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不打不相识 于 2011-7-7 14:02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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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檀弓》保存了一些古代散文名篇,其文字之美历来为人所称道。四零年代,吕思勉先生在苏州中学常州分校教国文,课堂上他盛赞《檀弓》“冠绝古今”。他认为,记叙同样一件事情,《左传》文字恒不如《檀弓》。名师不仅能传道、授业、解惑,名师就如一座高山,站在他的肩头,可以小鲁,小天下。当年的讲义没有收入吕先生的文集,一位有心的学生黄永年认真记录下来,收在他自己所著的《学苑与书林》里。因此我才有幸跟随吕先生欣赏《檀弓》之美。 《晋献公杀世子申生》的故事为我们所熟知:晋献公宠爱的骊姬为助儿子夺嫡,谮(zèng)世子申生投毒弑父,申生不辩解也不逃走。他不爱其死,但他的死对晋国没有任何益处,反而陷君父于不义,不足为后世所效法。申生没有得到“孝”的谥,可见古代君子并非要求为臣、为子者必须愚忠、愚孝,舜“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才是孝子。为了便于比较《左传》和《檀弓》对此事的记录,分别抄录如下: 《檀弓》: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盖(hé)言子之志於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使人辞于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再拜稽(qǐ)首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 《左传》 或谓太子曰:“子辞,君必辨焉。”太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太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 古人早就注意到,历史典籍“记录”了一些私下谈话,可见并非纯历史。古史是小说的发端,史书中当事人的发言或有所本,但大多是作者根据人物性格所代拟的。“知道了”被整理成“制曰:可”,“夥颐,涉之为王沈沈哉”是太史公润色了一句粗鲁的亲热话,用现在话说可能是“哇靠,老陈你人模狗样地当大官了”,粗鄙俚俗的方言口语变成了文雅的书面语言。古史皆文学,从文学角度评论古史才有了意义。 “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左传》),夫妇相得,到老已成习惯,不只“居”和“食”,《左传》言辞繁琐意思却单薄。不如《檀弓》一句“君安骊姬”妥帖。《左传》记载:申生献给父亲祭肉和酒,六天后献公田猎归来,骊姬下毒后进呈。献公祭酒于地、地坟起,喂狗狗死,与小臣、小臣毙。酒肉在宫中已经六日,骊姬实难脱嫌疑。还有种说法,毒酒过夜就失效,显然是新近投毒。晋献公听了骊姬一面之辞,根据“结果对谁有利,谁嫌疑最大”的逻辑,认定申生为抢班夺权而弑父。如果申生为自己申辩,献公老而未昏聩,骊姬必被处死,“是我伤公之心也”(《檀弓》),比“君老矣,吾又不乐”(《左传》)好一些。 申生辞狐突那段话感人至深,有两种句读:其一,“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申生有四忧:君父垂老,奚齐年幼,国家必将多难,社稷老臣又称病。申生求狐突出为国君图谋。 其二:”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申生有三忧,“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便罢了,申生尊重老师的选择,“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 两种句读都符合申生性格,前一种捧狐突高些,后一种语气更委婉。狐突没有到前台图谋国事,他派儿子狐偃、狐毛追随重耳流亡,也因此被晋怀公杀死。二狐辅佐重耳成为一代霸主,狐突终不负申生嘱托。 前后文可以看出,申生是个敏感多情,宁肯自己委屈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谦谦君子,短短几句话,塑造人物形象非常成功。不才来写,或许会写成:“伯氏不出,申生死不瞑目”。申生不爱其死,又怎么会挟死夺狐突隐居避祸之志呢?又或力求精炼,“伯氏不出而图吾君,苟出,申生受赐而死。”虽也能表达,但过炼伤气,不如原文对盼“伯氏出而图吾君”那么郑重其事,气韵悠长。 言辞委婉并非《檀弓》独有,《左传》中记录了大量外交辞令,读起来意味深长。秦晋崤之战后,晋国俘虏的三秦将被放回,在河上,秦将对追赶过来的晋大夫说:“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这哪里是约好三年后带着秦国土特产来报不杀之恩,人家是表决心来报仇的,春秋战国时期外交辞令往往语言婉转低调,意思却杀气腾腾。这种语言与意义的背反让古代散文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听锣听声,听话听音,这是聪明人说给聪明人听的。《檀弓·晋献文子成室》亦是一例。 晋献(祝贺)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国族於斯。”文子曰:“武也,得歌於斯,哭於斯,聚国族於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於九京也。”北面再拜稽首。君子谓之善颂,善祷。 孤儿赵武被复立,后来为晋国正卿,即文子,赵氏复兴。下宫之难后,晋公室渐渐无力来约束私门,正如叔向所预测说:“晋国之政将归六卿,六卿侈矣,而吾君不能恤也。”赵武建了座高大华美的房子,晋国君和大夫祝贺。大夫张老不乐见赵武如此奢靡,他赞美新房高大、华美,说在这里可哀歌以祭祀、可痛哭以治丧、可以燕会赵氏宗族、宾客。真实意思却是,这房子功能足够全,不要再兴造了。赵武很聪明,立刻接受了张老的规谏,却仍不动声色,他的祷告实际是说给在场所有人的:我赵武不再大兴土木了,我也没有异志,既不会犯腰斩的大罪也不会犯颈斩的小罪,只想终老落个全尸和祖先一样葬在九京。 / n1 V. H0 K1 l* G$ A0 B- F. k) t
张老碰上了聪明人赵武,一句话就讽谏成功。《子虚赋》《上林赋》也算讽谏作品,前面写园林、写宫室、写行猎极尽铺张扬厉之能事,后面一两句规劝帝王节用爱民,效果通常不太好。韩非著有《说难》,劝谏很难,搞不好要掉脑袋,所以,讽谏曲折,也是没办法的。有时候为了引起国君兴趣,讽谏像猜哑谜。 《檀弓·杜蒉扬觯》说的是,晋国大夫知悼子死了,还没有下葬。晋平公在寝宫里喝酒,太师旷和亵臣李调陪酒,还鼓钟奏乐,全没有悲伤意思。厨师杜蒉进来不解释理由,罚了师旷、李调各一杯酒,再自罚一杯,转身就走,留下个哑谜给国君猜。晋平公很好奇,问杜蒉,杜蒉借机会劝谏。晋平公没有赵武聪明,却一样虚心纳谏,让杜蒉罚了自己一杯酒。可见古礼要求君臣之间应有情有义,如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不像后世帝王只单向要求臣子尽忠,以君忧为忧。《杜蒉扬觯》善于用动词,“杜蒉自外来,闻钟声”,“杜蒉入寝,历阶而升,酌”,“又酌,堂上北面坐饮之。降,趋而出”。如果拍电视短片,可以拿来作脚本了。 《杜蒉扬觯》写人行动非常生动,但《嗟来之食》和《曾子易箦》写状貌语气更好一些。 《檀弓·嗟来之食》 齐大饥,黔敖为食於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mèi)辑屦(jù),贸贸然而来。黔敖左奉食,右持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於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蒙袂”可见饿者自尊心强,羞于见人,为不食嗟来之食埋下伏笔。“辑屦”,趿拉着鞋子,可见饿的厉害,腿脚无力。“贸贸然”,饿的头昏眼花的样子。饿者本来“贸贸然“,待听到黔敖无敬己之心,发起怒来,强打精神“扬其目而视之”,坚拒嗟来之食。短短小文塑造了一位狷介之士,作者确为文章圣手。 《檀弓·曾子易箦》也非常好: 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於床下,曾元、曾申坐於足,童子隅坐而持烛。童子曰:“华而睆(huǎn),大夫之箦(zí)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呼。” 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 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元,其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jí)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这段描写细致精当,你我如在床侧为曾子送行。曾子慎终如初,临终仍不忘守礼,拼尽最后一点儿力量要求更换席子。“瞿然”状曾子惊讶之貌,“呼”状曾子虚弱之声。“反席未安而卒”,换席子耗尽了曾子的生命力,一位仁者溘然而逝,留下遗言“君子之爱人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作者不故意追求句式整齐,不像后世非骈非散,不伦不类。如果我来修改,或许会改成“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随”之类的话,以辞害义理是写文章的大忌。
: y4 V5 ]" v0 b/ z! Q" Q3 c 曾子的遗言,如判词般精悍,如格言般优美。《檀弓·孔子过泰山侧》一样有意凝炼佳句。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怪其哀甚。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於虎也。” 妇人哭而哀,引起孔子注意,孔子凭轼细听,妇人显得过于哀恸。妇人回答缘由,很见作者文章功底,有一类庸手往往追求简练,写成“然,吾舅吾夫吾子俱死於虎也”。一场灾难,祖孙三代一起被老虎咬死,当然也是大不幸,但原文写法更显此地虎患之深,虎患之久,生存环境之恶劣。《檀弓》围绕主旨力求文字贴切,当省则省,有必要则毫不吝惜笔墨,前面分析过《晋献公杀世子申生》也有这个特点。如果文章都按“逸马杀犬於道”的标准写,简则简矣,却像荔枝干,哪有新鲜荔枝的风味?文章最后,孔子沉痛道出“苛政猛于虎也”,文章无一处牵强凝滞,浑然天成。 美哉,《檀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