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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度 4 有真 2011-10-1 01:19
“ 吱 ” 的一声,宸来了个急刹车,他单腿支在地上,回头等着原野爬上坡顶。 太阳正当顶,说是五月天,感觉跟六月似的。宸把背包挂到车头上,提起后衣领,让敞风吹进去些,再吹进去些。原野随后也就上来了,也一条腿儿支着车,拿出饮水狂喝了一气。 “ 嗯? ” 他对宸扬了扬眉,这是问他怎么打算了。 “ 你看! ” 宸指着路前头,这个小小的坡顶从此就直泻下去了,路面挺好,也不太陡,妙在没有人,这是他们这些背包客最喜欢的,放飞机呀! “ 你再看看 !” 路两旁的竹林间,隐约闪现了一方绿地,人烟! 好么!又回到凡间了,中途歇歇脚,打个尖,捣腾点弹药什么的,后面的路后面再走呗 ! 两个小伙子 “ 呼啦 ” 一声就下去了,两只胳膊高高扬起,从竹林清凉的风间直飞下去,路上偶然有点小坎坎,那对他们这些熟练的车手来说算不得什么。小小的一个坡型后再下!两辆单车不约而同的腾空而起。 原野口里呦嗬嗬的打着唿哨,耍着花腔,拖着怪音,披散着长发,这两个魔怔的怪物吓愣了路旁的老牛,血红了两眼拿不定是留还是逃。 路面慢慢平缓,单车长长地滑行,滑行,一直延伸到一个不大的山谷。田野里割下来的油菜和麦子堆垒在埂上,田里已经放满了水,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已经早早地插上了秧,嫩嫩的,绿绿的,像一根根细细的线在水波里摇晃。田野围着小小的村居,住了三二十户人家,他们的房子,乌黑乌黑的,高高下下的错落着,像随意摆放的棋子,视线尽头又是一个小小的坡,坡顶的泡桐花已谢尽,亭亭又婷婷。 快两点了,饭时已过。农舍的大门都敞着,但是静悄悄的,听不到什么动静。想来农人正在歇午呢,他们的黄狗,躺在向阳的屋檐下懒懒地伸着舌头。原野眼尖,村子末尾还有一家,房顶上袅袅的炊烟还没散尽。他们就沿着尖锐的小石子路一路推着车过去。 还没走进屋子,一阵甜脆的笑声就打破了这一片静谧,宸缩了缩鼻子,好诱人,好诱人的香气啊!原野赶紧“笃笃笃”地敲了敲敞开的大门,笑声就一直从后进前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跑出来,狐疑地看着他俩。 “呃,这个,嗯!”原野有点脸红红的,这女孩有点不同寻常的气场,竟然使我们的原野大摔蝈定住了。 宸忙上前道清原委,女孩扭头应了声里面,就张罗着他们进来,边笑说:“你们运气好呢,娘正在给我做火烧。” 厨房有些低矮,原野和宸道过谢,趋势坐下,好奇地四处打量。这房子也乌黑乌黑的,原木的夹墙上了重重的桐油,风吹雨打一年年的下来,渐由金黄而暗褐而乌黑,历年新刷的层层桐油,看上去质感十足——后来原野也试了一下,敲上去确实眼硬邦邦的,有金属音。头顶也是厚厚的原木地板,门背后一个窄窄的胡梯,根据他们闯荡的经验,上得胡梯必定是老乡盛放粮食衣物的亭子间,楼上不甚高,除了山墙砌得严实,前后都豁亮着,又通风又干爽,是此地的特色。 站在锅台边的妇人,却跟开门的女孩子怎么看也不像一家人,高高的孤拐,黝黑的面庞上沟壑纵横,她趣着眼,边跟客人招呼边翻着锅里的火烧。灶边地下还有个陷进地里的火塘,一个男人——显见是妇人的丈夫——生着旺旺的柴炭,烤着新出锅的火烧,他吩咐清荷,就是那个女孩子,招呼客人,他心急烤火烧,火太旺了挪动不得。 “大娘,给女儿烙这么多火烧啊?”宸客套过了跟主人唠嗑。 “嗯哪,闺女要回城了,一时半会吃不到呢。” “这火烧烙得这么瓷实,一时半会怕是吃不完呢!一个就管一顿了。” 清荷把笸箩里烤成脆脆的焦黄的壳样的火烧切开,随手一斜刀,夹进一筷子腊肉炒蒜苔递给两人,看着他们凶猛的吃相直乐:“我娘的手艺真没得说了,我才来的时候,比你们还猛呢!” “才来?” 妇人嗬嗬地笑开了:“闺女前阵子才到我们家来呢,我哪有那么大的福气,生出这个一个神仙样的闺女!人家是城里来的,住上十来天,这就要回去了,我赶紧着给她收拾点东西回去。” “娘,我还来的啦!”清荷搂住她娘的脖子,“我就是你亲闺女不好么?” 席间慢慢的清楚了,清荷——原来是青禾——美院的,出来采采风,这就回去了。今天下午的过路车,这一顿就是辞行的酒。 “唉,我要跟你们一样也好了,一到周末就骑个车游山逛水!”青禾满足得大口叹气,爹烤完了火烧过来跟宸干上了苞谷酒,她就跟原野雷上了。 青禾的确美,她不是那种乍看让人惊艳的美,淡淡的透着一点青花瓷的味道,仿佛是令人视线总也不能聚焦——于是为了看清她,只好看了又看。她略略有些婴儿肥的脸上,眼神清得像一泓深水,也只有那两弯黛眉镇得住,可是眼下,眼眸里跳动的却是顽皮的笑意,她依在娘跟前,掰碎了火烧一口一口的喂。“娘”直叨叨:“别喂呢别喂呢,你多带点呢!” 在公司里也算见过些世面了,镇得住场子的人,这小妮子,叫原野有点头晕。 这一晕,手里的苞谷酒泼了。 只见桌子一歪,面前的青花碗就“哐啷”地跌了个粉碎,原野还没张嘴,“娘”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地震,地震了!”抓起青禾飞快地往处跑,余人也都赶紧跟出来。 只感觉脚底下大地像喝醉了酒,痛苦地匍匐抽搐着,厨房和正屋的木架子木墙,也咯吱咯吱地叫唤,廊檐下晾着的毛巾袜子直打秋千。 少顷,震波过去,一切恢复平静,五人面面相觑,竟然一时说不上话,院子里鸡飞狗跳的,猪也在圈里失常地尖叫 ,好在房子还好,一切也都还好,偏厦震掉了几块瓦,好在没砸着什么。原野第一个反应过来,拉闸,清理空地,叫上宸一起将应急的家伙什搬过去,青禾和爹娘也赶紧听着指挥走。是时,村子里已人声鼎沸,一片惊慌,手机不通,电视不通。原野判断,肯定是给地震破坏了,地震波及的面有多大,还难说。 下午又经了几场余震,好在也都无甚大碍。 这里停是不能停留了,而且也已经过了动身的时间,原野跟宸商议了一下,决定跟爹娘辞行。 青禾说:“带上我。” “我们的车没后座。”原野其实很想带上她。往日的安稳与诗意不在了,一个姑娘家家 …… “班车也不知道来不来呢,还不知道哪里地震了,路通不通还两说。”爹蹙着眉:“你们俩这车也不一定能跑,沿路也会很危险。” “我们肯定要走的,就算骑不了车我两脚也得走!明天约好的客户,如果不是实在不行了我是一定要见的。现在这信号,我也没法跟公司联系上,资料都我没交待呢。如果——如果震中是跟唐山一样——”他瞟了一眼青禾,“我也是要回去的。”宸在一边点头,虽然不是搭档,他也熟知原野的作风。 “你们能走,我也能走!”青禾咬牙说。“我爸爸等着我!我妈妈等着我!” 娘拍拍她的肩:“闺女,这话在理 ! 要走就得赶紧!还有一大程路!娘给你收拾收拾,老头子,你拖拉机开出来试试上路,把小伙子们一起捎上!” 说话功夫娘就拿来一袋火烧,肉,蜜制独蒜,换洗衣裳——那都是一早给青禾准备好的――另给加了一些水,爹三两下收拾好车,载着他们就上了路。 路上并不如他们想的没个人影,偶尔也有摩托开过,那是些浑毛胆大的男娃子,屋里不好呆,消息也闷着,溜达出来绕世界打听去。天上的地上的云间的消息也就到处飞,什么离奇的都有。不过有一条消息倒是蛮顶用,前面山坳里有一处路断了,给山上飞下来的大石头给砸的,拖拉机肯定是过不去,自行车未必过得去。 青禾紧张得脸发白,不过倒是很镇定,宸逗她道:“ MM 别怕,有我们在呢 ! ”看她不说话也就知趣了。路面有些折痕的样子,也有地方蹋下去一小块,不过沿途倒没听说什么伤亡,看来震得并不厉害,或者震中离得远。爹沉吟了半日,问原野可是拿定主意了要走,他看出这是个有主见的。原野点点头儿,步行也不过百十来里,不能这一点难都吓倒了。 “我们这里呢出外的公路就这一条,现今堵死了,那可不好办。就是自行车过得去,那里也不安全,不定什么时候又落石头下来,还是绕道的好。后山脊上,有一条小路的,那边儿周边没啥山包,也土性,石头少,再震了至多就崴一下,不过你们的车就走不到悬崖那里,如果真要走着回去呢,我领你们过这个山头再回。” 就这么定了,后面的路再比划比划,不会难。山脊离国道也不远,恢复交通的地方,应该是不会错过。爹把拖拉机绕进西河村老陈家场院里歇着,就拉着一干人上山了。 天上慢慢的密集乌云,风雨说话间大作起来,山脊上这路开阔,看得见的近处村子,也有房子倒塌了半间一间的,村人就如蚂蚁般,在房子间来来回回的衔着什么。青禾惦记着娘一个人,赶着爹回家赶不回,道是送他们过悬崖了再回。行李画夹都在房里,自行车也还在拖拉机上,他们是必再回一趟,是以四人颇有契阔之感,紧着赶一程,叮嘱一番,又祝福一番。 路上石头慢慢多起来,到悬崖了,它乍看不怎么陡,但是一溜青灰色麻溜溜的直斜下去,底下湍急的山涧连棵芦苇都没有。说是路,其实就是这块大青石上琢出的几个小窝窝,落脚颇有些吃力,在大雨冲刷下滑得像结了冰。 原野把背包交给宸,抓住了青禾的手。世上的男人最梦想的,就是拉住这样的小手。眼下原野可不敢分心,他从大雨里勉强挣一会眼,踏实了,往前进一步,再闭一会眼顺一顺雨水,然后牵着青禾走一步。一百多米的路,两人身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踩完最后一个窝窝,前头的路就开阔平坦起来。青禾从爹的肩头取下自己的包,要看着他回程了才安心赶路。 余下的路虽然平坦,却也是步步危机。因为依稀看得见垮塌或崩陷的坡边极快地滑下去,冲到底处的时候,就会汇成破坏力极强的泥石流。 持续的还是有余震。 原野偷眼看了看青禾,这女孩子看似文弱娇惯,却没叫一声苦,没吭过一声。有时候接不上气了,也只是站站,或者蹲蹲,不让他们久等。她的包早已跑到原野的肩上,手里也多了一只树杈。好在雨慢慢小了,可以少费一点力。 天色暗下来了,速度也慢了许多,大约走了十多二十里了吧!四周没有灯光闪烁,隐约只有牲畜的喧闹和婴孩的哭声。原野待说声这次歇久一点吧,却见青禾一个晃悠,倒在眼疾手快的宸的身上。 “得找个地方歇歇。” “这里不大安全吧,我看来时的路上有人字棚,找一个,也许有个能挡得住风雨的。”气温降得很快,他们仨都有点瑟瑟发抖。 宸弯腰预备背起青禾,听得她微哼了一声:“原野。” “嗯?” “你来。” 原野接过青禾,她顶着他的膝盖搂住了他的脖子:“你抱我一会儿,就抱我一会儿。” 原野把她耸上肩,把她的脸靠在自己头上,“走——咧——” 青禾看样子是病了,不纯粹是累的模样。也是,原野其实早就是撑着呢。她的头发搭在原野的耳边,轻轻的一呼一吸,像一股暖风吹着他的脖颈。 他们其实没说过多少话,就是与子成说,契阔的又有多少死生呢?然而原野很乐意——很想,抱着她,走下去。 那个微热的胴体紧紧地贴着,似乎没有什么距离能比这更近,或者,更远。原野的心尖忽然小小的战栗了一下。 他再搂搂紧青禾的时候,忽然飞快地吻了吻她的侧脸。她白皙的皮肤在此刻的天色中分外的惹人注目,后颈窝那里几根碎发旋成好看的一个漩涡,原野从不知道白加黑的图案能有这么大的诱惑。 青禾知道吗?她会怎么想?她——会怎么想我? 原野脑子里一锅粥。 宸终于找到了还比较完整的窝棚,有两个!里面还有床板!他们以前也见到过,三角形的棚架,顶上铺些茅草,里面搁几块床板就可以住人,棚口一例横放一根掏空的木头,这就是梆子了,山民放牧或者照管庄稼防野猪时,常常敲打这个梆子示警壮胆。 原野由宸帮着放下青禾,清理过床板后安顿好她,便打开娘备的背包,用腊肉夹好火烧送进嘴。平时看着那么大的火烧,怎么三口两口就没了?他看着袋子,好似光自己一顿就能解决掉。 青禾躺着没有声音,是余震震出来的眩晕,动也不能动弹。原野叫宸且休息去吧,他先照看一会青禾。 山里的夜很凉,不知道会不会从哪窜出条蛇,或者野猪之类的出来。原野拣根棍子放在手边,甚至采了一束碎碎的山花放在她的脸边。他怕青禾冻着,又怕她误会轻薄,用大大小小的包包围着她,把那两只冰凉的胳膊揣在自己的胸口。待缓过劲来,困乏强烈地袭过来,他几乎要环着青禾睡着了。 原野困了,我醒了,劳工的手环着我,就像原野环着青禾。原来这只是一个梦。 原野后来怎么样了?他们走出震区了吗?他跟青禾,还有没有下文? 我不知道。 我的手机里,还保留着昨天的一条短信:我在去北川。 这大概是梦的缘起。 而短信的主人,今天下午跟我说起了这个城市,一个至今死寂的城市,新城区,老城区,都一样。保留原样的老城区里,废墟依然如旧,它张着撕裂的大口子,向苍天无言泣血。 曾经有一片工地, 512 的时候正在修建地下室。震后收集的二万名亡人,便葬于这个方形的大盒子。 整个北川,死得当然不止这两万人。整个北川,当然也不止这么一个义冢。 我觉得手机里嗖嗖的阴气直钻出来,我打了个寒噤。 我知道他跟我说起这些事,肯定有更多想说的,想表达的,想倾诉的,冲撞在心里,慌。 这么说很无趣,但是很诚实:我认识原野和宸,昨天晚上我刚跟他们一块儿吃过饭。青禾是谁呢?我生活的圈子里,肯定没有她。 她很像我见过的一张葱照,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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