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谈诗】阿夏：《扪虱谈诗》

山菊

7-25， 山大王气概

据说冯雪峰曾经给鲁迅看过毛泽东的诗词, 鲁迅看了很喜欢, 说"有山大王气"。不知道鲁迅看到的是哪几首。鲁迅死于一九三六年, 他看到的当然祗可能是毛泽东在这以前的诗词。从评语看, 则"山大王气"之足, 莫过于《西江月. 井冈山》:
   
        山下旌旗在望, 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 我自岿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 更加众志成城。黄洋界上炮声隆, 报到敌军宵遁。
   
在中国历史上, 乱世英雄起四方, 占山为王的人很多, 真正能成大事的却很少。一九二七年, 毛泽东带领秋收起义的人马上了井冈山。第二年, 朱德带领南昌起义的残部也上了井冈山, 这就是有名的井冈山会师。从此朱毛并称, 占山为王, 秀才造反, 竟得天下。当时朱德手下还有些正规军, 而毛泽东的人马都是农民赤卫队, 纯属草寇, 据说迫击炮祗有一门。但是, 到了毛泽东笔下, 已经是"旌旗在望", "鼓角相闻", "森严壁垒", "众志成城","炮声隆", 完全是一副图举大事的规模。

这是写诗, 不是写实, 自由驰骋的是诗人的想像力, 表现出作者当时的信心和志气。其最终能成大事, 由此已见端倪。   

毛泽东的另一首《西江月. 秋收起义》比较口语化, 也有些山大王气概, 可与这一首同读:
   
        军叫工农革命, 旗号镰刀斧头。匡庐一带不停留, 要向潇湘直进。            
        地主重重压迫, 农民个个同仇。秋收时节暮云愁, 霹雳一声暴动。
   
这首词比较草率, 似乎还未定稿, 平仄, 韵脚均有不谐。我在文革期间见到的传抄本和国内后来发表的版本文字上也有些出入, "匡庐"作"修铜 ", "潇湘"作"平浏", 指平江和浏阳;"暮云愁"作"暮云沉"。我觉得还是传抄本好些, "匡庐"、"潇湘"在这样一首口号式的作品中显得太雅。   

对于历史上占山为王的人物, 毛泽东向来有惺惺相惜之意。在词作《贺新郎. 读史》中就有"盗跖庄屩流誉后, 更陈王奋起挥黄钺"之句, 因为他自己也是山大王出身。

山菊

7-26， 游击队之歌
   
我觉得写诗好比是量体裁衣， 比如下面这一小段歌词正好够一首七绝的材料，就试了一回：

原作，阿尔巴尼亚歌曲《游击队之歌》：

同志们加入我们的小队，
我们攀登高高的山顶。
那里有我们，驻地和营房，
我们是， 游击队之鹰。

七绝。 游击队之歌

击掌相邀意气投，
同登绝顶海风秋。
军旗猎猎松涛语，
笑指山鹰志未酬。

山菊

7-27, 军用电报传诗

一九三六年, 女作家丁玲去了延安, 毛泽东、周恩来等人都出席宴会欢迎她。丁玲随即上了战场, 一仗打完, 毛泽东以军事电报发给她一首词， 《临江仙. 给丁玲同志》:
   
壁上红旗飘落照, 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 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 今日武将军。

壁上红旗飘落照, 有人解释为夕阳照著墙上挂的红旗, 我觉得说得太死, 不美, 红旗挂在墙上就飘不起来了。 红旗可能插在室内或室外, 风吹红旗, 日光, 旗影在墙上闪烁、飘动。从第二句"西风漫卷孤城"看, 则红旗很可能在室外。"保安人物一时新", 则是主人的口气了, 在窑洞中设宴, 招待刚从国民党监狱出来的丁玲。

上半阙是回忆, 叙述丁玲刚到延安的情况。下半阙则写眼前的事,丁玲上了战场, 以笔作枪, 写出了战地报导, 说"纤笔一支谁与似? 三千毛瑟精兵。" 高度评价了丁玲的文章。因是写战地文章, 所以用"毛瑟精兵"作比喻; 因是女作家, 故称"纤笔"。对比强烈, 但非常妥贴。一支笔抵三千毛瑟精兵的话不是毛泽东的发明, 从前就有此说法。。毛泽东随手拈来, 便成佳句。结尾一联:"昨天文小姐, 今日武将军。" 是现成的笑话材料, 属于逗人一笑的妙语。   

丁玲收到这封电报, 高兴一定是当然的, 因为受到了领袖的嘉奖。但是这种嘉奖不是颁发奖状或勋章, 而是以诗歌的形式表现, 以电报的方式传来, 以及诗句中的风度, 情怀, 就充份体现了毛泽东个人的魅力。毛泽东虽然历来提倡斗争哲学, 但是为人绝不枯燥, 绝不严厉。如果用女人的漂亮来比方, 毛泽东的领袖魅力可以说是"风情万种", 听过他谈话的人, 很少不为之倾倒, 为之著迷。而这种魅力也像女人的漂亮一样, 是天生的, 学不会, 装不来。

中国革命的成功, 毛泽东的个人魅力, 是因素之一。  

山菊

7-28, 诗人胡乔木

学生世代, 我曾经站在公共阅报栏前, 逐字逐句啃过胡乔木的诗词。有些句子, 当时过目便能成诵;  也有些地方囫囵吞枣, 意思不甚明了。一晃就是三十年。去年回上海, 在书店看到胡的诗集《人比月光更美丽》, 略一翻阅, 便买了一本。

回到美国,  一日晚上, 翻出胡诗, 通读一遍, 不胜欣喜, 令人欲舞欲歌。我从前只读过胡乔木的旧体诗词, 没有想到他最早是写新诗的; 没有想到他一九六四年才试写旧体诗词, 没有想到他的新诗旧诗, 都写得难得的好。

胡乔木的诗, 毛泽东、郭沫若、赵朴初、钱锺书诸人都曾作过字句上的修改。文人敝帚自珍的居多; 胡从善如流, 又不愿掠人之美, 凡经别人修改处, 均在后记中一一列出, 真是一位君子。

前人说:"莺老莫学舌, 人老莫作诗。" 因为老年人往往缺少灵气。年轻时才气横溢的郭沫若晚年几乎没有一首像样的诗。胡乔木则不然, 及至暮年, 仍每有佳构。请看这一首《希望》:
   
贞洁的月亮, 吸引着海洋,
热烈的希望, 吸引着心房。
月下了又上, 潮消了又长,
我的心一样, 收缩又舒张。

啊我的生命, 它多么仓促!
搏动的心脏, 着魔地忙碌。
心和心相连, 敲起了腰鼓,
烧起了篝火, 跳起了圈舞。

波浪在奔跃, 海没有倦时;
生命在代谢, 舞没有断时。
纵然海知道, 天会有暗时,  
希望告诉心, 云必有散时。

诗人于一九九二年去世, 但诗还活着, 让人读了, 满心欢喜。

山菊

7-29， 毛泽东改胡乔木诗

胡乔木把自己写的诗词送给毛泽东看, 毛泽东回信说:"看了好些遍, 是很好的。" 毛泽东觉得胡乔木写得好, 终日推敲把玩, 对胡诗作了字斟句酌的修改, 写了好几段评语。毛泽东是诗词高手, 他改过的字句,  胡乔木说, 确实像铁被点化成了金, 感激之情, 难以言表。仔细看了毛的改稿, 相信胡乔木的话是由衷之言。

毛泽东写过不少诗词,  但是并没有专门的诗论。 现在, 他给胡乔木的诗词一改一评, 他的诗论无形之间就带了出来。


诗论之一: 诗要"明白晓畅"。毛批评胡的两首《六州歌头》"有些地方还有些晦涩, 中学生读不懂。唐、五代、北宋诸家及南宋某些人写的词, 大都是易懂的。


诗论之二: 要造新词。毛把《江城子. 赠边防战士》中的"营地乐, 胜天堂"改为"营地乐,胜家乡"; 把《六州歌头》中的"万国换霓裳"改为"万国换新装", 并旁注道:"要造新词,天堂, 霓裳之类, 不可常用。" 另如"勇士乘风薄太空", "风"原作"槎",  亦属同样情况。一些前人用澜了的词句, 似雅实俗, 不如用现代口语中词句有生气。


诗论之三: 形像胜过说教。改稿中随处可见:  "猎猎军旗意气共飞扬", 经改为"猎猎军旗天际看飞扬"; "天与我, 吼风奇剑, 扫汝生光",  经改为"谁共我, 舞倚天长剑, 扫此荒唐"; "风景异今宵, 长歌意气豪", 经改为"情景异今宵, 天风挟海潮"。


诗论之四: 讲究炼字锻句, 以通达为上。如"休向健儿夸核弹", "健儿"意不达,  经改为"英雄"; "旌旗猎猎春风盛", "盛"经改为"暖"; "万方旗涌", 经改为"万旗云涌"。一字之差, 常有天壤之别。


胡乔木曾做过毛泽东的秘书, 主席为秘书改诗, 也是少有的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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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乔木诗词二十六首

六州歌头[二首]  一九六五年新年
江山万里，一派好风光。天日朗，人心畅，奋图强。比和帮，大野争驰荡。空依傍，开兴旺，催能匠，添奇象，巧梳妆。刮目相看，古国呈新样，赤帜威扬。羡参天大树，傲骨斗冰霜。桀犬徒狂，吠何伤！    莫非非想，全无恙；知风浪，辨康庄。侵凌抗，兵民壮；病虫防，斗争长。文武勤劳尚，披荆莽，事农桑。险同上，甘相让，苦先尝。身在茅庐，举世烽烟望，血热中肠。欲闻鸡起舞，整我战时装，共扫强梁。

其二
寒山远望，春暖越重洋。春潮莽，连天壤，震遐荒。战歌昂，凌厉山河壮。干戈掌，方针讲，人民仰，同仇广，阵容强。触目惊心，败叶纷纷降，兔死狐伤。直冰崩瓦解，何计逞猖狂？两大分赃，梦徒香。    纵添兵将，夸大棒，嚣尘上，陷泥塘。纷说项，宣忍让，舌如簧，愿难偿。大宇东风旺，无遮挡，任飞扬。争解放，坚方向，锐锋芒。何世人间，虎豹容来往？众志金汤。教红旗遍地，万国换新装，日月重光。

梅花引/印度尼西亚退出联合国
夸强大，称王霸，可知今日谁天下？血腥旗，臭污泥，豺狼当道蒙着破羊皮。滔天罪恶何胜计，强盗堂皇说仁义。早穷途，笑狂奴，犹抱神牌当作护身符。    一叶落，催萧索。天马行空竞寥廓。酌琼浆，舞霞裳，东风如意百鸟唱春光。春光先照英雄汉，捷报纷驰花烂漫。挽长弓，射苍龙，倒海排山指日定雌雄。

梅花引/夺印
领袖语，牢记取，百年大计争基础。背行囊，带干粮，眉飞色舞队队下乡忙。当年八路今重到，共苦同甘群众靠。万重山，不为难，不插红旗定是不回还。    社藏鼠，欺聋瞽，不爱贫农爱地主。话连篇，表三千，偷梁换柱黑网结奸缘。人间自有青霜剑，慧眼何愁形善变？起群雄，灭阴风，还我河山长作主人翁。

江城子[二首]/赠边防战士
少年心愿在天边。别家园，度重关，南北东西多少好河山！为保金瓯颠不破，鞋踏烂，不辞难。   
远征才觉道途欢。北风寒，有何干，雪地冰天为我驻朱颜。背上枪枝登哨所，千丈壁，起炊烟。


其二
练兵塞上好风光。号声忙，踏严霜，猎猎军旗天际看飞扬。待到刺刀拼过了，挥汗水，对朝阳。   
墙头大字写琳琅。报爹娘，放心肠，多少英姿年少事戎行。大海航行歌四起，营地乐，胜家乡。

小重山/赠海岛战士
万顷狂涛拍岸腾。良宵谁伴我？满天星。海风撼树欲相惊。劳梦想，铁汉岂虚名？   
入伍记丁宁：田园铺锦绣，仗干城。江山望断睡无声。千百岛，炯炯有双睛。

定风波[二首]/祝捷
一、我东海渔民民兵配合海军航空兵部队活捉美制蒋机驾驶员（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八日）
种得沧波万顷田，生涯都在捕鱼船。风浪常经如坦道，非傲；海防还欲共先鞭。   
意气终教身手现，群燕，水天双奏凯歌还。七亿能劳又能武，千古，谁曾见此铁江山!


二、我空军和我海军航空兵部队多次击落美蒋入侵飞机
赤县于今有领空，蓝天一望羡乘风。银翼翩翩来又去，天女，仙梭织锦任西东。   
飞盗谁夸能漏网？休想；铜墙铁壁九霄中。花样翻新方得意，涂地；健儿竞报立奇功。

念奴娇[四首]/重读雷锋日记
来何处，凤凰雏腾作一团烈焰！堕地当年阶级苦，小小孤儿尝遍。大地身翻，亲人仇报，我亦开眉眼。千言万语，握枪才是关键。       君试共我高翔，人间尽看，何往非前线？四海尚多奴隶血，小我何堪迷恋？身是螺钉，心怀天下，有限成无限。高山松柏，岁寒常忆肝胆。

其二
山歌一曲，万人传党的恩情胜母。字字珍珠和泪裹，唱出雷锋肺腑。得有今朝，多亏先烈，我敢辞艰苦！为群舍己，傻瓜甘愿为伍。    长记群众中来，群众中去，领袖殷勤语。一朵花开春不算，要看百花齐吐。友爱春风，热情夏日，对敌威于虎。名传“解放”，格高光耀千古。

其三
分明昨夜，老人家万种慈祥亲爱。醒后追寻何处是？日月文章永在。最忆良言，全心为党，骄躁悬双戒。不干滴水，只缘身献沧海。    谁令抱被遮泥，潜名寄款，风气千秋改？真理一归群众手，多少奇姿壮采！鼠目光微，蝇头利重，少见徒多怪。红旗浩荡，共奔忘我时代。

其四
寻常日记，细观摩满纸云蒸霞蔚。时代洪流翻巨浪，舒卷英雄如意。昔恨蛟潜，今欣龙跃，海底奇峰起。几多学者，语言无此滋味。    颜色涂绘由人，如君红透，羞杀营营辈。花落结为千粒子，一代红巾争继。勤洗灰尘，多经风雨，立定上游志。力争不懈，青春长傲天地。

采桑子[四首]/反“愁”
前人文藻，多言愁恨。其中一部分反映了旧社会的压迫，是可以理解或者值得同情的；另一部分却不值得同情，很多还是空虚的，虚伪的，甚至反动的。后者固然毒害青年，需要扫荡，前者也不能让读者沉浸其中，妨碍革命乐观主义力量的发展。因择其习见语痛辟之。
愁来道是天来大。试看长天，一碧无边，那见愁云一缕烟？   
欺人妄语愁如海。万顷波翻，万马蹄欢，大好风光总万般。

其二
谁将愁比东流水？无限波澜，载得风帆，踊跃奔腾直向前。   
登天蜀道何须怨？不上高山，突兀颠连，怎见人间足壮观？

其三
相思未了今生愿。万里烽烟，怒发冲冠，岂可缠绵效缚蚕？   
孤芳绝代伤幽谷。待入尘寰，与众悲欢，始信丛中另有天。

其四
花开何用愁花谢？白发三千，何让春妍？老马知途好着鞭。   
生死离别寻常见。羡甚神仙，万古团圆？不尽生机赞逝川。

生查子[四首]/家书
家书岂万金，四海皆昆仲。养育亦多情，形影常来梦。   
屈指渐成人，文武须双重。何事最关心：是否勤劳动？

其二
斗争如海洋，早晚云霞涌。流水片时停，毒菌争传种。   
青春只一回，转眼能抛送。百炼化为钢，只有投群众。

其三
牡丹富贵王，弹指凋尘土。岂是少扶持？不耐风和雨。   
如此嫩和娇，何足名花数？稻麦不争芳，粒粒酬辛苦。

其四
纵观天地间，陵谷多奇趣。东海有长鲸，常与波涛伍。   
顺水好行船，终向下游去。若要觅英雄，先到艰难处。

七律[四首]   七一抒情
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挥将日月长明笔，写就雷霆不朽文。
指顾崎岖成坦道，笑谈荆棘等浮云。旌旗猎猎春风暖，万目环球看大军。

其二
滚滚江流万里长，几分几合到汪洋。源头尽望千堆雪，中道常回九曲肠。
激浪冲天春汛怒，奔雷动地早潮狂。层峦叠嶂今安在？一入沧溟喜浩茫。

其三
历经春夏共秋冬，四季风光任不同。勤逐炎凉看黄鸟，独欺冰雪挺苍松。
寒虫向壁寻残梦，勇士乘风薄太空。天外莫愁迷道路，早驱彩笔作长虹。

其四
六洲环顾满疮痍，豕突狼奔猎者谁？肝胆誓分兄弟难，头颅不向寇仇低。
自由合洒血成碧，胜利从来竿作旗。休向英雄夸核弹，欣荣试看比基尼。

七律/西藏自治区成立
百万农奴站起来，千斤枷锁化尘埃。弥陀空许西天愿，大道今从东土开。
此日金珠歌陇亩，他年雪岭起楼台。人民城郭朝朝异，立马高原骋壮怀。

山菊

7-30, 胡志明的诗

越南共产党的创始人胡志明做过教师、海员、杂役, 他也是个诗人。他早年奔走革命,在中国的广西坐过牢。牢房是个出诗的地方, 胡志明坐了大约一年多牢, 就坐出了一本《狱中诗抄》, 是用中文写的。

胡志明的诗, 大都浅白如话, 不掉文, 不用典, 全以意取胜。眼前景物, 胸中感受, 说出来丝毫不隔, 字字搔到痒处。 且看这一首《半路搭船赴邕》:
   
        乘舟顺水往邕宁, 胫吊船栏似绞刑。
        两岸乡村稠密甚, 江心渔父钓船轻。

写的是押解途中, 犯人小腿被绑吊在船栏上, 两岸熟悉的乡村, 都是自由的诱惑, 而江心渔父的悠游自在, 就更加触目惊心了。

胡是一个革命家, 听到舂米声, 便想到困难对人的锻炼如同舂米一样, "困难是你玉成天";听到鸡叫, 又想到他革命家的使命。《听鸡鸣》写道:
   
        你只寻常一只鸡, 朝朝报晓大声啼。
        一声唤醒群黎梦, 你的功劳也不低。

这些诗, 乾净利落, 看似寻常, 其实不易, 非有真性情, 大志向的人是做不出的。偶尔, 胡志明也有几首文字优雅一点的诗, 显示出他深厚的中文素养。      

比如:

        昔君送我至江滨, 问我归期指谷新。
        现在新田已犁好, 他乡我作狱中人。(《忆友》)
   
        云拥重山山拥云, 江心如镜净无尘。
        徘徊独步西峰岭, 遥望南天忆故人。(《新出狱学登山》)

读来有唐人绝句的韵味。

山菊

7-31, 共产党里诗人多

忽然发现: 共产党里诗人多。中国共产党里面, 毛泽东也是个诗歌领袖。朱德、周恩来、陈毅、董必武、叶剑英都能诗。刘少奇平反以后, 报纸上也发表过他年轻时写的诗, 可惜我一首也记不起。董必武擅长五律, 叶剑英善七律,  陈毅喜欢写自由诗, 旧体诗也颇有可观者。 毛泽东自称于长短句稍懂些, 替陈毅改过一首五律,  自己生前从来没有发表过五律。从前出过一本《革命烈士诗抄》, 许多干革命被砍了头的共产党人, 都有诗明志。共产党打下了江山, 似乎和诗人多有关。因为共产主义是一种理想主义, 所以特别能吸引诗人,  特别能产生诗人。共产主义的理论本身并不坏,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砍头不要紧, 祗要主义真", 关在监牢里, 还说:"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把这牢底坐穿!" 陈毅有一回被敌人包围, 形势危急, 自以为今日死矣, 竟诗兴大发, 在《梅岭三章里，写道:"此去泉台集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又说:"　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造反和写诗, 都到了不要命的境界了。

诗言志。创业时的共产党多的是有志之士。 千千万万不爱钱, 不怕死的人抱成一团, 世界上还有甚么事办不成?

共产党里诗人多, 相比之下, 国民党里商人多。抗战八年, 大小官员人人经商, 既爱钱, 又怕死, 焉得不亡?  

共产党进城以后, 毛泽东还是坚持他的理想主义, 诗人派头。 大跃进时, 人人写诗, "如今唱歌用箩装, 千箩万箩装满仓。莫看都是口头语, 搬到田里变米粮。" 但是诗歌变不了米粮, 新民歌运动跟著的是大灾荒。

今日的中国共产党里面, 诗人不大听说了, 商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山菊

7-32， 兰溪棹歌

兰溪不是水名， 是地名， 在浙江省的西南， 靠近金华。兰溪城里的确也有一条大河， 名叫兰江。大家都知道钱塘江吧， 钱塘江的上游是富春江，富春江的上游是桐江， 桐江的上游就是兰江了。从桐江再往上游通往衢州， 那一段江流叫做衢江。

兰江在兰溪呈燕尾形分流， 江上有气势雄伟的兰江大桥。桥上刻有对联：“江流燕尾分还合； 山扫蛾眉断复连。” 如实写景， 对仗工稳。

我带孩子出差在兰溪住过几天， 最爱看的景致是兰江夕照。通红浑圆的落日， 一点点往江心沉。江岸栉比鳞次的民居， 断壁颓垣的城墙， 在一片火烧霞中渐渐变得模糊。于是， 兰江大桥的桥灯亮了， 一长串横空飞出， 古城立刻显出现代化的气息。

不记得兰溪有什么好吃的了， 只记得有一回在街头小店用饭， 抬头忽然看见墙上有诗， 唐人戴叔伦的《兰溪棹歌》：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月桃花水，夜半鲤鱼来上滩。

这是我头一回读到这首诗。在兰溪读到前人写兰溪的诗， 有是这样清灵水秀的好诗，我高兴得吃什么都不知其味了。当时就记住了，一路走又教会了孩子。从此小城兰溪就溶入了戴叔伦的诗境， 留给我无限美妙的回忆。

山菊

7-33，名人与诗人

有的人靠诗出名， 有的诗靠人出名。靠诗出名的人是诗人；靠人出名的诗则未必是好诗。出了名的诗人当然同时也是名人， 今后继续以诗出名或是以名出诗都没有问题。还有一种人， 诗虽然做得好， 人品低下， 或大节有亏， 诗也就不传。

岳飞的《满江红》和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千古传颂。但是，就诗词本身而论并算不得上乘， 比较“标语口号式”。一样写国破家亡，李后主就写得感人至深。岳飞、文天祥因为是民族英雄而诗词流传； 李后主因为诗词做得好名垂文学史。

汪精卫做得一手好诗， 他年轻时投身革命， 因谋刺满清摄政王入狱， 作诗：《被逮口占四绝》：

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这样的诗放到任何一本诗选里都不见逊色。但是， 我从前想找一本汪的诗集却一直找不到，因为汪是汉奸。我觉得诗和人还是应该有所区别。何况， 人的一生有不同的阶段。坏人写好诗和好人写烂诗都是正常的现象。

中国是礼义之邦， 历来对诗很看重。古时候，读书就读诗书。读书人以诗会友， 以诗当敲门砖。落拓江湖了， 或挟著诗集找知音，巴结王侯； 或是自以为诗好， 千首诗轻万户侯。都是以诗为出名的武器。

其实， 一个人诗做得好并不一定能治国平天下。诗人爱发怀才不遇的牢骚。但是像杜甫、陆游那样， 真要让他们出将入相， 我怀疑未必好。杜甫晚年遇上严武， 算是遇上知音了， 也不过有空一起谈谈诗， 生活上多有照顾， 并不询以军机大事。毛泽东不重用柳亚子同此一理。诗人出名出的是诗名，挟诗名来干政， 和长官意志管文艺一样，早晚是要出事的。

山菊

7-34，于佑任。题民元照片

               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
               低回海上成功宴，万里江山酒一杯。

照片是民国元年，孙中山在上海家宴时所摄，作者在场。作诗时，照片中人多作古，只剩作者一人了，故有此作。诗是对革命年月的怀念，格调高昂不落。连用三个不字，坚决自信。“青”字重出，不需回避。诗有势不可挡，常规格律都要让路的时候，此一例也。“低回海上成功宴”之后，不作消极语，是作者高出人一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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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隆道中（近现代·于右任）
云兴沧海雨凄凄，港口阴情更不齐。百世流传三尺剑，万家辛苦一张犁。
鸡鸣故国天将小，春到穷檐路不迷。宿愿尤存寻好句，希夷大笑石桥西。

唐园和李子逸韵（近现代·于右任）
兵革凶荒酒一杯，万花如锦泪频催。名园落寞春犹到，贤主飘零客始回。
壁上题诗羞认旧，池边照影恐生哀。红梅曾识江南艳，不为朔风竟晚开。

忆内子高仲林（近现代·于右任）
两戒河山一枝萧，凄风吹断咸阳桥。白头夫妇白头泪，留待金婚第一宵。
按：（1958年）是为金婚60年而做。

生日诗（近现代·于右任）
昔提一杖行天下，今对千秋发浩歌。云灿月明时出现，太平洋上一头陀。

生日诗（近现代·于右任）
泪洒香江汲水门，几回望望欲招魂。当年轻负读书约，白首如何报旧恩。
原注：幼时二伯汉卿公招我往香港读书，时二伯父寄寓汲水门。

思念内子高仲林（近现代·于右任）
梦饶关西旧战场，迂回大队过咸阳。白头夫妇白头泪，亲见阿婆作艳装。
按：1959年

故山别母图（近现代·于右任）
文章报国男儿志，天地无私慈母心。珍重画图传一别，故山长望白云深。
按：【注释】：1954年

故山别母图（近现代·于右任）
龙雾山前云气深，云埋万丈到于今。梦中游子无穷泪，二十年来陟屺心。

闻庐山舆夫叹息声（近现代·于右任）
上山不易下山难，劳苦舆夫莫怨天。为问人间最廉者，一升汗值几文钱。

望雨（近现代·于右任）
独立精神未有伤，天风吹动太平洋。更来太武上头望，雨湿神州望故乡。
按：【注释】：1959年夏

题民元照片（近现代·于右任）
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低回海上成功宴，万里江山酒一杯。

47年重九北投桥园（近现代·于右任）
年年置酒迎重九，今日黄花映白头。海上无风又无雨，高吟容易见神州。

鸡鸣曲（近现代·于右任）　　
福州鸡鸣，基隆可听；伊人隔岸，如何不应；
沧海月明风雨过，子欲歌之我当和。遮莫千重与万重，一叶渔艇冲烟波。
按：1956年

国殇（近现代·于右任）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按：【注释】：于右任绝笔诗。又作“望大陆”


贺新郎 生日答记者问（近现代·于右任）　　
白头游子白头妇，记当年，书灯夜雨，古槐依旧。
纵使人间无公道，尚有皇天后土。更念念，思亲引咎。
五十年来成何事？遇良辰，不忍空相负。烦记者，录诸右。

按：【注释】：此词为作者76岁生日而作。

浣溪沙 寿张大千先生六十（近现代·于右任）
上将于今数老张，飞扬世界不寻常。龙兴大海凤鸣岗。　
作画真能为世重，题诗更是发天香。一池砚水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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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情之中有侠骨--于佑任诗作
by长河
　　　　　　
公司加班，半夜一点多才回到家里。回来后本想翻一翻闲书就去休息的，却忽然间翻到了《于佑任诗歌》这本书。一直认为，如果毛泽东的诗作是侠骨里柔情的表露，那么从于佑任的诗作里，我则无时不刻都能感觉到书生柔情中的一片侠骨铮铮。

在那个还喜欢幻想潇洒侠士、风流书生、白马王子的年代，在那个因为专业关系不得不看两眼书法的时候，我曾经对一个人的几首小诗痴迷过，曾经对着那个人的书法想象着那个人的诗。那个人当然就是于佑任。

曾经零散地读过几首他的诗，但只记得诗，却不记得作者，所以对那几首诗没有统一的认识。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是我生命中的一个低点，一年之间白了一半的头发，对于生命，对于前途，有一段时间比较灰心。然而忽然有一天，想起了一首诗，给我灰色的心情很大的鼓舞，以后就经常用它来给自己鼓劲儿。那首诗就是：“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低回海上成功宴，万里江山酒一杯。”——《题民元照片》。

诗人怀念当年意气风发的心情，和我当时的没出息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一句“不信青春唤不回”却唤回了我的倔强。从此以后，我就抛开了婉约派的余光中余秋雨，开始钟情于书法家于佑任做兼职诗人时的几首业余作品。一些生活中的小小磨炼，让当年小青年的我看懂了一些此前不懂的东西。

于佑任的另一首诗也很让我叹服，那就是《生日诗》。一般的老年人写东西都平和中庸，大彻大悟者常见，隐者般的清高孤傲消沉也常见，但仍然能够壮志激昂，想“老骥伏枥”者却不多。于佑任却是一个大彻大悟却仍然壮志激昂的老者，让我佩服不已：“昔提一杖行天下，今对千秋发浩歌。云灿月明时出现，太平洋上一头陀。”

怎么样？人家这个诗人一点儿都不酸吧？人家这个才子有点儿象大侠吧？当然了，我说他是个才子不是大侠，是个书生而非将军，不仅仅因为他是个书法家，还因为他的情诗总是让我觉得真的是“深情若此，我复何求？”

我还喜欢他笔下的对家乡，对所爱之人的思念。余光中的思乡诗之于于佑任，就如开满荷花的西子湖之于天高水阔的太平洋：

“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惟有恸哭。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家乡，家乡不可见兮，不能相望。山苍苍，野茫茫。山之伤，国之伤。”——《望大陆》

“两戒河山一枝箫，凄雨吹断咸阳桥。白头夫妇白头泪，留待金婚第一宵。”——《忆内子高仲林》

于的书法行楷以北碑为本，浑雄超迈，草书则跌宕内敛，静中取动，纵意天然。诗书一家，于的诗歌，我觉得也同样可用“浑雄超迈，跌宕内敛”八个字来品味。

山菊

7-35， 简练      
               
何谓简练? 文字少不等于简练, 文字少而意思表达得鲜明突出才是简练。所谓言简意赅。生活中简练的例子很多, 相见互道"你好", 分手说声"再见", 非常简练。旧小说中, 动不动说:"久仰大名, 如雷灌耳, 今日一见, 果然名不虚传。" 就太噜苏。

从前有则故事说: 少妇新寡, 想回娘家。 婆家不许, 打起了官司。县太爷是个出名怕噜苏的人, 状纸长了他就不看。讼师为少妇写的状纸仅二十四字, 曰: "十七嫁, 十八孀。翁年壮, 婆早亡。三间屋, 房对房。归不归, 请爷详。" 县太爷一看, 也不调查, 提笔就批:"归、归、归。"   

简练并不总是好的, 只能在需要简练, 可以简练的时候简练。现代家用电器的说明书越写越厚, 动辄几百页, 就因为不能简练。世界上聪明人固然很多, 但是说明书是写给傻瓜看的, 要耳提面命, 不厌其烦。聪明人不看说明书不要紧, 傻瓜看不懂就麻烦了。

写信虽然以简练为好, 但是如果信是写给长辈的, 最好还是多一点繁文褥节, 不妨反复嘘寒问暖, 噜苏之中有人情在。太简练了, 不免有简慢之嫌。

我很喜欢读毛泽东的信札, 其特色之一就是简练。福建莆田的中学教师李庆霖给毛泽东写信, 说"当今社会开后门成风", 他"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祗好到您老人家面前告御状了"。毛泽东回信说:"李庆霖同志: 寄上三百元, 聊助无米之炊。此类事全国甚多, 容当统筹解决。"人都说毛泽东晚年老糊涂了, 写信如此简练, 我看他不糊涂。

山菊

7-36 给我的岳父写挽联
        
我的岳父为人很有几分才子气。他做得工整娴熟的旧体诗词, 喜欢下棋, 也能画几笔画。中学时, 县城里有名优艺名香玉。 当地小报征联, 要求以"香玉"二字嵌入上下联。岳父作了"众香国里无双士; 群玉山头第一人。" 以头奖得大洋一圆。

年轻时, 岳父写过一本《白莽侦探记》, 书中大侦探白莽先生每次办案, 最后总是一场空。白莽者, 白忙也。书并没有出版, 所以岳父他也是白忙。说起这些事, 岳父颇为自得。

家里请客, 岳父每每劝客人少吃点, 他说: "少吃多滋味。吃多了反而对身体不好。" 晚年， 家里有个女佣, 他还常常要由他洗碗。他对乡下来的佣人说:"我们年纪老了, 谢谢你来帮助我们。我们还是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佣人晚吃饭, 他会站在桌边等佣人的饭碗洗。

岳父对数学也有兴趣。七十多岁了, 偶尔看到一本科技杂志介绍高斯怎样作正十七边形, 竟看得着了魔, 花了几乎一整天, 终于　搞通了, 高兴得不得了, 逢人便说。

这样一个人, 我的岳父, 他应当是一位诗人、 艺术家、学者。 可是他投错了胎,家里有钱, 高中毕业时, 需要他继承祖业, 他就作了个现成的资本家。他是个资本家, 但是他又似乎很相信共产党的理论。他参加过共产党的土改工作队, 在上海市郊的大场搞土改, 还跳到粪坑救过人。

岳父经营房地产, 楼房一幢一幢都主动捐给了国家。留着自己住的最后一幢到文革时也被扫地出门, 强迫迁入人家的四层阁上居住。我从未听到他有过怨言。相反,住在四层阁上, 他还一直订阅《人民日报》、《红旗》、《解放军文艺》。我们结婚后住在附近, 订有《参考消息》。 几天不给他送去, 他就拄着拐杖, 从他的四层阁下来, 穿过马路, 再爬上我们的四层阁亲自来取了。

岳父七九年去世, 我为他做过几副挽联, 记得有这样两副:
        
其一： 一片真心, 处人处事; 满腔热血, 为国为家。
其二： 学者精神, 诗人气质; 孩儿脾气, 菩萨心肠。

亲友们说, 最能刻画出岳父形像的是第二副。但是追悼会只挂了前一副, 比较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