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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二十幾歲之時,也非常喜歡聶魯達的詩,還曾經翻譯過他的一首十四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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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詩/聶魯達
我曾想我快死了,寒意逼近,
從活過的一切中,只留下妳。
妳嘴唇開闔,是我世界的白晝黑夜,
妳的肌膚,是我以吻創建的共和國。
在那一刻,都沒了,那些書,
那些友情,那些畢生積累的寶貝,
還有妳我建立起的,透明的家,
所有一切都停止存在,只妳的雙眼留下。
因為在命運跟我們過不去之時,
愛情不過是眾浪之中較高的一道;
但是啊,當死亡敲門之際——
唯有妳的凝望,能撫慰如此空虛,
唯有妳的光芒,能令我甘心逝去,
唯有妳的愛,能掩住這團黑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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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成為話題的「我那小小多山的國家」,實際就是鄭南榕脫胎自聶魯達的〈願伐木工醒來〉第六節:*
*按:實際為導演陳麗貴改寫聶魯達詩,放在《焚IMMOLATION:紀念鄭南榕殉道20週年》中,大家誤以為是鄭南榕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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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南榕:
如果我必須死一千次,我只願死在那裡;
如果我必須生一千次,我只願生在那裡;
我那小小多山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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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魯達:
我那小小寒冷的國家,
若我須死千次,我願死在那裡;
若我須生千次,我願生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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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許多文章都點出了聶魯達原文反美(反帝)及作者共黨的脈絡。不過對我來說,我想提的反而是這節詩的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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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為了解決什麼而來。
我來此只為歌唱,
也邀你與我一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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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候看真的好感動,現在看就像涼水澆頭。
開頭翻譯的十四行詩,是聶魯達《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第九十首,大約創作於1955至57年間,後來才知道,當時他的第二任妻子剛剛得知他在外有人,怒而求去,他也不用再讓小三繼續平行旅行、或趁老婆不在接小三來同居。「透明的家」大概就是指這個吧?
不過是幾年前的新聞,就在2018年,聶魯達也惹上了MeToo,而且證據還是自己寫的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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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莊嚴地走向廁所,一眼也不瞧我,彷彿我不存在一般,頭上頂著那令人作嘔的便器,宛如一位女神般踏著從容的步伐離去。
她美得不可思議,即使從事的是那麼卑微的工作,我依然無法將她從心中驅離。她像一隻害羞的叢林動物,彷彿屬於另一種存在,一個與我截然不同的世界。我試著叫喚她,但毫無用處。之後,我有時會在她必經之路上放些小禮物,一塊絲綢,或一些水果。她從不回頭,不看、不聽,徑直走過。那原本卑微的日常勞動,因為她黑色的美麗,竟變得像是冷淡女王的例行儀式。
某天早晨,我決定走到底。我緊緊抓住她的手腕,直視她的眼睛。我們之間無法交談,語言不通。她面無表情,任我牽引,不久後,她已赤裸地躺在我的床上。她的腰肢纖細,臀部飽滿,乳房豐盈,彷彿是印度南方那些千年古像的化身。那是一場男人與雕像的結合。她始終睜大雙眼,完全沒有反應。她有充分的理由輕蔑我。這種事,再也沒有發生過。
(資料來源:Pablo Neruda: Memoirs (Confieso que he vivido: Memorias) / tr. St. Martin, Hardie, 1977, p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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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智利的女權運動者打死不讓首都機場改稱聶魯達機場。
波赫士對聶魯達有如下的評論,把這類人摸得很透徹,有興趣的人不妨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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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rgin:
那聶魯達呢?你見過他,對吧?
Borges:
我見過他一次。那時我們兩個都還很年輕。後來我們談起西班牙語,結果得出一個結論:這語言實在太笨拙,沒什麼可做的。我說,這就是為什麼用西班牙語寫不出什麼成就來。他則說:「對啊,根本就沒有西班牙文學,對吧?」我也說:「當然沒有。」我們就這樣繼續講下去,整件事其實是開玩笑啦。
(按:波赫士和聶魯達都用西班牙文寫作)
Burgin:
我知道你很欣賞他的詩,是嗎?
Borges:
我認為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詩人,非常出色的詩人。但我不欣賞他這個人,我覺得他這個人很卑鄙(mean)。
Burgin:
為什麼你這麼說?
Borges:
他寫過一本書,也許我這樣說就帶點政治色彩了,這本書寫的是南美的一眾暴君,其中他用好幾段來譴責美國。但他自己也知道那全是胡扯(按:rubbish,從下文可知,波赫士在此是指全都是胡扯)。而對於裴隆(Juan Perón),他卻隻字未提,後來有人跟我解釋,那是因為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有官司在身,他沒心情冒任何風險。所以,在他應該最激昂慷慨、充滿高尚憤怒地發聲時,他對裴隆卻一句話也沒說。他當時還娶了一位阿根廷太太,也知道他的許多朋友被送進了監獄。他很清楚我們國家的狀況,卻對裴隆隻字未提。與此同時,他卻抨擊美國,明知那些根本是謊言,對吧?但當然,這些都不該貶損他的詩作。聶魯達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詩人,事實上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而當那個人獲得諾貝爾獎時,我曾說:那應該頒給聶魯達!
(按:指1964年沙特獲諾貝爾文學獎,但沙特拒領,理由是不願意在作家之外有諾貝爾獎得主成為他的頭銜,以及文化人的事官方不必介入。)
我在智利時,由於我們政治立場相左,我覺得他做了一件最對的事情,我待在那邊的三、四天,他剛好去度假,這樣就沒有碰面的機會。我想他這麼做其實是出於禮貌,對吧?因為他知道大家一定會拿他來對著我做文章,對吧?我是阿根廷詩人,他是智利詩人,他是共產黨那邊的,我是反對他們的。所以我覺得他避開不舒服的會面,是相當明智的作法,對我們兩人都好。
(資料來源:Burgin, Richard (1968). Conversations with Jorge Luis Borges, Holt, Rinehart, & Winston, p9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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