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塔会从加拿大独立吗

晨枫

5月5日，加拿大阿尔伯塔省省长丹妮尔·史密斯称，如果请愿书收集到足够多的公民签名，她将于2026年就“主权独立”问题举行全民公投。前不久，史密斯领导的保守党政府推出一项新法案，拟大幅降低发起公投的门槛。若法案通过，公投所需的请愿签名数量将从“选民登记人数的20%”降低到“上次大选合格选民的10%”，即17.7万个签名。此外，请愿人收集签名的时间将从90天延长至120天。

史密斯说道，“我不支持阿尔伯塔脱离加拿大”，但如果收集到足够多的请愿签名，那么“政府将尊重民主程序”，将该议题纳入2026年公投之中。

必须说，她在学大卫·卡梅伦在2010年英国大选时操弄“脱欧”议题的做法，通过操弄独立议题来赢得选票。2027年是阿尔伯塔的下一个大选年。

阿尔伯塔是加拿大西部的一个省，位于面向太平洋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简称BC，温哥华就在BC南部）和深锁内陆的萨斯喀彻温之间，南部与美国的蒙大拿接壤，背面是面向北冰洋的西北特区。阿尔伯塔的首府埃德蒙顿和最大城市卡尔加里同在加拿大最大城市行列中。

阿尔伯塔地处草原地带，土地肥沃，资源丰富，是加拿大主要的小麦、油菜、牛肉产地。西部的落基山里，班芙和贾斯帕的是举世闻名的旅游胜地，在玛丽莲·梦露拍《大江东去》（Rover of No Return）的时候就很著名，南方的大山更是电影《断背山》的取景地。

阿尔伯塔更是加拿大最大的油气产地，不仅盛产传统油气，中部随处可见鸡啄米一样的抽油机，北方的油砂资源更加丰富，使得加拿大在委内瑞拉和沙特之后具有世界第三大石油储藏量。2023年，加拿大超过80%石油产量来自阿尔伯塔。

油砂的开采曾经向露天煤矿一样，污染严重，现在采用蒸汽助吸（SAGD）技术后，能耗、污染、成本大大下降。但SAGD依然是向地下油砂层输送高温蒸汽，将吸附在油砂上的稠油融化，在蒸汽的推动下向采集口流动，以便抽吸上来。说到底，依然是将整个地层加热，耗能还是非常高。

SAGD也与水力压裂相结合，增大的裂隙形成流道，便于稠油流动。但强力改变的地层构造引起地面沉降甚至小微地震，有时也影响地下水系的走向。

最大的问题则是出海口。

加拿大的石油消耗相对有限，阿尔伯塔是内陆省，石油出口最近便的路线是通过温哥华，还有BC北方新兴的鲁珀特王子港，东面则要一直到大西洋沿岸才有大港。还有一条路线是往南，但美国是耗油大国，阿尔伯塔的石油一路到休斯顿或者路易斯安娜，被美国炼油厂和最终用户吸收了，再出口不多。

有意思的是：加拿大虽然大，但人口分布主要沿美加边境的条形地带，而且集中在条带的东西两段。加拿大的东西国内管道输送能力很弱，南北跨境管道输送能力较强。阿尔伯塔石油通过管道供应BC，并向德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出口，但安大略、魁北克和大西洋沿岸石油从宾夕法尼亚等页岩油产地进口，或者直接从中东船运过来。

加拿大的东西管道说了好多年，但缺乏经济上的动力。石油定价是高度国际化的，魁北克、安大略并不因为阿尔伯塔石油产自加拿大而获得折扣，漫长的东西管道施工投资和运作开支大，并不经济。

但阿尔伯塔石油只能向美国出口也有问题，定价权在美国手里。如果说东部石油有从便宜的中东进口的选项，阿尔伯塔石油没有向高价的亚太市场出口的选项。阿尔伯塔人对此耿耿于怀。

最使得阿尔伯塔人反感的是联邦政府一方面为扶贫从阿尔伯塔搜刮，另一方面从绿色政治出发打压阿尔伯特为主的油气工业，要么强推碳税，要么不出手压制邻省阻挠而帮助输油管建设。经过BC北方的北线油管被BC原住民翘掉，通往温哥华的南线越山油管扩建一地鸡毛，东西管道只有到特朗普2.0时代才开始重谈，但离落地还天差地远。

加拿大各省之间贫富悬殊，联邦政府大量向贫穷省份转移支付，但魁北克也常年接受百亿以上的扶贫，现在连安大略也开始接受亿级扶贫了。阿尔伯塔（还有BC）则常年是支付方，难免怨气冲天。

加拿大的自由党对应于英国、澳大利亚的工党，属于左翼政党。在过去几次大选里，尽管得票最多，但鲜少过半，只能拉上极左的新民党，在政策上常常被新民党的“进步议题”左右。为了在下次大选里赢得更多选票，特鲁多时代的自由党在政策上越来越偏向新民党，力图把新民党的选票直接拉到自己这边，但还是不够。新民党则进一步左偏，与自由党拉开距离，自民党-新民党组合在整体上转向深左就不奇怪了。

在4月28日的大选里，自由党赢得决定性胜利，史无前例地第四次组阁，尽管总理从特鲁多换成卡尼。新民党基本崩盘，保守党则很有挫折感，从年初的大幅度领先到大选的临门翻车。阿尔伯塔是保守党的根据地，也感到了很大的压力。

特朗普2.0成为又一个压力源，凡是和特朗普“亲近”的政党在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大选里都落败，特朗普主义或者闻着像特朗普主义的政治主张都成了票房毒药，阿尔伯塔的保守党也闻到阴沟翻船的危险。

在这样的情况下，史密斯必须出奇兵，才能保住2027年省选。

史密斯是政治野心旺盛、唯权是图的人。她是保守党内的干将，但曾经“叛党”成为极右的野玫瑰党的领袖，因为野玫瑰党的民粹主义似乎能成全她当选省长的梦。竞选失败后，她不是重振队伍，而是再拉着自己的心腹，横跳回到政治资源更加深厚的保守党，这次如愿当上省长了。

她早早到海湖庄园和特朗普拉关系，但在特朗普“不分敌友”全向扫射后，她把“只能把我们的（油气）产品卖给南边的一家客户（美国）”一事怪罪于联邦政府，试图在仇视特朗普的民意中捞政治稻草。

她一面说“不支持阿尔伯塔脱离加拿大”，一面操弄独立议题，就是想放大阿尔伯塔人中普遍存在的“西部离心” （western alienation）情节，为她所用。这与卡梅伦操弄“脱欧”议题是一样的伎俩。

“西部离心”情节由来已久。加拿大是东部几个英国殖民地张罗建立的，政治经济重心立足于东部，尤其在魁北克和安大略之间摇摆。第一任总理麦克唐纳主张建设东西大铁路的时候，是把西部当做殖民地看待的。阿尔伯塔加入加拿大的时候，也只是个遥远、贫穷的大农村，十足的人微言轻。

在西部省份加入加拿大联邦的时候，自然资源的开采和出售权归联邦政府，直到70-80年代才明确归还各省。自然资源权是“西部离心”的关键，尤其是工业时代的黑色黄金石油。

石油使得阿尔伯塔从“乡巴佬省”一跃而成为加拿大人均GDP最高的省。加拿大的人均GDP低于美国，但阿尔伯塔人均GDP和美国相当。

温哥华所在的BC人均GDP比阿尔伯塔低23%，多伦多所在的安大略要低26%，蒙特利尔所在的魁北克则要低32%。不具有省的立法地位但遥远、寒冷的北方是特例，除了少数金矿、铀矿，政府支出是主要经济活动，人口少、转移支付高造成西北特区、努纳沃特特区的人均GDP甚至超过阿尔伯塔，育空特区也只比阿尔伯塔低一丢丢。

石油加元也改变了阿尔伯塔人的心态，人们开始狐疑：有钱为什么不能使得联邦也为西部推一回磨？为什么国家大事永远是安大略、魁北克说了算，而阿尔伯塔只有被盘剥？

在历史上，大萧条的时候，西北农民收到旱灾的夹击，境况很悲惨。当罗斯福新政和二战到来时，东部由于发达的制造业，首先得到恢复，西部基本上被遗忘了，很久之后才靠自己恢复。

70年代石油危机的时候，正是阿尔伯塔石油大发展的时候。老特鲁多制定“国家能源政策”，规定中小石油企业统统并入新组建的PetroCanada（简称PetroCan）。作为国营公司，总部和决策当然都在东部，税收也在东部，但石油都在西部，弄得一些怒火冲天的阿尔伯特人在汽车保险杠上贴纸：“我宁愿推着这破车走也绝不从PetroCan买一滴油”（I'd rather push this thing a mile than buy gas from PetroCan）。更加极端的贴纸则是“让东部的混蛋们在黑暗中受冻”（Let the Eastern bastards freeze in the dark）。后者是当时卡尔加里市长拉尔夫·克莱因提出的，他后来成为阿尔伯塔的省长，最终在酗酒和貌似失智中下台。

1984年，保守党的莫鲁尼当选，马上废除了“国家能源政策”。他与美国签订了《北美自由贸易协议》，还试图一劳永逸解决魁北克的宪政问题，结果反而触发了1995年魁北克独立公投。

在同一时代，改革党在1987年成立。这是以西部情节为基本政治诉求的极右政党，势力曾经席卷西部诸省 。为了淡化西部色彩，改革党在2000年改名西部联盟党。但在几次大选中擦边而不入后，意识到与保守党分散右翼选票才是左翼的自由党趁虚而入的关键。2003年，斯蒂芬·哈珀促成西部联盟党与保守党的合并，并鸠占鹊巢地成为新的保守党领袖，统一了右翼政治版图，2006年当选为加拿大总理。

哈珀代表西部利益，这是“西部离心“显著退潮的时代。但保守党由于一系列丑闻，在2015年选举落败，小特鲁多上台。

小特鲁多的当选勾起很多阿尔伯塔人的痛苦回忆，他强推绿色政治再次激起阿尔伯塔人的强烈反对，“西部离心”情节再次泛起。

但特朗普的神助攻不仅终结了小特鲁多的政治生命，也打断了保守党的复辟之路。史密斯现在操弄“西部离心”在时机上很不合时宜。在特朗普极大激发加拿大民族自尊和团结的现在，谈独立不仅遭到外省的千夫所指，也在阿尔伯塔内容易“聊死”。

阿尔伯塔人大体可以分为三拨：第一拨是农民，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第二拨是石油人，他们有本地的，更多来自外省；第三拨是新移民，因为各种原因来到阿尔伯塔。

他们都热爱这片土地，可能由于某种原因痛恨渥太华，但并无对加拿大的质疑。在很大程度上，“西部离心”情节可以比作父母偏心其他孩子而忽略自己的委屈，可能会吵架，可能闹分家，但不会到改姓、与家族划清界限的地步。

加拿大本来就是联邦制，魁北克由于某种宪政地位未定而“特殊”，阿尔伯塔人对那样的“联邦内的特权”很想往，但并没有到不做加拿大人的想法。

加拿大宪法是容许脱离联邦的，但公投必须明确公投到底在决定什么，1995年魁北克公投就是晦涩语言塞进私货的典型，原文是：

英文：Do you agree that Quebec should become sovereign after having made a formal offer to Canada for a new economic and political partnership within the scope of the bill respecting the future of Quebec and of the agreement signed on June 12, 1995?

法文：Acceptez-vous que le Québec devienne souverain, après avoir offert formellement au Canada un nouveau partenariat économique et politique, dans le cadre du projet de loi sur l'avenir du Québec et de l'entente signée le 12 juin 1995?

就不翻译了，因为加拿大人自己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公投通过，最后的法律解释肯定一地鸡毛。

克里钦政府想用“独特社会“（Distinct Society）和稀泥，但distinct在英文里不仅有独特的意思，还有卓越的意思，遭到英语加拿大（尤其是安大略）的坚决反对。再者，联邦内众生平等，魁北克”独特“了，其他人怎么办？大家都”独特“，那还联什么邦啊。

1998年，最高法院判决，魁北克必须在语言清晰的公投后才能独立。2000年，新的《清晰法》规定，独立公投必须用明确的语言。

史密斯想重复魁北克的脚本，用独立作威胁，为阿尔伯塔争取更多的特权。史密斯愿望清单里要求联邦政府：

•        确保阿尔伯塔的石油和天然气能够畅通无阻地运往太平洋、北冰洋和大西洋海岸港口
•        向阿尔伯塔提供与其他大省（魁北克、安大略和BC）相同的地方均衡性转移支付资金
•        在实施任何可能对经济产生影响的出口关税之前，先与阿尔伯塔进行磋商
•        废除针对大型基础设施项目的环境影响立法、油轮禁令、清洁电力法规、到2035年只销售电动汽车的规定，以及任何有关温室气体排放、塑料使用或言论自由的监管……

加拿大的联邦制与美国不同。美国宪法规定了州的辖权，州权之外的都是联邦的辖权。加拿大的宪法规定了省和联邦的辖权，两者之外的由联邦和省协商解决。阿尔伯塔的油气要通过管道或者铁路运往海岸港口，涉及到相关省份的辖权和利益，阿尔伯塔不能把自己的利益强加在邻省的利益之上，联邦也无能为力。

转移支付涉及到公平。阿尔伯塔的人均GDP最高，要在转移支付上均等很难，在本质上，这是纳税人和领福利人的差别。除非加拿大不再有地区差别，除非阿尔伯塔重新贫困化了，均衡转移不大可能。

出口关税与各省磋商是应该的，但也只是磋商，阿尔伯塔没有一票否决的权利，就像其他省一样。

各种环境立法代表的是整个加拿大的民意和利益，同样，这可以在联邦与省的立法权上争执，但没法以阿尔伯塔人利益否决其他人的利益。

史密斯政府在2024年通过了一项阿尔伯塔法案的修正案，允许阿尔伯塔不遵守其认为违宪的联邦法律，其中规定公民有权拒绝未经本人同意的医疗服务或治疗，包括疫苗接种。该修正案还赋予阿尔伯塔居民“依法”拥有和使用枪支的权利。

这些问题涉及省与联邦辖权的界限，解决方式是通过法院裁决，而不是单方面立法。

据加拿大《环球邮报》5月5日报道，4月28日联邦选举后进行的民调显示，22%的阿尔伯塔人首先将自己视为阿尔伯塔人，其次才是加拿大人；10%的受访者认为，如果加入美国，阿尔伯塔省的经济将更加强大；另有20%的受访者倾向于未来成为独立国家。

第一个问题和1995年魁北克公投的问题一样误导，将自己视作阿尔伯塔人与视作加拿大人并不矛盾，这几乎是联邦制国家的共性，地区优先思维根深蒂固，但不等于要独立。10%乐意加入美国和20%倾向独立则不是相加的，并非30%赞成脱离加拿大。

独立的阿尔伯塔是内陆国，如果在独立前不能解决与邻省的石油运输问题，独立后更不可能，连农产品外运都成为国际争端的潜在热点，现在至少铁路线是在联邦辖权之下。独立的阿尔伯塔在石油和天然气出口问题上与美国的议价权只有降低，而不是提高。美国政府在输油管问题上同样“不帮忙“，民主党会帮着各州（如内布拉斯加）阻挠，共和党政府批准也依然绕不过州的辖权。

阿尔伯塔独立后加入美国则是另一个问题，尤其在特朗普极大激起民愤（包括在阿尔伯塔）的现在。乐意做美国人的加拿大人是少数，《环球邮报》的报道也证实了这一点。英国推动脱欧公投时的民意基础比这高多了。

环保则是共同利益，清洁能源也不再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加拿大只是落后了而已，并非世界还没有拥抱能源去碳化。现在大谈油气资源是在已经被甩脱的车厢里高呼火车加速。

公投签名收集活动的组织者表示，五月初已有超过10万人在一个愿意投票“支持脱离加拿大”的在线登记册上登记了自己的名字。很有可能这就是近500万阿尔伯塔人口里最坚决分离的群体，而沉默的大多数既痛恨渥太华的盘剥，又拒绝星条旗的粗鄙，“独立的阿尔伯塔“则谁都知道是伪命题。

史密斯的挑动性宣言已经在加拿大引起广泛争议，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最好在阿尔伯塔之外形成一边倒的口诛笔伐，这样才能激起阿尔伯塔人的逆反心理，推动她的私货。要是特鲁多重新当选，她这一招真有可能翻起波浪，但卡尼似乎并没有被她调动起来。

省政府是有权强推公投的，降低公投门槛并不提高公投通过的概率。任何公投都有可能出现意外，但在分离民意远远不到半数的现在，史密斯的闹剧可能只能唾面自干。她可能把阿尔伯塔保守党的家底都折腾掉。没事，再横跳一次就是了，她有经验了。只是这一次未必有对岸，而下面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