，请理解我。显然，即使是坚持废死的曼德拉，也并没有对废除死刑导致杀人罪增加这一因果关系作出否定。他只是从为黑人历史上受到的迫害寻求“补偿正义”的角度，不忍心对黑人动用死刑。

但是在逻辑上讲，我认为恰恰相反，种族隔离时代白人统治者的司法对黑人不公，滥用暴力，那时的死刑，尤其是被滥用的死刑的确有较大可能“只会落在黑人头上”。所以那时黑人解放运动要求废除死刑，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现在南非已经是黑人掌权的民主法治社会，应该说是不会让死刑不合理地“只会落在黑人头上”了。而如果的确有人犯了刑事上的死罪，那么一个法治社会是不应该考虑他是黑人还是白人的。如果确实犯了死罪，仅仅因为他是黑人，黑人执政的政府就对他免死，那不和白人政府专整黑人一样了吗？

曼德拉有一句感人的名言：“我反对白人统治，也反对黑人统治，只接受不分种族的民主政治。”他当然不会对黑人免死而只保留对白人的死刑——杀害哈尼的白人凶手免死就是证明。但是众所周知，南非无论种族隔离时期还是民主化时期，黑人犯罪率，包括杀人犯罪率都远高于白人。所以即便是公平地保留死刑，它未必“只会”、但的确有很大的机率会“落在黑人头上”。不过，南非杀人罪的受害者同样也以黑人为主，如果废除死刑导致杀人罪增加这一因果关系成立，

那么“废死”难道就真的有利于黑人吗？

南非黑人犯罪率高，和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穷人犯罪率高一样有社会原因，我们可以同情黑人与穷人，努力改变这些社会原因，但这与法治下的惩治罪犯并不矛盾。我理解南非黑人犯罪率、包括杀人犯罪率较高与种族隔离制度后遗症即黑人贫困/失业率高、而受教育程度低等社会因素有关，因而理解曼德拉的心情。但是犯罪就是犯罪。正如黑人艾滋病高发有社会原因，但治疗艾滋病本身仍是医学问题一样。把废除死刑当作反对种族隔离的“政治正确”来处理，不考虑它对现实犯罪率的影响，而且不仅仅是废除死刑，新南非最初十年间法律和执法部门对犯罪的打击都有过于宽松（即由于罪犯多属黑人而投鼠忌器）的问题。这对于新南非治安问题的恶化、犯罪率尤其是杀人犯罪率居高不下，是明显相关的。这些年来大量增加的南非华人华侨由于饱受高犯罪率之害，几乎都有这样的看法。华人华侨多数来非不久，看问题有自己的角度，并不是都对，但在这一点上应该是对的。

而近年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由于治安糟糕的影响实在太坏，祖马政府开始强化警力、加大打击犯罪的力度。可是南非的罪犯常常有枪并敢于顽抗，杀了警察后即便被捕，也不可能判他死刑。于是警察为了自身安全，往往干脆在执法时就将其击毙，而警察本身良莠不齐，更增加了暴力的滥用。于是近年来在没有死刑的南非，没上法庭就死于警察暴力的人却很不少，据说仅2010-2011年间就有近 800人，2011-2012年更升至932人。特别是2013年出租车司机马西亚被杀和2012年马里卡纳矿惨案中警察枪杀许多“暴徒”的事件，引起了从自由主义反对党民主联盟到执政联盟左翼的南非共在内的全国抗议。废除了死刑的南非由于杀人犯罪率和警察暴力的增加损失了更多的生命，这恐怕是好心的曼德拉始料不及的。

无关“渐进激进”的教训

今天提到新南非的负面问题，艾滋病与犯罪率无疑是最重要的两点。没这两点，“彩虹之国”的形象会亮丽得多。至于前述王晓鹏先生提到的工会太强、罢工太多、经济疲软等等，不仅成因复杂，而且说实在的，工会太强、罢工太多至少在欧洲人眼里并不是很负面的形象。并且如果没有艾滋病与犯罪率这两个因素，仅仅工会太强、罢工太多也不至于造成这种程度的经济疲软。例如，有30%的被调查企业认为，高犯罪率是约束南非经济和投资成长的最重要因素之一，却没什么人提到罢工。

但是恰恰这两个因素，虽然我认为可以说是非国大政府的失误，甚至是严重失误，但却与变革“太激进”、“一夜之间就变成完全民主的高人权国家”没有明显的联系。远的不说，南非周边的莫桑比克和津巴布韦，“激进革命”、“黑人民粹”都比南非厉害得多，造成的大弊、招致的诟病也严重得多，但两国的艾滋病问题却没有南非那么严重。就南非而言，几乎没有人说姆贝基总统是个“激进”的人，但他的艾滋病政策最被人诟病。而祖马总统从各方面看都是比姆贝基更“激进”的人物，人们对他总的非议也更多，但是在艾滋病问题上他却被认为是能矫姆贝基之失。再就废除死刑而言，美国这样的国家好多州都没有废除死刑，欧洲那些国家废除死刑也是在宪政民主发达后很久的事，尽管如前所言这并不意味着非宪政国家就不该提“废死”，但反过来也不能说民主国家就一定会“废死”。为什么南非“转变成完全民主的高人权国家”就一定会导致废除死刑？所以在这两个问题上，我们还是就事论事的好。

至于工会太强、罢工太多等等，倒确实是与南非“转变成完全民主的高人权国家”明显相关。这不是说“完全民主的高人权国家”都会有这样的现象。但是我下面会谈到，在南非的条件下搞民主，这大概是难以避免的。那么搞民主是不是就算过于“激进”？这就涉及到语境问题。有人批评我“从南非看中国”，说是两者不可比。其实可比不可比，看你要谈什么问题，你的比较是否有事实依据，是否合乎推理逻辑。旧南非与中国在“二元”制度性歧视的各种表现上可以比歧视的强弱，比歧视的变化趋势，比歧视与所谓经济奇迹的发生学联系，这有什么不可以？但我从没有忽视南非的“二元”是种族间二元制，而我国的“二元”是同种族内的二元等级制这个不同，而且在“从南非看中国”的那篇文字中做了充分的论证。其实我同批评者真正的分歧也不在于“可比”不“可比”，而在于我认为“同种族内的二元等级制”比“种族间二元”实质上更落后，更不正义，更没有道理，但却由于没有肤色上的明显外观，显得更隐蔽、更能规避批评。而很多批评我的人实际上就是以这种隐蔽性为理由来开脱其不正义性，如此而已。说实在的，无论是就社会主义、自由主义还是“新儒家”的立场，论证“同种族内二元等级制”的正义性都是不可能的，所以那种含糊其辞的“不可比”之说就成了一种没理找理的遁词。

但是也的确因为上述的不同，在“走出不正义”的过程中，南非与中国会有语境的区别，也就是“主义可拿来，问题须土产”的问题之别。在以前的文章中我已讨论过：南非人由于肤色的区别没法改变，旧制度下“亲白黑人”也只能成为白人支持下的“黑人家园”酋长，不能被白人政权吸纳；黑人解放运动是由黑人精英领导的。于是就有了“白人统治”还是“黑人统治”的问题。而且当时白人中已经有了民主与法治，改变种族隔离的进步无论是“渐进”的还是“激进”的，其方向都只能是把民主制推广于黑人，而不可能是把“黑人家园”的酋长制推广于白人。又由于黑人占人口的绝对多数，民主如果只有“多数决定”一条规则，而没有保护少数、乃至于保护个人权利的自由主义原则，那就成了“黑人统治”——如津巴布韦和莫桑比克那样了。而事实上，没有自由的民主或曰“民主专政”由于缺乏“群己权界”和个人权利的约束，最终都会变成领袖专政。所以曼德拉那句名言“我反对白人统治，也反对黑人统治，只接受不分种族的民主政治”是非常经典的。

因此对于像南部非洲那样的地方，如果保守旧制，那就是“白人统治”（少数人统治，但也不能说是专制，因为白人中是有民主的），如果激进的变革，那就是“黑人统治”（如津巴布韦和莫桑比克，实际往往是“民主专政”，即民主为名、专政其实），而“中庸之道”、中间道路或“渐进”模式，就是曼德拉所谓的“不是白人统治，不是黑人统治，只是不分种族的民主政治”。

中国则不同，由于中国没有无法改变的肤色区别，“农民”精英可能被统治层吸纳（这种吸纳并非由农民授权也并不代表农民，被吸纳者未必更善待农民，犹如古代的“布衣卿相”对一般“布衣”未必比贵族更好），“农民工”制度的变革动力来自更广泛的公民运动，通常也并非由农民工精英领导。因此中国并没有“市民统治”还是“农民工统治”的问题。而且中国虽然身份特权也很鲜明，城市体制却并非民主体制，体制变革的方向并非把“城市的民主”推广于农村，而是打破城乡壁垒的“去身份化”和民主化并行。在这一方向上，维护旧体制就是“保守”，而一步到位的民主化大概算是“激进”，两者之间的“部分民主”、“渐进民主”就属于“中庸之道”了。

而南非逻辑上不可能有这种“中国式中庸”的空间。“部分民主”即原来的白人民主，在南非那根本就属于旧制度，何来渐进之可言？而“激进变革”就是津巴布韦、莫桑比克式的“黑人统治”，南非不是没有人主张这个。过去激进黑人暴力革命组织“阿扎尼亚泛非主义大会”（泛非大）就是这种主张，非国大内部，像非国大青年联盟现领导人朱利叶斯·马勒马也想搞这个，现任总统祖马过去也曾被怀疑有这种倾向。但是非国大的主流，从曼德拉到姆贝基都是主张南非式的中庸之道，即“不是白人统治，不是黑人统治，只是不分种族的民主政治”的，就任总统后的祖马看来也不想实质上改变这条道路。王晓鹏先生所谓的“转变成完全民主的高人权国家”实际就是这种中庸之道，从南非的条件而言，也很难设想有更好更可行的道路——当然即使如此，具体的政策也还是可以有正面经验与负面教训之分的，如前述的艾滋病防治和废除死刑等问题那样。

橡树村

南京老萝卜 发表于 2013-12-13 14:13
看到村长说的南非姆贝基对艾滋病的古怪政策，不知道怎么个古怪法。到网上搜了搜，发现一篇文章谈到艾滋病问 ...

太长了。

这个作者对南非的了解程度还是不错的，列举的事实基本靠谱。

不过艾滋病问题，我的印象，在1999年我到南非的时候，南非的HIV携带比例已经是人口的10%。现在大约是11%。从人数来说增加了上百万，但是比例变化不算大。可以说1999年到现在南非在控制HIV传播方面有一定的成绩，说成功夸张了点，但也不是很差。这个数字也说明HIV爆发的发生阶段是在1999年以前。而这个时候，姆贝基政府那些胡闹政策还没出台。

并且即使是姆贝基政府胡闹时期，南非对于CD4低于一定指标的人群仍然是免费提供治疗的，同时当时的矿业公司因为有合格劳动力减少的问题，也已经在为自己的职工提供免费治疗。这就覆盖了人口不小比例了。

当然祖马政府在这方面做得更好一些，是肯定的。

犯罪问题，我还坚持我的看法，就是南非新政府上台后所谓的犯罪率升高问题，只是传统白人区的犯罪率升高，而不是整个国家的犯罪率升高。我有学生和同事在种族隔离时期的黑人区长大，那个时候那里才是真正恐怖的地方，不说1992-1994年的濒临内战状态，在此前，贫民区里面因为犯罪每天死掉几个人都是家常便饭。这些是缺乏统计的。种族隔离消除以后，人员流通障碍消除，犯罪立刻扩散，进入传统白人区，导致传统白人区犯罪率激增。

此外死刑对于南非人的犯罪没有多少抑制作用。按照我那个学生的说法，在贫民区长大的人口，都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活到25岁，对死亡并没有这么恐惧的，而且很多人做事情的时候也不想什么后果，死刑的实际抑制犯罪作用在南非很难说如何。因为南非没有死刑而犯重罪的，反而是华人这样的群体。华人在南非遇到的恶性案件大多数都是华人自己或者雇人干的，灭门案这样的极端恶劣案件都出现过几起，凭借华人在南非这点人口数量，华人的犯罪率是非常高的。这才是无法无天。

另外南非有死刑的话，因为有冗长的上诉程序，司法费用会高很多，经济上并不划算，有可能会导致司法成本过高而很少使用死刑。要知道律师可比狱警收入高多了。西方很多国家废除死刑与这个成本比较也是有关系的。

南非因为流失大量技术人员导致刑侦水平落后，破案率低，同时司法过于严格，又低效，导致打击犯罪不利，才是犯罪率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这是公认的。

犯罪率问题，也是祖马政府比较重视的。说起来这个被多数人当笑话的总统，在解决一些具体问题上，其实也做了不少事情了。要不是他个人丑闻太多，应该还算合格呢。

另外这篇文字的主体有些时间了吧，虽然提到了13年的事情，但是没有反应南非最近两年的变化。

肥狐

赫然 发表于 2013-12-11 00:48
曼德拉是如何做到让南非黑人放弃一朝翻天的想法的呢？

还有理解不能“指望一换政府一切问题都解决”？

一换政府就一切问题解决，这当然是幼稚的。但是不是就不用换政府了呢？

义利之别。南非换政府的原因是种族歧视，是“义”。一切问题者，是“利”。义和利的关系，其实是中国传统道德的基本问题，一旦混淆会出现很多谬论，如果日本人能把经济搞得更好，是不是就不要抗日了呢？

隧道

肥狐 发表于 2013-12-14 00:30
一换政府就一切问题解决，这当然是幼稚的。但是不是就不用换政府了呢？

义利之别。南非换政府的原因是种 ...

这个取决于日本用什么样的方式吧。
其实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比如元朝，清朝。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日本变成第57个中华民族。

愚者乐言

这篇文章还是过于回护曼德拉和他的黑人执政团队，
94年后黑人上台了，但黑白真正和解了吗？
南斯拉夫人还深切怀念铁托呢？现在的南斯拉夫这个国家又在哪里
扒去画皮，扒去曼德拉的神话，现在的南非也就是个非洲大陆正常的黑人国家而已，未来估计也就这德行了
仅靠所谓大义就能解决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问题，哈哈哈

橡树村

愚者乐言 发表于 2013-12-15 13:22
这篇文章还是过于回护曼德拉和他的黑人执政团队，
94年后黑人上台了，但黑白真正和解了吗？
南斯拉夫人还深 ...

是你自己在以为仅靠大义就能解决社会和经济问题吧。

还真不如南非文盲的政治水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