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印象（3）

晨枫

阿姆斯特丹缺乏名山大川，由人文景观弥补。但荷兰人不特别热衷于宗教，他们相信自己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上帝那里，所以阿姆斯特丹有大小教堂，但并不是像很多欧洲城市那样，城市以大教堂为中心。荷兰人也把王室作为村里的和事佬，而不是主宰命运的至高无上的存在，所以荷兰有众多王宫，但也不像法国凡尔赛或者卢浮宫那样穷奢极侈，荷兰王室更是以亲民著称。荷兰以商立国，不热衷用战争解决问题，荷兰海军和英国海军打过几仗，互有胜负，但很快荷兰就把海上霸权拱手相让，而专注于在国际保护下合法经商而不是巧取豪夺，因此阿姆斯特丹也没有要塞堡垒。但阿姆斯特丹多的是博物馆，用于记载他们的历史和理念。西教堂是阿姆斯特丹最大的教堂之一，这里曾经是比阿特丽斯女王婚礼的地方，也是伦勃朗父子安葬的地方。但教堂的后门运河边，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同性恋纪念碑。

说起来，主导荷兰的加尔文派在理念上是追求清寒、俭朴的，所以华丽、夸张的巴洛克建筑在阿姆斯特丹并不多见，旖旎、秀美的洛可可和后来的Art Nouveau在阿姆斯特丹也没有多少市面。这不是阿姆斯特丹花不起这个钱。即使在英国取代荷兰成为海上新霸主后，荷兰（尤其是阿姆斯特丹）依然是世界上最为富庶的地方之一，而是加尔文教派理念使然。英美交接被认为是“体面衰落”的典范，但荷英交接实际上更早，也同样典范。但并不教条主义的加尔文教派和荷兰的历史环境相结合，也创造了一个相对宽容的社会环境。还在中世纪，阿姆斯特丹就是宽容著称。这是以商立国的需要，也是反对天主教严苛传统的自然延伸。从哈布斯堡王朝的西班牙独立后，在天主教立国的西班牙和占领区无法立足的犹太人和新教人士纷纷投奔阿姆斯特丹，宗教裁判所的恶浪进一步把大量有才但政治不正确的人士赶到阿姆斯特丹，进一步强化了阿姆斯特丹的宽容传统和名声，这对在传统基督教世界里饱受歧视和压迫的同性恋尤其如此。

阿姆斯特丹的同性恋历史可能是一个有意思的学术话题，但在纳粹占领阿姆斯特丹之后，同性恋和吉普赛、犹太人一样，大批死于集中营。为了纪念这一段悲惨的历史，阿姆斯特丹人在这个地方修建了世界上唯一的同性恋纪念碑。纪念碑很简单，从运河边上延伸出层层跌落的三角形粉红花岗岩平台，粉红是象征同性恋的颜色，三角形的象征意义不太清楚，应该和同性恋的理念有关，或许说明在男女关系之外，还有男男、女女关系，这些都是人类关系中同样合情合理的存在。纪念碑不是高大地矗立在那里，而是从岸边平行伸展出来，然后层层跌落，最后融入运河，或许象征着同性恋的人们并不追求世界的瞩目，他们只是想安静地融入人类大家庭，汇入历史的长河。不管人们对同性恋合法化、同性恋权力等问题怎么看，纳粹式的歧视、虐待和暴行必须永远禁止，这才是这个纪念碑的真正意义。每天到这里来的人有很多，男男女女坐在层层叠叠的三角形台阶上并不轻松地说笑，思索历史留下的信息。这里常年有很多鲜花，相信很多都来自非同性恋。

阿姆斯特丹的名气在更大程度上来自宽容传统的另外两个结果：大麻和红灯区。在阿姆斯特丹的大街小巷，经常可以见到各种coffee house。一定要记得，不要把这和café混淆起来了，coffee house或者coffee shop是吸大麻的地方。没错，吸大麻在荷兰是合法的。这也是荷兰文化中有意思的地方：如果禁而不止，不如索性规范起来、合法化。在弯弯曲曲的小巷，在平静的运河边，经常可以看到红红绿绿的coffee house，人们在里面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有的甚至在沿街一面大开低矮的窗户，人们就倚躺在窗边，看着匆匆走过的世界，慵懒地吸食大麻，在清醒与昏迷之间向路人招手问好。我们不抽烟，大麻辛辣的味道比烟味还要讨厌，时常要忍受大麻烟味是阿姆斯特丹街上比较富于挑战的问题。至于向我们兜售进屋吸烟的人，这倒问题不大，简单一个“No”他们就不再和你多啰嗦。Do you smoke green？呃，green是什么？看来不是青苹果，No。

对于很多人来说，阿姆斯特丹最出名的或许不是北方威尼斯的名声，不是梵高和伦勃朗，甚至不是coffee house，而是红灯区。从16世纪起，阿姆斯特丹就是风尘之地。阿姆斯特丹是重要商港，妓女和远航归来或者远航而来的水手一起云集这里。说起来，阿姆斯特丹也曾经和其他地方一样，试图撵走妓女，但需求是存在之母，妓女像坚韧的蒲公英一样不肯离去。很快，阿姆斯特丹就想起了宽容的传统，与其驱赶撵不走的妓女，不如管理起来，让她们合法经营。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最大的，但估计是合法红灯区中资格最老的。如今这里也是旅游热点。多数游客估计还是看热闹的心理多，而并非真正的顾客。有意思的是，这里离室内王宫只有咫尺之遥，阿姆斯特丹最重要的老教堂也在红灯区内。中国城也紧邻着，很多门上挂着Chinese message的招牌，谁知道是什么样的message。

这里游人如织，男女各半。沿街有很多大橱窗，挂着帘子表示正在交易中，帘子拉开着表示开门营业。开始时没有注意，看上去好像时装店里穿挂比基尼的衣服模型一样。直到这“模型”突然动了起来，才吓了一跳，好像僵尸还魂一样。老实说，这几个女郎实在是不性感，歪瓜裂枣倒是不至于，但活像填充过度的硬橡胶注塑模型，而且油腻腻的，黑不黑、白不白的肤色，好像麦克•杰克逊那样，看着就可疑。倒是运河桥上一个在吹肥皂泡的人有点小伎俩，一个肥皂泡可以吹出两三米长，真是本事。运河里几只天鹅在安逸地游来游去，不知道算是出污泥而不染，还是对人间之事懵然无知。在老教堂旁边的小广场的地上，有一个耐人寻味的雕刻：一只手猥亵地按在一个乳房上，点出了这个地方的性质和阿姆斯特丹人对此的无奈。阿姆斯特丹人宽容，但并不代表他们对红灯区的赞许。

但阿姆斯特丹宽容历史上最黑暗的一章来自二战时代犹太人的遭遇。从中世纪开始，逃避迫害的犹太人就从伊比利亚、中欧和其他地方汇集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也获益于犹太工匠的技艺和犹太商人的生意经。但是在纳粹的淫威之下，阿姆斯特丹犹太人像欧洲其他地方一样，遭到残酷迫害，其中安妮•弗兰克博物馆凝聚了这一段黑暗。

安妮的父亲奥托•弗兰克曾经是法兰克福的银行家，在30年代反犹浪潮中被迫离开德国，来到尚且安全而且宽容的阿姆斯特丹。奥托在阿姆斯特丹不能再干银行，于是开了一间铺子，产销果酱。他不是果酱专家，但果酱不是太高精尖技术，买来一本方子，找到一个荷兰妇女，要她照猫画虎。她做出来的果酱还像那么回事，“就是你了”，果酱铺子开张了。但是二战一爆发，纳粹就入侵了荷兰，弗兰克一家还是没有逃出纳粹的魔抓。荷兰的反犹法律的日益严酷，关于集中营的传闻也开始在阿姆斯特丹犹太人中间流传，再坐以待毙是不行了。奥托的铺子占据了整座楼，底下是铺面，上面是库房。尽管门面不大，但毕竟还是可以安身。奥托请人把楼上库房改装成居室，把楼梯入口改成暗门，这样楼下的工人只知道楼上有库房，但谁也不怀疑上面还有暗室。奥托待荷兰雇员不错，几个忠诚的荷兰雇员（包括开始时试作果酱的那位女士）秘密帮着带食物进来，就这样，弗兰克一家和朋友一家7人在阁楼上隐居了两年。

安妮是一个13岁的女孩。她不算漂亮，在各方面谈不上突出。但她喜欢写日记。开始时，她和家境优裕的犹太女孩没有什么不同，日记里大多是学校里、家里的琐事，哪个男孩和哪个女孩如何如何之类，或者今天骑自行车到哪里真开心。但隐居生活改变了她，她开始深思，开始试图理解人生和作为犹太人的真正含义。她在日记里写道：“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德国人、英国人、荷兰人，我们永远是犹太人。”她开始憧憬没有战争和迫害的世界，梦想成为一个作家或者记者。当流亡英国的荷兰政府在无线电里号召在荷兰的人们用日记记述他们的战时生活以作为历史见证的时候，安妮开始把日记作为自己的事业，并把早先的日记改写，作为严肃的历史记录，而不是女孩子气的涂鸦。

安妮一直知道自己有写作的天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日记成为现代文字中最广为流传的之一。在英美国家的英文课中，大概只有莎士比亚可以超过安妮•弗兰克。确实，她的文字保存了青春少女的清纯，但已经没有了青春少女的天真。残酷的现实抹去了粉红的色彩，留下的是对人生、历史的深思，对理想世界的憧憬。安妮•弗兰克的日记在纽伦堡审判中作为纳粹战争罪行的见证，不是偶然的。

在阁楼隐居两年后的1944年8月4日，有人告密（告密者至今没有查出来），弗兰克一家、朋友一家和帮助他们的荷兰雇员被纳粹逮捕。弗兰克和朋友一家中，只有奥托•弗兰克活到战后。母亲死于奥斯威辛，姐姐玛戈死于和安妮同被关押的卑尔根-贝尔森集中营，这时安妮听到父亲也死了。她有一个朋友由于有南美护照，所以在集中营受到红十字会保护的一侧，条件较好。一有机会，两人就在铁丝网前说说话，有时候朋友还偷偷丢一点吃的东西过去。朋友坚信安妮是一个坚强的人，决心要活到战争结束的那天，但家人都已经故去的消息使得她心碎，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要是她知道父亲还活着，或许会坚持到盟军解放集中营的那天，但这只是或许了。1945年3月的一天，在集中营被解放前一个月，玛戈死后3天，安妮也死了，没有等到解放的这一天，这时她15岁。

弗兰克一家被捕时，果酱女士偷偷把安妮的日记收藏起来，战后奥托回来的时候交还给他。奥托花了很长时间才读完女儿的日记，决定设法出版。安妮的日记一出版，就在荷兰和整个世界引起震动，此后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独特的一页，也是现代文学史上阅读最多的文字之一。但是奥托失去了所有家人。博物馆里最后有一张真人尺寸的巨大黑白照片。昏暗的阁楼里，只有一束光线照在无助地依靠在木柱上的奥托，满脸的沧桑和悲凉，身体语言溢出不可名状的哀痛。这是一幅具有极大冲击力的照片，尤其在刚看完整个博物馆之后。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离西教堂只有几步远。安妮可以每天听到教堂的钟声（但不能探头看，怕被人注意到），但救苦救难的耶稣基督并没有保护她，她的迫害者中或许还有自称信奉耶稣基督的人。这里离同性恋纪念碑也很近，只有不到100米远。

奥托后来把房子捐献给国家，作为博物馆。如今这里可能是阿姆斯特丹来访人数最多的地方。小小的屋子使劲挤也只可能放一定数量的人，即使邻近的屋子也被改装成博物馆的延伸部分依然无法容纳所有的来访者，所以早晨开门后，放进第一批人之后，就只能出多少进多少。友情提示：如果能在网上预订最好，否则不要“贸然”前往排队，随随便便就可能排上两三个小时的队，时间晚了可能当天都不让排队。早晨8点（最晚8点半）以前去排队，可以赶在第一波进去。尽管如此，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去的地方，绝对使人深思。

当然，阿姆斯特丹也有不需深思的博物馆，像Herengracht上的皮包博物馆的Willet-Holthuysen博物馆。皮包博物馆里充满各种包包，女士们会喜欢。博物馆里有纪念品商店，有各种包包出售，女士们会更喜欢。男士们嘛，环顾四周吧。Willet-Holthuysen博物馆是一家豪宅改装的。Louisa Holthuysen出身富家，好玩，不肯老老实实结婚。继承了巨额身家后，最终还是要出嫁，夫婿Abraham Willet也是有钱人家。两人无后，于是快快乐乐地到处旅游，家里的地图上标满去过的地方。如今背包旅游的大学生可能比他们走过的地方都多，但在19世纪，他们的足迹可算是遍及世界了。Abraham死后，Louise继续在豪宅家中大宴宾客，广交名流，但无后的现实最终还是要面对的。她在遗嘱中规定，豪宅连同家具、绘画捐给阿姆斯特丹，但条件是按原样保留，作为博物馆向公众开放，让世人了解19世纪的阿姆斯特丹上流的生活。在二战中，这里成为抵抗运动的秘密基地，后来沦于失修，但现在恢复了往日的辉煌，重新成为博物馆。顺便提一句：Herengracht意味着绅士运河，左近的Kaisergracht是另一条著名运河，这里都是阿姆斯特丹昔日的“闹市”，如今的黄金旅游区。

阿姆斯特丹还有花市。可惜花季已过，现在只有种子。但随处可见的木鞋没有季节。试穿了一下，不搁脚，但也谈不上舒服，尤其走路的时候。不过买两个微型木鞋做纪念、送人还是必须的。荷兰的瓷器也很有名，但那是地道的盗版，从中国青花瓷偷去的。看到Delft瓷器店里演示，白坯上画上的图案原来是黛青到几乎黑色，但到窑里一烧就是青蓝的了。估计中国青瓷也是一样。店里演示画画的女士倒是坦白，这是中国偷来的。


阿姆斯特丹的同性恋纪念碑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用于纪念二战中死难的同性恋


老教堂（名字就是这样）外面地面的雕刻显示了阿姆斯特丹人的无奈：他们宽容，但并不赞同娼妓行当


不知道这Magic Mushroom是什么，也不想知道


不知名的街头雕刻


到Coffee Shop去喝咖啡就要闹笑话了，这是吸大麻的地方


这个这个，嗨皮吗？子非鱼，也不想知道鱼之乐


街市夜色


随处可见的木鞋。这是荷兰特色，但如今不知道多少是荷兰自制，多少来自义乌


花季已过，只有干花和种子了


电影博物馆


另一个博物馆，名字忘记了，只记得这是Renzo Piano设计的


对过就是这个模仿香港水上大排档的东西


最古色古香的麦当劳


西教堂和安妮·弗兰克的家（左起第三栋，馆内不准照相，没有照片）


运河与桥，据说这里可以数出7座桥


大王宫，这里最早是市政厅，拿破仑把小舅子（？）塞过来做皇上的时候改作王宫，现在荷兰王室只有庆典时才用这里，平时都在海牙或者乡间行宫


走廊是符合加尔文理念的含蓄的精雅


但大厅反应了当年荷兰人的理念，大理石的地上是世界地图，上面已经有北美和中国


当年荷兰人可不小国寡民，背负地球的大力士才体现荷兰人对自己的定位


Skinny Bridge，很多女士慕名而来，好像没有什么效果


运河早已不再用作水运，现在是游船出没的地方


包袋博物馆，应该是女士喜欢的地方，但LP不喜欢，大概不够淑女？


Delft青瓷的专卖店里的演示。这位女士倒也不演示，直说Delft青瓷就是从中国偷来的盗版


描在白坯上的时候是黛青的，窑里一烧就成青蓝的了


这个大钟从造好就乱走，现在得到“疯狂之钟”的不雅之名


运河里一个艺人在吹号，吹得非常好，还要一手操舵，本事真大

清风徐来

这游记内容太丰富了。

晨枫

清风徐来 发表于 2013-8-17 18:17
这游记内容太丰富了。

谢谢。就是写起来太慢了，这还没出阿姆斯特丹呢。

ccklat

捉小虫，蓝瓷器是Delft blue，不是Delph

晨枫

ccklat 发表于 2013-8-18 04:45
捉小虫，蓝瓷器是Delft blue，不是Delph

对对，是Delft，我就觉得写下去不对劲。

老马丁

帮着补那张Otto Frank的照片

晨枫

老马丁 发表于 2013-8-19 12:49
帮着补那张Otto Frank的照片

多谢，就是这张。在博物馆里刚看完展示，看到这张真人大小的照片，特别震撼。

鳕鱼邪恶

为何在荷兰吸大麻没有导致暴力横行？

晨枫

鳕鱼邪恶 发表于 2013-8-19 13:24
为何在荷兰吸大麻没有导致暴力横行？

这正是支持大麻合法化的人们的理由：大麻合法了，就没有必要为了吸毒而走上暴力的路了。

鳕鱼邪恶

晨枫 发表于 2013-8-20 04:53
这正是支持大麻合法化的人们的理由：大麻合法了，就没有必要为了吸毒而走上暴力的路了。 ...

毒品本身不是会导致思维混乱啥的，最终害人害己的么？暴力倾向应该也是吸毒的后果之一吧？

晨枫

鳕鱼邪恶 发表于 2013-8-19 15:09
毒品本身不是会导致思维混乱啥的，最终害人害己的么？暴力倾向应该也是吸毒的后果之一吧？ ...

大麻吸了以后，人应该是晕晕乎乎的，而不是亢奋的，应该不直接引发暴力。但大麻瘾发作而不能吸，这就可能引发暴力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