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996

晨枫

这两天，996的话题很火。这是一些IT码农搞出一个996.ICU开始的，意思是每天早9点干到晚9点，一周6天，太辛苦，以至于直接送进重症急救病房了。

中国码农的辛苦是众所周知的。中国人辛苦也是众所周知的。不仅工作年龄的人辛苦，从小孩子到老人都辛苦。你要是能找到自己认为自己不辛苦的中国人，算你狠。反正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不过中国码农是不是比其他中国人更辛苦，更值得同情，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什么呢？

从道理上说，每天工作8小时，一周5天制，这是码农上岗时说好的。弄着弄着，就成996了，当然心有不忿。可以理解。

不过中国码农的收入也比一般阶层高不少，这可以用码农创造的价值更大来解释。这也可以理解。

理解差异出在码农的付出与码农创造的价值之间是不是匹配。这一点上，估计劳资是有不同理解的。劳方绝对认为资方给钱少了，资方绝对认为劳方出成果少了。这不奇怪，全世界都一样。问题是怎么办？

有说法云：996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选择。

这说法似是而非。劳方是有选择的，你可以辞职、跳槽、提前退休……。资方也是有选择的，他可以辞退、换人、关门卷钱逃跑……。

当然，事实上没有那么简单。劳方要养家，要攒退休基金，这还不说那些非必须的东西，如旅游、美食、交友……。资方……他们的事情我们就不多操心了，反正饿不着。

最后的不是选择的选择就是：劳方继续996，资方继续数钱。

但退一步来看，在默认996“实际上是必须”的情况下，资方给出的工薪实际上是按996给的。换句话说，尽管名义上的上班时间是855，期望的工作时间实际上是996。大家都在假装而已。“强行”推行855的话，大概率导致劳方的边际收入降低（核心工资是不敢砍的），年终奖、绩效奖什么的就要大幅度缩水了。那时就该有人惦记996的选项了。摇一摇就撒钱的摇钱树是没有的。这在西方也是有先例的。

我所在的公司过去有Flex Friday制度。因为化工厂都远离市区，员工要去银行、医生、律师、市政府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办个事，不请假是不行的，中午溜出去根本时间不够。但谁都不愿意牺牲宝贵的假期时间办这些琐事，于是各种病假就出来了。公司上下大家心知肚明，后来索性每个月留出一个星期五，专门给大家办这些事，于是就别搞假病假了。

但这个星期五是固定的，每年公布当年所有的Flex Friday，大家自己按此计划。不过很多时候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计划，而且Flex Friday太死板，到时候想休也得休，不想休也得休，大家又不满意。尤其是家里有孩子在读书，碰上学校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Day（老师集中学习、进修，学生放羊。国内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加拿大的家长一提到PD Day都是头大）和Flex Friday错开，或者孩子感冒发烧学校叫家长领回家，想调节都不行。于是怨声载道。

有一年碰上公司减员增效、结构改组，这个Flex Friday就作为改革项目之一，不再规定日子，而是一年12天（每月一天），而且容许调集起来集中使用，相当于额外的假期了。唯一差别是当年假期用不完，可以带入下一年，而Flex Day必须当年用掉，过期作废。但一年用掉12天Flex Day，一点没有压力。这不皆大欢喜？且慢。

原来的Flex Friday是福利，是带薪的。现在的Flex Day改成不带薪了，否则就成为额外的带薪休假了。不过我们是按月开工资的，每月工资不变。操作工是按小时开工资的，所以也不受影响。但奥妙在于算法上。Flex Day不带薪后，按月工资的人的每小时工资实际上提高了。我们规定每年工资要按照通胀率上调，以保证生活水平不变。这样一来，当年（甚至后一年）的通胀调整就“自动完成”了，实际上减少了公司本来必须的支出。另外，算入的实际工作时间减少了，以后的养老金算年头的时候也相应减少了，又是隐性的节支。

这与996当然不能直接相比，但想说明的是，公司给出的工薪是按照实际期望，而不是名义工作小时。

说到加班，我们这样的工薪（salary）人员在当年签约上岗的时候是没有加班费的，只有拿计时工资（wage）的人（操作工、仪表工、机修工、电工等）才有加班费。合同里规定，在下班后和周末有责任接受紧急call in，并且没有加班费，但可以等时调休。up to 20% overtime EXPECTED，也就是说，加班时间不超过20%的话，这是合理预期。超过了要酌情补偿。

这依然比996要更加“人情化”，但很多人并不愿意，既然加班了，就应该有选择，可以要加班费，或者调休。而且加班是工作时间外的，应该格外补偿，不能1：1调休，应该增加时间。

后来终于有一天，公司人事部门想通了，与其等政府劳动人事部门敲门，不如自己改。现在工程师加班也可以要1.5倍加班费，或者1.5倍调休时间。但从此加班严格控制，理由也冠冕堂皇：你的正常工作应该在8小时内干完，干不完是你的无能；要是吃不下来，应该向领导提出，后果不难猜测。

但一旦进入管理阶层，哪怕是最小的team leader，也不再有任何加班费，所有下班和周末时间都要无偿on call。

说了那么多，天下乌鸦一般黑。

另一方面是刘强东、雷晓军、马云的那些话，话糙理不糙，说的都是另一个问题：工作的动力问题。

这牵涉到好几个层面，其中很大的一个问题是：IT码农（甚至扩而大之，一般而言的各职业阶层）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纯粹为了这碗饭在工作，还是因为真心热爱这份工作？

经常听到每个人在抱怨工作太累，看不到前途，心力疲惫。但很少听到有人抱怨打游戏、吃喝玩乐太累，看不到前途，心力疲惫。其实通宵打游戏很累人的，陪吃陪喝不仅累人，还伤人。

无他，工作狂之所以狂，是因为工作对他就是娱乐，越累越来劲，欲罢不能。但要是工作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就相反了，还没开干已经累了，疲了，不想干了。

这牵涉到中国教育的一个巨大失败：培养出大量能干适用人才，但在此过程中，也拔苗助长了大量不情愿的人才。

所以，对于刘强东、雷晓军、马云来说，996是福气；对于广大码农来说，996就可能是不可承受之重了。

那么，这场激辩最后会引向哪里？老实说：nowhere！火气过后，该干嘛还干嘛。在这一点上，马云说对了，“如果你8个小时工作都不快乐，你做的这个事情就没有意义，你也不舒服。你干吗呢，8小时不知道干嘛，没有意义，所以即使你不996，你也不知道干嘛。”“不为996辩护，但向奋斗者致敬！”注意，奋斗者不是被人用枪顶着屁股才奋斗的，而是迎着枪林弹雨冲上去的。

时间到，带上钢盔，准备被砸砖！

沉宝

个人印象，国内中青年龄段癌症发病率要高于世界其它地方。除了环境因素外，被迫的高强度工作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晨枫

沉宝 发表于 2019-4-14 11:21
个人印象，国内中青年龄段癌症发病率要高于世界其它地方。除了环境因素外，被迫的高强度工作不知道有没有关 ...

这个我不懂，印象中心脏病、脑溢血之类和工作强度相关度更高？

沉宝

晨枫 发表于 2019-4-15 01:42
这个我不懂，印象中心脏病、脑溢血之类和工作强度相关度更高？

西方的传统饮食结构（高热量、高脂肪、少蔬菜等等）本来应该使西方人更容易患心血管类疾病。

松叶牡丹

对孩子妈来说，996完全不能接受，孩子要接送要吃饭，要辅导作业，所以中国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接送照顾孙辈，也是变相为资本家打工了。

晨枫

沉宝 发表于 2019-4-14 12:11
西方的传统饮食结构（高热量、高脂肪、少蔬菜等等）本来应该使西方人更容易患心血管类疾病。 ...

这个事情一天一变。现在据说要减肥，建议多吃肉，少吃饭

晨枫

松叶牡丹 发表于 2019-4-14 14:11
对孩子妈来说，996完全不能接受，孩子要接送要吃饭，要辅导作业，所以中国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接送照顾孙辈 ...

是的，996族的收入实际上是一家人的，而不是一个人的。

老兵帅客

996这种事情其实以前就有，不过是项目级别的而非常态。其原因是年轻人几个月的封闭开发，拼命一搏还可以承受，效率还算不错。但是如果长期如此，就很快会变得效率低下没有意义了。

我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干私活没少这么干，晚上干对点，半天到单位睡觉。拼上两个月，五千块钱，那是九十年代初的天津行情，国营单位的月工资当时是两三百块钱。相比下来，绝对有吸引力。当然了，不是所有的程序员都有这机会的。

后来到了加拿大，也经历过这类事情。按照加拿大的法律，每周最多四十四小时，之后都必须按照加班工资计算，除非当事人自愿，于是单位要求我们签署自愿文件，结果就是每周七十小时。但是这类拼命的时期不会超过两个月，因为老板明白，超过了这个期间，效率就完了，那么与其这么拼命还不如加人数合算呢。

这里的关键是你是给谁干？我干私活的时候，是给自己干，对公对私十倍左右的收入差距，完全可以刺激自己精神倍增。但是如果是给单位干，拿的是议定小时工资的话，那就只能维持最多两个月，再多就疲沓了。这点老板与雇员双方都明白。

国内的问题在于，老板需要人的时候，手下是兄弟，而一旦不需要了，那就不是兄弟了。对兄弟，可以要求996，因为兄弟是可以分红的。而对于非兄弟，人家没那个义务跟你这个老板一样拼命。按照老话，亲兄弟明算账，不带忽悠人的。因此无论怎么算，刘强x的话都属于流氓语录！

这个与国内的教育是否成功无关，那是国内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经阶段。等到啥时候有了对应的法律诉讼案例，就有了出路。加拿大这边之所以每周最多四十四小时常态工资，最多每周七十小时的老板允许时间，都是有原因的。

老兵帅客

沉宝 发表于 2019-4-14 12:21
个人印象，国内中青年龄段癌症发病率要高于世界其它地方。除了环境因素外，被迫的高强度工作不知道有没有关 ...

绝对有关系，过度劳累是各种疾病的重要原因，我有干私活的朋友就是这么去世的。

老兵帅客

晨枫 发表于 2019-4-14 12:42
这个我不懂，印象中心脏病、脑溢血之类和工作强度相关度更高？

心肌梗塞、脑溢血都与工作强度和劳累强度密切相关。

老兵帅客

松叶牡丹 发表于 2019-4-14 15:11
对孩子妈来说，996完全不能接受，孩子要接送要吃饭，要辅导作业，所以中国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接送照顾孙辈 ...

因此这类企业一般都要求未婚无孩子，否则你就会被靠边站的。

老兵帅客

晨枫 发表于 2019-4-14 15:20
是的，996族的收入实际上是一家人的，而不是一个人的。

而且干活那个人实际上是拿自己的健康和全家人的辛苦来拼，这样的拼法也只有几年的生存期，之后就是刘强x的不是兄弟了。

马鹿

你们也能拿1.5倍?幸福！　

天天朝8晚5是我觉得是最无聊的工作.

MacArthur

老兵帅客 发表于 2019-4-14 15:41
这个与国内的教育成功无关，那是国内的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经阶段。等到啥时候有了对应的法律诉讼案例，就有了出路。加拿大这边之所以每周最多四十四小时常态工资，最多每周七十小时的老板允许时间，都是有原因的。

完全同意。
（一）国内正在经历着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必然以血腥压榨为特征，资本家们不但恬不知耻，还要以赤裸裸的剥削来号召、忽悠年轻人卖命

（二）国内法制不健全，缺乏相应的劳动保证条款和对应的诉讼制度，有法不依违法不纠，大家反而习以为常。

Again，鸡生蛋，蛋生鸡。等中国经济结构翻越了这个坎儿，开始意识到劳动力的宝贵时，“国家”们才会慢慢把相应法规搞起来。

现在的经济结构下，仍然是
你干不干？不干我去招个学生来。。。

MacArthur

semtex

18年华为人均收入110万， 腾讯77万。

老兵帅客

MacArthur 发表于 2019-4-14 16:43

争取八小时工作制之前争取的是十小时工作制。你没看错，当年是十二小时工作制。英国的煤矿工人就是这样劳作的，平均生存期三年。所以现在看到这个996深有感触，一样一样滴啊。

老兵帅客

semtex 发表于 2019-4-14 16:53
18年华为人均收入110万， 腾讯77万。

只有几年的拼命时间，然后就身体垮了，这样的收入再多我也没兴趣。

老兵帅客

MacArthur 发表于 2019-4-14 16:35
完全同意。
（一）国内正在经历着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必然以血腥压榨为特征，资本家们不但恬不知耻，还要以 ...

就是这么回事，流氓还有理了，什么世道！

lorry

这话题血腥的，全民创业可解觉工作动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