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教無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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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教無類：孔子都教哪些人？

劉勃

討論孔子是如何教書育人的，先說孔子都給哪些人上課。再看孔子的教學方法。

有教無類

我們看一下孔子學生的家庭出身。

孔子的學生很多，一般說法是“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三千弟子大概只是形容很多，七十二賢人是個大差不差的說法。孔子的家裡，一直保存著孔子主要學生的學籍冊，司馬遷曾經去過孔子故居，還曾向孔子的後代孔安國討教，見過這個學籍冊，然後根據這裡的基本資訊，結合其他材料，寫成了《仲尼弟子列傳》。有名有姓的，有七十七個，古人喜歡七十二這個數字，所以習慣說七十二賢人。

對孔子這些學生，古代的、現代的學者，進行了很系統深入的研究。得出的判斷，印證了《論語》裡的一句話：

子曰：“有教無類。”（《衛靈公》）

類是區分的意思，就是我對學生不加以區別，我都教。

下一講會和你講，其實孔子對學生還是加以區別的，只是不區別家庭背景。

但確實，不管學生的家庭出身是富貴還是貧賤，孔子都教。

孔子的得意弟子顏回，家裡是很窮的：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雍也》）

孔子說：“顏回真是賢德啊！一竹筐飯，一瓜瓢水，住在偏僻的巷子裡，這苦日子別人都愁得不行，顏回卻能照樣快活。顏回真是賢德啊！”

子路我們曾經說過的，他是“野人”，鄉野之人。

最聰明的學生子貢善於經商，後來發了大財，但《禮記·檀弓》裡講：孔子養的狗死了，讓子貢拖出去埋掉，還吩咐說：“我聽說過，破舊的帷幔不要丟掉，因為可以用來埋馬；破舊的車蓋也不要丟掉，因為可以用來埋狗。我很窮，沒有破舊的車蓋，但你在埋狗的時候，也得用一張席子裹著，不要讓它的頭直接埋在土裡。”這大概是子貢剛拜到孔子門下的事，那時候師生倆還都很窮。

再說孔子晚年最重要的弟子之一曾參，《孔子家語》裡有他下地種瓜的故事，曾參曾經不小心把瓜秧弄斷了，曾參的爸爸過來把曾參一棍子打昏過去，看來這根瓜秧子，對他家挺重要，弄斷了，讓這個本來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孔子還有個學生樊遲，孜孜不倦想和孔子學怎麼種地，農民的基因，是寫在靈魂深處的。

又如漆雕開是殘疾人，公冶長是罪犯。

當然貴族子弟也有，三桓之一的孟氏，請孔子作家庭教師，孔門弟子裡還有個叫司馬牛的，其實他出身于宋國的大貴族桓氏，因為哥哥是宋國司馬，所以改的司馬氏。

總之，孔子門下貴族、平民都有，但無疑是平民居多。

要知道，孔子教學是開啟新時代的事，因為西周的時候，所謂“學在官府”，只有貴族才有資格受教育。

身通六藝

那麼孔子講課都講些啥呢？

司馬遷說，孔子門下，那些優秀的學生都“身通六藝”。

什麼是六藝？兩種。

一種我們前面講過，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是六種非常實在的貴族技能。

漢朝流行的說法，六藝是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近代以來，不少學者懷疑這個說法是漢朝人附會，但最近幾十年來的出土文獻，證明了這個組合即使不是孔子的意思，也是戰國時代就挺流行了。

關於六藝的兩種說法，前一個六藝文武雙全，後一個六藝是六部書的說法，就只講文了，但更加貴族氣息撲鼻：擅長引經據典，以史為證，也是當智庫的必備技能。

不過，《論語》當中並沒有出現過“六藝”這個詞，有另一組重要概念，是和孔子的教學有關的：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先進》）

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這是所謂“孔門四科”，孔子門下的四大專業。

還有四個課代表。

德行科的課代表，都是道德標兵，這個不多說。

言語科的課代表是宰我和子貢，就有門道了。這兩個都不是一般的能說會道，都是擅長辦外交的人物，尤其是子貢，按照《左傳》，他就相當厲害，多次為魯國化解危機，按照《史記》，他就神了。“故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出場，保全了魯國，動亂了齊國，滅亡了吳國，強大了晉國，並把越國推到霸主的位置上，國際形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所以言語一科，實際上是說孔子門下，有國際關係專業。

政事科的課代表是冉有和子路。他們倆都做過季氏宰，季氏宰當季氏的家，季氏當魯國的家，實際上就是魯國最重要的事務性工作，是他們負責的。《左傳》寫了，子路的承諾，比魯國的官方聲明都有公信力，冉有是能指揮季氏家的軍隊，打敗齊國入侵者的人物。

文學科的課代表，是子游、子夏。注意，文學不是今天文學創作的意思，是指古代文獻。熟悉古代文獻，就可以論證今天的政策對或者不對，所以，一個人如果做了違背公序良俗的事，就特別需要一個熟悉古代文獻的學者，出來證明自己的行為其實是有道理的。

我們知道，子夏是典型的成功人士。三家分晉，這個行為肯定非常違背傳統的周禮，但子夏作為孔子的文學科的傑出代表，並沒有去批判趙魏韓三家，相反，子夏做了魏文侯的老師。戰國初年這一段，文獻殘缺特別嚴重，子夏怎麼當上魏文侯的老師的，不清楚。最簡單的推論是，他非常傑出地論證了三家分晉合乎周禮，論證之精妙，是能夠把司馬光氣暈的那種。當然，因為找不到文獻依據，所以不能這麼推論，但反正子夏做了魏文侯這個亂臣賊子的老師，而魏文侯是戰國初期最有國際影響力的國君，這個老師的份量，是不得了的。他們也算是互相成就的關係。

還有，創造性地解釋古代文獻，就能找到治國的新方法，戰國時代著名的改革者，吳起和商鞅，都是子夏一派的傳人。

所以說，孔門弟子和再傳弟子，在春秋戰國之交的各國政壇上，是非常活躍的。而且和我們一般印象裡的不一樣，儒家並不是都很務虛，而是有人辦實事，有人搞宣傳，大家互相促進。

階層流動

到這裡，把我們前面講的兩個話題組合起來：第一，孔子教的弟子，主要是平民；第二，孔子教的內容，基本都是貴族技能，有低級貴族到高級貴族的技能，都有。

我有時會想一個問題，孔子剛剛開始教學的時候，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

很可能是沒有的。就是他的情況比較特殊：本來生活姥姥家，曲阜城裡的一個平民社區，後來小貴族的身份得到了認可，變成士人了。階層躍遷，但這也不是什麼跨越式的地位提升，不是乞丐到王子，和原來階層就無關了。孔子還是生活在這個地方，還是和當年的小夥伴有這樣那樣的接觸。

還有，孔子生活的這個闕里，那裡的人即使是平民，大概也是對貴族生活很感興趣，對貴族的知識，有很大熱忱。闕里的意思，就是闕附近的居民區。要知道，所謂“闕”，是宮殿大門外，一邊一個的兩座高臺建築。闕又叫觀，就是說闕還有一個功能：國君和大貴族有什麼重大新聞要發佈，會寫下來掛在這裡，從這裡出入的大夫、士人們會在這裡圍觀。

闕里是平民區，但是距離闕不遠。所以窮人們也會好奇這些貴族老爺們在看什麼，以前大家只能瞎猜，現在他們就可以向孔子打聽了。

好比說，昨天在宮門口，臧孫老爺遇到了季孫老爺，兩個人說了幾句古怪的話，說著說著又不說了，各自背了兩句詩，他們這是幾個意思？

我們家孩子，要去孟孫老爺家打一份零工，貴族老爺面前，說話舉止有什麼忌諱，什麼講究，要來問孔子。

設想一下，這個人生階段，孔子會不斷被窮親戚喊住：“嘿，二子，不對，是士人了，要喊丘，也不對，要喊字，仲尼，二大爺有個事問你！”

“別，二大爺您就喊我孔丘得了。有啥您說……”

這樣的事多了，親戚們也不好意思：“仲尼，這兒有串干肉，你收下吧。”一來二去，也就固定下來了：來求教的，送一串干肉，這叫“束脩”。這就是拜到孔門，要交的學費。後來，“束脩”也成了學費的代名詞。

孔子零碎指導多了，也累：“要不這樣吧，我看大家感興趣的問題比較集中，下次咱們約個時間，把大家關注的問題，系統講一遍。”

很可能就是這樣，不經意間，劃時代的大事發生了。孔子創辦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私學。孔子之前有人可能更早就幹過類似的事，但幹出影響的，他是第一人。

這種教學的社會影響，真的是不得了的事：大量的平民子弟，掌握了士人的技能，於是就會要求取代原來的士。國君或者大貴族一看，很好，我正好對原來的士不滿，那些士躺在祖先的功勞簿上，能力嘛一代不如一代，待遇還越要越高。孔子的這些學生來了，全是卷王，封地都不要，給點糧食發點工資，事情就幹起來了，有了這種送上門來的廉價勞動力，我還要原來那些士人做什麼？就用你們了。

孔子的學生有的去當官了，有的當不了官，幹不了別的，還是當老師吧，培養更多的平民子弟，也都想去當官，當不成就也去當老師……就這樣滾雪球一樣，兩三代人下來整個社會就完全變了。然後越來越多各國的大貴族或者國君都感受到了，我可以甩開原來的士階級，就用你們這些掌握了行政技能的平民了，而這些平民，實際上就成為新的士人了。

所以，不管孔子自己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他推開了新時代的大門，階層流動的滾滾大潮，洶湧而來了。