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网约车来了，更多的无人化接踵而至，我们怎么办

晨枫

武汉的无人出租车上线了，引起很多人质疑：广大网约车司机怎么办？

到无人网约车高度普及的时候，有人网约车的空间确实会受到极大压缩。除非初来乍到想坐网约车的时候和当地人唠嗑了解风俗民情，其实连这都可以通过某种聊天AI实现，确实没有必要舍弃便宜、快捷、安全的无人网约车。现在的大批网约车司机会面临失业的危险。其实连唠嗑都可以通过某种聊天AI实现。

几年前在写到人工智能（简称AI）和自动化对社会的影响的时候，笔者就提到自主驾驶会威胁网约车司机的职业，还有快递小哥也跑不了。当时没有引起多少反响，现在看来一语成谶。

确实，

•        无人化的低空经济、爬楼梯机器人、自主驾驶送货车会严重挤压快递小哥的工作。
•        无人驾驶的载重卡车会取代货车司机工作。
•        端菜机器人会挤压端盘小妹、大嫂的工作。菜肴大范围预制化后，大量后厨工作也会被取代。
•        办公室自动化、信息化后，大量文秘工作已经消失了。
•        铁路上大量机务岗位消失了，海轮上大量水手岗位消失了，银行里大量前台岗位消失了，货场码头的大量叉车吊车司机岗位消失了……

在不久的未来，某种聊天AI与人形机器人相结合，养老院和托儿所的一些岗位也会被取代。

技术取代人力是一直在发生的事，但自动化、机器人化、人工智能化使得这样的“铁血置换热血”加速，范围触及千家万户，大量劳动力密集行业受到威胁，迫使人们发出“技术进步啊，等等你的人民吧”的呼声。

然而，技术进步不等任何人。

接下来的问题是，被技术进步甩下的弱势群体怎么办？

很多人想了各种办法，尤其用重税迫使技术进步负担起赡养弱势群体的责任。还有人认定“机器代替人”了，人类只有躺平，坐等资本或者政府赡养，这是一样的思路。出发点是为未必没有道理，但这是把弱势群体赶进“保护区”了。北美的印第安人保护区享受各种福利，但结果是越保护越落后。从阴谋论的观点出发，印第安人保护区甚至可以说是隐蔽实现种族灭绝的阴招。当然，没有人想这样对待弱势群体。

在AI时代，可以说任何可以程式化、简单重复的事情都必须假定或早或晚被AI、机器人、信息化所取代。驾驶恰好是其中一个方面，端盘子、打螺丝也是一样。

弱势群体要想不弱势，关键是要通过教育提升自己，玩AI，而不是被AI玩。

回到无人驾驶，现在无人驾驶还有很多限制，在复杂路况时安全不能保证，但这些技术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且不会需要太久。事实上，可以预见无人驾驶的安全性迅速超过有人驾驶。自动驾驶可以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是人类做不到的。自动驾驶可以基于精确测量并预估其他车辆和周边障碍物的接近速度和本身的速度、加速度、转弯半径来精确规划行驶路径，人类只可能凭经验毛估估。这种拼敏感和敏捷的事情，人类拼不过机器。人类只能从对策的层次拼一下，但打仗才拼对策，开网约车不是拼对策的地方。

无人网约车在一开始还做不到低成本，但成本一定会迅速降低的。无人网约车与中央调度相结合，还可以极大优化资源配置，改善服务体验，减少有人网约车挑肥拣搜和不规范服务的问题。最重要的是，降低成本，提高服务一致性。有人网约车将无法竞争。

一定会有人质问：网约车司机怎么办？改行只是理论上的可行性，谁来负担培训成本？有些人就是学不了新技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可以反过来问：短短10年前，开车还是门稀罕的技艺。现在年轻一点的，是个人就都有驾照。这是怎么变过来的？只要有需要，技艺是可以学的。

社会达尔文主义不值得赞颂，但否认优胜劣汰也是不对的。人们在优胜的时候拥抱竞争，在落败的时候要求保护，这是自然的。但归根到底，落败还是要转入优胜，这需要站起来竞争，而不是躺平求保护。要是自认为就是努力也没有，那就是放弃竞争，那就只有祈求施舍的资格了。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适应能力，但人也最希望不辛苦。一成不变，不需要不断适应，这是符合人的求稳天性的。对无人网约车和更加一般的AI大潮的恐惧正是来自这样的求稳天性，但谁都知道刻舟求剑是注定没有出路的。精彩人生肯定是浪遏飞舟，但想平淡一生都需要中流击水，因为历史的大河不为任何人停顿。想随波逐流都需要会游泳，否则只有淹死。

适应能力不光来自灵机一动和个人天赋，最重要的还是教育。教育的本质在于向下一代传授人类智慧和技能的积淀，但把教育简单化为对知识和技能的机械式砸钢印是极大的错误，中国教育正是有这个问题。刷题与AI训练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培养的是对题型的条件反射和肌肉记忆，但人是不可能刷过计算机的。在人机刷题大赛中，人类必输无疑。

教育应该更加注重创造性思维，注重分析和理解事物的本源和发展，而不是死记硬背解题术。人类智慧必须超越刷题和找到标准答案，才能在与人工智能的赛跑中领先。在机器时代，与机器比膂力是愚蠢的。在人工智能时代，与人工智能比刷题同样愚蠢。

教育也是教、学、用三方面的事情，需要学校、学生和社会的共同努力，但这扯远了。

技术会替代现有的很多人力，技术也会创造现在想象不到的新岗位。谁都惧怕看不清的未来，“我只看到技术进步导致现有工作岗位的大量消失，你怎么知道技术进步会创造更多的新岗位？”

这不难回答，因为几千年来人类历史反复证明了这一点。人类历史不会到我们这里终结。

你可以说这是信仰，不是可以证明的事实。但科技会继续进步也一样可以说是信仰，不是可以证明的事实。但科技进步确实在不断发生，而且谁都不怀疑会继续发生。

另一方面，如果AI可以驾驭，会降低人们对AI主导未来世界的焦虑。

少量精英“发明”了AI，他们当然能驾驭AI。问题在于大多数人是否也能驾驭AI？

能的。而且数字化、信息化的历史是很好的比照。

数字化、信息化从计算机开始。计算机发明到现在，历史并不长。第一台现代意义上的计算机“埃尼亚克”是1945年才发明的，很多人在60年代的邦德或者科幻电影里看到过计算机，但真的以某种形式接触到计算机应该在80年代以后。

今天，计算机的主要功能早就不是计算，而是数字化、信息化的平台。计算机遍及千家万户，人手一台的手机其实也是计算机。但社会的数字化、信息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分阶段的。

在业界里，有数字山洞人（digital cavemen）、数字移民（digital migrants）和数字原住民（digital native）的说法。

第一代使用计算机的是数字山洞人。他们的技能、思维方式和使用习惯来自数字时代之前，数字化、信息化是人生很晚时从天而降的必须，就像刚从山洞里走出来的原始人，一切都需要重新适应起来，一切都笨手笨脚。

50后的老教授、老高工可能才高八斗，见识渊博，但手机玩起来磕磕巴巴，甚至新买一个挂上数字机顶盒的大屏电视，头一次打开都有点不知所措。他们的智力和见识肯定不成问题，但数字山洞人就是数字山洞人，对山洞外的世界总是感到陌生、不自在。

下一代是数字移民。他们较早“迁徙”到数字时代，职业技能、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在成型阶段已经受到数字时代的影响，但还是留有前数字时代的深刻烙印，也可能眷恋某种混合模式。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转型。他们好比移民，远道而来，最终定居下来，适应了新的环境，但原生文化的影响还是很深刻。

80后的油腻大叔、油腻大妈可能就是数字移民一代了。他们成长的年代并没有数字化、信息化的元素，但他们接受了数字化、信息化，拥抱了数字化、信息化，如今用得风生水起。但这是一种适应，而不是原生。思维和行为方式里前数字时代的“遗迹”有时会再次浮出，不过一般不碍事。就像移民适应了新大陆的生活，但依然蜷缩在移民社区。

第三代是数字原住民。他们出生在数字时代，职业技能、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都植根于数字时代，一切前数字时代的事物反而很陌生，甚至匪夷所思。他们不需要适应数字时代，他们唯一认知的环境就是数字时代，数字化、信息化已经溶于血液之中。

00后的小年轻就是数字原住民。他们生来就处在数字时代，数字化、信息化是他们认知中唯一的生态。没有手机？开车没有导航？不能刷网？这世界还是世界吗？他们有些人或许拥抱胶卷照相，拥抱黑胶唱片，甚至拥抱“火腿无线电”（ham radio，实际上是业余无线电的意思，HAM来自1908年哈佛业余无线电台的呼号，这是第一个业余无线电台），但那是怀着考古和猎奇的心态，而不是作为“正常”东西对待的。

在今天，00后的民工很可能手机玩得比50后的老教授更加娴熟，油腻大叔、大妈逮着刚上小学的小孙子帮忙搞定手机app更是很正常。这就是数字山洞人和数字原住民的差别。

这是生心态、思维和行为方式的差别，精通程序语言、数据结构和冯诺伊曼结构并不自动成为数字原住民，就像语法和词汇大师不等于母语人士一样。

在AI时代，一样有AI山洞人、AI移民和AI原住民的差别。

我们这一代是AI山洞人，现在还在山洞口困惑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很不确定这一脚跨出去是光明大道还是无底深渊。山洞里好歹还有吃喝，外面是会被狼吃掉，被水淹死，还是迷路饿死？

外面有危险，更有水草丰满，人们逐水而居，繁衍栖息。这是比山洞美好得多也广阔得多的世界。

要不了多久，AI原住民会困惑地看着我们：没有AI的日子，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AI不是祸水。但就像所有水一样，既能载舟，也能覆舟。从科技与人类互动的历史来告诉我们，科技进步之水载的舟比覆的舟更多。

我们需要做的是确保自己在正确的舟上，掌握必要的操舟本事。最重要的是看清暗礁，拥抱蓝海。

AI肯定会有危害性，就像数字化、信息化也有危害性一样。网络诈骗的亏人们吃了不少，但并没有阻挡社会拥抱数字化、信息化。人们对数字化、信息化的恐惧也在减少，正是因为人们感觉这是可以驾驭的。

AI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