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薮》论唐代七言律诗之二(上):从格律初成至万法归宗,再到流派纷呈的千年镜鉴
胡应麟在其诗学巨著《诗薮》中,对七言律诗(下文简称“七律”)这一体裁的论述,既有高屋建瓴的宏观把握,亦有细致入微的文本剖析。他将七律置于近体诗的巅峰,同时也反复强调其创作之“难”,甚至在诗歌的黄金时代——唐代,能臻此境者亦如凤毛麟角。这不仅是对历史的精辟总结,更是为后世所有致力于古典诗歌创作,尤其是今日仍孜孜不倦追求古诗艺术的我们,提供了入门指南。
一、 唐代七言律诗概览:凤毛麟角,气运攸关——对“难”境的深刻体认与时代视野之构建胡应麟首先为唐代七律的整体创作水准定下了清醒的基调:“七言律最难,迄唐世,工不数人,人不数篇。”这并非虚言,他列举的初唐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李峤、苏颋,盛唐王维、李颀、高适、岑参、杜甫,中唐钱起、刘长卿、韩翃等,已是星河中最耀眼的一批。然而,即便是这些巨匠,也并非人人能在七律一体中独占鳌头。胡应麟敏锐地指出,许多在古风(如陈子昂之“超”)或五言诗(如孟浩然之“淡”,韦应物之“旷”)中已然“卓然名家”者,一旦尝试七律,却“遂无复佳者”。其根本原因,胡应麟一语道破:“由其材不近。” 这里的“材不近”,绝非简单指才华高下,而是指诗人的气质、学养、擅长的表现手法与七律这一特定体裁的内在要求之间存在错位。七律因其篇幅扩展(五十六字),对仗更求工整精切,声律变化更为繁复,对诗人驾驭文字的功力、谋篇布局的匠心、开阖顿挫的气势、以及在有限空间内展现丰富意蕴的能力,都提出了远超五言律诗的挑战。它需要一种既能精雕细琢、又能挥洒自如的综合才能;既要有沉郁顿挫之力,又要有圆转流畅之妙。 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 深刻自省“材”与“体”的适配度:现代人写古诗,不能仅凭一腔热情或对某种意境的偏爱就盲目投入某一特定体裁。学习胡应麟的眼光,首先要反思自己的“材”——是长于逻辑思辨、情感浓烈奔放,还是精于细腻体察、意境幽微?七律的“高台”,需要与之匹配的“广厦之材”。若“材”与“体”不合,强行模仿,往往事倍功半,甚至“邯郸学步,失其故行”。
- 以“畏难”之心求“精进”之道:胡应麟的“难”字,是对艺术高峰的敬畏。今人面对七律,不应因格律规则已然清晰就视之为坦途。真正的“难”,在于如何在格律的“镣铐”中跳出最美的“舞蹈”,在于如何在五十六字的方寸之间展现大千气象与精微情感。这种“难”,恰是艺术魅力之所在,应以“知其难而为之”的精进之心,而非“畏其难而退之”或“轻其难而草率之”的态度去对待。
胡应麟更将诗风的盛衰与“气运”相连:“元和如刘禹锡,大中如杜牧之,才皆不及盛唐,而其诗迥别。故知气运使然,虽韩之雄奇,柳之古雅,不能挽也。”这并非宿命论,而是强调文学作为时代精神的反映,其整体风貌必然受到社会文化、思想潮流、乃至政治格局的深刻影响。盛唐气象的恢弘开放,自然孕育出雄浑博大的诗风;而中晚唐的社会变迁,也使诗歌呈现出与盛唐不同的特质。 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 在“通变”中寻找“时代的回响”:我们身处巨变的时代,生活经验、思想情感与古人已有天壤之别。作古诗,若一味拟古,则易成“僵尸之美”。胡应麟的“气运说”启示我们,真正的传承并非刻舟求剑,而是要思考如何在继承古典格律与美学精神的同时,敏锐捕捉并艺术地表现我们这个时代的“气运”——那些独特的社会现象、集体情绪、个体感悟。让古老的诗体发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声音,与时俱进才是活的传承。
二、 初唐七言律:格律初创,摸索前行——从“缛而未畅”到“高华秀赡”的蹒跚与光芒
胡应麟将沈佺期、宋之问视为七律的“滥觞”与奠基者。初唐七律,一方面承袭六朝诗风的绮靡与对偶技巧,另一方面又受到“初唐四杰”诗歌革新精神的鼓舞,其总体特征被概括为“体裁明密,声调高华”。“明密”指其在句法结构、对仗安排上已趋于清晰、工整和细密;“高华”则指其在声律运用、辞藻选择上追求一种典雅华美、富有宫廷气息的格调。然而,胡应麟一针见血地指出其核心问题:“神情兴会,缛而未畅。”“缛”指其辞藻铺陈、典故运用有时略显繁复堆砌,尚未完全消化吸收;“未畅”则点明其在情感的自然流露、意境的圆融舒展、以及内在气韵的贯通上,尚有滞碍之感,格律的规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情感的自由挥洒。 以沈佺期的名作《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卢家少妇”)为例,胡应麟赞其“体格丰神,良称独步”,充分肯定了它在建构七律基本风貌上的开创性地位。诗中“ა良善应对”、“含娇敛态”等细节描绘生动,整体确有“丰神”。但胡应麟亦不失公允地指出其“颔颇偏枯”,此处的“偏枯”指颔联(三四句)在对仗的工稳度、意象的丰满度或气势的连贯性上有所欠缺,未能与颈联形成完美的呼应与平衡。至于“结非本色”,则是说结尾未能很好地收束全诗的情感脉络,或与诗歌开篇所营造的“古意”氛围有所偏离,显得不够自然或意尽。 对于崔颢的《黄鹤楼》,胡应麟坚持其“歌行体短章耳”的判断,认为其虽脍炙人口,但句式自由,对仗不甚工整,不符合七律的严格规范。李白之所以激赏此诗,恰恰因为李白本人“生平不喜俳偶”,其豪放不羁的性情与《黄鹤楼》的天然率真相契合。胡应麟此论,意在强调辨体的严格性与批评标准的统一性,反对因个人喜好或后人附会而混淆诗体界限。 针对初唐七律的“缛靡”之风,胡应麟认为这并非仅仅是“应制”(奉皇帝之命而作)的产物,更是“时为之耳”——那个特定时代的审美风尚与创作习惯使然。他以王维、岑参、杜甫等盛唐诗人同样描写宫掖题材(如《早朝大明宫》等作)却能展现出“迥自不同”的“气象神韵”为例,力证内容题材并非决定艺术高下的唯一因素,关键在于诗人的才情与时代的整体艺术水准。他肯定了杜审言《大酺应制》、沈佺期《古意》、《兴庆池南庄》、李峤《太平山亭》、苏颋《安乐公主新宅》等作品的“高华秀赡”,赞赏其在语言、声律上的成就,但也普遍指出了它们在结构上“起结多不甚合耳”的通病,即开篇与结尾的呼应、过渡往往不够圆融自然,篇章的整体性尚有提升空间。 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 格律是基础,畅达是追求:初唐七律的探索历程,对今人学习格律诗极具参照意义。我们首先要做到“明密”,即熟练掌握格律规则,力求对仗工整,声律和谐。但更要警惕陷入“缛而未畅”的泥淖,避免为了格律而牺牲情感的自然流露,为了对仗而堆砌生硬的词藻。格律应是帮助我们更好表达的工具,而非束缚思想情感的枷锁。
- 锤炼起承转合,追求浑然一体:初唐七言律“起结多不甚合”的评价,直指诗歌结构的重要性。一首好诗,其开篇如何引入(起),中间如何承接、展开、转折(承、转),结尾如何收束、点睛、引人回味(合),都需要精心构思。今人作诗,应在锤炼字句的同时,高度重视篇章的整体性和内在逻辑,力求一气呵成,首尾圆合。
- 辨体明晰,不以“破格”为常态,亦不以“循格”为僵化:胡应麟对《黄鹤楼》的辨析,强调了辨体的严格性。今人创作,固然可以在掌握正格的基础上探索“拗体”或“变格”,以求新变,但在学习阶段,应先对各种诗体的基本规范有清晰的认识。同时,也要避免将格律理解为僵死的教条,应学会在规范中寻求最大的自由与灵活性。
三、 盛唐七言律:风格大备,双星璀璨——“正品”之光与“神韵”之魂
盛唐,无疑是七律发展的黄金时代,名家辈出,佳作纷呈。胡应麟将王维、岑参、高适、李颀并举为“正品”,即七律创作的典范。他对这四位大家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比较: - 岑参:“词胜意,句格壮丽,而神韵未扬。”岑参的边塞诗,辞采瑰丽,句式雄奇,如“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马去疾如鸟”(《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确有“壮丽”之格。但胡应麟认为其在深层意蕴的开掘和整体“神韵”的飞扬上,较王、李稍逊一筹,有时过于着力于外在的奇险壮丽,而内敛的韵味不足。
- 高适:“意胜词,情致缠绵,而筋骨不逮。”高适的诗歌,如其《燕歌行》,情感深沉,意境苍凉,“情致缠绵”不虚。但在七律的具体创作中,胡应麟认为其语言锤炼的“词”和结构布局的“筋骨”,相较于其深厚之“意”,略显未能完全匹配,未能将充沛的情感意蕴以最完美的形式呈现出来。
- 王维、李颀:此二人则达到了胡应麟心目中盛唐七律的理想境界——“和平而不累气,深厚而不伤格,浓丽而不乏情”。这三句话,字字珠玑,精准地概括了成熟七律的艺术标准:
- “和平而不累气”:风格平和中正,雍容大度,却不因此削弱诗歌内在的气韵流转和精神张力。王维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雍容和雅,气度自华。
- “深厚而不伤格”:诗歌意蕴深邃丰厚,情感饱满,却能完美地控制在格律的规范之内,形式的严谨与内容的深厚相得益彰。李颀的《送陈章甫》“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看似平淡的景物描写,却蕴含着深厚的离别之情与人生感慨,且格律谨严。
- “浓丽而不乏情”:辞藻可以华美浓郁,对仗可以工巧精致,但这一切都服务于真挚情感的表达,而非空洞的技巧炫示或浮华的辞藻堆砌。王维《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辞采典丽,对仗工整,却不失皇家气象与春雨中的怅望之情。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胡应麟誉之为“几于色相俱空,风雅备极”,意指其艺术已臻化境,超越了外在的形式和表象(色相),达到了风雅诗歌艺术的极致。但他亦指出二人作品数量不多,“未足以尽其变”,未能将其才华在七律一体中得到最充分的展现,略有遗憾。
胡应麟对王、李二家尤为推重,并进行了细致的文本分析。他赞王维“才甚藻秀”,但也指出其“篇法多重”,即某些诗作在结构或表现手法上略有雷同之嫌。例如,对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中“绛帻鸡人”一联,胡应麟虽未明言,但后人有“服色之讥”,这个梗只可意会,类比一下就是现在比较粗俗的类似于绿配红赛狗熊之类的鄙视。又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春树人家”等句,或指其写景有时过于细碎,花木之类描写过多,略显“累”,这里的累说的很大程度上还是累赘的意蕴。而《使至塞上》“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虽有沈佺期“卢家少妇”式的“古意”和雄浑气象,但胡应麟认为其“音节太促,语句伤直”,即节奏略显急迫,部分语句表达过于直接,缺乏七律应有的纡徐委折之妙,与沈诗的圆熟尚有差距。 相比之下,李颀的七律虽仅存七首(胡应麟所见版本),却多为精品。胡应麟盛赞其《寄司勋卢员外》“流澌腊月下河阳,草色新年发路傍”,起句即不同凡响,全诗“极雄浑而不笨”,气势宏大而不显粗重呆板。其《宿莹公禅房闻梵》“花宫仙梵远微微,月殿桂香清露霏”,则“至工密而不纤”,对仗精工细密,意境清幽,却不流于纤巧琐碎。再如《题璿公山池》“远公遁迹庐山岑,开士幽居竹林间”所展现的“幽”远,《古从军行》“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所体现的“婉”约,均是“独步千载”的杰作。胡应麟认为岑参虽然声调比王维稳健,才情比李颀豪放,但整体成就不及王、李,其关键在于“神韵不及二君故也”。“神韵”二字,是胡应麟衡量盛唐七律乃至一切优秀诗歌的核心标准,它超越了单纯的技巧、才情、格律,指向的是一种更内在、更难以言传的艺术气质、生命力和作品的整体感染力。 至于高适,其歌行(如《燕歌行》)和五律确实“极有气骨”,但其七律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虽“和平婉厚”,情感真挚,但胡应麟认为其“已失盛唐雄赡,渐入中唐矣”,即在气象的开阔博大和语言的雄健华瞻方面,已不如盛唐顶峰时期的作品,开始显露出向中唐风格过渡的某些特征。 对今人习诗的启示: - 以“神韵”为的,涵养诗心诗境:盛唐七律的辉煌,在于“神韵”的淋漓展现。今人作诗,在熟练掌握格律技巧之后,更应致力于涵养自身的胸襟、学识、情操,提升对生活与世界的感悟能力,追求诗歌内在的生命力与独特的艺术气质。王、李所达到的“和平”、“深厚”、“浓丽”而又能“不累气”、“不伤格”、“不乏情”的境界,是多重要求下高度平衡与统一的艺术典范,值得我们反复揣摩与学习。
- 警惕“偏胜”,追求“圆融”:岑参的“词胜意”、高适的“意胜词”,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偏胜”。今人创作,应力求意与词、情与采、内容与形式的圆融统一,避免顾此失彼。既要有丰厚的思想情感内涵,也要有精湛的艺术表现技巧。
- 于典范中求“变”,于“不变”中守“正”:王、李虽为典范,但胡应麟亦憾其“未足以尽其变”。今人学习前人,不应满足于亦步亦趋的模仿,更要在深刻理解其精神实质(“不变”之“正”,如风雅备极的神韵)的基础上,结合自身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所处的时代特色,勇于探索新的表现可能(求“变”),方能推动古典诗歌艺术在当代的传承与发展。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