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黑暗中的信使 联盟,是在绝对的黑暗中,以最原始的方式形成的。 它的枢纽,是魏清微。一个不懂朝政,不懂术数的少女,却成了连接神都三个最智慧大脑的唯一信使。 她的第一站,是天牢。 探监的机会来之不易,是裴家耗尽了最后的人情才换来的片刻。隔着冰冷的木栏,魏清微见到了形容枯槁的裴渡。 “裴侍郎,”她压低声音,快速说道,“我见了安如谏。他说,那笔债,是一头活的怪兽,它自己会生长,而且越长越快。” 裴渡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我知道。那又如何?我是笼中之囚,又能做什么。” “你能告诉我,”魏清微的目光异常坚定,“崔严,还有他背后那些人,他们是如何思考的?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害怕什么?安先生说,他需要知道这些,才能驯服那头怪兽。” 裴渡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份早已被磨灭的锐气。他苦笑一声,声音沙哑: “他们想要的,是‘稳定’。一个能让他们永远坐享其成的、一成不变的稳定。他们害怕的,是‘变化’。任何试图让这潭死水流动的行为,都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 在接下来短暂的时间里,裴渡以一种惊人的冷静与刻薄,为魏清微剖析了那张看不见的大网。 “崔严之流,从不算‘国账’,只算‘家账’。他们不在乎国库亏空多少,只在乎自家的田庄、商铺是否安然无恙。” “他们构陷我,用的不是权谋,而是‘规矩’。他们比谁都懂得利用祖宗之法,把最恶毒的私心,包装成最冠冕堂皇的公义。” “那笔债,对朝廷是催命符,对他们,却是邀功的资本。他们会故意让它烂下去,烂到不可收拾,然后站出来扮演收拾残局的‘圣人’,顺便……再从烂肉里剜下几块肥油。” 这些话,不是数据,不是策论,而是淬满了毒液的、来自权力斗争最深处的洞见。魏清微将它们一一记在心里,每一个字都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她带着这些“毒液”,回到了司天监的废墟。 她将裴渡的话,转述给依旧枯坐的魏玄合。起初,魏玄合毫无反应。但当他听到“他们利用规矩,包装私心”时,他那空洞的眼神,第一次有了轻微的波动。 “规矩……”他喃喃自语。是啊,他的“既济”之卦,何尝不是天下间最大的“规矩”?可这规矩,却被人利用,导向了截然相反的结果。 魏清微没有停下,她又去了西市,将裴渡的剖析,连同父亲那一声无意识的呢喃,全部告诉了安如谏。 安如谏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那块记录着代数公式的蜡板旁,第一次出现了汉字。 贪婪 恐惧 稳定 皇帝的信任 这些词,无法被量化,无法代入任何一个方程。但安如谏敏锐地意识到,这些,才是驱动他那条恐怖曲线背后真正的“变量”。 他开始尝试建立一个新的模型。一个不再仅仅计算金钱,而是试图计算“人心”的模型。 从此,魏清微开始了她危险的穿梭。 她从天牢带出裴渡对官僚系统弱点的精准判断。 她从废墟带走魏玄合于无意中流露出的、关于“势”与“变”的哲学思考。 她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汇集到西市那间小小的藏经阁里。 安如谏的蜡板上,符号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那不再是一条孤零零的曲线,而是一个由无数条线交织而成的、模拟帝国权力与欲望流动的网络。 一个跨越了天牢、废墟与市井的秘密联盟,就这样开始了他们艰难的、智慧的重构。 夜色中,魏清微的身影,像一个孤独的信使,奔走于神都的黑暗里,传递着那随时可能熄灭,却又顽强燃烧的希望火花。 9 Y5 D; X0 U) K# h g
, Y! w5 U1 @* j第十四章 易道为体安如谏的模型,陷入了瓶颈。 他的蜡板上,布满了代表各个权力节点的符号和连接它们的复杂关系线。他试图模拟崔严的每一个决策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但变量太多,多到让整个模型变成了一团无法解开的乱麻。他感觉自己像在用一把小刀去解剖一头巨鲸,看得见肌理,却永远找不到它的心脏。 “太多了……人心,是无法计算的。”他颓然地对前来送饭的魏清微说。 魏清微看着那块画满了“鬼画符”的蜡板,也感到了同样的无力。她沉默地收拾好食盒,回到了司天监。 她看到父亲魏玄合,正呆呆地坐在一堆散落的竹简前。那是一卷《易传》。鬼使神差地,她将安如谏的困境,告诉了父亲。 “安先生说,人心是算不出来的,就像一团乱丝,找不到线头。” “乱丝无头……”魏玄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熟悉的光芒。那是《周易》屯卦的卦象,代表万物初生时的艰难与混沌。 他缓缓地伸出干枯的手指,抚摸着竹简上那句他曾读过上万遍的话:“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他喃喃自语:“是啊……人心,是算不出来的。但人心的‘向背’,却是有规律可循的。” 那一刻,仿佛有一道尘封已久的大门,在他脑海中缓缓开启。 他错了。他过去几十年的错误,不在于信了《周易》,而在于用错了《周易》。他一直把它当作一本预测未来的“密码本”,试图从卦象中找到唯一的、确定的答案。 但《周易》的真谛,不是预测,而是“描述”。 它描述的,是宇宙间万事万物最根本的对立与统一,是系统演化的基本规律。阴与阳,柔与刚,仁与义……这些不是孤立的变量,而是构成整个系统“势”的根本力量。 他站起身,第一次主动走到那片废墟中,捡起了一支残破的笔和一张旧纸。他对魏清微说:“女儿,替我研墨。” 魏清微惊喜交加,颤抖着手,为父亲磨好了半年来第一池墨。 魏玄合没有画卦,也没有写下任何天干地支。他只是在纸上,画了几个大字,像是在给自己,也像是在给那个远在西市的波斯学者,指明一条道路。 “告诉安如谏,”他的声音不再虚无,而是有了一种返璞归真后的沉静与力量,“不要去算每一个人的心。人心如水,聚散无常。” “你要算的,是‘水位’。” “天子之怒,是水位。” “百官之惧,是水位。” “万民之怨,是水位。” “崔严之流,以为自己能操纵人心。错了。他们只是在筑坝、掘渠,试图引导这些‘水’的流向。但他们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水位超过了某个‘度’,再坚固的堤坝,也会瞬间崩溃。” 他放下笔,眼神中透出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清明。他终于从“术”的执念中走出,回归了“道”的本源。 魏清微带着这张写着寥寥数语的纸,飞奔向西市。 安如谏看着纸上的字,如遭雷击。 水位! 他瞬间明白了。他不需要去模拟每一个水滴的轨迹,他只需要建立一个模型,来计算整个系统的“势能”! 他立刻擦掉了蜡板上那团乱麻,重新开始。这一次,他的模型变得异常简洁。核心变量只有三个:P (Power/皇权),F (Fear/官僚恐惧),G (Greed/门阀贪欲)。 他不再纠结于具体的事件,而是开始计算这三股核心力量的消长与转化。 魏玄合的《周易》哲学,像一道穿透迷雾的光,为安如谏那艘迷航的数学之舟,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灯塔与航图。 《易》道为体,西学为用。 一个宏大的、能够解释系统根本动力的框架,在黑暗中,悄然成型。 ) H) B: \ ~! B. x2 c$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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