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四公子的故事有多少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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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四公子的故事有多少可信？

劉勃

同學問：想問劉老師，能講一講戰國四公子裡的其他幾位麼？尤其是《羋月傳》裡出現過的黃歇？

四公子的出身

所謂戰國四公子，齊國的孟嘗君田文，趙國的平原君趙勝，魏國的信陵君魏無忌，楚國的春申君黃歇。這四個人，《史記》給他們每人寫了一篇列傳。但是，關於這四個人最重要的一句總結，不在他們四個的傳記裡，而是在《史記·遊俠列傳》裡：

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

這句話說了幾點：

第一，四公子的身份，都是“王者親屬”，和國君的關係都很親近。四個人裡，其實就是孟嘗君出身最低，他爸爸是齊威王的小兒子，他和國君的關係就隔得比較遠，要是按照春秋時代的老規矩，他只能叫公孫，不能叫公子，好在戰國時代是真的禮崩樂壞了，也就是沒人計較這點了。另外三位公子，都是國君的兒子。

第二，四公子都是“有土卿相”，又是有自己的封地，還在朝廷裡做到卿相的，都是掌握實權的大貴族。四公子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是戰國時代，貴族社會並沒有消亡的表現。

第三，四公子都“招天下賢者”，廣招天下人才。說明貴族制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春秋時代的大貴族也用家臣，家臣我們前面講過，家臣的來源相對單純，也沒有那麼大的流動性。而戰國時代游士大量出現，四公子作為大貴族，根據新形勢採用了新策略。

就是說，戰國時代出現了各式各樣的新情況，商鞅變法，秦制，是一種新；四公子養士，也是一種新；甚至燕王噲搞禪讓，其實也是一種新。戰國的競爭，不是簡單的新和舊的競爭，而是幾種不同的新模式之間的競爭。

推算年紀，孟嘗君比另外三位公子要年長一輩，貴族大規模養士的這個模式，基本可以算他開創的。所以一般說，孟嘗君是戰國四公子之首，不是因為他最優秀，而是因為他最早。

然後我們說下《史記》的這四篇列傳。

說實話，錯誤都比較多，前面講過，《孟嘗君列傳》裡出現的時間資訊就幾乎沒有對的，這個不是我的個人看法，基本是學界的一致意見。《史記》研究的專家韓兆琦先生，他說得更加絕對，《孟嘗君列傳》裡的時間，沒有一個是正確的。

還有，關於四公子的故事，除了信陵君，往往也是門客表現精彩，而公子本人表現平淡，照著門客意見做就是了。還拿孟嘗君為例，你肯定知道雞鳴狗盜的故事，知道馮諼的故事，但是孟嘗君自己幹過什麼？除了小時候和他爸之間的對答，好像想不起什麼了。

這是因為司馬遷寫《史記》時，史料局限性很大。因為被秦始皇一燒，官方史料殘缺不全了。四公子既然都是朝堂上的大人物，官方史肯定有過很多關於他們的記載，但這些都沒有了；包括但不限於《戰國策》的遊士記錄，數量則烏央烏央的。但這就好像什麼？一個單位的員工，未必瞭解自己單位的領導，而且，越是和領導接觸少的員工，越可以任性地說話。已經是中層往上了，一件事能不能往外說，就要掂量掂量。普通打工人，捕風捉影地知道了點什麼，有什麼不能往外說的？而且，他更愛說的是領導厲害還是自己厲害？領導有點八卦緋聞什麼的，比領導做了什麼重要決定，往往更有聊天的價值。

我們要明白，司馬遷給四公子立傳，他面對的大量就是這種素材。在這種情況下，《史記》能寫到這個地步，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孟嘗君講過了，我們就簡單說說另外三個人。

平原君

平原君是趙武靈王之子，趙惠文王的同母弟，趙孝成王的叔父，所以很自然就在趙國居於特權地位，而且他的利益必然和趙國深度綁定。所以他和孟嘗君有個非常不一樣的地方，孟嘗君時常在列國間投機，勾結外國軍隊殺進父母之邦，也沒什麼心理障礙。平原君則基本一直是站在趙國立場思考問題的。

他提議接受上黨地區，導致了長平之戰，司馬遷認為他是作了一個蠢決定，但是他主觀上還是為了趙國好，何況我們也說了，趙國其實沒得選。就好像你問一隻雞，你是想做成炸雞還是想燉湯呢？這叫給雞選擇嗎，它其實都不想好不好？最後被做成了炸雞，也並不意味著要是被燉湯了就幸福了。

看生活作風的話，平原君的生活是比較驕奢淫逸的。因為《史記》裡講平原君的故事，雖然段子為主，但是太多細節都指向這一點。尤其是，涉及到對女性的態度，大概會讓現代人感到特別彆扭。

比如說，平原君的一個美人，在樓上看見一個瘸子，一瘸一拐打水，覺得很可笑，就是大聲笑。被瘸子聽到了，第二天瘸子就來找平原君，說我要那個笑我的美人的頭。平原君隨口答應了，其實沒當回事。結果門下賓客很多都說，您“愛色而賤士”，喜歡美女，不尊重我們士人，就都走了。平原君於是趕緊殺了那個美人，帶著她的頭去向瘸子道歉，才把問題解決了。

從這種故事裡，可以感受到當時性別對立之尖銳。大貴族的資源也是有限的，重視美人，士人就覺得自己吃虧了。相應的，要滿足士人的情緒價值，美人也就只好倒楣。

還有個例子是，長平之戰後，秦國圍攻邯鄲，邯鄲城岌岌可危之際，有人來找平原君說，邯鄲人已經拿人骨當柴燒，交換孩子當飯吃，可以說危急至極了，可是您的後宮姬妾侍女數以百計，侍女穿著絲綢繡衣，精美飯菜吃不了，這不行。於是建議平原君，您應該讓夫人以下的全體成員編到士兵隊伍中，分別承擔守城勞役，還有把珍寶分發給士兵們享用。平原君同意了。

兩個問題：第一，情勢危急到這個地步了，平原君才想到散家財，是不是太晚了一點；第二，要平原君把姬妾侍女編列到士兵當中，到底是什麼意思？

有一個可以參考的例子，秦始皇的時候，一支打到嶺南的秦軍，統帥給秦始皇上書說，請求您派沒有丈夫的三萬女子，到嶺南給士兵們補衣服。最後秦始皇批了一半，送了一萬五千女子過去。

這個例子意思就很清楚，說是給士兵補衣服，其實是當老婆。所以《平原君列傳》裡這一處，這個人是不是也是要求平原君把自家姬妾給士兵當獎勵？也不好說。

所以古代史的很多記載，以現代人的道德觀去看，真就是不能深想。

春申君

接下來說下春申君黃歇，《春申君列傳》幾乎可以說是《史記》裡最糟糕的一篇。錯誤百出而且很惡趣味。

這篇開頭介紹春申君黃歇，說他“遊學博聞，事楚頃襄王”，似乎是個成功的遊士。這就是把基本事實搞錯了。楚國是一個貴族傳統非常強大國家，一個遊士有這麼高的地位，是根本不合情理的。

《韓非子》說春申君是楚懷王的兒子，楚頃襄王的弟弟，這個就合理多了（《韓非子·奸劫弑臣》：“楚莊王之弟春申君……”據錢穆考證，這裡的楚莊王，實指楚頃襄王）。而且韓非子和春申君是同時代人，韓非子還曾到楚國來求學，因為他的老師荀子是接受春申君的供養的，所以韓非子說的大概才是對的。

楚考烈王時代，春申君以王叔的身份主持楚國國政，往西做的最大的事業，是組織過合縱伐秦，結果慘敗；往東倒是取得了一些成就，比如孔子的老家魯國這個老牌國家，毫無存在感地苟到戰國末期，到底被春申君滅掉。春申君本人的封地，是在當年吳國的國都，也就是今天的蘇州，所以後世還有蘇州人，把春申君當成蘇州的城隍爺。

《史記》寫春申君，最大的問題是寫春申君的結局，說楚考烈王一直沒有兒子，春申君操心這事，獻了很多女子給考烈王，但一直沒下文。

後來，有個叫李園的，把妹妹獻給春申君，很快懷孕了。這個女的就對春申君說，你把我獻給咱們大王吧，將來孩子生下來，其實是你兒子，即位當了楚王，你繼續掌權妥妥的。春申君同意了，就把這個女的，也就是李園的妹妹，獻給了楚考烈王。

後來，李園的妹妹果然生了兒子，連帶她哥李園，都很得楚考烈王的寵愛，這下，李園反而成了和春申君爭奪執政大權的對手。

後來楚考烈王去世，李園在宮裡埋伏下死士，等春申君進宮的時候，突然殺出，殺了春申君。而李園的妹妹生的兒子，也就是其實是春申君的兒子，即位當了國君，就是楚幽王。

這個故事和呂不韋、秦始皇的故事特別像，只是不合情理的程度更嚴重。而且《楚世家》講得很清楚，楚考烈王根本就不存在生不出兒子的問題，他好幾個兒子呢。有人猜測，楚考烈王有個庶出的兒子，後來是篡位上臺的。我們知道，這種庶出篡位，王位來得不正，他要論證自己夠資格當王，就得證明之前的比我血統更不靠譜，於是就編了楚幽王是春申君的兒子的故事。這個故事後來被寫進了《戰國策》，再後來就被司馬遷採納寫進《史記》裡。

這麼講情理上能說通，但也不能把話說死。總之，《史記》裡關於春申君可靠的資訊，其實沒多少。

信陵君

最後說下信陵君。如果《春申君列傳》是《史記》最差篇目之一，《魏公子列傳》則可以列入《史記》最精彩的名篇，所以中學語文教材才會選嘛。

這篇我想你應該學過，就不重複了，但我想說一件事。戰國四公子裡，司馬遷最推崇信陵君，這在漢朝其實是一件特別符合西漢朝廷所宣導的價值觀的事。

劉邦年輕的時候做遊俠，曾經追隨過一個叫張耳的大俠，而張耳當年又是信陵君的門客，所以信陵君是劉邦少年時代的偶像。高帝十二年（西元前195年），即劉邦生命的最後一年，下了一道詔書，安排人給滅亡的諸侯國的國君守墓，其中特別提到，“魏公子無忌五家”，不是帝王的信陵君也享受此種待遇，這都是另外三位公子沒有的。

很多人一提到司馬遷，就覺得他因為受了宮刑，對漢朝不滿，寫的是“謗書”。其實不是的，司馬遷對漢朝感情很複雜，有激烈的批判，也有深摯的愛。而且，正因為他是一個批判者，所以他的歌頌才是讓人覺得值得信賴的。他其實寫了很多漢朝官方宣導的事情，但一般讀者根本意識不到他這是按照皇帝的要求寫的，這樣效果反而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