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拉赫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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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存在的瓦拉赫效應

吳軍

介紹兩個錯誤的所謂的規律或者效應。

先講瓦拉赫效應。瓦拉赫效應來自於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奧托·瓦拉赫，他通過研究脂環族化合物而發明了人工香料。

瓦拉赫效應的錯誤描述

瓦拉赫的成功過程頗富傳奇色彩，於是就有人把這個過程總結為瓦拉赫效應。但是中文媒體，包括百度百科的講述全是錯的。我先把中文媒體上的講述大概介紹一下，概括起來有三條：

第一，瓦拉赫的父母是先為他選擇了一條文學之路，不料一學期下來，他的老師寫下了這樣的評語：“瓦拉赫很用功，但過分拘泥，難以造就文學之材。”此後，父母又讓他改學油畫，可瓦拉赫既不善於構圖，又不會潤色，成績全班倒數第一。面對如此“笨拙”的學生，絕大部分老師認為他成才無望。

第二，只有化學老師認為瓦拉赫做事一絲不苟，具備做好化學實驗的素質，建議他學化學，這下瓦拉赫智慧的火花一下子被點燃了，終於獲得了成功。

第三，得出結論，瓦拉赫的成功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學生的智慧發展是不均衡的，都有智慧的強點和弱點，他們一旦找到了發揮自己智慧的最佳點，使智慧得到充分發揮，便可取得驚人的成績。這種現象稱為“瓦拉赫效應”。

事實上，上述描述中的前兩條都是錯的，結論雖然是對的，但是錯誤的前提並不能有效地推導出結論。

瓦拉赫效應的真相

那麼事實是什麼樣的呢？

瓦拉赫於1847年出生于柯尼斯堡，後來全家搬到了波茨坦，然後他就在那裡上的學。到了讀中學時，瓦拉赫對文學和藝術史產生了興趣，並且終身都對這兩件事感興趣，他說這影響了他的一生。注意，瓦拉赫感興趣的是藝術史，不是繪畫藝術本身，他也從來沒有試圖當過畫家。事實上，中文媒體中老師對他的負面評語都是杜撰出來的。

至於化學老師發現了他的天賦，這也是杜撰的。事實上，當時化學還是全新的學科，在普魯士的中學裡不教化學。那麼，他對化學的興趣是如何產生的呢？那是因為他家裡有一個私人的化學實驗室，他是在課外做化學實驗的時候產生的興趣。瓦拉赫系統地接受化學教育，是在他上大學之後的事情。當時他遇到了一位學術上的引路人，哥廷根大學有機化學系的主任弗里德里希·維勒。在這之後，他又在柏林大學作為交換生學習了一年，然後回到哥廷根大學取得了博士學位。

畢業以後，瓦拉赫先後在波恩大學（1870-1889 年）和哥廷根大學（1889-1915 年）擔任教授，學術生涯長達45年的時間，這比當時很多人的壽命都長。

從瓦拉赫的上述經歷，我們可以重新梳理出他成功的幾個要點。首先，他並不是在文學和藝術史方面發展不下去，才轉到化學上的。他年輕時有很多興趣，有些成為了他日後職業的發展方向，比如化學；有些他作為業餘愛好，維持了一輩子。其次，瓦拉赫的家庭條件非常好，畢竟不是誰家都有自己的化學實驗室的。同時他接受的教育也非常好，上了名校，遇到名師。當時德國的柏林大學和哥廷根大學，是世界上最好的理工科大學；而英語國家的名校，還沒完成從通識教育到研究型大學的轉型。在諾貝爾獎的歷史上，早期的獲得者大約有一半都來自德國的研究型大學。

至於瓦拉赫為什麼能獲得諾貝爾獎，這裡我展開多說兩句。除了上述原因，還有兩個關鍵因素，一個是他進入的是一個新的研究領域——有機化學。19世紀下半葉，無機化學已經比較成熟，而有機化學剛起步，而且參與研究的科學家少，在有機化學上容易取得成就。在一戰前的15個化學諾貝爾獎中，無機化學（包括電化學和物理化學）和有機化學就各占了6個，另外三個則和放射性有關。第二個因素是他在自己的研究領域浸淫了45年，他得獎時已經63歲了，而當時那一批得獎者絕大部分人不到50歲。居里夫人是44歲，盧瑟福只有37歲。在歷史上，人們都承認瓦拉赫是偉大的化學家，但是沒有人覺得他是化學領域的奇才。

至於所謂的瓦拉赫效應，則是完全杜撰出來的，我不知道最初誰是始作俑者。你如果有興趣，可以去用德文或者英文去查一下瓦拉赫效應，就會發現它根本不存在。事實上，和瓦拉赫有關的名詞只有四個，也就是瓦拉赫規則（Wallach's rule），瓦拉赫降解（Wallach degradation），洛伊卡特-瓦拉赫反應（ the Leuckart-Wallach reaction）和瓦拉赫重構（Wallach rearrangement），它們都和化學有關。

說到這裡，我順帶講一句題外話。很多人問我如何判斷一條資訊的真假，一個簡單的辦法就是看看它所在的國家有沒有相關的報導。不可能發生在英國的某件大事，英國人不知道，而其他國家報導了。

為什麼有人要杜撰出一個瓦拉赫效應來呢？這其實和重病患者設想出一種不管用的藥差不多——在痛苦時能夠給自己一些慰藉。今天很多人為了避免教育的內卷，常說在教育中要挖掘孩子們的天賦，好像只要發現他們的天賦後，就能在某個領域碾壓同齡人。而瓦拉赫的經歷比較容易讓人斷章取義編故事。

首先，他確實有過三個愛好，最後在其中一個方向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基於這個事實，很多人就把他在其它領域的表現說得非常不堪。相比之下，居里夫人的經歷就不好編故事了，因為她從小喜歡科學，而且也沒有什麼其它的愛好。

其次，瓦拉赫有一定名氣，但又不足夠有名到讓大家都知道他的故事。這種時候為他編不存在的經歷，神話他最容易。如果要編居里夫人的故事就很難了，因為關於她的傳記太多，大家對她太瞭解，任何不符合事實的故事都很容易穿幫。

天賦與成功的關係

借著瓦拉赫的經歷，我想和你談談有關天賦和天才的話題。每個人都有某方面的天賦，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什麼叫有天賦，大家其實沒有統一的看法。換句話說，張三說的天賦和李四說的天賦可能完全是兩碼事。在張三看來，在某方面具有超出普通人的能力或者潛力，就算是有天賦了。而在李四看來，可能得是某方面的天才，才算有天賦。正如維特根斯坦講的，人們對語言理解的不同，造成了其實根本不存在的哲學問題——就是人的成功是否要依靠天賦。當一個人有張三說的那種天賦時，他離成功還差的遠呢；如果具有李四說的天賦，那情況就不同了。

你可能會問我，我理解的天賦是什麼水準的。我覺得應該介於張三和李四的想法之間，超出95%的人。

一個人如果有某方面的天賦，會極大地幫助他在這個方向上取得成績，至少容易比別人做得好。但是，有了天賦，還需要有人發現，有人教他們正確的做事方法；他們也要好學，接受那些好的做事方法，而不是我行我素。此外，他們還需要長期的努力和好運氣。這些條件之間都是邏輯上的“與”關係，缺了一個，都不可能成功了。瓦拉赫顯然有天賦，而且上述條件他都滿足。

至於天才，他們少之又少，一億個人當中可能只存在一兩個。當然我說的是各個領域的天才。比如中國有十四億人，可能數學天才只有10-20個，音樂天才也只有10-20個。你不要覺得這個數量少，這個比例我其實已經放大了。中國有無數的孩子從小練習舞蹈，但跳到譚元元水準的，只有她一個人；有無數孩子在補習數學和奧數，而成為世界頂級數學家的，只有張益唐一個人。譚元元和張益唐我都認識，通過他們的經歷，我才理解天才和普通有天賦的人有多大的不同。

這裡我和你分享一個張益唐教授的故事。張教授小時候，因為父母兩地分居，是由外婆帶大的，外婆也教不了他什麼知識，他就靠自己看書學習。張教授從小記憶力驚人，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他讀過我寫的很多書，書裡的具體文字我都記不住，他卻能整段複述出來。張教授很小的時候，就讀父親留下的那些數學書。他大約7、8歲的時候，讀到畢氏定理，就是直角三角形的兩個直角邊的平方和等於斜邊的平方。當時書中沒有給出證明，張教授就記住了這個結論，也沒深究。

九歲那一年，有一次外婆在做飯，他在廚房看著長方形的牆，突然覺得他能證明畢氏定理，用的就是今天幾何書給出的最常見的方法，但這個方法其實已經需要簡單的代數學知識了。在我看來，這件事其實比高斯當年自己想出1＋2＋3＋……＋100的方法還神奇。

張教授講，在此之前，沒有人教過他數學的證明，更不要說幾何定理的證明了。他補充道，這件事對他更大的幫助在於，他從此就意識到，所有數學的結論都是能證明的，而此前沒有人告訴他這一點。張教授沒有系統地在高中學過課，但是在恢復高考之後，還在鎖廠當鉗工的他就考上了北大數學系。

對於不是天才，也沒有接觸過天才的人，很難瞭解他們的頭腦和世界。比張益唐更傳奇的，是印度數學家拉馬努金。當時很多大數學家，都無法理解他的思維過程，因為天才不是按照常人的方式想問題的。關於他的故事，有很多書籍和影視作品，我在這裡就不介紹了。

最後，我想談一談我的想法。絕大部分人不是天才，也成為不了天才，甚至理解不了天才，因此就不要去想和天才有關的事了。天賦人人都有，但是還不足以讓人取得超常的成就，還需要滿足前面講到的所有條件。因此，對大部分人來講，不要指望發現了什麼天賦，就覺得自己不需要努力了，像瓦拉赫那樣踏踏實實地努力工作45年，更現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