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向何处去

晨枫

土耳其向何处去

近几年来，土耳其陷入多事年代。曾经的伊斯兰世界的明灯黯淡了，世界的十字路口的动荡回来了。土耳其向何处去，这是很多人心中的疑问。

2003年埃多安担任土耳其总理时，土耳其左右逢源。在西方，土耳其依然是世俗政治与伊斯兰共存的“温和穆斯林”的典范，小布什入侵伊拉克时，就是想把大中东改造成土耳其这样的西方圈子里的“好穆斯林”。在东方，土耳其雄心勃勃地在泛突厥主义的旗号下向中亚乃至新疆扩大影响，在前苏联甚至中国疆界里挖墙角，这是西方绝对喜闻乐见的。在两次伊拉克战争中，土耳其对美军借道设立很多限制，在第一次，美军的最初轰炸不得借道土耳其，在第二次，美军第4师最后被迫转道参战，到达战场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这使得土耳其建立了伊斯兰世界里“有原则”的形象，有助于与沙特争夺伊斯兰政治中心。麦加只是朝圣的地方，传统伊斯兰政治中心是伊斯坦布尔。土耳其加入欧盟的谈判只差临门一脚，库尔德领袖奥贾兰被抓住了，库尔德人与土耳其达成停火，独立运动转入低潮。一切看起来都顺风顺水，埃多安正好大干一场，成为现代土耳其的再造之父。

2016年，埃多安当总统已经两年了。推动伊斯兰律法进入宪法遭到强力反弹，在塔克西姆广场冲突中，埃多安与伊斯坦布尔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已经决裂，但内陆的伊斯兰主义支持者有倒向更“虔诚”的居兰的倾向。一年前，土耳其在叙利亚一侧击落一架俄罗斯苏-24，俄土关系跌落到冰点以下；7月土耳其发生震惊但短命的军事政变，此后土耳其不断在军警政教中大规模清洗。俄土关系好不容易恢复，又遇上俄罗斯大使遇刺的事情。库尔德问题急剧恶化，ISIS也在反咬，而坚守几年的阿勒颇被阿萨德强攻夺回去了。在西方，埃多安成为伊斯兰主义独裁者，对内镇压异己，对外放任叙利亚难民进入欧洲。埃多安的土耳其有四面楚歌的意思。另一方面，俄罗斯、土耳其、伊朗主持了阿勒颇之后的停火会谈，并在新年实现了阿萨德与反对派之间的停火，美国和老欧洲被排除在外，这是战后中东和平重大会议中的第一次，也对土耳其的国内国际政治地位是很大的提升，尤其是土耳其在逊尼派伊斯兰世界的政治话语权。

现代土耳其是在奥斯曼帝国的残骸上建立起来的。穆斯塔法•凯末儿在加里波利战役期间还只是一个师长，但在一战结束后的土耳其独立战争中，他成为领导人物，率领残军顶住了得到欧洲列强支持的希腊的凶猛攻击，稳定了疆界，建立了现代土耳其。现代希腊的疆界几乎囊括了整个爱琴海，包括绝大多数岛屿，一直顶到土耳其的海岸线，就是后遗症。

凯末儿的遗产不光包括现代土耳其的疆土，还有政教分离、世俗治国的建国原则。凯末儿在土耳其的威望可能比华盛顿在美国的威望还要高，或者说相当于华盛顿、杰佛逊、汉密尔顿、亚当斯之和。问题是，在土耳其，还有一个更高地位的存在，那就是安拉。凯末儿致力于政教分离，但不是去伊斯兰化，所以在凯末儿主义中，军队是土耳其世俗政治的最后保障。近百年来，土耳其军队多次政变，但每次都最后还政于民，正是在实践凯末儿主义，在伊斯兰主义潮水涨得太高的时候挡一挡，等潮水过去再回归民主。

世俗主义给土耳其带来很大的发展，土耳其成为伊斯兰世界里少有的中等发达国家，而且是靠实体经济，当然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旅游，但至少不是靠卖资源。但土耳其的发展很不均匀，内陆的安纳托利亚高原是贫穷地区，占国土的大部和人口的大部，伊斯兰主义盛行。爱琴海沿岸与达达尼尔海峡到博斯普鲁士海峡沿线是富庶地区，这是世俗主义重镇。埃多安依靠伊斯兰主义的旗号上台，并借用人口优势碾压沿海的世俗主义选票。

问题是伊斯兰主义这把火一玩起来，就容易烧到自己。埃多安上台后，与伊斯兰主义领袖居兰分道扬镳，但上船容易下船难，现在弄的进退两难了。土耳其政府把7月兵变的罪责钉到居兰派头上，居兰派不认，这出罗生门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澄清。但埃多安现在在伊斯兰主义和世俗主义里两头不是人。两年前在土耳其旅行的时候，就听到当地人（来自世俗的伊斯坦布尔）痛恨埃多安，塔克西姆广场之后，埃多安已经成为世俗主义的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的仇敌。埃多安的一些做法也确实很不符合亲西方的世俗主义理念，比如说，从伊斯坦布尔街头到安纳托利亚的乡下，贴着巨幅埃多安画像的流动卡车和巨幅画板到处都是，包括伊斯坦布尔中心的阿迈德苏丹广场，也就是在蓝色清真寺和圣索菲亚大教堂之间的那一大片广场。看不懂土耳其文在说什么，估计是歌功颂德。厚颜无耻的特朗普都不敢自高自大到把自己的巨幅画板挂到纽约时代广场。

埃多安不怕伊斯坦布尔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的敌视，在街头政治冲突中，他甚至轻易拉来大批来自安纳托利亚农村的伊斯兰主义支持者，压倒了本地的世俗主义者。但伊斯兰主义支持者对埃多安与伊斯兰主义精神领袖居兰拉开距离甚至敌视的做法不满，土耳其军队、政府、警察、教师队伍里大批遭到清洗的有世俗主义者，也确实有大批居兰派。这是内部的定时炸弹。枪杀俄罗斯大使的Mevlut Mert Altintas到底是否有居兰派的背景，还要等调查报告，但这个可能很是不小。

埃多安的两条腿中一条是伊斯兰主义的话，另一条就是民族主义，或者说突厥主义和奥斯曼复兴。这一条腿也出了问题，尤其是在叙利亚北方土库曼族（不要与中亚的土库曼混淆）的地盘，这本来是土耳其自认的天然势力范围，土库曼族本来就是奥斯曼帝国瓦解时留下来的土耳其人，现在库尔德人、ISIS和阿萨德的三方夹击下，岌岌可危。如果“本来就是土耳其”的叙利亚北部都搞不定，何来奥斯曼复兴？阿勒颇本来是土耳其支持的反对派的大本营，西方支持推翻阿萨德，但动口不动手。俄罗斯动手不动口，直接出动飞机轰炸，在阿萨德的军队加上黎巴嫩真主党民兵、伊朗什叶派民兵、其他什叶派武装的猛攻下，阿勒颇丢了，反对派被挤压到鸟不拉屎的荒山里。

但在阿勒颇的不光是亲土耳其的反对派，还有ISIS及派生武装。土耳其与ISIS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这是又一个玩火自焚的例子。ISIS属于泛伊斯兰主义的极端派别，土耳其支持ISIS有借手打击阿萨德的用意，但ISIS也有把黑旗插遍世界（至少是大中东）的用意。土耳其秘密支持ISIS的证据汗牛充栋，但ISIS对土耳其三心二意、有事有人无事无人也不满，“革命不彻底就是反革命”，ISIS反咬土耳其也是真的。土耳其与ISIS勾搭的另一个用意是制约叙利亚库尔德人。

奥贾兰关押了十几年，库尔德独立运动反而“死灰复燃”了。库尔德独立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土耳其、伊拉克、叙利亚的库尔德人也各怀鬼胎，但打造一个库尔德人家园的大目标还是一致的。在叙利亚动荡初期，阿萨德失去对大片疆土的控制，索性“纵容”库尔德势力与逊尼派反对派（得到土耳其支持）分庭抗礼，不能拿回控制，至少减轻压力。ISIS在伊拉克西部、叙利亚北部兴起后，试图像基地控制阿富汗一样，夺取叙利亚作为根据地，一时间，库尔德人、叙利亚反对派、ISIS三家打成一团糟，阿萨德乘机休养生息。ISIS与库尔德人的冲突在科巴尼战斗中达到顶点。库尔德人为生存而战，在战斗中突显为反对ISIS战斗力最强的武装，美国军方看在眼里，出手支持，科巴尼成为ISIS损兵折将的地方，也成为库尔德武装打出名望的地方。库尔德人在叙利亚北方的强大存在不仅鼓舞了土耳其库尔德人，还挤占了土库曼人的生存空间，在土耳其的伊斯兰主义和突厥主义交织的民众之间引起强大的反弹。

埃多安是想驾驭伊斯兰主义和突厥主义交织的怪兽的，这是他凝聚土耳其民众的粘合剂，也是他的政治基础。但他也小心，不是邪火烧大了妨碍执政。他估计到西方会默许土耳其暗中支持ISIS打击阿萨德，他要进一步挤出俄罗斯势力，促使孤立无援的阿萨德倒台，但没有估计到土耳其贸然打下俄罗斯军机后西方拒绝被绑架，土耳其援引北约条款都受到冷待。用难民问题要挟欧盟未果之后，与欧盟的关系也降低到冰点。另一方面，ISIS对于土耳其的“革命不彻底”也开始反口咬主，土耳其深受其害。

在这种被动之中，埃多安一方面与俄罗斯重修旧好，另一方面出手从ISIS手里夺取叙利亚北方的巴卡，这算赢得反对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好名声，还能阻止叙利亚库尔德力量继续扩张的势头，用直接交战迫使美国对库尔德人的支援投鼠忌器，至少要组织叙利亚库尔德人东西连片的企图，那样土耳其南部边境就被库尔德势力围绕了，土耳其与叙利亚的边境将比越南战争时代的胡志明小道还要漏洞百出，土耳其这边的库尔德独立运动就永无宁日了。两年前在土耳其旅行时，亲耳听到土耳其人对土耳其军队的绝对优势深信不疑，坚信只要土耳其军队出手，不管是阿萨德还是库尔德还是ISIS，都将迎刃而解，伊拉克军队望风而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土耳其军队身上。但战场实际好像不是这样，土耳其的军事干预遇到ISIS和库尔德人的强硬阻击，土耳其在叙利亚北方的军事干预是否能打跑ISIS，是否会被迫扩大化，是否会出现库尔德人武装与ISIS联手对付土军，是否会最后导致与叙军或者伊朗革命卫队的正面冲突，是否会打成土耳其的阿富汗，这些都是未知数。在阿勒颇之后，土军动向会成为新看点。

但是埃多安从上台之初“挑柿子捏”到现在的“被柿子堆压得踹不过气来”，是现代土耳其的真实写照。土耳其处在世界的十字路口，既有伊斯兰主义的土壤，又有世俗主义的水份。埃多安拉住伊斯兰主义民众的一大胡萝卜是大把撒钱的福利主义，但这是要雄厚的经济和迅速的发展来支撑的，这也是埃多安迅速向普京投降的原因之一，他实在不能承受俄罗斯的商贸和旅游禁运。这也是他向中国示好的原因之一，这个世界第二大经济至少现在不是开罪的时候。边境战争既是土耳其打出名望的机会，也是通向战争经济黑洞的下坡路。

土耳其民族是一个骄傲的民族，奥斯曼曾经是一个使得整个欧洲颤抖的名字。但现代土耳其沦为“欧洲文明世界”不入流的异教徒远方表亲，需要的时候用一下，不需要的时候踹一脚。土耳其申请加入欧盟的过程是一个屈辱的过程，还一事无成。若不是欧盟为了买通土耳其拴住难民潮流，还将继续一事无成，就这还附加了很多土耳其难以接受的条件。但土耳其会踢开欧洲吗？中东的事情就是“没有永恒的盟友”。以色列曾经是土耳其在大中东最亲近的盟友，沙特与老阿萨德在第一次伊拉克战争中还是盟军，以色列还曾是伊朗“鬼怪”式战斗机遭到美国严格禁运后的主要配件来源。另一方面，俄罗斯是肢解奥斯曼的最大罪魁祸首，从叶卡捷琳娜到亚历山大二世，沙俄从高加索和巴尔干，沙俄的崛起在不小程度上是以奥斯曼的衰落为代价的。现在土耳其与俄罗斯的联盟也是利益联盟，就像一年前土耳其决定击落俄罗斯军机、教训俄罗斯一样，友谊的小船可以说翻就翻。

土耳其政治正在伊斯兰主义与突厥主义阶段，世俗主义在热脸贴欧盟冷屁股几十年后遭到严重挫折。伊斯兰主义也称政治伊斯兰，是以伊斯兰教义与律法作为国家政治和法制的基础，是一种政教合一。突厥主义则是奥斯曼复兴，希望恢复奥斯曼时代的荣光和强盛。土耳其民间具有强烈的伊斯兰主义情节与突厥主义情节。伊斯兰主义还是国内的，但在大中东乃至更加广泛的伊斯兰世界里，还存在跨国家的泛伊斯兰主义，这是打破国家和民族界限，以伊斯兰教义与律法统治世界。泛伊斯兰主义具有很强的进攻性和扩张性，基地组织、ISIS都是泛伊斯兰主义的极端派别。突厥主义也是国内的，但奥斯曼的疆界远远超过现代土耳其，突厥民族的范围更是超过奥斯曼，泛突厥主义也有跨国家的特征，同样具有进攻性和扩张性。国内与国际，伊斯兰与突厥，这构成现代土耳其的独特政治挑战。埃多安在土耳其政治舞台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他在国内与国际、伊斯兰与突厥的刀尖上跳舞，还能跳多久，跳成什么样子，这不仅是土耳其的问题，也是世界的问题。土耳其向哪里去？恐怕连埃多安都不清楚。

关中农民

炖了让大家吃了最好，早就看这头火鸡很不顺眼了

莳萝

土耳其烂掉，最开心的是俄罗斯，从留里克王朝开始，莫斯科大公们就梦想着继承东罗马，定都君士坦丁堡，东正教的大牧首会开心到心梗的。

欧盟恐怕就不会那么开心了，至于兔子开不开心

关中农民

莳萝 发表于 2016-12-30 09:19
土耳其烂掉，最开心的是俄罗斯，从留里克王朝开始，莫斯科大公们就梦想着继承东罗马，定都君士坦丁堡，东正 ...

兔子应该开心啊，至少东突就消停了

燕庐敕

莳萝 发表于 2016-12-30 09:19
土耳其烂掉，最开心的是俄罗斯，从留里克王朝开始，莫斯科大公们就梦想着继承东罗马，定都君士坦丁堡，东正 ...

历代沙皇对外扩张的头号目标就是吞并奥斯曼帝国，把君士坦丁堡变成沙皇格勒。

连东罗马的双头鹰沙皇都继承下来了。作为自认的东正教+东罗马的继承者，沙皇时代有过十二次俄土战争。

outman

我看 锵锵三人行 关于土耳其的节目， 叶海林：土耳其军队已不再是世俗化的堡垒 http://v.ifeng.com/news/world/20 ... -176bc3234348.shtml
怎么感觉这个 叶海林 说的 埃尔多爱 和我网上接触到的不一样啊。

晨池

关中农民 发表于 2016-12-30 09:47
兔子应该开心啊，至少东突就消停了

可能只有美的烂掉兔子才开心吧，一个土耳其也太 小意思了

燕庐敕

晨池 发表于 2016-12-30 13:01
可能只有美的烂掉兔子才开心吧，一个土耳其也太 小意思了

哎呦，司炉师傅好久不见了。

金陵集庆道

莳萝 发表于 2016-12-30 09:19
土耳其烂掉，最开心的是俄罗斯，从留里克王朝开始，莫斯科大公们就梦想着继承东罗马，定都君士坦丁堡，东正 ...

一直打下去，不要停，最好把美帝也拉下水，才是兔子最开心的事。

tnq

莳萝 发表于 2016-12-30 09:19
土耳其烂掉，最开心的是俄罗斯，从留里克王朝开始，莫斯科大公们就梦想着继承东罗马，定都君士坦丁堡，东正 ...

土鸡虐我千百遍，我兔仍然初心不改！

不能让俄罗斯做大，也不能让土鸡做大！

相互打不停最好，最后那一块西域回归我兔！

青青的蓝

埃尔多安能力很强，可惜机会主义，四处投机，没有屁股，不太看好

晨池

燕庐敕 发表于 2016-12-30 13:06
哎呦，司炉师傅好久不见了。

为……为什么这样说

燕庐敕

晨池 发表于 2016-12-30 21:52
为……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确实如此呀。你最近有啥帖子？都是人家司机师傅不断发帖。

晨池

燕庐敕 发表于 2016-12-30 22:59
因为确实如此呀。你最近有啥帖子？都是人家司机师傅不断发帖。

哈哈那怎么比的聊呢！慢慢来，慢慢来

jerf71

埃苏丹不死，土难未已。
埃苏丹一死，土难加乱。
位于欧亚大陆的交通要道的国家，要么强国，要么弱国。最要不得的是这种外强中干的。类似的还有埃及。

燕庐敕

咳咳，土耳其学习祖先西突厥，继续西窜，然而受阻，现在站在欧亚十字路口迷惘了。

晨枫

jerf71 发表于 2017-1-6 07:34
埃苏丹不死，土难未已。
埃苏丹一死，土难加乱。
位于欧亚大陆的交通要道的国家，要么强国，要么弱国。最要 ...

埃及人口已经超过9000万，经济一塌糊涂，估计也快出问题了。

晨枫

燕庐敕 发表于 2017-1-7 02:12
咳咳，土耳其学习祖先西突厥，继续西窜，然而受阻，现在站在欧亚十字路口迷惘了。 ...

哈哈，这个给力！这里有一段泛突厥主义的文章，挺有意思
http://www.guancha.cn/CongZuoZuo/2017_01_07_388121.shtml

燕庐敕

晨枫 发表于 2017-1-7 23:34
哈哈，这个给力！这里有一段泛突厥主义的文章，挺有意思
http://www.guancha.cn/CongZuoZuo/2017_01_07_3 ...

突厥出自匈奴别部，回纥出自丁零-》铁勒/高车/敕勒。

如果蒙古也出自高车，那回纥与蒙古关系近过与突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