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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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的羅曼蒂克生長史

大升子

01 真正的成功

魯智深，是我最想寫的人物，從我12歲時，當我讀到魯智深坐化，我有一種強烈地不可抑制地衝動，想為他寫點什麼，當我拿起筆，卻不能寫出來一個字，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他，英勇、俠義、見義勇為、打抱不平，這些詞都可以描繪他，但是都不足以準確的描繪他，都不能道其萬一的風釆，在我後來的人生中，我曾經無數次去讀魯智深，無數次想去把他寫出來，但卻無能為力，後來我去五台山，我去看錢江潮，我想到的都是這個并不存在的虛構人物，今年我40歲了，我在恆山的時候，遇到了手掌般的雪片從天降下，我想我終於理解了魯智深，我可以說一說了。

魯智深的死亡，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具浪漫主義的死亡。

有一句經常被人引用的話，世上只有一種成功，就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可是有一個問題，你怎麼知道你喜歡？當你生命沒有走到盡頭的時候，你怎麼知道，你是以你喜歡的方式度過了一生，所以這句話，非常具有欺騙性。

一個人真正的成功是什麼？是當他走到人生盡頭的時候，是當他走完一生的時候，發現他做的事，就是他喜歡的。

魯智深，就是這樣的人，魯智深非常幸運，當他人生走到終點的時候，他發現，他的人生，一步也沒有錯過，一步也沒有虛度。

一個人的終極意義是什麼？就是認識你自己，找到你自己。整個《水滸傳》中，只有一個人找到了自己。魯智深在圓寂的時候寫下了一個頌，說「今日方知我是我」，這就是魯智深作為高維生物的一面。我在《水滸傳》的評傳中講了書生智慧、衙門智慧、投資智慧、廟堂智慧，但是最頂級的智慧是什麼？是找到我，認識你自己，找到你人生的意義。

02 魯智深是誰？

魯智深的人生意義是什麼？

當世人在用俠義、好漢這些詞匯描繪魯智深的時候，沒有人想過，魯智深是怎麼想的？魯智深是怎麼看待自己的？魯智深本來的身份是提轄軍官，打死鎮關西被迫成了逃犯，無奈上了五台山當了和尚，被迫亡命江湖又不得不做了強盜，官軍圍剿二龍山，又不得不上了梁山，宋江招安又做回了官軍。

可是魯智深，到底是誰？軍官乎？逃犯乎？和尚乎？強盜乎？好漢乎？義軍乎？官軍乎？

說他是軍官，他不遵守軍官的規矩，說他是和尚，他不會參禪打坐，說他是強盜，他又喜歡扶危濟困，那麼他是什麼？不稱職的軍官，不守清規的和尚，不合常理的盜匪？

軍官魯智深、強盜魯智深、和尚魯智深，到底那個才是魯智深？我到底是誰？我是魯達，我是花和尚，還是魯智深？我是一個所向披靡的軍官，還是一個不守清規戒律的僧人，還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

我是誰？我的人生的意義在哪裡？魯智深雖然草莽，但是他也一定問過自己這些問題，因為他一面好酒，但是真的醉打山門，他也曾經為自己的好酒使性而後悔，魯智深不後悔救助金翠蓮，但是當他亡命江湖，他也不是沒有為自己的魯莽衝動而悔恨；當他落草為寇，跟打虎將李忠、小霸王周通兩個摳搜的強盜混到一起時，那麼魯智深又是誰？他跟他們有什麼區別？同樣是梁山，粗莽魯直的魯智深跟殺人狂李逵又有什麼區別？金聖嘆點評《水滸傳》，把魯智深和李逵都列為上上人物，那麼在別人的眼中，魯智深是李逵一樣的人物，那麼當別人看待梁山好漢，魯智深與他們又有什麼區別？宋江用一道石碣天書，給梁山好漢排座次，上應天罡地煞，那麼天罡地煞又有什麼區別？

宋江打着替天行道的旗號，受大宋朝廷的招安，來平江南方臘，殺得血流成河、尸山血海，山東宋江和江南方臘在朝廷眼裡又有什麼區別？魯智深擒住了方臘，可是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那些廝殺的好漢，反而是我這個迷路險些錯過決戰的和尚來擒住方臘？命運對我的定義到底是什麼？

03 本我 自我 超我

一個人的「我」包含三個層面，本我，自我，超我，這是人的三重人格。

本我是ID，本我是與生俱來的，包含各種慾望和衝動，是無意識的、非道德的，是追求本能地快樂，比如魯智深好酒好，殺人靠暴力，這就是他的本我；

自我是ego，自我是個體對自身存在的認知、體驗和願望；

超我是super—ego，超我是個人對道德倫理和社會責任的理解和追求。

魯智深的本我是什麼？魯智深的本我，他寫給自己的頌裡說了，「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這是一個生命力極強的粗莽漢子，他好酒好吃肉，身強力壯，熱衷於使用暴力解決問題，想打就打，想罵就罵，要吃酒就要吃酒，要吃肉就要吃肉，是不能延遲滿足一點的人。

魯智深的很多為人所稱道的行為，一多半的打抱不平，都是他的本我，都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表現。

魯達面對金翠蓮父女哭泣，最直接的反應是什麼？是打擾了灑家吃酒，知道了他們被欺壓的悲慘命運，最直接的反應是什麼？是對鄭屠名號的不爽。

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腌臢潑才，投托着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

這是魯智深近乎本能的表現，他有錢就要花，所以他看不上李忠，他有肉就要吃，有酒就要喝，渴來即飲，困來即眠，這樣的人，從來不想把錢存起來，從來不想明天怎麼過，這種人不會受一點拘束。

魯智深的自我是什麼，魯智深的ego是什麼？魯智深的ego是一個軍官，是一個在沙場上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殺個七進七出的好漢，是世間第一等的英雄豪杰。

魯智深剃髮為僧，要打一柄趁手的禪杖，要的是一百斤，鐵匠覺得不行，但是又不敢得罪魯智深，於是拍得魯智深的馬屁，捧着魯智深說，就算是關王的大刀，也才82斤呢？

關羽在《水滸傳》的世界裡，已經是軍人好漢中，武聖一樣的存在，所以寫了一個長相酷似關羽的朱仝還不夠，還要巴巴地弄了一個關勝這樣的所謂關羽後人，來強調梁山好漢的道義和正當性，我以前讀關勝的部分，覺得特別乏味，也完全沒有必要，不知道它存在的價值是什麼，整個一個關羽轉世靈童，後來明白了，從文章的角度來說，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但是從當時的社會氛圍來說，卻特別容易理解，就是要一個關羽轉世靈童，才能救贖這些上山的好漢。

這也足見當時的關羽地位之高，一般武士，即使自命英雄好漢，提到關羽，也要自謙兩句。

但是魯智深的反應是什麼？「我如何比不得關王？」

在魯智深的內心深處，他是從心底認為，自己是一個跟關羽一樣，甚至遠超關羽的英雄，也就是說，魯智深的內心，是充滿着自戀的，這種自戀來自於對體力的絕對自信。這種自戀形之於外的，是對普通人的蔑視，同時也是對困難和凶險的蔑視。

魯智深的打抱不平中，有很大成分，是來自於這種自戀，是作為軍官和武士的驕傲。

灑家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

魯智深的心中，只有我們這些上陣廝殺的將士，才配叫個鎮關西，你什麼東西也配叫鎮關西？說明他的內心深處，有充分的身份自覺和身份驕傲，同時也有充分的自戀。

這種自戀，表現在方方面面，魯智深做事，都在無意中契合身份，魯智深救助金翠蓮，自己帶的錢不夠，就向李忠、史進借錢，李忠只摸出來二兩銀子，魯智深立刻就說，「也是個不爽利的人」，從心眼裡把李忠鄙視死了，直接連他二兩銀子都不要了，丟還給他。

為什麼這樣？因為在魯智深的自我層面，認為我們要符合身份，你要有範兒知道嗎？你做軍官，你要有軍官的榮譽，你做江湖好漢，也要有江湖好漢的架勢，我們這扶危濟困，拯救孤女寡老呢，好嘛，您老人家，就拿出來二兩銀子，這像話嗎？這像話嗎？你算什麼英雄？算什麼好漢？你打虎將的名聲可以不要，我魯提轄可跟你丟不起這人，這傳出去，咱們兄弟還要不要做人了？

所以魯智深為什麼喜歡史進？因為史進真的是個拿得出手的體面孩子。魯智深為什麼鄙視李忠？因為李忠真的拿不出手。

後來李忠，又一次次驗證魯智深的正確。李忠這個人最大的問題是，沒範兒，李忠後來上了桃花山，做了桃花山的大寨主，頭把交椅，有錢了吧？要出錢給魯智深盤纏，結果他跟周通舍不得，非要下山打劫了一伙客商，才給魯智深盤纏，於是倆人喝酒喝到一半，把魯智深這個客人晾在酒席上，兩個人先去打劫。

你想一下這個場景，就會覺得非常滑稽，非常非常搞笑，兩個待客的主人去打劫，給客人湊盤纏，這傳出去像什麼樣子？這倆人連做強盜都做不像，所以魯智深對李忠，只有深深的鄙視和失望，所以他做了一件更驚世駭俗的事，直接把桌上的金銀酒器踩扁，卷了個包袱從後山滾下去了。

為什麼要走？因為你們倆可以不要臉，但是我不能不要臉，你們倆去打劫給我湊盤纏，我就乾等着，這像個什麼樣子？這些嘍啰怎麼看待我？江湖上的好漢怎麼看待我？

為什麼不從前山走，要從後山滾下去？因為把你們東西卷了，不告而取即為偷，雖然你們答應送我了，我可以拿，但是當面對上了，須不好看，倒不如從後山滾下去，直接不見面更好。

從後山滾下去，既全了李忠、周通的體面，也全了魯智深的體面。

所以，魯智深這個人，非常雅，又斯文又有禮又文雅，你看起來好像驚世駭俗，但是，哪件事不是響當當可以拿出來說的？看起來絕對不靠譜，哪件事又不是靠譜的？看起來一點也不體面，但是哪一件事人家幹的不體面？

為什麼魯智深體面啊，因為他雅啊。更妙的是什麼？更妙是，魯智深這些想法，都是一瞬間完成的，剛才我所說的那些內心戲，在他的心中，都是一閃而過，咱們在這裡說了半天，但是他當時做一閃而過，他一下子就抓了了那個最好的決定。

為什麼魯智深能做到？因為他，善。

因為魯智深的超我，是一個至善的人，他有着骨子裡的善良。我們總說，見義勇為、義憤填膺，但是到底多少人在與人爭鬥時是出於正義，是出於正義呢？所以你在與人爭執時，到底是在做什麼？是血氣方剛逞血氣之勇？是管不住自己的拳頭，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還是自稱的要捍衛道義？

什麼是義？所謂的道義，又是什麼？到底是想維護正義，還是想滿足自己的權力欲？是這片要由我管，這個蛋糕要由我分配？

就拿救助金翠蓮來說，如果是李逵來做，可能把鄭屠一斧子劈成兩半，然後把金翠蓮的父親打一頓，說你這老兒，如何要做縮頭王八？但是李逵絕對不會出錢給金翠蓮。

如果是宋江來做，那麼宋江會給金翠蓮父女一大筆錢，再憑着押司的身份，不軟不硬地跟鄭屠說幾句話，甚至稱兄道弟，鄭屠抱上宋押司這個大腿，樂得做個人情，然後一縣的人都誇宋江是及時雨宋公明，孝義黑三郎。

如果是插翅虎雷橫來做，那你不給雷都頭點上點孝敬，就有點不夠意思了吧。

如果是史進來做，鄭屠固然是要打一頓的，接下來怕是千里送翠蓮，史大郎解救風塵女，金翠蓮情定少年郎的戲碼了。

那麼問題來了？李逵這樣是不是義？宋江這樣是不是義？在外界看來，都是義，在普通人看來，都是義，跟魯智深做的，都沒有區別嘛，金翠蓮父女反正問題解除了，都是好漢，都是仗義，無非是仗義疏財還是仗義出手，路見不平一聲吼，這就是義。

但是，不知道你發現沒有，魯達也可以這麼做。

他也可以直接輸出暴力，把鎮關西打死；

他也可以直接輸出權力，借着小種經略相公的威名，仗着五路巡防使，大宋提轄的身份，用權力把鎮關西壓服，鄭關西這樣的人，他巴不得討好魯提轄，他巴不得抱上一個大腿，魯智深根本就不用對他動用拳頭。

但是他沒有，他對權力的使用，僅限於讓鎮關西給他剁20斤肉臊子，他甚至在跟鎮關西講公平，講平等，他放着自己的官身不用，他要跟鎮關西公平地較量。

所以，魯提轄是真的善，讓他甚至不願意占鄭屠這個惡人的便宜，魯智深善就善在，他不占任何人便宜，不光是不占好人的便宜，也不占壞人的便宜。

他自己有一個超人的人格，這個超人的人格是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的，這就是他不墮入深淵的一個原因。

04 真善美

如果一個人迷信暴力，那麼他就是李逵，他就被自己的本我操縱，成為一個暴力狂；

如果一個人迷信權力，那麼他就是宋江，他就被自己的自我淹沒，匍匐在權力腳下，成為一個官迷。

所以每個人的命運，都是有原因的，都是自己選的。

李逵被本我控制，他就是江州板斧狂人，他就被宋江奴僕視之；石秀、關勝、楊志、盧俊義、吳用、宋江這些人，還有那些朝廷的軍官，他們被自我控制，他們就是權力的奴隸，自然就被宋江驅使，被高俅驅使，被蔡京驅使，被更高的上位者驅使。

我是誰？你選擇做什麼樣的人，你就成為什麼樣的我。

魯智深，是可能被本我控制的。

他有非常狂躁的一面，他想教訓鎮關西，結果管不住自己的拳頭，他在五台山剃度，結果三天不吃肉，嘴裡就淡出鳥來，他在禪房睡覺，直接赤條條就在炕上大睡，起來就在禪房旁邊拉屎，他兩次大鬧山門，都是因為忍不住酒癮，他去假扮新娘教訓周通，你說你教訓周通也就算了，你假扮新娘也就算了，你坐在床上就罷了，你又脫個赤條條幹什麼？他不想見李忠周通，直接就從後山滾下去。魯智深打瓦罐寺，老和尚說什麼就信什麼，崔道成和丘小乙說一番話，他又信了。

這就是魯智深本我的一面，他不想受一點的拘束，你從他假扮新娘坐在這個床上你就能看出來，他之所以脫的赤條條的，就是他不想受一點約束，但凡剩下一絲布，對他來說都是受約束了，他的所有行為都是下意識的行為，都是本能的行為，可以說是一個資深的裸睡愛好者。

魯智深，也是可能被自己的自我控制的。

魯智深也是有權力慾的，魯智深掛單相國寺，相國寺的首座為了避免魯智深生事，出了一個主意，給他安排一個菜頭，其實就是把魯智深發配到郊區，讓他跟一幫潑皮混在一起，魯智深如果真的是不問世事的性格，就該覺得歡喜，但是魯智深說什麼？「灑家不管菜園，俺只要都寺、監寺。」魯智深不但嫌棄菜頭官小，而且點名了，我要做中層幹部，我要做都寺、監寺，我要進入管理層，這說明魯智深也不是沒有名利之心的，在他看來，自己一個五台山推荐來的幹部，又是當過軍官的，有過管理經驗的幹部，做過小種經略相公的提轄，我到你相國寺來當一個都寺、監寺，那還不是綽綽有餘啊。

等到首座給他畫大餅哄騙他說，你做菜頭將來要往上升的，慢慢的可以升到都寺、監寺，連我這個首座的位置都可以給你，魯智深這才作罷：「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時，灑家明日便去。」

魯智深不是不要名利，就是做了和尚，他也是要出身的，他也是要奔前程的，他也有自我實現的需求。魯智深的權力慾望雖然不像宋江、盧俊義之輩，權力慾那麼強烈，但也不是沒有。

但是魯智深并沒有因為權力的慾望，去像楊志一樣行賄，像宋江一樣鑽營，因為他的審美不允許。

他的本我、自我、超我是完美統一的。

本我是他的真，自我是他的善，超我是他的美，魯智深身上有一種自然雄渾的美，這種美由他的真產生，這種美又匡正了他的善，這種真和善又放大了他的美，所以魯智深是一個生來就至真至善至美的完人。

因為真，所以他有勇猛的率真，可以一下子洞穿世間的虛偽，因為善，所以他有天然的正義，識別世間的凶惡，因為美，所以他又天然地絕緣了一切醜惡。

因為真，所以他貧賤不能移，因為善，所以他威武不能屈，因為美，所以他富貴不能淫，他是儒家審美中標準的士大夫，標準的君子，標準的國士，他也是道家眼中無功無名的真人至人，聖人神人，他同樣是佛教審美中，一夕頓悟的狂禪，所以他不用參禪打坐，自然修得正果。

05 忽地頓開金繩

但是，當魯智深打死鎮關西時，他是茫然的，不知道結果的，此時的魯提轄還沒有看破名利。魯提轄是沒有想過打死鎮關西的，只不過他的天生神力，讓他三拳就鑄成了大錯。

這時候的魯智深，同樣也是悔恨的，同樣也是痛恨自己為什麼管不住自己，就像他喝完酒之後也會悔恨一樣，為什麼要如此放縱自己。

每一次放縱自己，魯智深都是在釋放本我，他的本我衝擊到了他的自我，他看到了自己前途的黯淡，他看到自己的人生被自己的本我搞得一塌糊塗，名利漸漸遠去，一生寸功未立，卻給自己搞了一身不倫不類的僧袍。

這時候的他，對自己的本我是懷疑的，他懷疑這個暴戾的本我，這個狂暴無法自控的本我會毀了自己的人生，因為他看到，世界上別人，都不像他如此行事，因為所有人都告訴你，你要約束自己，因為他自己，也因為飲酒誤事，也因為憤怒鑄成不可挽回的錯誤，但是他又一次次陷入本我的控制。

他看見過這麼多的好漢，所有的人都很英勇，都好酒使性，都威武不屈，當然也都命途多舛，那麼魯智深跟他們又有什麼區別？魯智深也迷茫過，所以別人落草他也落草，別人上山他也上山，別人跟着宋江招安，他也跟着宋江招安。

他在流落江湖時殺人放火，他二龍山殺人放火，他在梁山殺人放火，他們在當好漢時殺人放火，他們在做官軍時殺人放火，殺人放火，到底有何意義？

他的一身本事，他的勇猛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殺人放火？
除了命途多舛和顛沛流離，他的勇猛到底給他帶來了什麼？那些好漢的勇猛又給他們帶來了什麼？

他們到底應該如何自處？他們又該如何救贖？

魯智深沒有答案，只有隨波逐流，他也一定痛苦過，一定懷疑過，當然他不是內耗的人，他的這種懷疑，這種痛苦，對他來說可能只是一剎那的一閃念，因為很快他就會回歸到下意識的本能中去。

06 今日方知我是我

這種懷疑，終於在杭州六和寺的錢塘大潮中，魯智深找到了答案。當平定方臘之後，按照書中說法，「當日幫源洞中，殺的尸橫遍野，流血成渠，按宋鑒所載，斬殺方臘蠻兵二萬餘級。當下宋江傳令，教四下舉火，監臨燒毀宮殿。龍樓鳳閣，內苑深宮，珠軒翠屋，盡皆焚化。」

這是一場巨大的殺戮，這是一場巨大的放火，在一場巨大的殺人放火之後，魯智深自與武松在寺中一處歇馬聽候，看見城外江山秀麗，景物非常，心中歡喜。

是夜月白風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裡，睡至半夜，忽聽得江上潮聲雷響。魯智深是關西漢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戰鼓響，賊人生發，跳將起來，摸了禪杖，大喝着，便搶出來。

這一場巨大的殺人放火之後，魯智深和武松眾好漢悽悽惶惶，他們來的時候兵雄馬壯，現在死得死傷的傷，好不容易享受這大戰後的片刻寧靜，他們心生歡喜。但是，錢塘江的大潮，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如戰鼓轟鳴而來，魯智深顯然已經習慣了廝殺，他已經患上了戰爭PTSD，他已經有了創傷應激，所以聽到潮信，抄起禪杖就要廝殺。

但是，這卻是一場虛假的廝殺。

眾僧吃了一驚，都來問道：「師父何為如此？趕出何處去？」魯智深道：「灑家聽得戰鼓響，待要出去廝殺。」眾僧都笑將起來道：「師父錯聽了！不是戰鼓響，乃是錢塘江潮信響。」魯智深見說，吃了一驚，問道：「師父，怎地喚做潮信響？」寺內眾僧，推開窗，指着那潮頭，叫魯智深看，說道：「這潮信日夜兩番來，并不違時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當三更子時潮來。因不失信，謂之潮信。」

沒有戰爭，沒有殺人，也沒有放火。但是魯智深發現了，自己已經習慣了戰爭，習慣了殺人，習慣了放火，那麼他一個關西的漢子，山西的和尚，河南的菜頭，山東的強盜，到底為了什麼？不遠萬里，來到浙江來殺人，來放火。

和尚問的問題非常好，師傅為何如此？趕出何處去？你魯智深，你從何處來？你又向何處去？魯智深為殺人來，魯智深難道也同樣為殺人而去嗎？魯智深為放火來，魯智深也為放火而去，魯智深為戰爭而來，也在生命的盡頭照樣匆匆忙忙的，提起禪杖去趕赴下一場戰爭。那麼問題來了，廝殺有什麼意義？戰爭有什麼意義？殺人放火有什麼意義？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在這一刻，魯智深忽然頓悟，一部《水滸傳》，所有的梁山好漢都沒有找到路，在這一剎那，只有魯智深找到了。

魯智深看了，從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師父智真長老，曾囑付與灑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萬松林裡殺，活捉了個夏侯成；‘遇臘而執’，俺生擒方臘；今日正應了‘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當圓寂。眾和尚，灑家問你，如何喚做圓寂？」寺內眾僧答道：「你是出家人，還不省得佛門中圓寂便是死？」魯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喚做圓寂，灑家今已必當圓寂。煩與俺燒桶湯來，灑家沐浴。」

魯智深在錢塘潮如戰鼓轟鳴的潮信中，一下子頓悟了，原來圓寂便是死。

我曾見五台山的漫天風雪，我曾見錢塘江大潮的拍岸驚濤，我曾經不知道，這些風雪為誰而下，這錢塘江的大潮又為何一期一會，如約而至，現在我知道了，這漫天的風雪都為我而來，這錢塘江的大潮，一直在等我，大潮信守承諾，等我救助金翠蓮，等我三拳打死鎮關西，等我剃度五台山，等我痛打周通，等我打破瓦罐寺，等我奪二龍山，等我破大遼，等我擒方臘，等我殺人放火，等我修成正果，等我一步步走到這裡，等我聽潮而圓，等我見信而寂。

原來我的生命中早有約定，早有因果，原來這就是我，原來這就是浙江潮，原來這就是魯智深。世間竟有這樣的浙江潮，世間竟有這樣的魯智深，只有這世間僅見的浙江潮，才能配上這世間僅見的魯智深。原來我的歸宿就在這裡，那我就在這裡圓寂吧。

於是魯智深，問寺內眾僧處討紙筆，寫了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中坐了。

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自迭起兩隻腳，左腳搭在右腳，自然天性騰空。比及宋公明見報，急引眾頭領來看時，魯智深已自坐在禪椅上不動了。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一生沒有參禪，一生沒有打坐過的魯智深，第一次參禪，第一次打坐，竟然是他的圓寂。

我的本我，就是一個廝殺漢，就是愛殺人放火。我的自我，是追求功名利祿哦，金者財也，是富貴，玉者名也，是功名。我也曾經跟世人一樣，去追求功名利祿，但是這些功名利祿，如枷鎖一樣困住我，讓我殺人放火。

我魯智深，難道是熱衷富貴的人嗎？我魯智深，難道是熱衷功名的人嗎？但我卻迷失了。今天錢塘潮信來到，我才知道，我只是我。我殺過很多人，放過很多火，但是我殺過的人，都是該殺之人，我放過的火，都是該放之火，我打死了鄭屠，難道鄭屠不該殺嗎？我殺了崔道成和丘小乙，難道他們不該殺嗎，我燒了瓦罐寺，難道瓦罐寺不該燒嗎？

我擒住了方臘，卻躲過了最後一場殺戮，我何其有幸，我一生殺人放火，居然沒有做錯過。

殺人就是悟道，放火也是悟道，原來我的殺人放火，就是為了讓我走到這裡，就是在這裡參透人生的意義。

人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於此，是你走完了你的一生，發現你沒有錯過，是你自己的本心從來沒有被蒙蔽過，魯智深，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一直懷疑，自己被自己的慾望控制，但是他發現他沒有，他的每一次行事，都恰到好處，他的每一次荒唐決定，看起來可笑，卻每次都恰如其分。

07 滿天飛白玉 大地做黃金

他殺人放火，那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的人生意義就是殺人放火，他渴來即飲，困來即眠，而人生的意義本來就是渴來即飲，困來即眠。

禪宗有一個公案，慧可問達摩，什麼是道？達摩說，口渴了就喝水，餓了就吃飯。

人生就是這麼簡單，但是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很多人無法得到呢？因為世人全部蒙蔽了，全部染上了塵埃，世人口渴了不喝水，餓了不吃飯，困了不睡覺，他們把這叫做自律。那些整日參禪打坐的和尚，他們渴了不好好喝水，他們參禪打坐，他們餓了不好好吃飯，他們參禪打坐，他們困了，不好好睡覺，他們參禪打坐，他們越參禪，禪離他們越遠，他們越打坐，佛離他們越遠。

只有魯智深，要喝水就喝水，要吃飯就吃飯，要睡覺就睡覺，要拉屎就拉屎，所以，魯智深的功德至大，因為魯智深會喝水、會吃飯、會睡覺、會拉屎。

宋江這些熱衷於功名和封妻蔭子的好漢，你要當強盜，就好好當強盜，你要當官，就好好當官，一邊當強盜，一邊想當官，你當了官，你又殺人放火，你怎麼能當官？當強盜的時候你要替天行道，當了官，你又去殺人放火，你怎麼能夠當好強盜？你又怎麼能當好官？

我魯智深，做不來軍官，當不了和尚，做不了強盜，更住持不了寺院，娶不了妻，生不了子，但是我卻一直是我。

這才是人生的最大歡喜，我懷疑過自己，否定過自己，但我從未遠去，我從未丟失本心，我一直在我心裡。我跟古往今來的聖人神人，行事是一致的，我只是被世人蒙蔽，做了一段拙劣的模仿者，我是一個真人，卻去試圖模仿這些假人。但是慶幸的是，我從未走遠，我從未鑄成大錯，我所認為的那些大錯，都是世人以為的大錯，我從來沒有做錯，所以魯智深能功德圓滿。

所以，魯智深能夠功德圓滿，和尚為他做了一個偈子：

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

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

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

咄！解使滿天飛白玉，能令大地做黃金。

魯智深的功德，能令滿天的雲彩變成白玉，能讓大地變成黃金，所以魯智深的圓寂，讓天地動容，讓上天用天下最富盛名的浙江潮為他送行。所謂的功德，并不是魯智深的一生，救助過多少人，所謂的白玉，也不是功名，所謂的黃金，也不是富貴。

那麼他們是什麼？

滿天的白玉，大地的黃金，都是為一個人歡喜，是為一個自由人的贊歌，是為我的贊歌，當一個人終於找到我，這就是值得禮贊的，這就是羅漢，這就是菩薩，這就是佛。

08 天國 人間 地獄

什麼是羅漢？什麼是菩薩？什麼是佛？羅漢、菩薩、佛只是代號，他們的共同名字是自由。當一個人找到自由，就足以令滿天飛白玉，大地做黃金，因為這個人，已經把他的世界變成了天堂。

你沒有看到白玉，你沒有看到天堂，是因為你沒有在天堂裡，在魯智深的世界裡，那一剎那，就已經是白玉為雲，黃金遍地，或者說魯智深的世界裡，從來都是白玉為雲，黃金遍地。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你的行為，決定你生活在天國還是地獄，還是人間。天國在哪裡？地獄又在哪裡？人間又在哪裡？天罡是什麼？地煞又是什麼？

我告訴你，天國在人間，地獄也在人間，天國在這裡，地獄也在這裡，天罡是我，地煞也是我。你的行為，決定了你生活在天堂還是地獄，如果一個人，選擇虛假、撒謊、貪婪、凶暴、醜惡，那麼他不是死後要下地獄，他已經生活在地獄之中了，相反，如果一個人一直行事光明磊落，真誠善良，那麼他不是死後會上天堂，他一直就生活在天堂裡。

佛是什麼？佛是乾屎撅，佛什麼都不是，當你把那些木偶雕像當成佛的時候，它們什麼都不是，就該在他們頭上拉屎放屁。佛是玉座金身，當你把自己當成佛的時候，你的世界就滿天飛花，遍地黃金。

從來沒有做錯，是一個人生的斷語，任何人都可以說，都可以說，我沒有做錯，但是當你的靈魂，穿越生死之間，穿越於地獄、天堂和人間，把你的靈魂放置於天平之上，去稱量的時候，是自我安慰的嘴硬，還是無愧於心的坦蕩，都將得到公平的審判。

09 勇者得自由

魯智深就是一個一直生活在天堂裡的人，他從未走出過天國，他的世界一直滿天飛白玉，大地做黃金，他一直擁有着最寶貴的東西——自由。所以他能在所有的梁山好漢，所有水滸世界中的人，都得不到救贖的時候，他能夠得到救贖，當所有人找不到出路的時候，他能找到出路。

因為他一直就擁有自由，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說過一句話，自由的秘密是勇敢，魯智深一直擁有勇敢，所以一直擁有自由。

李敖曾經說過，我一直擁有自由，你們沒有言論自由，是因為你們膽小，我一直有自由。因為無非結果就是坐牢嘛，李敖坐了一輩子牢，所以有一輩子的自由，一直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罵自己想罵的人。

魯智深也是，魯智深一輩子殺人放火，所以他有一輩子的自由。

魯智深為什麼從來沒有做錯？為什麼一直擁有自由？因為他有一個強大的本我，這個本我中衍生了強大的超我，這些又都共同融於他的自我。

魯智深曾經被視為狂暴的本我，恰恰是不被蒙蔽的本心，他的狂暴本我恰恰讓他可以輕易地刺破現實的偽裝，一力破十會，魯智深不是沒有被欺騙過，不是沒有被蒙蔽過，但是，因為他用力過猛，他每次又都恰到好處地回到正確的答案，就像魯智深追殺夏侯成，一直追入深山，一般人可能不會窮追不捨，可能追一段時間，就不追了，可能追一段時間就回去復命了，可能追一段時間就覺得接下來的決戰更重要，所以不追了，但是魯智深不是，魯智深一根筋恰好讓他錯過了大決戰，而這場大決戰也恰好是大殺戮，是要殺戮無數良善之輩。所以，魯智深錯過了對方臘追隨者的殺戮，卻恰好擒住了方臘。

為什麼魯智深能夠得立大功？為什麼魯智深能夠有大功德？魯智深有一個強大的本我，這就是魯智深一生的寫照，魯智深追夏侯成，就是追夏侯成，他不會在追夏侯成的時候，想着決戰，想着方臘，他吃飯就是吃飯，喝水就是喝水，殺人就是殺人，放火就是放火，他在殺人放火的時候，只是單純的因為那幾個挫鳥該殺，他不會給自己安個正義的名頭，所以魯智深做事，看似剛猛，但是從不過頭，一直都恰如其分。

這是那些算計的聰明人，那些受過教育荼毒的士大夫，那些打坐參禪的和尚，那些替天行道的好漢，都做不到的，所以魯智深當過朝廷的軍官，但沒有受過軍隊的污染，魯智深做過和尚，但沒有受過清規戒律的約束，魯智深也做過綠林，但是沒有被綠林同化，魯智深是軍官，是和尚，是綠林，魯智深也不是軍官，不是和尚，不是綠林，所以魯智深做軍官不成功，做和尚不成功，做綠林也不成功，但是魯智深卻是最成功的我。

10 什麼是真正的勇敢？

我們在前面本我、自我、超我的剖析中，是把魯智深強行剖成三個剖面，這是我們不得不如此，但是實際上，魯智深在做任何一件事的時候，他的本我、自我、超我，是完美融合統一的，強大到無法切開，這就是我幾十年面對魯智深，不能寫下一字的原因，這也是魯智深行事，無一處不妥帖，無一處不恰當，無一處不真，無一處不善，無一處不美。

救助金翠蓮，拳打鎮關西，他的本我在作用，他的自我在作用，他的超我也在作用，他的三層自我完美交織，圓融渾厚，牢不可分，以至於魯智深所在，無一人不能得到應有的審判和結局。

野豬林中，董超薛霸，一問他是哪裡的和尚，魯智深立刻明白，「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麼？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灑家？」

李忠一去摸銀子，魯智深立即就明白他是什麼貨色？

眾潑皮一來給他送禮，他馬上就能洞明他們的心機？

什麼叫慧根？這就叫慧根。

宋江可以用義氣和遠在天邊的高官厚祿誘惑幾乎所有好漢，但是卻誘惑不了魯智深。

魯智深擒住方臘，宋江大喜過望，給魯智深畫餅：「回京奏聞朝廷，可以還俗為官，在京師圖個蔭子封妻，光耀祖宗，報答父母劬勞之恩。」魯智深答道：「灑家心已成灰，不願為官，只圖尋個淨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宋江道：「吾師既不肯還俗，便到京師去住持一個名山大剎，為一僧首，也光顯宗風，亦報答得父母。」智深聽了，搖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屍首，便是強了。」

魯智深在立下大功之後，還是堅決拒絕了宋江的好意，他不要還俗為官，也不要封妻蔭子、光耀祖宗、報答父母，更不要住持名山大剎，他早已經看淡，所以魯智深的慧根，一直都在。

魯智深的自我產生懷疑時，他的本我就跳出來，當他的本我不可抑制時，他的超我就會作用，當他的超我泛濫的時候，他的自我就會約束他。

他真，他善，他美。

他真，但他不會因為真，成為慾望的奴隸；

他善，但他不會因為善，成為聖母心；

他美，但他不會因為美，成為不通世事的空想家。

他的真善美融合在一起，才是一個至善至真至美的花和尚。

這樣的花和尚魯智深配得上這場最華麗、最浪漫的死亡，這樣的花和尚魯智深配得上五台山的風雪，這樣的花和尚魯智深才配得上浙江潮，才配得上這場最華麗、最浪漫的死亡。魯智深的死亡是對自由最好的頌歌，因為我們還曾經創造過魯智深這樣的人物，因為我們還能產生魯智深這樣的人物，所以我們才是有希望的，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魯智深，當我們無路可走時，你依然可以找到一個魯智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當你找到魯智深的時候，你才可以守住本心，在煙雨迷途中，找到我們的歸宿。

11 結語

傅雷在《貝多芬傳》的序中，寫過一段話：唯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除羅曼蒂克的幻想的苦難；唯有看到克服苦難的壯烈的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才能挽救一個萎靡而自私的民族。這是我15年前初次讀到本書時，得到的教訓。

魯智深是真正的勇者，他有真正的勇敢勇猛，也是真正的羅曼蒂克，魯智深的一生，是羅曼蒂克的生長史，是一個自由人證道的史詩。

魯智深說，「我如何比不得關王？」他沒有說錯，他比關羽要好得多，要勇敢得多，他的這種勇敢發自於他的本心。

關王的勇是忠勇，是義勇，是朝廷封賞的勇，是社會世俗褒獎的勇，他是朝廷加封的聖賢，是沒有頓開金繩，沒有扯斷玉鎖的勇，是功名利祿中的勇；魯智深的勇，是神勇，是穿透苦難、直抵內心的勇，是沒有封賞的勇敢。關羽是古往今來的朝廷造神的產物，魯智深是自發的聖賢，是古往今來的聖賢，不約而同的選擇。

關王是虛假的，魯智深才是真實的，信關王，你無法穿透苦難，無法直抵內心的自由，信魯智深，你才能得到內心的自由。關王是層層累累造神的結果，真實的關羽必然不是關王，真實的關羽，必然更接近魯智深，接近靈魂的勇者，古往今來的聖賢，也更接近魯智深，而不是所謂的關王。

你所看到的偶像，你所看到的聖賢的形象，這是不斷的謊話造神的一個結果，你相信這樣的謊話，你永遠沒有辦法成為聖賢，你永遠沒有辦法成為真人，你永遠無法得到。

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世界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魯智深可以讓你，看透這個世界的真相，看透了這個世界的虛妄，但是依然選擇熱愛生活。

什麼是真正的勇敢？就是真誠地發自內心地熱愛生活，在你看慣這個世界的謊言之後，依然選擇熱愛生活。

這才是真正的浪漫，真正的勇敢。

只有勇者能找到來處，只有勇者能找到歸宿，只有勇者能得到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