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颇的九天

indy

邱世卿

寫於2018年

阿勒坡，這座敘利亞國內最大的城市，也是人類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2012年8月19日早晨8點15分，一早住在阿勒坡的攝影師Issa Touma 被盤旋在屋頂的直升機以及社區附近持續不斷的槍聲驚醒。隔著窗戶，他注意到樓下來了幾名敘利亞自由軍的年輕人。他們吃力地拖著沙包，在他所住的這棟樓房下的巷子裡堆起路障，他們不斷用擴音機朝著對街喊話，那是一處暴動開始後，政府臨時設立的檢查站。

年輕人希望對面的軍人放下武器投降，並且加入他們。

間歇的槍聲、濃煙以及火光，瀰漫在整座城市緊張氣氛讓他意識到...就如同敘利亞其他的地方一樣，內戰也來到阿勒坡。

面對突如其來的暴力，Issa Touma 甚麼事情也不能做，他無法出門，聯絡不到好友，在這樣一座現代化的大城市裡，他發現自己就像身在一座原始蠻荒的孤島上，危險隨時會降臨在他身上。

他最好的朋友是四面牆壁，而且希望它們足夠堅實。

於是Issa Touma 用攝影機，記錄了他從住處窗戶所看到的阿勒坡。屋子裡逼仄侷促的空間，為了安全而放下的窗簾，謹小慎微的移動以避免引人注目。

Issa 只能用他最熟悉的工具，紀錄他從窄小視野內所能看阿勒坡。儘管那只是這九天中，位於阿勒坡一條街之內所發生的事情。

他心想，必須有人把所發生的事件記錄下來，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活著離開，但只要拍攝下來，總有一天..一定會有人看到這段訊息..或許那已經是阿勒坡的下一代。

如果我們不能記取教訓，那麼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的犧牲以及失去的生命就根本沒有意義。

當內戰剛開始的時候，幾個宣稱自己是敘利亞自由軍(FSA)，沒有蓄鬍子，也沒有操作武器的經驗，稚嫩的臉龐，穿著T-shirt 看起來像是大學生的男孩。他們原本應該拿著課本的手，現在卻拿著AK步槍。他們或站或蹲，神情緊張的躲在Issa 窗戶下方，將身體藏在用沙包堆放的路障後，他們所要奪取的是對街阿薩德政府軍隊的據點。

幾天後，這些稚嫩的男孩帶著幾具屍體走了，而代替他們的是火力更強大，年紀也更長的男人，他們稱呼自己是 - al-Tahwid Brigade 統一旅，敘利亞國營電視台稱呼他們是恐怖份子，而西方媒體則稱呼他們 - freedom fighters 自由鬥士。

數日間，雙方激烈交戰。儘管巷子還算平靜，但是附近激烈的槍聲與爆炸聲使得Issa 無法入睡。對他來說這附近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客廳沙發底下，或是他的廚房，但是他都無法在這二個地方睡覺。

透過窗戶的縫隙，以及低語的交談聲，他知道四周的鄰居大多數已經逃離這裡，只有少數像他一樣的人還留在這棟建築裡，即使碰到留下來的鄰居，彼此也只能相對無言。

活下來

個人在這場巨大的變動中看起來是這麼渺小，你很清楚，自己什麼也決定不了，阻擋不了。

你唯一習慣的是槍聲。

巨大的爆炸聲撼動整座建築，而比這糟糕的是..爆炸時你正身處在這棟建築裡面。

爆炸的衝擊使你本能的開始四處檢查建築物的牆面，然後不斷的思考這面牆是不是能夠保護自己，然後快速的移動到下一面牆再思考一次。

西方媒體報導向全世界宣稱，他們說敘利亞人民的革命是和平理性的，但這是一個謊言，Issa 對著鏡頭說道；至少在我住的這個地方，這條街道不是。

這裡的革命，是人們用自動步槍互相掃射開始。

劣勢的政府軍被驅趕走了，慢慢地，街道也平靜下來，但這只是開始...接下來戰爭還要持續很多很多年。

在這部短影片拍攝的五年後，敘利亞內戰將會奪走了成千上萬條生命，讓數百萬人流離失所，而其中有許多難民湧入歐洲。

那些宣稱革命是和平理性的地方。

如果我們將視野從Issa Touma 的窗戶延伸，這場敘利亞內戰的起源是伴隨阿拉伯之春運動，於2011年1月26日開始在敘利亞各地零星舉行的反政府示威活動。

就如同中東其他地區的阿拉伯之春運動一樣，剛開始是由年輕人透過網路與社群媒體結合，主要是對現實不滿以及訴求社會改革與民主開放的理念，但原本的抗議活動在3月15日的一場雙方的流血衝突後迅速升級，隨後反政府示威活動就演變成了武裝衝突，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先開槍，但是一但仇恨被挑起，誰先開槍其實也不重要了。

原本單純的示威者組成越來越複雜，有來自國內與國外的不同勢力加入，而反對派與敘利亞安全部隊的衝突逐漸升溫。面對敘利亞內部的動亂，在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和阿拉伯聯盟遜尼派國家的協助下，示威者要求阿拉維教派的總統巴沙爾·阿薩德下台，同時反政府的勢力也迅速擴大並建立自己的武裝力量，這場反政府衝突最終演變成內戰，並且一直持續至今。

同情心與正義感一向是西方媒體擅長操作的工具。

敘利亞阿薩德政府被描繪成血腥、獨裁恣意殘殺自己人民的總統，而挺身對抗暴政的敘利亞反對派則成為民主與人權鬥士，就如同當年在阿富汗戰場上與蘇聯對抗的神學士一般 - 由於外語的譯名太拗口，所以媒體喜歡給他們一個統一的稱呼 - 自由鬥士。

新聞媒體的漂亮女主播抱怨，那裏有那麼多不同的勢力，有那麼多al-這個，al-那個...我們的觀眾誰能記得這麼多呀。

同樣是殺人，自由鬥士是為了自由，所以他們殺害平民、婦女以及兒童，他們掠奪鄰居的財物，他們開槍掃射學校，都是被政府軍逼迫。好吧，就算他們做的稍為過火一點，但是這是對抗暴政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他們為的是更美好的未來...

她們輕鬆地就像談的是非洲草原上動物弱肉強食。

主流媒體24小時透過重大新聞，透過專家的訪談，透過政論名嘴的分析，不斷的向世界各地傳遞這些訊息。於是來自各地的援助源源不絕的湧入反對派手中，不是只有現金、豐田汽車，還有來自美國第一線部隊使用的反坦克飛彈以及與法國部隊使用的野戰通訊設備。

而這一切的開始，就如同這段影片所描述的，這是一個平常日子的平常早晨。

這部由Issa Touma 在2012年所拍攝的影片，後來由荷蘭籍導演Floor van der Meulen 與 Thomas Vroege 製作成一部13分零七秒的短片，而影片呈現了敘利亞內戰剛開始的紀錄，讓這部短片贏得了2016年歐洲最佳短片獎。

影片雖然簡短，但是留下來的空間卻異常的沉重而巨大。一個原本訴求進步、改革的運動，到最後卻演變成一場全國性的死亡與殺戮，年輕人的正義真的是所見即所得嗎?

還是有更晦暗不明的力量在操作?

看到這次香港反送中運動，我看到的是一場複製/貼上的顏色革命，一場換湯不換藥的阿拉伯之春，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嘗試，換了一組不同的口號。

控制與失控只是一線之隔，就向Issa Touma 屋子的窗裡與窗外，當你覺得局勢得到控制時，那只是因為你正在窗裡，只要繼續下去，窗外的變化將會讓你連這點安全感都會消失。

沒有經歷過的人們，永遠也不知道最後要付出什麼代價來換取革命的成果。

也許好，也許不好。

但如果所謂的革命，她所造成的結果是這麼具有隨機性，那麼革命的意義，又到底為何?

而你所謂的革命，究竟是真實的，願意付出一切的革命，還是只是別人告訴你的"時代革命"?

indy

https://youtu.be/THdMj0-LmRw?si=yBFSebWai6XWg7e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